第二十二章 家族群像(1 / 1)

“他的——父親!”拜佐爾隻曉得連維多利亞女王也欽佩老式的俄國人,因為他們的子孫對父輩總是畢恭畢敬。“不是多麼難以理解的事情,”謝爾蓋微笑道,“再說了,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先陪我喝兩杯上等的科涅克(ac,由白葡萄酒蒸餾獲得的一種白蘭地酒,產於法國科涅克附近。)吧。作為家族成員,請你喝兩杯的自由還是有的。”他倒滿一杯美酒,遞給拜佐爾,他莊重的舉止中優雅地混入了幾分戲謔。“尼古拉斯·丹寧是我的私生子,”他繼續平靜地說下去,“知道十八世紀俄國有個風俗嗎?私生子用父姓的時候必須去掉頭一個音節。和許多其他古老傳統一樣,這規矩在偏僻鄉村地區沿襲到了十九世紀末。正如我告訴你的,我的名字是謝爾蓋·彼得洛維奇·拉丹寧。因此,我的非法生子,尼古拉斯,他的父姓在出生的鄉村隻有最後兩個音節——丹寧。緊抓住他私生子的象征不放,這真是符合他的個性,後來他有的是機會改名換姓。他很喜歡仇恨的滋味。”“我開始明白了,”拜佐爾慢慢地說,“可是,你又是怎麼成為他的手下的呢?”“戰爭,讓尼古拉斯大發橫財;革命,卻叫我窮困潦倒。”謝爾蓋超脫得仿佛在講彆人的故事,“我曾經有不少土地,還是皇家近衛騎兵的上尉。正如他所說的,我們在尼斯碰麵。怎麼樣的會見啊!我,父親,貧困、年老、身無分文;他,私生子,富裕、成功。生命中這樣突然、徹底的反轉也實在太過罕見了。“他出生之後,我一直供養他的母親,一位農家少女,這與她的身份相符。我覺得我已經足夠慷慨大方了,卻沒有意識到一點——這也是他後來教會我的——向曾經傷害你的人低頭表示感謝是多麼讓人懷恨的事情啊。他滿足了我的物質需求,讓我過得舒舒服服的——食物、衣裝、住處,薪水也不低。可是,有一個先決條件——我必須當他的仆人——我親生兒子的仆人。我哪裡有拒絕的餘地?一個我這把年紀、孤苦伶仃的移民,沒有經過任何訓練,在哪兒都找不到工作,所麵臨的困境就不需要和你多說了吧。我的不適僅僅是精神上的——當自己兒子的仆人所遭受的屈辱,是純粹精神上的折磨,和丹寧兒時的不適一樣——他因為私生子的身份受了許多委屈。你聽見他怎麼和我說話了吧?他在發泄積累了那麼多年的仇怨!他說我這個階層的俄羅斯人‘懶散、愚笨、迷信’,那時候他是多麼快活啊。他指的當然是舊時俄羅斯的統治階層,也是他最為憎恨的一群人。不過,他知道你肯定覺得他在說俄羅斯的仆役階層,他真是享受拿你——還有我——開的這個玩笑啊。說實話,他很了不起。作為他的父親,我都有點兒驕傲了……“十二歲那年,他離開了他母親生活的村莊。他沒有帶錢,真不知道那之後他怎麼生活的。他肯定是想辦法接受了教育,後來又發了財。聽說他靠在巴黎出租貧民窟房子給開妓院的掘到了第一桶金。“他這人毫無慈悲心,每天都能想出新的法子羞辱我。他知道我太懶散,也太怯懦,沒辦法離開他另謀高就。他知道我到彆處拿不到這麼高的薪水。他知道我需要食物和住處,為了這兩樣我什麼都可以忍耐。他很殘忍,不過把他變得如此殘忍的正是我了。”“倒也未必,”拜佐爾想安慰他,“殘忍是最古老的生物本性。我們並不會讓彆人變得殘忍——我們生來殘忍,是兒童時代的教育賦予我們人性的仁慈。”“是啊,剝奪他受教育機會的不也是我?他的兒童時代並不正常,我理當受到譴責。”拜佐爾放下手中的酒杯。“拉丹寧上尉——”他開口道。“哈,還是叫我‘謝爾蓋’吧。彆的稱呼我現在聽不慣。和你說了這麼多,我都覺得你是老朋友了。”拜佐爾笑了笑:“這讓我更難開口了。你的處境太——不尋常了,本來想詢問的事情我看還是不問為好。”“什麼事情?”“你或許是全世界最了解丹寧的人。就你看來,他對凱蒂·喬斯林的愛意夠不夠多,會不會讓他在發現凱蒂和彆人相戀之後下手殺人?”謝爾蓋搖搖頭。“為什麼?”拜佐爾問,“表麵上看起來,他深深受她吸引,不是嗎?”謝爾蓋的藍眼睛浮上薄霧,仿佛他在眺望遠方:“你今晚來這裡,是因為你認為我恨丹寧,會監視他的舉動。”