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呢,”用過餐後,拜佐爾說,“如果要我出力,你們必須把你們所知的案件的每個細節告訴我——每一個。”“到周一早上為止的全部事情你都知道了,”福伊爾回答,“我從那之後開始講。”於是,他將過去幾日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拜佐爾聽。拜佐爾時不時用問題打斷他,杜夫拿筆記簿上的速記記錄為上司做補充。到了最後,福伊爾不禁感慨,案件的每個細節他記得都是那般清楚。他沒有意識到,他被對麵的人巧妙地引領著,從一件事情聯想起又一件事情,而這個人的專業就是刺激患者的記憶,讓他們回憶起遺忘在過往的事件。“醫生,我毫無頭緒。”他總結道,“每條線索查到最後都是死胡同。我花了整整三個小時,盤問凱蒂失蹤後羅妲雇來尋找凱蒂的私家偵探,可是卻沒榨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他們承認,他們知道安在頂替凱蒂的位置,可是他們宣稱他們完全不知道這違抗了安的意願。他們居然還有膽子說,他們根本沒想到去查醫院和停屍房,因為羅妲非常確定凱蒂還活著。你能相信這種狗屁話嗎?“我的手下地毯式查問了所有上檔次的酒店、出租房屋的經紀、地產公司、常住居民的俱樂部,尋找菲利普·李奇,誰也不知道這家夥住什麼地方。他肯定是睡在公園的長椅上!我從他的主編手裡要了他的照片,弟兄們把照片拿給哈佛俱樂部門外的出租車司機,還有他經常消磨時間的夜店裡的人看。到現在也沒問出什麼結果。“還有那位闖門的。壓根兒就找不到有關他的任何蛛絲馬跡。仿佛我們的嫌疑犯還不夠多,他非得要插一腳似的!”“很抱歉,闖門的都有這個習性。”拜佐爾說,“跟蹤帕斯奎爾的人有什麼收獲嗎?你不是很確定他要去搞點兒毒品,因為你——呃——沒收了他的存貨。”福伊爾鬱悶地笑了笑:“或許我太過自信了!跟蹤帕斯奎爾的人說,帕斯奎爾離家的唯一一天中,除了卡內基音樂廳和維維安尼畫廊,他哪兒也沒去。”“那是哪一天?”“周一。”“周一。那麼他去聽的是施特勞斯音樂會,看的是雷諾(疑指約書亞·雷諾,英國肖像畫家及批評家,英國繪圖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的畫展了?”“沒錯。穆倫斯說畫展還不壞,可音樂會就有點兒讓人頭痛了。好像說這些還不夠讓我發狂,嬌美公司開始鬨騰了,因為某些報紙指名道姓地說,毒死凱蒂的減肥藥不是彆的,就是‘嬌美’。當然了,事情遲早要鬨到這一步,因為沒有彆的案件能比這樁更駭人了。”福伊爾從胸袋中摸出一片折疊起來的紙。“醫生,我將案件中出現的粗心失誤做了列表。”他略帶羞怯地說。“一共有多少個?”“九個。”福伊爾開始用專為文書準備的單調語音朗讀它們:1.為什麼羅妲·喬斯林打翻了墨水瓶?2.為什麼羅妲·喬斯林遺失了她的煙盒?3.為什麼路易士·帕斯奎爾錯飲了凱蒂·喬斯林的雞尾酒?4.為什麼路易士·帕斯奎爾在他自己的房間裡將一枚女式鑽戒放錯了地方?5.為什麼菲利普·李奇忘了給表上弦?6.為什麼喬伊特太太搞丟了她的眼鏡?7.為什麼喬伊特太太在打印證詞上將自己的名字錯簽為凱蒂·喬斯林的名字?8.為什麼埃德加想說“回”的時候卻說了“黑”?9.為什麼尼古拉斯·丹寧管我叫柯伊爾、道伊爾,就是不叫我的名字福伊爾?“不是九個——是八個。”拜佐爾提出反對意見,“根據安·克勞德的證詞,喬伊特太太的眼鏡不是自己搞丟的,而是被維克特琳特地藏起來的。羅妲和維克特琳謀劃冒名頂替的時候,維克特琳對安說‘喬伊特女士戴眼鏡。要是她的眼鏡——今天晚上被放錯了地方,那麼也不用擔心她會懷疑任何事情了。’當你將粗心失誤當證據使用時,必須要確保它們真是大意使然。