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頁邊花飾(1 / 1)

三十分鐘後,一名年輕、高挑、麵容憔悴的男人被帶進了福伊爾的辦公室。他穿的倒是晚禮服,可一隻褲腳管從膝蓋的地方扯破了,整套衣服都被塵土弄得灰蒙蒙的,白色領結也散了開來。他的頭發亂蓬蓬的,下嘴唇有個破口,一隻眼睛還黑了眼圈。福伊爾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那麼,希特勒先生,凱蒂·喬斯林成年舞會的晚上,你到喬斯林家宅乾什麼去了?”“原來如此!”年輕人沒問可不可以就一屁股坐了下來,“我想你一定是認出菜單上的喬斯林家徽章了?你有沒有注意到它違反了兩條紋章學的準則?老爺子肯定拿錢買通了做族譜的,給他偽造了一個。”“紋章?哦,你指的是那隻獨角獸?不,讓我們開動腦筋的是日期。年輕人,給我聽好了,你少跟我扯廢話。這是一樁謀殺案,事態嚴重。你的真名是什麼?”“我不認為我的名字對警方有什麼用處,探長大人。我叫埃爾默·賈德森。”“你為什麼要闖入喬斯林家的舞會?”年輕人笑了笑:“因為我得吃東西。”“吃——東西?”福伊爾想到過各種各樣的解釋,唯獨漏了這個。“完全正確。吃東西。下賤,但又沒彆的法子。我想當一名人類學家。我正在哥倫比亞大學念書,晚上到百老彙的一間小旅館當賬台掙錢,旅館叫米拉馬爾。掙的錢夠付房租、學費和書本。很不幸的是,餘錢不怎麼夠吃飯。這就是我解決問題的方法了——闖入豪華聚會。“米拉馬爾的工作要求我穿晚禮服,我的上班時間是下午六點到淩晨兩點。出來的時候恰好吃晚餐。這個社交季,我靠咱們國家的有錢人養活。我記得華府某個部門花了不少時間和金錢,設計出一係列給窮人的‘均衡餐食’。你知道的,人造黃油代替奶油,隔一天吃一次肉,不吃橙子吃西紅柿。可是,貧窮如我的角色,卻能夠享受一整個冬天的不均衡餐食。唯一的問題是,我有點兒吃膩了魚子醬、山雞、水龜和肥鵝肝。我還寧可吃醃牛肉配卷心菜!”“你為什麼拿那兩份菜單?”探長追問道。“哥大(指哥倫比亞大學。)的某位老兄說,我之所以能闖門,隻是因為現如今大家都在酒店辦宴會。我和他賭了一個星期的薪水,賭我能闖一個在私家住宅裡的宴會。拿菜單是為了證明我的確進去過。”“你怎麼進喬斯林家的?”拜佐爾問。“我和彆人調換了夜班。下午四點來鐘,我在晚禮服外麵套了件舊雨衣,拿了一把裝點米拉馬爾門廳的紅玫瑰,溜溜達達去了喬斯林家。紅地毯已經鋪了起來,卸貨的出入口停了幾輛運貨的車子,各色人等進進出出——賣花的、供應餐食的、送信小弟,諸如此類。跟著人群走進在地下室的廚房真是不費吹灰之力。我看見幾位頭戴廚師帽的人物,就衝他們揮揮玫瑰花,問他們,‘勞駕,往哪兒送?’他衝我瞪了兩眼,說,‘當然是樓上了!’於是乎,我和一位送信小弟上了樓,他抱著一把梔子花,他說,‘夥計,這邊走,’領著我進了一間寬敞的私家舞廳,那氣派和電影裡頭演的一樣。房間中有許多花商的人在布置鮮花,大家都忙著做事,誰也沒特彆注意我,我把玫瑰花往角落一塞,就上樓去了。“實在容易得出奇。我找到一個沒開放的房間,躲在屋裡。時間過得飛快,我口袋裡有一條巧克力,還有一本小書,講的是東北印度庫其一魯夏部落源自一妻多夫的叔娶嫂製。