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早晨,一輛警車向北疾馳而去,最終到了哈德遜河與哈萊姆河之間的山丘腳下,朱梅爾夫人的白色房子依然在草坪中挺立,俯瞰馬球球場和城區鱗次櫛比的屋頂。這裡有一條旁街,很難說它該屬於市區還是郊區。幾幢帶穹頂和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浮雕細工裝飾的舊式木屋被耐火磚搭建的公寓樓夾在當中。警車在一幢這樣的屋子前停下。一名倚在屋角的男子緩步上前,輕聲說道:“探長,他一直沒離開屋子。”他們的腳步聲在木頭門廊上空蕩蕩地回響。開門的是一位體形難看的邋遢女人,她身上穿的是碎花連衣圍裙。“李奇?沒錯,他在這兒搭夥。二樓前間。不知道他起床沒有。”“你難道不看報紙?我們在找李奇,他是喬斯林案件的證人。”福伊爾問道。“報紙?我說,好先生,我哪兒來看報紙的時間?小孩正出牙,薩米總是早早放學,還要洗衣、做飯——”“收音機新聞也不聽?”“以前聽。不過收音機最近壞了,我——”拜佐爾和福伊爾爬上樓梯,杜夫緊隨其後。福伊爾輕輕叩響房門。一個懶怠的聲音高叫著:“難道我沒說過我要多睡一會兒?”福伊爾隻是用又一輪敲門作答。“老天,來了來了!”屋裡傳來赤腳走過木頭地板的響聲,門被拉開了。“上帝呀!”年輕人叫道,他企圖把門再關上。但是,福伊爾已經衝了進去,其他人一擁而上。菲利普·李奇還沒準備好見客人。他年歲不大,套著一身皺巴巴的紫紅色睡衣。他有幾天沒刮過胡子了,頭發亂如雞窩,兩眼紅通通的,還沒睡醒。“這他媽的是——”他開口就罵。福伊爾找了把扶手椅坐下,兩手擱在膝頭:“我是警察總局的福伊爾探長。這位是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的威靈醫生。年輕人,你知道我們的來意!”“我怎麼——”“少給我來這套!”福伊爾怒吼道,“彆說你也不看報紙!”“老天在上,我有八天沒讀過任何報紙了。”“你躲在這兒倒是乾什麼?”“醉酒。”李奇的坦誠讓人聽了不得不相信。“為什麼要醉酒?”李奇眯起眼睛:“混報紙這行當的職業病。”“我還沒見過哪位好記者有醉酒的毛病!”“當爛記者就有這個好處了。”李奇懶洋洋地說。福伊爾不耐煩地湊近對方:“你難道要告訴我,自從上周三開始,你一直待在這房間裡,一張報紙也沒有讀過?”“一點兒不錯!”“那麼——”探長盯緊了李奇,“你沒聽說凱蒂?喬斯林被謀殺的半點兒風聲?”“凱蒂?!”李奇癱倒在了地上。幾個人趕忙將動彈不得的李奇搬上一張藤椅。拜佐爾把李奇的腦袋壓進雙膝之間。“沒想到他的反應這麼大。”福伊爾喃喃自語。李奇睜開雙眼。沒等福伊爾提問,他已經給出了答案。“她要嫁給我的,”他的聲音緩慢又呆滯,“我們打算在她成年舞會後的第二天結婚。可是——”拜佐爾不禁想到,這是凱蒂死後為她灑下的第一滴眼淚。“喬斯林太太對此隻字未提!”福伊爾叫道。“因為她對此一無所知。我們打算私奔,”他抬起沒了神采的雙眼,“怎麼發生的?”福伊爾回視良久:“不如你告訴我們。”“我?”李奇瞪著他,“舞會之後我就沒見過凱蒂。我一直待在這兒。”“醉酒——醉到現在?”“還有睡覺——以及寫。”“若是我們不說,你還不知道凱蒂死了?”“上帝啊,不知道!我還得說多少遍?”和多數心理學家一樣,拜佐爾對逼供之下問得的結果都沒什麼信心。“要是想從李奇先生口中得到有條理的結果,我覺得咱們還是先讓他洗個冷水澡,穿好衣服。不知道能不能請房東太太送些黑咖啡來。”福伊爾挖苦地看著拜佐爾:“總局裡我們做事不按這套路,不過現在就依你這醫生的吧!”刮完胡子,穿戴整齊,李奇完全變了個模樣。他五官端正,討人歡喜,栗色的天然卷發能讓好萊塢的影星見了眼紅。棕色西裝和棕色小牛皮鞋子都是上等貨色,他沒有存心賣弄的意思,但若是離了他的細長身材和形狀漂亮的雙足,這些衣著定會失色不少。他似乎已經恢複了冷靜。他拿起放在手提打字機上的手表,手表的表帶是豬皮的。“肯定過六點了!”“都快十一點了。”拜佐爾答道。