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東方視點(1 / 1)

拜佐爾按響門鈴,應門的是安·克勞德本人。書店樓上小小的公寓裡,客廳裝飾得頗有格調,但其狹小也是毋庸置疑的。街市的嘈雜聲透過窗戶傳進來,走廊中彌漫著炸洋蔥的味道——這和喬斯林家宅的空曠與沉寂恰成對比。拜佐爾不情願地玩味著這樣的念頭:凱蒂剛開始是貨真價實的瘧疾發作,安在裝扮成她之後想出某種方法,給凱蒂下了毒藥,希望能永遠化身為對方。“不可能!”他的心靈這樣叫道。可是,他的理智卻做出了回答:“下毒者往往是被忽視的人——窮親戚、老處女、小仆人,他們本來就沒有太多發泄情感的方法,享受用毒藥奪走他人性命後的那種隱秘的權力感……”“波莉,快來呀!”安叫嚷道,“這是那位判定我精神正常的好先生。他有一半俄國血統,隻有他換上十八世紀的衣服能讓我看得順眼!”“你好,威靈醫生!”波莉的不起眼和安的漂亮一般典型,和多數相貌平常的女孩一樣,她的衣著打扮非常得體。“您這是公務拜訪嗎?”安蜷坐在窗座上說。“當然是公務了!”波莉接口道,“凱蒂被下了毒藥,你父親又是生物化學專家。你是他們的頭號嫌疑犯!”要是她意識到安真的受了懷疑,興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安本人心底有數。她的麵色頓時變得煞白。拜佐爾想安撫她的情緒:“你現在沒有回答任何問題的法律義務。不過,若是你能和我們多談談凱蒂·喬斯林,或許會有幫助,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孩?”“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安的聲音低沉而平緩,“你得明白,我認識她隻有四個月時間。”“我會酌情考慮的。”“那好吧——凱蒂性情和善,慷慨大方。可是她又很任性。她很好相處——有沒有彆人在場都一樣。她既不特彆好也不特彆壞——她是一個凡人。她的天性裡有喜歡嘲諷的一麵——那是環境使然。她或許會做點兒貪便宜或是撒謊瞞騙的事情,可是我不認為她做得出任何殘忍的事情。這正是我沒法理解為什麼有人想——殺死她的理由。”“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拜佐爾問,“你扮做凱蒂出現在舞會上的時候,有沒有人露出驚訝的神色?”安沉默了幾秒鐘。她簡單的棉布室內衣裝和未經修飾的頭發讓她顯得分外年輕。拜佐爾不由覺得見到了安被維克特琳化妝成凱蒂前的模樣。“威靈醫生,”末了,她回答道,“我記不得有誰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拜佐爾繼續努力。“舞會上還有沒有什麼事情你忘了告訴我們?隻要不尋常就行,無論多麼瑣碎。”安的麵頰忽地染上了顏色:“有一件事情我沒說。可是,我覺得很難稱之為不尋常。”“是什麼?”“尼古拉斯·丹寧。我覺得他一定喝多了。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顯得格外煩人,居然想摸我的身子。”“不許炫耀!”波莉大聲叫道。“這就是我之前沒提起的原因了。