否則的話,就沒有那種心理學上的顯著意義了。”“您說的有道理,那麼,我們有了八個你所謂的心理指紋,”福伊爾說到這個詞的時候,咧開嘴笑了笑,“可是,說心裡話,我看不出它們有什麼好解釋的。”“我想,在案件的早期階段,沒有哪一條線索不能有多種解讀方式的。”拜佐爾回應道,“心理學的證據和物理證據都一樣,這是探案人麵臨的最大阻礙之一,當然,前提是這位先生既睿智又誠實。八件事情中,有七件我可以試著釋讀一下。不過,就現在而言,我不敢保證解釋是否正確。”“太好了,說出來聽聽吧。”拜佐爾從抽屜中取出一筒香煙:“抽一支吧,說來話可不短……埃德加·喬斯林的粗心失誤遵循的是一個經典樣式,絕大多數現代心理學家會肯定地認為,他說他從未聽說過熱素的時候是在撒謊。你告訴他熱素——或者叫二硝基酚——是‘嬌美’的主要成分,而毒死凱蒂的正是‘嬌美’,過後不久就發生了這個失誤。當時,他立刻否認自己知道這種藥品。可是,現在我們卻知道他的公司,工業染整公司,生產一種名叫硫化黑的織物染色劑。他或許的確不知道——商人不一定非得知道和生意有關的技術細節。然而,你難道可以相信嗎?當他口誤說出‘黑’這個字的時候,僅僅不過是巧合而已。我就不信。在我看來,你一提到二硝基酚,他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硫化黑。他想壓下對這個念頭的正常表達,就此埋下了一個矛盾,其結果呢,導致人格的片刻分裂——普通人管這個叫舌頭打滑——於是,埃德加將他意識中最想避開的單詞無意識地說了出來——也就是‘黑’。他沒有說‘硫’,而是說‘黑’,原因是‘黑’與他想說的某個單字發音接近——那就是‘回’。口誤往往會壓尾韻或是頭韻。詩人的靈感其實不過是這種無意識趨向的更高發展形式。”福伊爾思考著:“的確,埃德加·喬斯林說他是商人,不是化學家。”“他說這話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沒錯吧?丹寧也同樣說了欲蓋彌彰的話,向我們保證他不過是個跑銷售的,對賣的東西毫無技術上的了解。靠化學工業吃飯的人當真是謙虛成風,你說呢?“至於喬伊特太太的粗心失誤,解謎關鍵大概就是她自己的主張了:‘希望您能想個辦法,讓我的名字遠離事端。’她這樣傳統的人,身上總有一種責任感,叫她把有關凱蒂的事情全都講給你聽。可與此同時,她努力壓下的卻是與之矛盾的願望,那就是能離喬斯林案件多遠就離多遠,因為醜聞將毀掉她的職業生涯。等她在證言上簽字的時候,受壓抑的遠離事端的願望浮上了水麵。她潛意識中的‘反願望’大膽地寫下彆人的名字,而非她自己的名字——多麼徒勞而又富有象征意義的舉動!就和不愉快的已婚婦人誤簽自己尚未出閣前的名字一個道理。之所以選擇已故女孩的名字,或許是因為她的名字和喬伊特太太的名字有著同樣的縮寫,都是愷·喬,這引發了潛意識所鐘愛的頭韻替代。罪犯在選擇化名時,用的名字通常總與原名有相同的縮寫,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老天,的確如此!他們基本上都這樣做。”福伊爾放下成見,忍不住感歎道。“羅妲將墨水灑在衣裳上,這其中的道理就更加簡單了。汙染或是傷害自己,往往是隱藏著的自我厭惡的表現。這種內驅力受到壓抑的時候,會通過踢碰腳趾之類的‘意外’事件表現出來,等發展到了極致,會讓人出於悔恨而自殺。羅妲有許多讓她自我厭惡的理由,這樁事情向我們展示了她潛意識的現狀,若是沒有它,我們或許還會以為她是太過鐵石心腸,他不受毒物侵擾上。這樣做是為了洗清她的嫌疑,讓我們難以證明毒殺凱蒂的是她的雞尾酒,因而也就讓我們無法將嫌疑人限定在參加雞尾酒會的數人當中了。“第二種:帕斯奎爾不是謀殺者,他對凱蒂的雞尾酒中有毒一無所知。