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妲捏著手帕蘸水擦拭罩衫上的汙漬,臉上的厭惡神情仿佛嬌生慣養、個性挑剔的貓咪濺到了泥水一般:“能等我一會兒嗎,讓我上樓換身衣裳?”福伊爾看著索貝爾,索貝爾搖搖頭:“真是對不住,夫人。”而福伊爾則說:“實在抱歉,我們現在沒這個時間。我還得給帕斯奎爾先生和仆人錄證詞。然後還要驗看喬斯林小姐的房間,勘察整幢大宅。她是在屋子裡發病的,說不定能找到下毒的線索。”羅妲聳聳肩:“敬請自便。隻要能幫忙,我怎樣都行。”帕斯奎爾的信心正在一點一點爬回來。“我——我沒有被捕吧?”他聲音沙啞地說。“還沒有。”福伊爾答道。拜佐爾覺得探長的態度轉變很是好玩。會麵剛開始,福伊爾有點兒被對方威懾住了。可等他聽完羅妲的故事——發覺她不過是一名案件的當事人罷了,福伊爾便再度硬氣起來;或許得知屋子早就抵押出去了,也替探長撐了腰。福伊爾打開房門,踱到主樓梯頂端,沉著冷靜一如在警局總部:“嘿,凱西!”格雷戈在樓下門廳中現身:“我去替您知會凱西先生,大人。”“你也給我上來。”福伊爾答道,“我得給總部打電話,叫他們增派更多人手——這地方和麥迪遜廣場花園一般大!你給我把全部仆人召集到一個房間裡,彆讓他們亂跑,等我的通知。凱西,你給我把喬斯林夫人和帕斯奎爾先生帶進隔壁房間,彆讓他們離開你的視力和聽力範圍。”格雷戈盯著福伊爾。“喂,你有什麼毛病不成?快去!”“敬請原諒,先生,不過——凱蒂小姐被綁架了嗎?”福伊爾瞪了他一會兒,然後決心信任對方:“沒有被綁架,而是被謀殺了。”“謀殺!”“是的。彆泄露給其他仆人,先讓我和他們談話。”拜佐爾和索貝爾留在牟利羅室。索貝爾打了個哈欠,看看手表。“老天!都快半夜了!我們在這兒待了四個小時。”他自顧自地取了一支拜佐爾的香煙,“很難想象她這樣的女人居然會如此坦白——還是說她這仍然是在演戲?”拜佐爾望著爐火:“被當做謀殺嫌犯的人什麼都肯說。甚至是真相,或者說部分的真相。“有過這樣的病例。專業名詞叫做神遊症(一種病理性的健忘狀態,患病時患者明顯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但恢複到正常狀態時即將其遺忘。這種情況常由於高度神經緊張,可能持續長達幾月。)。所謂精神疾病,全都是各種形式的脫離現實——通常是精神上的脫離。在神遊症中卻還多了生理上的脫離。然而,凱蒂也可能是出自個人原因離開了家宅,她的精神完全正常。”索貝爾沉寂片刻,隨後忽然開口:“要是安沒能逃出這幢屋子,凱蒂的屍體一直沒人認出,羅妲和帕斯奎爾打算怎麼做?他們總不能讓安一輩子扮演凱蒂的角色吧!我總覺得他們有理由相信凱蒂還活著,而且遲早能找到她。他們對我們還有所隱瞞。”“或者是這樣,或者截然相反。”拜佐爾回答,“設想一下,他們若是真的給凱蒂下了藥——知道她已經死了,但不希望她的屍體被發現、認出。在她死亡之前,他們琢磨出了某種借口,誘使凱蒂身穿安的衣服離開家宅。接著,他們強迫安扮成凱蒂,借此隱瞞她的死亡,防止有人認出凱蒂的身份。通過偽稱安的精神不正常,他們說不定真能強迫安扮一輩子的凱蒂。如果他們能在安的意識裡種下她對自己身份的懷疑,她的發瘋也隻是時間問題而已。”“多妙的人兒啊。可是,他們為什麼要雇傭私人偵探找凱蒂呢?之前又為什麼要給凱蒂下毒呢?”“這正是關鍵了。按照他們的說法,讓凱蒂活著才對他們的利益有好處,好讓她找個有錢人嫁了。”