“又忘了上弦!”李奇調對時間,搖了搖表,好叫它走得更準,最後把表戴在手腕上。“來一口?”他舉起一瓶威士忌。“謝謝,不了。我勸你也喝黑咖啡。”“我從來不遵守醫生的囑咐。”李奇打開小廚房的門,取出一隻生雞蛋和一瓶番茄醬,給自己調了一杯提神飲料,看架勢他早巳駕輕就熟。“好吧,如果你準備好了,李奇先生,我想問問,你為什麼要躲在華盛頓高地這麼個地方?”福伊爾話中帶刺,“我們尋遍了娛樂場所和高級酒店,就為了找你。”“你就沒想過上‘這麼個地方’找我?”李奇笑著將雞蛋殼丟進水槽,“我沒有躲藏。選這兒是因為我隻住得起這兒——兩個大房間,有衛生間有小廚房,風景不錯,光照和空氣也挺好。要是在城裡,我那點兒工資隻能住縮微版的‘加爾各答黑洞’(Bck Hole of Calcutta,1756年,120名英國士兵被整夜囚禁在狹小憋悶的地牢裡窒息而死,史稱“加爾各答黑洞”。),寫的時候也會不停被電話和訪客打斷思路。這兒,我沒有電話,更沒有人知道我的住址。邀請函我都收得到,因為我每天早上去俱樂部,下午去辦公室。”“嗯哼,很抱歉,最近你都不用再去了。”福伊爾說,“你的主編告訴我,他要炒你魷魚。”“真的假的?”李奇喝了一口他手中讓人看了就不舒服的飲料,扮了個鬼臉,又加進一些威士忌。“你似乎不怎麼擔心?”“沒什麼好擔心。他們還會收我回去。他們總這樣。我已經被炒了五次魷魚,隻不過每一次他們都發現找不到像我這麼便宜還有那麼多猛料的人。”“如果我是你,就少喝點兒威士忌了。順便問問,你工資多少?”“五十。我和能統一供稿的大人物不一樣。我隻搞本地小新聞,充充版麵,小角色而已。”“小角色能穿成你這樣?”李奇笑笑。“不能。一個朋友讓他的裁縫賒給我的。還不知道下一身衣服在哪兒呢。至於鞋子嘛……”他低頭看著擦得鋥亮的鞋尖,“我跟做鞋子的使勁吹牛,說我的專欄如何了得。”“一周掙五十,卻打算和奢侈成性的女孩結婚,你不覺得這有點兒懸?”拜佐爾問。“你說的有理。不過,當然了,凱蒂自己就有錢。”“錯了。”福伊爾的眼神仿佛能射穿人心,“她一分錢也沒有。”“這——這怎麼可能?”李奇張口結舌地看著他,“我的意思是——她肯定有點兒錢吧。屋子了,成年舞會了——她也是個公眾人物!”“都是賭博的一部分。”福伊爾坦率地說。“賭博?”“羅妲·喬斯林的賭博。她希望自己的繼女能嫁個有錢人,因此她說服埃德加·喬斯林給成年舞會付了賬單。真是一場豪賭——投機買賣。羅妲和凱蒂都沒剩下一分錢。不過,按照羅妲所說,女孩本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是啊,她不知道。”“那麼——你也不知道?”李奇變了臉色:“就算我知道,心意也不會有半點改變!”“莫非你有什麼好親戚,若是你娶了凱蒂,他們能拉你一把?”李奇用純威士忌灌滿空杯子,一口飲儘。“沒這種事。我老爸是克裡夫蘭的銀行家。當地警方會告訴你,一九二九年華爾街崩盤之後他衝自己開了一槍。反正你遲早要知道,我就說給你聽了。那時候我正在大學讀三年級,出事之後我隻好輟學。我來了紐約,立誌要當家,不是暢銷書寫手,而是正經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之類的……可惜沒能成功。接下來,我改寫亂七八糟的東西——商戰故事、愛情故事、動作故事——‘西方民主社會的民間散文’。可是,我連這些東西也賣不掉。我就是那位想把靈魂賣給魔鬼的人,隻不過連魔鬼也不想買他的貧弱小靈魂,再賤也不要……一個人拿自尊換錢,卻找不到人肯接手,還能有更加屈辱的事情嗎?總之我不知道。那就是我了——背叛了自己的全部信念,連一個紅子兒(美國的分幣是銅質的,故而又稱red t。)也沒看見!某天晚上,我走進一家酒吧,隻想淹死在自己的鬱悶中,撞見的不是彆人,卻是我的大學老夥計,一位紐約的兄弟。他不知道我混得有多慘,還以為我從克裡夫蘭來紐約玩耍,於是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他們開始拉我去這兒去那兒。