我知道大家都會覺得我在炫耀,或是撒謊,反正不會是好事。”“我親愛的,再跟我們多講幾個你征服的人吧。”波莉促狹地說。“彆冒傻氣兒了!”安反擊道,“你知道舞會上都什麼樣子。連菲利普·李奇都想親我,還好羅妲警告過我,說那個浪蕩公子見了漂亮女人就想和她上床。”拜佐爾離開書店的時候,正巧看見薩姆森警官朝書店櫥窗中張望。“對《伊麗莎白時代的次要詩人》有興趣?”拜佐爾在警官背後瞥見了書名。“有他娘的興趣!”警官滿腹怨恨,“參加喬斯林家雞尾酒會的人都受到監視,分配給我的是住在書店樓上的女孩兒。要是把丹寧給我,這會兒我大約正在華爾道夫的酒吧裡跟蟲子似的趴在地毯上哼哼呢。”“如果給你的是帕斯奎爾,說不準你得在現代藝術博物館裡消耗生命!”順著麥迪遜大道走了沒幾個街區,拜佐爾遇到了亞契總長的侄女,伊索貝爾。“噢,威靈醫生!給我說說喬斯林案件的內情吧!我真是嚇壞了,西奧多叔叔怎麼也不肯說半句有關案情的話,我好奇得要死。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正在舞會上。可怕得叫人不知說什麼好。真高興今年冬天艾米莉姨媽把我接到紐約來!波士頓絕對沒有這種事情!”拜佐爾帶著幾分不快審視對方那張精心描繪、但透著蠢氣的臉。“安·克勞德打扮成凱蒂在舞會上剛一露麵的時候,你記不記得有誰現出驚訝的神色?”“噢,我不知道。你要明白,她出場之後我才到,我猜想那時候可憐的凱蒂剛好咽氣。說真的,我連做夢都沒想過,‘嬌美’竟然有毒,而我——”拜佐爾說他還有約,和她分開了。事後,他對此追悔莫及……當天晚上,拜佐爾仔細地將安最新的證言寫下來,周二早晨他將證言拿給福伊爾探長。“又是丹寧!”讀著讀著,福伊爾叫道,“說真的,醫生,這家夥要把我逼瘋了。我原本以為很難找到他——他這樣的大人物。到頭來他卻騷擾得我不得安生!今天早上又打電話來,說他下午一定要見我。他對於案件有了新的看法。”“怎麼,你不信任帶禮物上門的希臘人(英語中有俗語“希臘人的禮物”,典故來自特洛伊木馬,指危險或害人的禮物。)?”“他又不是希臘人,他是俄國人,”福伊爾總喜歡咬文嚼字,“希望你能陪著我。”“再樂意不過了!”“不是騙我?老天啊,醫生,昨天去見喬伊特太太和埃德加·喬斯林的時候原本想叫上你的,隻是不想太麻煩你。或許你能從丹寧身上看出點兒什麼,你可以拿他的母語和他談話。”拜佐爾把玩著左手小指上的戒指:“我卻認為不讓他知道我懂俄語,能從他身上得到更多信息。這是個老把戲了,不過還挺有用。”警車駛向住宅區,拜佐爾將戒指從手上拿下來。戒指上鑲嵌的是未經切割的綠寶石,雕刻紋章的手藝也頗粗糙。“戒指屬於我的外祖父,”他對福伊爾和杜夫解釋道,“丹寧或許會認出俄國風格的做工。因此——”他將戒指塞進胸袋。“現在我安全了。威靈這個姓氏沒有斯拉夫風味,拜佐爾則是一個完美的盎格魯撒克遜名字。丹寧不會知道,在我身上它湊巧是‘瓦希裡’的轉譯。”到了酒店,他們獲知丹寧住的是一套高層套房。他的秘書下樓來迎他們上去。福伊爾認出這位舉止得體、麵色蒼白的年輕人正是與丹寧同去拜訪地區檢察官辦公室的人。拜佐爾看出對方是伊頓和牛津的產物。乘電梯的時候,他在心裡暗自好笑,一位受過多年精心培育的年輕秘書,其主公在名人錄中的教育記錄卻隻有簡單的“巴黎”二字,這個社會果然好玩。“巴黎還真夠有教育能力的。”拜佐爾告訴自己。