他將凱蒂的酒當做自己的那杯是真正的粗心大意,這個行為的象征意義則可以在和民間傳說中覓得。麥勒迪斯(喬治·麥勒迪斯(1828-1909),英國作家、詩人,作品有《理查德·費維萊爾的苦難曆程》、《現代愛情》等。)的《自大狂》中有一幕,說一位先生故意將他的嘴唇貼上一個杯子,而這個杯子剛剛被一位女士的嘴唇觸碰過,就這樣,他第一次表現出了對於那位女士的迷戀。我還記得,共飲同一杯酒是俄國和日本婚禮上的固定習俗。帕斯奎爾自己告訴過我們,羅妲嫉妒凱蒂的年輕。帕斯奎爾當然也對年輕女性有興趣,可他必須隱藏這種情感,因為他要靠羅妲吃飯。於是乎,老一套的循環又開始了——欲望、衝突、壓抑,欲望用這種不自覺的無聲方式,徒勞而無害地表達著它的存在。按照第二種假設,僅僅是帕斯奎爾的懶散和無用——他染上的嗎啡藥癮拯救了他,沒讓他可怕地死去。”“這麼說,你認為帕斯奎爾愛上了凱蒂?”福伊爾問。“不是那麼深沉和持久的感情。隻是白日做夢而已——那種一閃而過的動物本性暴露,隻在粗心失誤、癡心妄想和藝術作品中見得到。還記得帕斯奎爾畫作中的裸體女人吧?她長得和凱蒂頗有幾分相似。”“帕斯奎爾為什麼會遺失了那枚鑽石戒指?”“我不打算在案件的這個階段試圖解釋這樁粗心失誤。我們對戒指本身的了解還少,無法建立起有效的假設。”“丹寧呢?”“什麼,丹寧怎麼了?”“你知道的,他管我叫道伊爾、柯伊爾,諸如此類的名字。”“呃——那個,探長,我不想傷害你的感情……”“哈,少來了!我受得住!”“亞伯拉罕·林肯想羞辱那位哈廷頓爵士(指斯潘塞·康普頓·卡文迪許·哈廷頓勳爵,曾任英國國防大臣,在1862年遊曆美國時與林肯會麵。)的愚鈍時,總是管對方叫‘帕廷頓爵士’。通過這個稱呼,他將哈廷頓與‘帕廷頓太太’相提並論——‘帕廷頓太太’是那時候笨拙、粗魯的代名詞——借此暗示他根本懶得記住哈廷頓的姓名。林肯是存心這樣做的,不過,許多現代心理學家對於無意識的存心怠慢甚是熟悉。可憐的丹寧待我們彬彬有禮,一定是為了避免麻煩事上身。但在潛意識中,他十分厭煩要和我們打交道,他用拒絕記住你的名字來表達這種厭煩。貧窮,他唯一恐懼的東西,因而,富足就是他唯一尊重的東西了。想想看,要和我們這種隻付一點點所得稅的人糾纏,他的心裡該有多麼煩悶啊!”福伊爾的臉漲得通紅,他惡狠狠地瞪著杜夫。“你倒是笑什麼?”“沒什麼,頭兒——絕對沒什麼,”杜夫趕忙叫道,“不過,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威靈醫生。”“快說!”“米娜·哈根的結巴有什麼解釋?不是說所有語言缺陷都可以算做粗心失誤嗎?”“老天,我竟然忘了這一條!”福伊爾驚呼道,“醫生,這證明我潛意識裡有什麼念頭?”拜佐爾微微一笑:“或許你的潛意識記下了我某天告訴你的話——隻有生理正常的人的粗心失誤才可以被視做心理指紋。米娜·哈根患有腺樣增殖症,呼吸困難。她的結巴不比肌肉麻痹的人失手,或是梅毒患者說話帶鼻音更具有心理學上的意義。有些病例中的結巴是純粹心理性的,但她並不位列其中,我們不能將她的語言缺陷算做粗心失誤。”“好吧——”福伊爾又點著一支拜佐爾的香煙,“按照你的解釋,醫生,八條中似乎僅有四條對我們有用——埃德加·喬斯林的謊言、羅妲·喬斯林的愧疚、帕斯奎爾對於凱蒂的興趣,以及李奇在舞會那天的絕望。”“不過,我得說,這些解釋隻是嘗試性質的。”拜佐爾辯解道,“破案之前或許有幾條要被更正。羅妲的愧疚可能僅僅是因為她參與了對付安·克勞德的計劃,與謀殺案件毫無關係。另一方麵,丹寧稱呼你道伊爾和柯伊爾也可以有彆的解釋,這也許是他犯了謀殺的心理跡象。心理指紋必須經過分析,與案件中其他的因素聯係起來思考,最後才可能得到確定性的結論,這和對待物理上的指紋一樣費時費力。這需要時間……對了,你知道這樁謀殺案中最令人驚訝的地方嗎?”