到了淩晨三點,我覺得宴會該是進入高潮了,就拿隨身的梳子把頭發梳理整齊,點起一支香煙,堂而皇之走進走廊,扮出一副主人的模樣。”“等你下了樓才被人注意到?”“也不是,我還撞見了彆人。沒走幾步路,走廊上不遠處的另一扇門打開了,一個臉長得和生麵團似的胖子走進走廊。我的雞皮疙瘩登時爬了一身。可是,他看起來和我一樣受了驚嚇!他的臉都綠了,嘟囔著什麼喬斯林小姐叫他拿圍巾,所以他才進了她的房間。我忍不住問,‘圍巾呢?’他的臉色頓時更加難看了,說什麼他沒找到。他大概根本沒想到我是闖門的吧。“下樓路上我沒再遇見彆人,徑直去了餐廳。老天啊,就好像美夢成真!玫瑰花和草莓擺滿了每張桌子,可外麵卻是冰天雪地,路燈成了冰柱,工人正在鏟雪。我拿了兩份菜單當做戰利品。吃得心滿意足,我踱進舞廳,對身旁的人說,‘敢問一聲,哪位是凱蒂·喬斯林大小姐?’他回答說,‘天曉得她是哪一位。我隻是喬伊特太太的“單身漢名錄”裡頭的一個名字而已!’“這時候,一位老兄板著臉走到我旁邊,說,‘請這邊來,先生,’沒等我弄明白發生了什麼,我就被領進了一個小房間,裡頭有個花白頭發的老太婆等著我,她開始威脅我,說要扭送我見官什麼的。我正聽她說得起勁兒,門開了,那個胖子走進房間——就是我在樓上走廊遇見的臉長得和生麵團似的那位。“兄弟們,他一看見我,險些給嚇昏過去!他以為我要告發他!他告訴那個老太婆——他管老太婆叫喬伊特太太——趕快送我離開,她垂下眼睛,說:‘真的嗎,帕斯奎爾先生……’我看著胖子的眼睛,說:‘晚宴的菜單怎麼辦,老兄?我能帶走嗎?’他肯定給嚇得一哆嗦,叫道:‘敬請隨便!’——他太緊張了,就想讓我快些滾蛋。我把菜單塞進口袋,亮給和我打賭的那位朋友看過之後就忘了它們,要不然也不會被你們找到。”“凱蒂被謀殺的消息見報後,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們?”福伊爾厲聲問道。“呃——這個嘛,探長,換了你是我,你會怎麼處理?”年輕人正要咧嘴微笑,卻給破裂的嘴唇擋了回去,“不知為何,我有一種預感,學校裡說話算數的大家夥們對我的闖門行為不會太讚許。說不定還會因為給母校抹了黑而穿個小鞋什麼的。我知道警察找不到我。要不是昨天晚上在麗姿酒店空腹喝了幾杯香檳,菜單又湊巧放在身上,你們永遠也找不到我,再說我也沒什麼能幫到你們的。我對謀殺案一無所知。”“隻是你的一麵之詞,”福伊爾的笑容很是陰沉,“沒有能證明你說了真話的東西,對吧?”年輕人想了片刻:“還真有那麼一件。要是您願意屈尊去三樓最裡頭一間臥室,看看床墊底下,你會找到一件舊雨衣。我下樓的時候不得不留下它。等你查完了,最好能還給我。”闖門的年輕人離開後,福伊爾摸出他的藍白格手帕,擦拭著額頭。“我受夠了這些年輕人的嘴皮子,真不如和老家夥們打交道。比起來,跟舊派的盜賊——甚至持槍歹徒——說話簡直是享受了。很遺憾,看起來咱們又得找羅妲和帕斯奎爾聊聊了。”羅妲·喬斯林打量了一圈福伊爾邋遢寒酸的辦公室——好奇心總是難免的。她伸出堅定的手,從檀香木匣子中拿起一支香煙。“看來你找到香煙盒子了。”拜佐爾摸出打火機。“噢,這不是我弄丟的那隻!”她停了下來,沒有點燃的香煙掛在嘴邊,“多奇怪啊,你竟然記得這等小事!”“一直沒找到弄丟的煙盒?”“沒有。我在家裡找了個遍,因為那個盒子可以換好幾百塊錢——”她笑了笑,“就不需要告訴你現在我有多需要錢了吧?