“難怪羅妲對她的貧窮如此坦白。這算得上是心理學的不在場證明。”“這一點,還有私家偵探,都是。”拜佐爾同意他的看法。索貝爾把煙頭丟進爐火:“那種減肥藥物要多久起效?”“我的一位在醫院的同事說,大劑量攝入的話,會在十到十五分鐘內開始起效,三到四小時後致死——也許再稍微久一些。”“莫不是下在雞尾滔裡?”拜佐爾點點頭:“還能想象更好的媒介物嗎?倒不是因為味道相似,而是因為攪拌後的酒反正會很渾濁。還有,雞尾酒中含有兩種溶劑——水和酒精。”索貝爾從胸袋中摸出鉛筆和一隻舊信封,鋪在膝頭開始寫字:“按照安·克勞德所說,凱蒂在下午六點到七點間喝了雞尾酒,過後十分鐘開始發病。這意味著死亡時間大約是晚上十點到十一點之間——頂多是子夜。按照羅妲所說,一位女仆看見凱蒂身穿安的衣服,十點過後離開家宅。第二天清晨在十個街區之外找到她的屍體。時間上很吻合。”拜佐爾點燃一支香煙,將煙盒再次遞給索貝爾:“我想你也意識到了,這使得嫌犯被限製在了雞尾酒時間在這幢屋子裡的人之中。”兩人靜默片刻。“確定嗎?”索貝爾問道。“那天喝雞尾酒的其他人,舞會過後都仍然活得好好的。這意味著僅有一杯雞尾酒下了毒藥。雞尾酒送到這個房間,交給凱蒂之前,有什麼人知道哪一杯酒是她的?”房門忽然打開,福伊爾走進房間,邊走邊拿一塊大號藍白格子手帕擦拭眉頭。“哈,都安排妥帖了!”他大聲宣布,“等剩下的弟兄到場,咱們就挨個詢問仆人,勘驗喬斯林夫人的證詞。要是凱蒂一失蹤他們立刻報警就好了!”“或者是她剛發病那會兒,”索貝爾添上一句,“幫我弄一份名單,列出那天喝雞尾酒時候在屋子裡的人。”“現在就可以給你,”福伊爾拿出一個筆記簿,翻了幾頁,“聽安·克勞德講經過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名單。”他開始用單調的嗓音念名字,“首先,家庭成員:羅妲·喬斯林,凱蒂的繼母;埃德加?喬斯林,凱蒂的伯父;安·喬斯林·克勞德,凱蒂的表妹以及羅妲的秘書。”“說真的,探長,”拜佐爾插嘴道,“你不會認為安?克勞德——”“我們總要懷疑最先報告罪案的人。”探長冷冷地回答。“是嗎?若是我不小心撞見罪案,可不敢來報案了!”“我認為你可以排除安·克勞德,”索貝爾說,“謀殺嫌犯隻在需要先發製人的情況下才會搶在前頭找警方報案,這是一條鐵律。再說,要是沒了安·克勞德的陳述——咱們都沒法證明這是一場謀殺。”“或許她並不知道這點,”探長繼續他的誦讀,“然後,朋友:路易士·帕斯奎爾,藝術家;尼古拉斯·丹寧,一家德國炸藥公司的總裁。”“化學工業。”拜佐爾喃喃自語。“這有什麼相關嗎?”“沒什麼——或許沒什麼。請繼續。”“第三,與成年舞會有職業上利害關係的人。他們是:喬伊特太太,社交秘書——菲利普·李奇,閒話專欄作者。最後,仆人:格雷戈,管家;維克特琳,羅妲·喬斯林的女仆。”“一共九個人,”拜佐爾補充道,“後來參與安冒充凱蒂一事的僅有四個人:羅妲、帕斯奎爾、維克特琳,還有安本人。能不能問問安,她剛出現在舞會上的時候,有沒有人表現出吃驚的樣子。”“為什麼?”“因為,如果謀殺嫌犯對冒名頂替的經過一無所知,見到安——扮成凱蒂——活生生出場,那人肯定大吃一驚。那天下午,凶手看見凱蒂就著雞尾酒喝下致命毒藥,他知道她要麼已經魂歸天國,要麼正奄奄一息。”格雷戈出現在門口:“另外幾位警察到了,大人。前門口還有幾位記者。他們似乎是跟著警車來的,點名要見您。”“他媽的!”