“我沒想到你是他的父親。”“誰想得到呢?正常人都不可能想到。唯有丹寧那麼不正常的心智才造得出這樣的局麵。”他沉默了一會兒,啜飲著手中的白蘭地。拜佐爾沒有催他開口。“知道嗎?”末了,他說,“你是幾年來唯一把我當人類,和我好好說話的人!你是第一位我可以毫無保留與之談話的人。我想,要是我大約提一提丹寧對凱蒂的真實態度,會幫助你解決案件,是這樣吧?”“當然了——如果你肯的話。”“我想我是肯的。說到底,我對我的——雇主並沒有那麼多忠誠可以講。”他的笑容透著諷刺,“等著!”謝爾蓋離開房間,拿著一個紅褐色的皮革匣子回來,匣子上鑲有金飾,還有俄羅斯帝國的雙頭鷹徽記。匣子顯得破舊,但有政府文件箱的派頭。“丹寧為人仔細,完私人書信和文件之後,總是記得銷毀。”謝爾蓋說,“不過,我也有本事見縫插針。我在他的桌上和交給我熨燙的衣服口袋中收集紙片。他是個有許多秘密的人,要是我能找到什麼真正有價值的,或許可以拿來威脅他,要他給我一筆‘退休金’,讓我回去和家人團聚。我想你一定非常震驚吧。那個難聽的英語單詞叫什麼來著?勒索!紳士決計不會屈尊去做的事情。可是呢,我早已不是什麼紳士,而且省時省力。”謝爾蓋摸出一把小鑰匙,打開皮革匣子。毫無關聯可言的零碎紙片蔚為可觀。俄羅斯的勒索者似乎沒什麼係統觀念,拜佐爾這樣想。匣子裡有電報、商務信函、日常字條、備忘錄。謝爾蓋在碎紙中翻找,最後拿出的是一片淡綠色的便箋,便箋邊緣是墨綠色的。便箋的一角用墨綠色斜印著手寫體的“蘇琪”字樣。紙上寫滿了精致的文字,文字是法語。“我猜這一定來自巴黎哈利昆劇院的蘇琪·康明吉斯了?”拜佐爾問。“啊哈,你知道的可真多!讀讀這封信吧。昨天才收到的。”信件的殘片開始得很突兀:……你描述了那位可怕的喬斯林夫人,她如何追在你後頭跑,把她俗麗的繼女塞到你的麵前,這真是讓我笑破了肚皮!她用的托詞可夠老套的!居然還編出一套說辭,想要你相信可憐的女孩是什麼富可敵國的家業繼承人!老天啊,我親愛的友人,實在想象不出你在這樣的喜劇當中怎麼保持嚴肅的表情!其實呢,我也彼此彼此,下了舞台一樣要演戲。安珀洛辛·德·艾奇某天來看我,帶著一萬分的微妙感情說她非常為我擔憂,因為聽聞你拋棄了我,將和一位年輕的美國女性結婚——是大家族的女繼承人,對嗎?和你對待記者一樣,我拉長了臉孔,聳聳肩說:‘男人啊!’諸如此類的——就好像怨婦的口吻。等你回來,咱們再次相聚,那可憐的小家夥將有多麼生氣呀!我最最親愛的人兒啊——快些回來吧!這裡有人想你想得發狂了——你的,蘇琪。拜佐爾放下綠色的紙片:“丹寧來美國辦什麼事情?為何要做得如此隱秘?”謝爾蓋聳聳肩:“他的生意我一概不知,問我是浪費時間。”拜佐爾忍不住露出微笑。“對生意有所了解是勒索者的必修課。”他說。“話雖如此,我的朋友,可我畢竟還是此道新手,比不上專業歹徒。”“其他的我能看看嗎?”“敬請隨意!”拜佐爾將文件箱擺在膝頭,用學院派的方法梳理各種各樣的零碎文書。一頁白色書寫紙飄到了地上。拜佐爾撿起紙片,紙片上的字是紫色墨水油印的打字記錄,看起來像是專業人員提交的報告片段,內容與一種新型炸藥的測試有關,報告寫給美國殼牌公司的董事會,丹寧正是這家公司的股東之一。這同樣是一片殘簡,開始得同樣突兀:……不過度樂觀地說,我們或可確認P.D.30/60正是理想的炸藥——這配方是文明世界的發明家們研究多年的偉大成果。此項發明的商業價值未可限量,其製造成本相當低廉,而且,僅有我們和我們的外國盟友擁有此配方,因而在未來的一段時間中,我們將獨享相當水平的利潤。打字的內容到此結束,某人又在底下的頁邊上手寫了一個注腳:在法律的保護之下,P.D.30/60可經美國出口,直至總統宣布南美洲處於戰爭狀態。我真心希望不要通過什麼不合時宜的法律,妨礙我們在國際市場上的急劇擴張,我建議用儘一切手段加強我們在華府的影響力。待門蒂裡格斯部長確定P.D.30/60訂單之後,他……拜佐爾皺起眉頭。這是筆誤嗎?