電梯慢慢停穩。秘書領著他們穿過走廊,來到一間有許多窗戶的大客廳。“哇噢!”探長輕輕吹響口哨。曼哈頓島以及根植其上的街道與河流,一起伸展向遠方——這是一副現實主義的立體畫卷,玻璃和金屬支架在西斜的冬曰陽光中熠熠生輝。“造物主的智慧讓下頭那些小人兒確實動了起來啊,你說呢?”拜佐爾說,“看起來像是活物,但又不儘然。他該讓整套機械動得更快些。緩慢的爬行摧毀了生命的假象。”“我見了卻心驚肉跳!”福伊爾從窗口退開。拜佐爾卻駐足不動:“你得明白,福伊爾,這跟中國畫、波斯畫是一個道理,普通的物件在鷹眼視角中發生了變形。可是,我還沒有意識到,高度——同鴉片一樣——不但能扭曲空間,也能扭曲時間。”“還是從窗口移開吧,醫生!有些家夥打高處往下望,結果發了瘋,報紙上說:‘失足或是自殺’。”“探長,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尼古拉斯·丹寧悄無聲息地走進房間。“丹寧先生,這位是威靈醫生,”福伊爾介紹道,“他為地區檢察官工作。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讓他一同聽聽你的新理論。”他拱起的眉毛略微挑了挑。“不是那位《時間與心智》的作者威靈醫生吧?當真是榮幸之至。”“還有杜夫警官,他作記錄。”福伊爾補充道。“諸位請坐。”丹寧答道。拜佐爾認出了斯拉夫人發“s”時的噝音,還有北部俄羅斯人特有的冰冷、暗淡、偏深藍色的眼睛。“願意陪我喝一杯雪利酒嗎?”丹寧親昵得仿佛他們是最親近的老朋友,趁正餐前的間隙閒聊幾句。拜佐爾想到,唯有俄羅斯人才可以如此自然而優雅地建立起這種親近的氣氛——但同時又透著幾分虛情假意。這不是他的混血兒身份第一次幫他看清彆國人的舉止了。“我有相當少見的阿蒙蒂拉多酒(amontildo,一種淡色的無甜味雪利酒。),”丹寧說,“不喝?好吧,至少請抽一根我的香煙!”將煙盒推過桌子的是一隻修長、精巧的手,它的主人從未做過任何手工勞動。“請和我說說,福伊爾探長,你們有什麼進展?”“沒太多進展。”探長隻是這樣回答。“我的懸賞呢?有人回應嗎?”“成百上千的,可是都來自怪人和癲佬。”“怪人?癲什麼?”“這位威靈醫生管他們叫精神病。”“哦,”他的聲音叫人聽不出心思,臉麵則隱藏在縹緲的煙霧當中,“正該是這種人為可憐的凱蒂的死亡負責。除了精神病,誰會下毒殺害她那麼可愛的女孩。”“你想告訴我們的新理論就是這個,丹寧先生?”“當然不是。”丹寧往椅背上一靠,腦袋側向一邊,兩眼半閉,“您有沒有想過這樣的可能性?毒藥根本不是衝著凱蒂下的。她或許喝了原本要給彆人的雞尾酒。”“這個彆人是——?”丹寧露出漂亮的笑紋。“毒藥難道不能是下給——我的?”“你?為什麼?”“這個嘛,”他用修長的手打了個生動的手勢,“如今有一種荒誕的偏見,和軍火工業扯上關係的人總受人厭惡——即便是我這樣一名普普通通的銷售商人,我叫賣軍火,跟彆人叫賣債券甚至領帶沒有任何區彆,隻是討生活的手段而已,大家對他販售的東西都沒什麼技術上的了解。荒誕,但又實實在在,因為烏合之眾是無法理解現實的。因此,民間藝術,從兒童繪畫、原始宗教藝術到時裝畫、色情畫、諷刺漫畫,都源自情感上的變形和符號化。軍火製造商成為了符號,一隻代罪羔羊,就和著朱紅衣服的女子(典出《聖經·新約·啟示錄》:“那女人穿著紫色和朱紅色的衣服,用金子寶石珍珠為裝飾。