每次邀請我都接受,因為那意味著一頓免費的大餐。忽然間,我想到一個主意,閒話欄的寫作或許有利可圖。我匆忙寫了點兒東西,拿去給報紙編輯看,然後——然後就是又一個白手起家的故事了。”“還以為你拿打字機混飯吃的哩。”福伊爾探長酸溜溜地說。他對李奇先生的厭惡之情溢於言表。不過,拜佐爾卻覺得表麵上的輕浮隻是李奇的慣用偽裝,藏在底下的是失敗的苦澀滋味——他所謂的“免費大餐”,裁縫“賒”給他的衣裝。“你第一次遇見凱蒂·喬斯林是什麼時候?”拜佐爾問。“去年夏天。泰德·奧爾德裡奇,馬球明星,他邀請我陪他去英國馬球總會,我們在回家的船上遇到了凱蒂。航程還沒結束,她就和我私下裡許了終生。若是在岸上,肯定不會發生這等好事,羅妲·喬斯林像是老鷹似的盯緊了凱蒂的一舉一動。不過,羅妲、維克特琳,還有帕斯奎爾那頭肥豬,他們都暈船,因此不知道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我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們知道那不會有好結果。羅妲對凱蒂早有許多盤算。”“喬斯林小姐是被舞會那天下午喝的雞尾酒毒死的——”“毒死的!雞尾酒?上帝啊!你的意思是說,凱蒂是在喬斯林家宅裡給人下的毒,而我當時還在場?”“一點不錯。關於雞尾酒會,你有什麼可以告訴我們的嗎?”李奇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聚集起精神。之後,他回答道:“那天,我心情實在不太好。當天早上,我寫的時候遇到了極大的障礙,我有把手稿付之一炬然後去跳河的念頭。等到了喬斯林家,我發現凱蒂也正心情低落。我們在角落裡聽彆人說了一陣子話,她對我說,‘羅妲真心以為我要嫁給丹寧,她的心意堅定得怕人,她嚇住我了。’“我們原本打算等我的完稿就結婚。可是,我覺得當時的情形逼得她要發狂了。於是,我說,‘不如今天夜裡私奔吧——就在舞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我剛剛喝了四杯雞尾酒,估計都是酒精讓我這麼不顧一切的。我告訴她,晚上十一點我會開車在七十九街的公園入口等,不見不散。她不確定究竟能不能溜出來——即便能行,也得在子夜過後。她的想法是等舞會上的來賓數量多到足以掩蓋她的離去之後再離開大宅。我們打算一路開車去華盛頓——要匆忙結婚,那裡似乎是唯一的選擇。“離開了喬斯林家宅,我不得不進城見老頭子——我指的是我的主編。見完他,我上餐廳吃飯,問托尼·貝爾奇借了他的彆克轎車。我在十點四十五分到達七十九街的公園入口,那時候我的手表走得很準,因為我遲到,老頭子罵了我好幾句,他逼著我拿辦公室的掛鐘對時,辦公室的鐘是根據收音機對時的。因此我準時赴了約會——但凱蒂卻一直沒有露麵。“淩晨三點,我認為她要麼是病倒了,要麼是羅妲發現了我們的計劃,從中作梗。幸運的是我還留著舞會的邀請函。我開車回這兒,換上晚禮服,又進城去喬斯林家。喬斯林家燈火通明,舞會的音樂一直傳到了大街上。我走進宅子,凱蒂正在跳舞,看起來精神抖擻,心情似乎好極了。她看見我,還衝我笑了笑——仿佛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我的第一個感覺是鬆了一口氣。我很高興看見她一切安好。可下一個瞬間,我被她對待我的方式氣得怒火中燒。我等了她足足四個小時,那天夜裡冷得像是冰河世紀。我走到吧台,一口氣喝了好幾杯。也許是喝得太多了。接著我在她跳舞的時候插進去,就想聽聽她怎麼解釋。信不信由你,她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說,也沒有試圖解釋什麼!她心情暢快,無憂無慮,隻和我聊一些瑣事。“那時候,我太過茫然——或是喝得太多——已經不懂得生氣。我把她獨個兒拉到圖書室角落,想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是——她不肯聽我說話!