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橙色成分(1 / 1)

工業染整公司的辦公室讓人想起教堂。光線晦暗,仿佛經過了哥特式窗戶的過濾;牆壁上鑲的是布軸式的橡木;桌子、椅子則是黑橡木色的。整個紐約城或許都興奮得沸反盈天,因為埃德加·喬斯林和他的家族卷入了罪案,可在這兒,在他自己的辦公室裡,你能聽見的隻是有教養的人壓低了嗓音畢恭畢敬地說話,還有輕輕落在長毛絨地毯上的腳步聲。一位高階女祭司般的女人,戴著養殖珍珠項鏈,說話語氣和她的珍珠一樣假模假式。聽說福伊爾探長和埃德加·喬斯林有約,她倦怠的麵上現出懷疑神色。不過,她還是屈尊俯就,打電話將福伊爾來了的消息通報給喬斯林先生的私人秘書,過了約莫二十分鐘,私人秘書終於現身——此人身材魁梧,頗有主教姿神。“喬斯林先生可以給你們幾分鐘時間。”他的口氣仿佛在說“跪下祈禱吧!”他領著福伊爾和杜夫走過昏暗的走廊,耳中唯一的聲音是打字機不停歇的滴嗒聲,最後,他們走進一個舒適的房間,從窗口可以俯瞰百老彙和港口。埃德加·喬斯林起身迎接他們——他身量高挑,灰發,黑色眉毛底下是一雙喬斯林家祖傳的淡色眼睛。“這事情太恐怖了,諸位先生,”他陰沉地說,“正如我在電話裡告訴警察專員先生的,肯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屍體是周三清晨發現的。可是,我的侄女凱蒂在她的成年舞會上一直玩到周三的日出時分。兩天以後聽歌劇的時候,我還親眼見過她,和她說了話。”福伊爾以同樣直接的方式回應埃德加,喬斯林:“你在聽歌劇的時候見到的女孩不是凱蒂·喬斯林。”埃德加“給了”他們不止“幾分鐘”,聽明白了整件冒名頂替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把董事會議拋在腦後。影子越拉越長,太陽漸漸成了西側窗口的一個紅色火球,這時候他們才剛剛說到此次拜訪的真正意圖——取得埃德加本人的證詞。他的矜持和傲氣全都無影無蹤。震驚仿佛酒精一般撬開了他的嘴巴,顯然,他未曾想過自己會成為疑犯。他大概以為他正在主持調查,因為他是凱蒂最近的親屬。他是絕好的演員嗎?抑或隻是被金錢的力量保護得太久,不知世間疾苦的天真漢子?“你的侄女死於過量服用‘嬌美’——她代言的那個減肥藥物,這讓你驚訝嗎?”“嬌美!”埃德加的驚駭不似做戲,“我不知道那東西有毒。”“它含有熱素。”“沒聽說過那玩意兒。我是商人,不是化學家。”“你的侄女體內發現了大量這種藥物,證明她服用了致死的劑量。”“不可能是意外間過量服藥嗎?”“羅妲·喬斯林和安·克勞德都作證,說凱蒂從不吃‘嬌美’,她根本不想減肥。根據她們所說,她死亡前的那段時間還在想法子增加體重。屍檢也證明她體重過輕。”“她們應該是對的。”埃德加承認道。福伊爾決定換個方向:“周二下午在喬斯林太太那兒喝雞尾酒的眾人中,你對誰有懷疑嗎?”“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問題,探長,不過,按照眼下的情形,我必須回答你的問題。羅妲——我的弟媳——肯定不在其列。她的全部身心都投在了凱蒂的成年舞會上,她決計不會做任何妨礙舞會的事情。也不可能是安·克勞德——她的母親是喬斯林家的人。喬伊特太太,一位心思簡單、討人喜歡的婦人,我實在無法想象她會殺死大過蚊子的動物。他們說尼古拉斯·丹寧做生意的時候全然不講道德,但是我想他這個人太過成功,不可能犯謀殺罪。多數謀殺犯都是失意的人,沒法用彆的辦法掌管周遭環境。剩下的隻有路易士·帕斯奎爾和菲利普·李奇了。說真的,我對他們兩人全無了解。我管他們這種人叫‘鍍了金的吉普賽人’——他們沒有根基,就是你在蒙地卡羅(摩納哥公國的一個城鎮,位於地中海沿岸和法國裡維埃拉,因賭場和豪華酒店而聞名。)遇到的那類人物……你得明白,我並不真的懷疑哪一位,但是我認為,隻可能是帕斯奎爾或者李奇,又可能是某個仆人,因為不可能是彆的什麼人了。”探長什麼也沒有說。他早就發現,沉默是比問詢更好的叫人開口的方法。埃德加·喬斯林似乎比平常人更急於擺脫滲著責難味道的沉默。“說實話吧,看見羅妲把這種人聚在凱蒂周圍,我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慌慌張張地補充道,“我的公務讓我忙得脫不開身,自打她們抵達美國,我隻在辦公室和羅妲見過麵,還沒有登門拜訪的機會,直到舞會那天下午路過她家。他們——這幫人並不讓人歡喜。特彆是帕斯奎爾。我告訴過羅妲,必須叫他滾蛋,但是她拒絕讓他離開。我對此沒什麼好辦法,因為我實在不想讓凱蒂卷入醜聞之中。老天在上,若是我更堅持一些,說不定能救了她的性命,謀殺豈不是更可怕的醜聞!”“你和喬斯林太太在圖書室談的就是這個?”“啊,是的。你怎麼知道?”“一位仆人經過門口,聽見有人吵架。”埃德加皺起眉頭。“我們沒有吵架,”他說這個詞的時候帶著明顯的厭惡,“我隻是在陳述,讓帕斯奎爾住在舊馬廄上的工作室裡,這是多麼低級趣味的一件事情。