福伊爾惡狠狠地罵道。莫裡斯·索貝爾卻仿佛久旱逢甘霖的乾燥花朵一般來了精神。“探長,交給我吧,”他立刻接口,“你彆擔心。我馬上就能讓他們不糾纏你。再說時間也晚了,我想你不再需要我了吧。醫生,你來嗎?”拜佐爾覺得這好像是演出第二幕開場前請他離開似的,“要是探長不介意的話,我情願在這裡旁觀。”“當然不介意。醫生,你就在這兒待著吧。或許還能找到一兩枚你總是念叨的心理指紋哩!”福伊爾的笑容既寬又大。索貝爾微笑著轉身離開。“格雷戈,”福伊爾繼續吩咐道,“接下來,請領我們去喬斯林小姐的房間。”他們乘電梯又上了一層樓,格雷戈帶他們走進一套連體的起居室、臥室和浴室。點綴房間的是灰色和淡橄欖綠的古舊法式家具。椅子的坐墊包麵是牡蠣白的織錦。起居室中,敞開式的壁爐中鋪著瓷磚。警隊的攝影師拍完照片之後,探長和他的人仔細檢查這幾個房間,讓杜夫記下各種他們認為值得記錄的地方。壁櫥中掛滿了正裝和外套,每件衣服都有自己的衣架,還都套著絲綢衣罩。鞋子一雙雙掛在貼銀的樹狀鞋架上。梳妝台的抽屜中全是精致的內衣,用鳶尾熏得香噴噴的。沒有線索。“桌子呢?”拜佐爾問。福伊爾在桌前落座,翻看著各種紙頁。首先拿起的是幾封寫給“凱瑟玲·喬斯林小姐”的信件,信封上蓋的是歐洲郵戳。“醫生,能幫忙翻譯一下嗎?”拜佐爾從他的肩頭看過去:“法文和意大利文。學校中的舊友。探長,沒什麼有價值的。”接下來是幾封蓋美國郵戳的英文信件——邀請信、賬單、廣告。發型師誠邀凱蒂光顧他們的店。攝影師懇請凱蒂為他們擺幾個姿勢。貴華廣告代理要她代理一款香煙,出價一千塊。沒有地址簿。沒有情書。“現代人不寫情書了,”拜佐爾評論道,“他們要麼發電報,要麼打電話。”“嘿,這兒有賬本。”福伊爾注意到兩處算術錯誤,不禁露出笑容,“還有一本支票簿。”最上麵是一張開給“自用”、簽名“凱瑟玲·喬斯林”的支票,沒有扯下來,也永遠不會兌出現金了。“不是很有經濟頭腦的年輕女士,”福伊爾說,“難怪她繼母能掌管一切,拿了大多數的錢自己用。”抬起頭的時候,他發現拜佐爾離開了身旁,正向浴室走去。“那是什麼?”拜佐爾問杜夫,杜夫正站在某樣狀如小型烤瓷保險箱的東西旁邊。“電冰箱,醫生。裡頭有好些冷霜之類的東西。”拜佐爾拉開冰箱門,掃視著那些五顏六色的芳香油膏:“花幾分錢買點兒綿羊油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他關上冰箱門,視線落在浴室中的帶鏡小櫥上。“找什麼東西嗎,醫生?還是隻是隨便看看?”福伊爾的聲音從背後房間傳來。“隨便看看。”拜佐爾打開鏡門,看見的是牙膏、漱口水和抗菌洗液。“現在咱們該去看喬斯林夫人的房間了,”福伊爾說,“杜夫,打電話找凱西,叫他帶夫人上樓。”羅妲在樓上門廳和他們見麵,她有點兒失去冷靜。或許灑在她漂亮禮服上的墨水也蓋住了她的沉著。一塊汙跡足以讓她看起來形容不整。這幾乎是——象征性的。象征性的,這個詞語在拜佐爾的頭腦中激起一連串的新思路,他又想到了新的可能性。“裡頭是什麼?”走過幾個上鎖的房間時,福伊爾問。“什麼也沒有,大人。”格雷戈打開一扇門,他們看見的是一個空蕩蕩的房間,家具用單子蓋住防塵。“省錢。”羅妲簡單地說,“隻有幾個房間在使用。”她的套房在走廊的另外一端。起居室位於屋角,比凱蒂的起居室多一倍的窗戶。裝點套房的都是珍貴的紅木家具。“我可想不出你們能找到什麼。”羅妲嘟囔道,話聲中不乏譏諷的味道。“例行公事,夫人。”福伊爾答道,“再怎麼說,這屋子也是謀殺現場。”