“醫生,這樁案子讓人驚訝的地方已經夠多了。”福伊爾疲憊不堪地說。“最驚訝的地方呢?因為沒有痕跡而分外顯眼的地方呢?”“彆賣關子了!”“動機!”拜佐爾叫道,他忽然來了精神,“動機在哪裡?多數罪案中,偵探從開始就有好幾個擁有動機的嫌犯,他的工作無非是一一排查嫌犯們的犯罪手段和時機。可是,現在卻顛倒過來了——許多人有手段和時機,我們卻還沒發現一個符合邏輯、說得通的動機!“所有的證人都堅稱,無人有原因憎恨凱蒂,迄今為止,我們也不知道誰能從她的死亡中獲得好處。羅妲和帕斯奎爾都指望她嫁個好人家,可她卻在訂婚前遭到毒手;埃德加·喬斯林剛剛給了她一大筆錢,要她辦個體麵的成年舞會,可她卻在舞會開始前遇害了;喬伊特太太,她和彆的商人一樣,從凱蒂的成年舞會中牟利,沒有什麼能比謀殺的醜聞更傷害她的職業生涯了;仆人,包括格雷戈和維克特琳在內,他們的工作都仰仗羅妲能把凱蒂的成年舞會操持得風光體麵。凱蒂死了,羅妲的計劃就此告吹,她不得不關閉喬斯林家宅,解散仆役隊伍。如果丹寧確實想娶凱蒂,又給她下毒乾什麼?他這樣自私自利的人,我不認為會愛某個女孩愛到因為嫉妒或夢想破滅而冒著上絞架的風險殺死她。菲利普·李奇,凱蒂怎麼說也是他的一張飯票。安·克勞德呢?她從凱蒂的死亡中隻得到了一場可怕的經曆。我琢磨過這樣的念頭:安因為嫉妒毒殺凱蒂,或是想冒名頂替,永遠用凱蒂的身份生活下去。不過我沒把這念頭太當真。我認為安太過聰慧,故而並不嫉妒凱蒂的浮華生活;又太過正常,不會給人下毒。在案件開始時,我為她的精神狀況做過測試,我沒有找到任何變態的跡象,發現的卻是許多的才智。“總而言之,所有參加了凱蒂被下毒的那場雞尾酒會的人當中,就沒有哪一個有動機的——至少是我們看得見的動機。”“還不止哩,”福伊爾正色道,“多數人對凱蒂幾乎一無所知!她的叔叔埃德加自她幼時就沒見過她。喬伊特太太和格雷戈直到她六周前抵埠才第一次與她見麵。在此之前,他們根本沒有任何機會結識凱蒂。凱蒂遊曆法國和意大利的時候,埃德加·喬斯林和喬伊特太太一直在美國,格雷戈在英倫本島。我的手下查過了他們的經曆,找不到凱蒂同這些人以及這些人的家庭之間有任何個人聯係。就目前所知,菲利普·李奇僅僅在載她來美國的船上見過她。對她知之甚詳的人隻剩下過去幾年與她一起在歐洲大陸的那些人——羅妲、帕斯奎爾、維克特琳、丹寧、安·克勞德。我禁不住要認為,謀殺犯就在他們之中。”拜佐爾又露出了笑容:“你認為謀殺一位不怎麼認識的人是難以想象的事情?毫無疑問,的確如此!可是——你提到的這五個人,五個與凱蒂交情最深的人,都沒有仇恨她的理由——就我們看見的事實而言。謀殺隻有兩個動機——仇恨和貪欲。恐懼、嫉妒、複仇,這些情感不過是仇恨的變種——喬叟所謂的‘冰冷的仇怨’。沒有人從凱蒂的死亡中獲益,因此一定有人在恨她。究竟是誰呢?為什麼呢?哪怕隻讓我們模糊地望一眼動機,剩下的便都清清楚楚了!罪案中的各個成分,就仿佛分子中的原子,抑或是藝術作品中的元素。”“帕斯奎爾不就是藝術家?”福伊爾無望地叫道。“他哪裡有什麼心機!”拜佐爾的眼睛一閃,“難道你忘了他的畫作?裸體女子坐在計程車頂上!單憑這一樣就可以排除他了。這不是什麼超現實的凶案。謀殺的籌劃極為經典——絲絲入扣。毀了設計的是原本不在計劃中的意外元素的侵入——羅妲想出的冒名頂替的計劃,還有凱蒂身穿安的衣服離開家宅——天曉得是為了什麼原因。”電話鈴忽然響起,嚇了福伊爾一跳。杜夫接起電話。“找你的,頭兒。”“你好?”福伊爾越聽眼睛越放光,“很好。”他把聽筒摔回底座上,“我的手下找到一名計程車司機,他記得幾天前載李奇離開一家夜店。猜猜看接下來他去了哪兒?不是彆的地方——卻是華盛頓高地!一位金光閃閃的閒話專欄作家上那荒郊野外乾什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