我想我這個人很守舊,但是,我年輕的時候,大家對這類事情的曝光還是有規矩的!”“還有一件事情我不得不問你,喬斯林先生。你的父親是如何將家產分配給你和凱蒂的父親的?”“真有必要問嗎?”“很抱歉,是的。”“好吧,我父親將長島的舊宅留給我,我的弟弟,傑拉德——凱蒂的父親——得到了城裡的宅邸,就是羅妲現在的住所。剩下的財產在我們兩人間均分。安·克勞德的母親——我的妹妹——什麼也沒得到,傑拉德和我想轉讓給她一些財產,但是她拒絕了。她嫁給克勞德時產生的裂痕一直沒有得到修補。”“你和你的兄弟都得到了工業染整公司的股份嗎?”“哦,並不是這樣。我們的錢原本都在西部礦業股票中。戰爭快結束的時候,我賣掉了我的那份,投資在工業染整公司上,這間公司和其他的美國染色企業一樣,都得到了某些特定的德國專利,那是作為戰敗賠償給我們的。我的弟弟傑拉德也賣掉了他的礦業股票。可是,他投資的外國公債和鐵路股票卻一路貶值。”“喬斯林太太告訴我們,她的經濟相當困難。”“她說了?”埃德加麵上並無喜色,“這基本上都是她的錯。我見過的女人中,她的奢侈是最無可救藥的。我總是告訴傑拉德,他應該把全部資產綁進信托基金裡。可是羅妲卻盜取了他的信任,他幾乎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她。可憐的傑拉德,在羅妲麵前就是一個傻瓜。他過了好些年鰥夫生活,帶著一個小女孩在身邊,我們都以為他再也不會結婚了。可是,他去西部視察父親留下的礦業資產時,在內華達遇見了這女人。她在紐約——呃——不受歡迎,這是他們去歐洲生活的原因之一。”“那麼說,凱蒂·喬斯林身後沒有任何財產留給親屬了?”“完全沒有。”“她有生命保險嗎?”“就我所知,沒有。”“你給了喬斯林太太錢,讓喬斯林小姐舉辦成人舞會?”“凱蒂應該有她的人生機會。我是她最近的親屬,我自己沒有女兒。我給了一筆很可觀的錢——六萬塊。”“對我這種一年隻掙六千大洋的人來說真是夠多了,”福伊爾說,“這完全是饋贈吧?還是說等喬斯林小姐嫁個有錢男人之後還得還給你?”“當然不了!”埃德加·喬斯林的白淨麵皮一下子被怒氣燒得通紅,“這是禮物,能為傑拉德的女兒做點兒事情,我心甘情願。根本不存在什麼把錢還‘黑’(黑在英語中是bck,“把錢還回我”中的“回”是back,此處埃德加說錯了詞。)我的問題!”海灣傳來的霧號聲讓突然降臨的沉默更加難耐。“杜夫,你把對話逐字逐句記錄下來了嗎?”福伊爾問,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埃德加。“是的,頭兒,一個字也不落。”“喬斯林先生,就你所知,你的侄女和什麼人相戀嗎?”“我不知道。”“尼古拉斯·丹寧呢?”“他的名字經常和凱蒂的名字一同出現。我隻知道這些了。我當然會反對這樣的婚姻。我不認為嫁給外國人是適合的。”福伊爾又拿出那枚戒指。“認得出嗎?”“我不敢說我認得。我認識的女士們每一位都至少有一枚這樣的戒指。在我看來沒什麼區彆。”福伊爾站起身。“沒彆的了?”埃德加不加掩飾地露出解脫的神情。“就目前而言。我們會把這份證詞用打字機打出來,需要你仔細讀完之後簽字認可。明天應該可以弄好。”“我明白了……需要我的話,儘管給我打電話。隻要幫得上忙,我什麼都願意做。”走廊中已經沒了打字機的聲音。主教模樣的秘書把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當做捷徑,領著兩人走向電梯。他們經過一間展覽室,玻璃陳列架上擺著染了顏色的織物,那架勢仿佛它們是藝術品或者古董。福伊爾忽然停了腳步。“這些是工業染整公司的染品嗎?”秘書麵露訝色。“怎麼?是的。我們對我們的紡織品染色技術非常驕傲。”他吟誦道,“我們有一間規模很大的研究實驗室,不斷尋求改進與發展。”福伊爾皺起眉頭,凝視著麵前的陳列架。架子上是塔夫綢樣品——檸檬黃、鮮黃、牛油黃、深黃。“真是漂亮,多鮮亮的黃色。裡頭用的是什麼化學成分?”秘書被問住了。他忘了繼續扮演主教。“呃——我想書裡應該有。”所謂的書,是擱在中央展示台上的巨冊卷宗。左邊的書頁貼的是兩英寸見方的著色織品,右邊的書頁則是每種顏色對應的通用名稱和化學名稱。一般來說,化學名稱有兩個——染色劑本身的名稱,染料中間體的名稱——染料中間體指的是製造染色劑的化學物。秘書點亮一盞燈。“黃色在這兒,”他說,“你剛才看的幾種是香櫞黃、毛茛黃、秋麒麟黃和日落黃。”福伊爾翻看著書頁,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細細研究各種黃色和它們的化學中間體。“有趣極了。謝謝你。”他啪的一聲合上卷宗。“杜夫,走吧。”秘書留在原處,眼望兩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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