不過,您把我叫到這兒來,不止是為了問我的香煙盒子吧?”“當然不是,夫人,”福伊爾用譴責的目光瞪著她,“我們找到菲利普·李奇了。”“好極了。”羅妲絲毫不為所動,注意力完全放在香煙上。接著,她露出了笑容——是願賭服輸的賭徒聽天由命的笑容。“好吧,探長。不用問了,我來回答你的問題。凱蒂剛失蹤的時候,我確信她是抓住安冒充她的機會,和菲爾(“菲爾”(Phil)是“菲利普”(Philip)的昵稱。)私奔了。這兩個孩子總以為他們守住了秘密,可惜我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麼愚蠢。他們每次對視的時候,眼神早就出賣了他們。這能解釋所有的事情,對吧?我沒有讓私家偵探去醫院和停屍房,而是讓他們去找菲爾·李奇——要是能趕在他們成婚前就再好不過了。要是沒能趕上——唉,也沒什麼彆的好辦法,隻能讓法院判決婚姻無效或是讓他們主動離婚。很不幸,我雇的偵探沒能找到菲爾的半點蹤跡。話說回來,若不是你們來我家,我是決計不會往凱蒂有了三長兩短那方麵想的。”“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凱蒂剛失蹤那會兒你以為她是和李奇私奔了?”“你們說凱蒂出了事的時候,我不敢確定那是不是真的,隻要凱蒂還活著,我就想把她和菲爾的醜事當做秘密,免得丹寧聽說了就此對她失去興趣,或是起了嫉妒的心,或是彆的什麼反應。於是,我告訴你們說凱蒂是喪失了記憶才跑上街的——我根本沒有思想準備,那些都是當時心血來潮編的。”福伊爾輕蔑地說:“喬斯林太太,那可就是作偽證!”“胡說八道,探長。我又沒有宣誓。”拜佐爾對福伊爾笑笑:“在當時似乎沒有理由要盤問喬斯林太太,對嗎?說起來,我有幾件事情想請教請教。”“比方說呢——?”羅妲心平氣和地望向拜佐爾。“你是不是告訴安·克勞德,李奇是個浪蕩公子,免得假扮成凱蒂的安在他表露愛意的時候當了真?”“那是當然了。我必須讓安有所準備,要不然菲爾和她說兩句情話,她還不得把戲演砸了?若是知道菲爾和凱蒂真在戀愛的話,不知她還會不會那麼對待他。”“可是,凱蒂也打算瞞騙李奇先生嗎?”“哦,不,我覺得她並不想讓假扮的自己去騙菲爾,所以她才沒有告訴安該如何應對菲爾的示愛。我想,凱蒂一定認為,等安扮演凱蒂出現在舞會上,她和菲爾早就遠走高飛了。多可惜啊,直到凱蒂失蹤我才想到這一點。”“這些都隻是你的說法而已,喬斯林太太!我們怎麼知道你不是一開始就打算害死凱蒂,強迫安永遠假扮她?安和李奇沒有情感上的糾葛。說不定你計劃先找人給她下精神不正常的診斷,再逼著她用凱蒂的名字嫁給丹寧,好讓你染指丹寧的大筆金錢!”“探長先生,您說話非得用吼的嗎?”“或許這才是你沒有說出凱蒂和李奇的關係的原因。你知道凱蒂想嫁的是李奇,而不是丹寧,這給了你謀殺凱蒂、讓安永遠坐上她的位置的動機。或許這就是帕斯奎爾在我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說你殺了凱蒂的原因。或許這整件冒名頂替的事情隻是你的不在場證明。隻要大眾認為凱蒂活著,就不可能公開指控你謀殺了她。有安扮做凱蒂,大家都會有這樣的念頭,你知道不會有人關心安的下落。或許誘騙中毒的凱蒂穿上安的衣服走出家門的不是彆人,正是你。