手拿金杯,杯中盛滿了可憎之物,就是她淫亂的汙穢。”俗語中著朱紅衣服的女子(Scarlet Woman)當妓女講。)一樣。大眾惡毒辱罵軍火商人——回過頭卻讚頌引發戰爭的諸多情緒和經濟因素。”.99lib?丹寧低頭俯視高樓下緩緩行動的男女小人兒。“我必須坦白,我對心懷如此可笑想法的人毫無憐憫、同情之心!”丹寧臉上又現出那種意味深長的笑容。很難分清他的話究竟是否發自內心,“無論是誰,隻要他從這樣的高度俯瞰眾生,望見他們如蚊蠅蟲豸般在地球表麵爬行,還能仍然相信人類生命的聖潔嗎?東方人的感情就沒有這麼脆弱。中國人說‘視人如土芥’。我們若是有東方人的見識……”拜佐爾隨著他的視線往下看:“你就不覺得眩暈?”“啊,不!威靈醫生,我在高處隻覺得興奮!我害怕的唯有一樁事情。”丹寧的眼神如墜夢境。“是什麼呢?”“貧困。我年輕的時候,住在沒有牆壁的監牢中——生不如死,困住我的是無知、疾病和無性的生活。今天,街上若是有乞丐攔住我,我一眼就看得出他是真餓還是假餓,因為我知道——知道得太清楚了——饑腸轆轆的人身上什麼味道……貧困比戰爭更殘酷。它持續得更長久。”福伊爾趕忙將談話拉回正題。“不說閒話了,那位管家,格雷戈,我認為他曾經當過兵。上雞尾酒的人是他。有些老兵是最狂熱的和平主義者。”“嗯哼,”福伊爾扭頭問拜佐爾,“你是不是說過,他曾經罹患彈震症(源於現代戰爭中的神經官能症,往往在遭受過劇烈的創傷後得此病,常表現為歇斯底裡。)?”拜佐爾皺起眉頭:“這很難當做指控格雷戈犯罪的證據。”“不知還有沒有彆人也是和平主義者?”福伊爾邊想邊說,“丹寧先生,你是去年夏天在戛納初次遇見喬斯林家的人的嗎?”“是的。”丹寧又點起一支香煙,“凱蒂、她的繼母、克勞德小姐、維克特琳——貼身女仆,還有帕斯奎爾——追隨太太的情人,這些人都在。我立刻就被凱蒂迷住了。多可愛的女孩兒啊!身穿白色泳裝的阿耳忒彌斯(Artemis,狩獵女神和月神,阿波羅的孿生姊妹。)……”“這夥人誰也不是當狂熱分子的料,”福伊爾說,“隻除了維克特琳,她是法國人,法國在戰爭中遭了大難。丹寧先生,維克特琳在你麵前有什麼古怪表現嗎?”“我想不出。”“好吧,我想暫時也就如此了,”福伊爾站起身,“丹寧先生,我們會把你的想法記在心中的。”“或許隻是捕風捉影,”丹寧不能苟同他的態度,“不過我既然想到了,就覺得有義務告訴你。無論如何,我在五十三年中樹的敵人終歸比可憐的小凱蒂在十八年中的多。”他按了按鈴。一位男仆走進房間,男仆的動作和他的主人一樣無聲無息——這是一位高個子老人,駝背,白發。他也長著那種偏深藍色的眼睛,深深地嵌在厚重的眼瞼當中。他的雙手也是相同的修長、精巧,指甲修成杏仁形狀。拜佐爾心中忽然有了個念頭。“去年夏天,這位先生同你一起在戛納嗎?”“噢,當然了,”丹寧伸出舌頭,潤濕嘴唇,“無論去哪兒,謝爾蓋都和我一起。離了他,我簡直沒法兒生活!”“那麼,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問謝爾蓋幾個問題?他對維克特琳的了解或許多過你。”“悉聽尊便!”丹寧的聲音沒了溫和的勁頭,“可是,我必須提醒你們,從謝爾蓋身上什麼也問不出。和多數他這個階層的俄羅斯人一樣,他懶散、愚笨、迷信。”