帕斯奎爾看見和丹寧會麵的是菲利普·艾斯特班·科多巴上校。按照警方所述,那天早晨和丹寧一起驅車離開的也是他。拜佐爾確定丹寧帶艾斯特班去美國殼牌公司的工廠是為了向對方演示新炸藥的威力。晚報講的事故發生在試驗場上。一切都絲絲入扣,隻除了一個細節:報告中說門蒂裡格斯部長是P.D.30/60的買家。拜佐爾忽然一拍桌子:“我明白了!有了頭緒,原來就那麼簡單!”謝爾蓋瞪著他:“要是你從報告中看出了什麼,說明你比我聰明。我花了不少工夫才弄到手,可看到了之後,隻覺得它是毫無價值的普通報告,談不上什麼秘密。”“你曾經是皇家近衛騎兵的軍官吧!”拜佐爾叫道,“記得無煙火藥醜聞嗎?軍火工業裡超級商人們最著名,也是最古老的騙術——把秘密配方同時賣給交戰雙方。十九世紀,俄國和英國都花了大價錢購買無煙火藥的機密配方。“要保持低調的不是艾斯特班,而是丹寧自己。他想保守的秘密也不是配方本身,秘密是他將配方賣給了交戰雙方。和艾斯特班達成交易之前,丹寧並不害怕國際間諜竊取機密,然後拿去賣給門蒂裡格斯——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早就和門蒂裡格斯談成了買賣!“這就是他儘一切努力保證他與艾斯特班秘密交易的理由了。他選擇美國——這個浮華的中立國家——作為談判地點,又在公開場合假扮他和凱蒂有深厚感情,拿它當做突然造訪美國的理由,堵住不知滿足的記者們的嘴。他甚至在舞會上向凱蒂示愛,好讓她也受騙上當,在一場喧鬨的騙局中扮演一個角色。會引起艾斯特班和門蒂裡格斯懷疑的事情一概不能見光。艾斯特班的訂單由一家公司供貨,而門蒂裡格斯的訂單則交給另外一家公司,隻有極少的幾個人知道兩個公司之間的聯係——表麵上看隻有一件:丹寧湊巧在兩個公司中都有股份。”“如此說來——那張紙很有價值嘍?”說到興頭上的拜佐爾幾乎忘了謝爾蓋的存在。“當然了。”他把那張紙和蘇琪·康明吉斯的來信一同折好,放進他的胸袋中,“價值太大了,若是試圖拿它勒索丹寧,你的人身安全大概會麵臨相當可怕的危險。”他躊躇片刻。如果他麵對的是彆人,他肯定要掏錢買下兩張紙片。可是,儘管謝爾蓋坦陳他打算勒索丹寧,拜佐爾依然知道,若是金錢來自除了丹寧之外的彆人,對謝爾蓋都是一種侮辱。“你真是幫了我的大忙,”拜佐爾最後說,“給你我的地址。我永遠歡迎彆人同我聊聊俄羅斯。”第二天早晨,拜佐爾將蘇琪·康明吉斯的來信攤在福伊爾探長的桌上,探長對此隻有一句話的評論:“該死的老狐狸!”“丹寧絕對不敢在真正的女繼承人身上玩這一套,”拜佐爾打趣道,“可是凱蒂簡直就是為他定做的,漂亮、愛算計的繼母、隱藏桌底的貧窮——顯然他已經發現了。”“拿到蘇格蘭場的電報,看見上頭說今年秋天他和那位蘇琪什麼的打得火熱——可是他去年夏天就遇見了凱蒂,當時我就覺得他的哀悼演得有點兒過火。頭天來索貝爾辦公室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顯得足夠悲傷了,可是我注意到他的步伐頗為洋洋自得。蘭伯特是否說過那種炸藥裡含有熱素?”“他說有。‘P’應該代表苦味酸,而‘D’代表二硝基酚(苦味酸(picric acid)的首字母是“P”,而二硝基酚(di-nitro-phenol)的首字母是“D”。),也就是熱素。顯然其中的成分是百分之三十的前者,百分之六十的後者,剩下的百分之十太過秘密,沒有列在名字中。就算丹寧沒有把化學藥品從歐洲一路帶來,他也可以上‘不那麼美國’的美國殼牌公司的實驗室拿熱素……”拜佐爾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沒過幾分鐘,索貝爾的秘書前來找他:“地檢官找你。埃德加·喬斯林正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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