這卻是謀殺史上的新把戲了——讓受害人在死亡之前,自己偽裝成彆人,自己離開犯罪現場!”羅妲將煙頭掐熄在福伊爾的煙灰缸中。“要是這套說辭的情節劇色彩淡一些,用在好萊塢電影中倒是正好了。時下流行現實主義——好萊塢也不例外。我不需要這麼精妙的詭計拆散凱蒂和菲爾·李奇,隻需要告訴菲爾,凱蒂是個窮光蛋,這樁風流韻事也就到頭了。”福伊爾絕望地看著拜佐爾。羅妲的名字保護了她,不讓她經受更加嚴苛的盤問,羅妲將這一點利用到了極致。“你沒有想到要提醒安,她在假扮凱蒂的時候或會遇到丹寧的示愛?”拜佐爾問。“除非有婚約在先,丹寧這樣身份和年齡的男人是不會向身處凱蒂位置的女孩主動示愛的。”“可是,他在舞會上就這麼做了——按照安·克勞德所說。能和我說說怎麼回事嗎?”“不能,除非——你確定安的證言靠得住嗎?”她的笑容惹惱了拜佐爾。他決定徹底挑起戰火。“你知道帕斯奎爾先生有嗎啡癮嗎?”她嘴唇上的口紅一下子十分顯眼,他知道她粉底之下的麵色陡然變成蒼白。“我——我不確定……”“或許你不想確定吧?”“或許。”“你就沒有想過,或許是他瞞著你給凱蒂下了毒?”“路易士?”她的呼吸急促起來,“當然沒有!他為什麼要毒死凱蒂?”“知道嗎,安扮成凱蒂參加舞會的時候,曾經派他去凱蒂的房間拿圍巾?”“安要圍巾乾什麼?”羅妲的聲音拔得很高,“她在跳舞。屋子裡熱得怕人,又沒有花園好讓她吹風。”“那麼,帕斯奎爾在舞會那天夜裡去凱蒂的房間乾什麼?”“我不知道。”“有沒有可能是凱蒂本人要他拿圍巾?”“凱蒂在發燒。她覺得渾身發燙,不停掀開床單。再說,她在安的房間裡,那兒有的是圍巾!”拜佐爾露出笑容:“帕斯奎爾顯然不是你這樣老練的撒謊家,喬斯林太太。舞會當中,有證人看見他走出凱蒂的房間。他主動說出的解釋是凱蒂要她來拿圍巾,可是他沒有找到,這個答案實在不怎麼可信。那時候凱蒂的房間已經沒有人了,對嗎?”“沒錯。”“這枚戒指,李奇給凱蒂的禮物,為什麼會在帕斯奎爾在馬廄上的房間裡,你有什麼想法嗎?”羅妲緊盯著拜佐爾手中的戒指,仿佛那是伺機而噬的毒蛇。“真不敢相信!她好大的膽子!”“誰好大的膽子?”粉底之下,羅妲的麵色漲得通紅,但是她沒有再多說話。“凱蒂會不會私下裡去見了帕斯奎爾?或許她早已不是你以為的那個小孩子了?”“不可能99csw.!太荒謬了!”羅妲大叫。她擱在膝頭的雙手顫抖個不停。“你確定,你不知道帕斯奎爾在舞會那晚去凱蒂房間乾什麼嗎?”“要是知道,肯定告訴你。可惜我不知道。”羅妲離開之後,福伊爾說:“這下子你激得她夠戧,醫生,真不知道她看上那個蒼白的肥豬什麼地方了!”“或許是一種性反常行為,”拜佐爾說,“和某些病態人群喜歡腐爛水果的滋味一個樣。許多刺激性欲的東西是不受邏輯控製的,你得明白——基本上和心理學上的聯想有關。”“帕斯奎爾在哪兒?”福伊爾問。杜夫翻看筆記簿。“您所詢問的對象二十分鐘前走進了五十九街上的維維安尼畫廊。”他這樣念道。“很好,”福伊爾看著堆滿了其他案件的文書的桌麵說,“穆倫斯下次打電話的時候,叫他把帕斯奎爾帶過來,有問題要問他。”走出大樓,拜佐爾攔下一輛計程車。“維維安尼畫廊——五十九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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