“真的嗎?”拜佐爾喃喃道,“我對任何階層的俄羅斯人都缺乏了解。”房間裡已經暗了下來。仿佛舞台魔術似的,外麵的高樓大廈開始亮起燈光,最後,它們看起來像是一個個巨大的蜂巢,每一麵窗戶都藏著一隻發散黃光的蜜蜂。丹寧點亮一盞台燈,用俄語對謝爾蓋吩咐了兩句。他的語氣就如同每個和仆人說話的老爺一樣單調、平靜。要是拜佐爾不懂俄語,他怎麼也猜不到那些字詞中有多少侮辱的意思:“這些人想問你問題——你這賤種豬玀!好好回答,彆撒謊——給我打起精神!”謝爾蓋依然沒有流露出半分感情。“會說英文嗎?”拜佐爾問。“哦,會的,”丹寧替謝爾蓋回答,“他簡直是語言大師。”“你的全名是什麼?”拜佐爾繼續問。“大人,我的名字是謝爾蓋·彼得洛維奇·拉丹寧。”謝爾蓋用無懈可擊的英語回答。“怎麼拚寫?斯拉夫名字實在很難……”謝爾蓋拿出一份南森護照(Nansen passport,一種國際承認的身份證,由國際聯盟首推,當時是為無國籍的難民而設。1922年由挪威外交官弗裡德托夫·南森設計。)。“我明白了。謝謝你。現在,我想問你有關喬斯林夫人的女仆——維克特琳的事情。我知道去年夏天你和她在戛納相識。她是和平主義者嗎?”“就我所知,大人,不是。不過,我隻和她說過兩三次話——沒更多的交往了。”“用法語說的話,對嗎?”拜佐爾問。丹寧又接過話茬:“是的,謝爾蓋的法語和英語一樣好。不過,你得明白,想問他問題你會徒勞無功的。從這種下等人身上問不出任何有智力的答案。”“嘿!讓我來!”福伊爾探長覺得他已經沉默得太久,“這隻鳥兒交給我了!”“悉聽尊便,柯伊爾探長。”丹寧乾巴巴地說。“我說,丹寧先生,你這是在開玩笑嗎?我的名字是福伊爾!福——第一個字——是福!”“真對不住,探長大人。隻是舌頭打滑而已。絕對不是有意的,我向您保證。”“哈!”探長轉身去問謝爾蓋,“你信共產主義嗎?”“不,大人。”“不是在騙我吧?俄語裡怎麼說‘全盤招供’?”“俄語中沒有這樣的表述方式。”丹寧插嘴道。“好吧,謝爾蓋,革命前你是做什麼的?”“當兵,大人。”“然後呢?”“在裡維埃拉的法國鐵路上工作。後來法郎升值,美國人和英國人就來的少了,於是我丟了工作。”“我在尼斯(Nice,法國港口城市。)的外國人管理局遇見了他,”丹寧接著講他的故事,“他的工作許可過期了,延長的時候遇到了問題。他看起來挺能乾,於是我就幫他打點了一下——我在法國有那麼一點兒影響力——收下他當了我的仆人。”“這麼說來,你該是對丹寧先生充滿感激之情了。”福伊爾說。謝爾蓋臉上閃過奇特的表情,他隻是淡淡地說:“是的,大人。”探長幾人起身離開,謝爾蓋上前為他們開門。他必須經過丹寧身前。就在那一瞬間,丹寧眼中亮出的神情讓拜佐爾為之震驚。在他多年處理非同尋常的感情的經曆中,還沒有見過比這更加不加掩飾和毫無顧忌的仇恨……“這位丹寧老兄說話太多,”福伊爾說,此刻他們正站在酒店外的人行道上,“什麼民間藝術的狗屁。老天保佑,讓我這輩子彆再遇到俄國證人!下了毒的雞尾酒是衝著他去的,凱蒂隻是誤喝而已,你覺得這個想法是否合理?”拜佐爾笑了笑:“你忘了格雷戈的證詞嗎?還有安·克勞德的?舞會那天下午丹寧喝的是雪利酒。下毒的人弄錯布朗克斯雞尾酒和雪利酒,這個機會微乎其微。沒有哪位管家會搞錯這樣的事情,因此也不可能將原本要給丹寧的雪利酒錯端給凱蒂。”“全都是癡心妄想!