我剛用手摟住她,她就將我一把推開。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撇下她,離開她家。我猜得出發生了什麼。羅妲不知怎的從她身上問出了所有經過,說服她打破我們的誓約。凱蒂是個軟弱的人,很容易被說服,這個小妖精把我給甩了!“那時候,我什麼也不在乎了,甚至懶得寫篇報道交給編輯部。我徑直回家,然後——呃——喝得酩酊大醉,倒頭就睡,醒了就寫,寫厭了就繼續喝酒。從那天之後,我再沒出過門。老天啊,想想就讓人難過,最後一次見到凱蒂,我們居然還吵架了。”拜佐爾打破了隨後降臨的沉默:“你有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舞會上的女孩不是凱蒂·喬斯林本人?”“什麼?”福伊爾將安喬裝頂替的事情又講了一遍。“這麼說——凱蒂守住了承諾!她想來見我——病得那麼重,她還是來了。我等待她的那幾個小時,她正在咫尺之外靜靜死去!”“從下決心與你私奔那刻起,她一定就開始籌劃變裝出逃了,”拜佐爾說,“因此她離開家宅的時候才穿著安的衣服,而不是她自己的。她顯然沒有意識到她的身體有多虛弱。按照維克特琳所說,凱蒂和羅妲一樣,都隻認為這是又一次慢性瘧疾發作。舞會那日下午她與你的談話表明,她很害怕羅妲對她的算計,當晚她想儘方法離開了家宅,可那耗儘了她最後的幾分氣力。走到七十八街和第五大道的路口,她肯定再也走不動了,後來人們就在那兒發現她的屍體。暴風雪的夜晚,又是淩晨時分,公園邊的道路一個人也不會有,雪很快埋住了她。”李奇用手掩住了臉麵。“要是我和她跳舞的時候不是喝得半醉,肯定能看穿這樁事情——我知道我能夠。凱蒂麵容上的每一根線條都刻在我的心底裡。”“丹寧呢?”福伊爾看著拜佐爾,“他沒喝醉,怎麼被安騙了過去?”拜佐爾點點頭:“我一直懷疑,丹寧對凱蒂的愛意有沒有他聲稱的那樣深厚。”李奇看看福伊爾,又看看拜佐爾。“要是丹寧不愛她,又為什麼糾纏著她,要和她結婚?”“他有沒有直接向她求婚?”拜佐爾問。“我想沒有。她總和他保持一臂的距離。可是,每個人都認為他想娶凱蒂。羅妲對此十分確定。”“就你所知,有什麼人為了任何原因恨凱蒂嗎?”“誰會恨凱蒂呢?當然了,我一直有種感覺,喬伊特太太不喜歡凱蒂。可是,我覺得那不過是因為喬伊特太太又老又自以為是,而凱蒂又年輕又快活。”“還有一件事情,認得這件東西嗎?”福伊爾攤開手掌,亮出那枚鑽石戒指。“怎麼?這是我母親的訂婚戒指!”“你確定?”“我當然確定,”李奇解釋道,“戒指側麵的V字形劃痕我到哪兒都認得出。我把戒指給了凱蒂。她不能戴在外麵,不過總放在錢包中。你從哪兒找到的?”“帕斯奎爾的房間。”“什麼——帕斯奎爾的房間?”李奇驚得不知說什麼好,“可凱蒂從來不去那裡!她不喜歡帕斯奎爾,除了羅妲,誰也不喜歡他。我——我搞不懂了。”出得門外,站在晃晃悠悠的門廊上,福伊爾重重地歎了口氣。“聽說凱蒂沒錢的時候,你覺得他的樣子是不是在做戲?婚財獵人相信女孩繼承了大筆家業,想毒死女孩獨霸財富,到頭來卻發現女孩本人也是個婚財獵人,隻可惜為時已晚。”“有這種可能。不過這樣太冒險,有可能打破婚約。”“老天啊!接下來呢?”福伊爾嘟囔道。回到辦公室,這個問題立刻有了答案。“頭兒!”一名穿製服的警察叫道,“十九分局剛剛傳話過來,說他們昨晚上捉住一個年輕人,那小子醉酒,行為不端,攻擊警官,他們在他身上找到兩份菜單——翻版印刷的法文菜單,不是打印的——上頭沒有餐廳的名字——隻有一個挺好玩兒的圖案,像是獨角獸,還有一個日期——和凱蒂?喬斯林的成年舞會是同一天。有位兄弟拿菜單給承辦舞會餐食的人看,他認出來那兩份菜單正是喬斯林家舞會上用的。”“逮住闖門的了!”拜佐爾大叫。“分局的弟兄有沒有問出那鳥人的名字?”福伊爾問。警官麵露難色:“呃,頭兒,他說他叫阿道夫·希特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