你也知道,居然還要和他折騰到現在!”“我很想知道他為什麼恨他的仆人,”拜佐爾說,“又是恨得那麼深刻。”沒等福伊爾回答,傳來一個高叫著的聲音:“彆動!”閃光燈在他們麵前亮起。“嘿,我要——”杜夫跳上前,捉住攝影師的肩頭。“探長,講點兒交情吧!我是西方新聞社的,我們代表南北美洲的一百四十九家報紙!”“放開他,杜夫。哥們兒,我們不想砸你的飯碗。不過,我想知道,你從哪兒聽說我下午要來華爾道夫的?”“有人給我報的信兒。我不知道是何方高人——真心話,探長。有人今天早上給辦公室打電話,說你下午四點來見那位丹寧,談喬斯林案件的事情。”福伊爾放攝影師離開,扭頭問拜佐爾:“誰能知道這個——除了丹寧自己?”拜佐爾笑笑:“說得對。”“現在去哪兒?”杜夫問。“和我一起吃飯如何,醫生?”福伊爾提議道,“我想和你探討探討案情。”“你們二位不如來我的住處吃飯吧?朱尼泊有本事幾分鐘就弄出一桌可口飯菜。我希望杜夫能帶著他的筆記簿來。”“沒問題。先去一趟蘭伯特家如何?我有事情想問他,這個時間他應該在家了。”蘭伯特住在河畔道。一位女仆將眾人領進涼颼颼的書房。“風太大,”蘭伯特解釋道,“住在這兒燒的煤炭比彆的街道多一倍。想不想做個小實驗,看看乙醇兌水的溶液能起什麼作用?”“實驗?很好。”拜佐爾眼巴巴地看著穀物威士忌的瓶子說,“要是我死了,你可以告訴記者,我是一位為科學獻身的人。”“二位,我是來談正經事情的。”福伊爾插嘴道,“昨天,我發現凱蒂·喬斯林的叔叔,埃德加·喬斯林,是一家染色企業的老板——公司名叫工業染整公司。”“染色企業一般總是叫染整公司或者印染公司。”蘭伯特補充道。“在他辦公室的時候,我恰好看見幾塊染成黃色的織物樣本。我記得你說過,熱素的一個用途是商業染料。於是我在工業染整公司的商品名稱目錄中找出了各種黃色。可是,沒有一樣用到熱素。”蘭伯特掛上一副侮慢的笑容。“總有一天,警探都可以改行當化學家!”“豈止呢,精神病學家也兼了。”拜佐爾跟著說。“我不止找了熱素,”福伊爾趕忙補充,“我還找了二硝基酚和二硝基苯,不但看了染色成分,也看了中間體,一樣也沒有找到。那本目錄肯定是在我拜訪前動了手腳,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訴我,我怎樣才可以知道工業染整公司有沒有拿熱素做染料,同時不讓埃德加·喬斯林發現我在查什麼。”蘭伯特的微笑變成了訕笑。“你這可憐的孩子,在大森林裡迷了路吧!你隻查了黃色染料不成?”“行啦,彆取笑了,那東西就是黃色的!”福伊爾怒吼道,“我看過顯微鏡底下的結晶體!”蘭伯特的訕笑變成了狂笑。他被一口?99lib.威士忌嗆到,拜佐爾不得不幫他捶背。最後,他終於安定下來,也擦乾了眼淚。“化學當中,顏色不是什麼恒定不變的因子!記得我說的嗎?熱素在米其利斯工藝中充當氫離子濃度的顏色指示劑。很顯然,要是它的顏色絕不改變,是沒法當指示劑的。熱素同硫黃和硫化鈉一起加熱,得到的是紡織品的黑色染料——而不是黃色染料,福伊爾,我親愛的朋友,工業染整公司該是用硫化黑這個名稱銷售它的。”“黑色?!”福伊爾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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