“房間每天都要徹底打掃乾淨。”她望著一位警探拿出取指紋的裝備,話聲中的諷刺味道愈發濃了。拜佐爾走進臥室,未做片刻停留,徑直進了浴室。眾人聽見鞋子和浴室地麵瓷磚摩擦發出的刮擦聲。回到起居室的時候,他手中拿著某樣用手帕包好的東西。“喬斯林太太,”他的態度還是那般莊重,“您的女兒為一種商標名是‘嬌美’的減肥藥物代言。代言廣告中暗示她經常服用這種藥物。我說的對嗎?”“當然不了,”羅妲似乎被這個問題的愚蠢惹惱了,“凱蒂才不需要什麼減肥藥物。她的體形好得很。要不然‘嬌美’為什麼請她代言?”“那麼,你願意發誓說喬斯林小姐從來不服用‘嬌美’嗎?”“那是自然!她自從十一歲在羅馬得上瘧疾後就瘦到現在。你可以看看身後桌上的照片。”放大了的快照鑲在銀色的相框中——照片裡是一位十歲或是十一歲的女孩,她麵頰下陷,雙腿細長,站在威尼斯聖馬可廣場的鴿子群中。拜佐爾不禁疑惑羅妲為什麼要在她的起居室裡擺這樣一張照片。他旋即明白過來,那是為她一直飾演的儘心儘職的母親角色服務的道具之一。他轉過身麵對她,望著她瘦高苗條的身形:“你自己用‘嬌美’嗎?”她麵露訝色:“開什麼玩笑,威靈醫生!”看見他似乎不為所動,她又加上一句,“當然不了!”“住在這幢宅子裡的其他人吃‘嬌美’嗎?”“我不認為仆人買得起‘嬌美’,不過我並不確定。為什麼問這個?”拜佐爾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你和你女兒手頭有‘嬌美’嗎?”“‘嬌美’公司的人送支票的時候附帶了一個樣品。我們還嘲笑這事情來著。我記得她把那東西丟進廢紙簍了,就在這個房間裡。”“什麼時候的事情?”“幾周之前——十一月,我記得。”“可是,代言廣告去年春天就登出了?”“沒錯。他們寄支票的動作很慢。我們不得不寫了好幾封信去催。”“你確定你們誰也沒用‘嬌美’?”“我得說多少次?凱蒂的體重本來就過低。她在巴黎的醫生肯為此作證。他讓她每頓飯都就著牛奶吃,想給她長點兒肉,可惜沒什麼效果。”拜佐爾解開手帕,露出包著的東西。他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的指紋印上去。“喬斯林夫人,你怎麼解釋放在你浴室小櫥中的這瓶‘嬌美’——這瓶半滿的‘嬌美’?”福伊爾從拜佐爾的肩頭看過去。和廣告中的允諾一樣,“嬌美”瓶子用的是所謂的“現代派”設計——水晶玻璃、黑色釉質,襯著裡頭淡黃色的藥片,效果頗為彆致。標簽不如廣告那樣熱情洋溢,因為標簽受到更嚴格的規定控製。拿吹製手法留在瓶壁上的是一個極美女子的剪影,她的大腿細瘦得不似人類,兩條長腿至少占了三分之二的身體高度——以便讓服用“嬌美”的人永遠記得這種柔若細柳的理念。黑色的圓形瓶蓋上用金色浮雕字體印出熟悉的口號:“科學說‘嬌美’乃是減肥正途。”就連這些字母也用的是又瘦又長的字體,仿佛它們也減了分量。瓶頸上垂下一縷黃色的絲綢纓穗,多增加了一分華貴氣質。拜佐爾隔著手帕擰開瓶蓋,將一兩粒藥片倒入掌心。藥片邊緣有些參差不齊,瓶中留著一層細細的黃色粉末。“我——我不明白,”羅妲猛然吸氣,她頭一次顯出驚慌失措的神情,“我記得很清楚,這瓶東西送來的那天就被丟掉了。凱蒂從來沒有吃過它。”“應該說她從來沒有主動吃過它。”拜佐爾說。“天哪!你認為是‘嬌美’讓她——”“我不知道——還不知道。”他又拿手帕包好藥瓶。羅妲急切地湊上前:“要是她吃了‘嬌美’——那麼也許根本不是謀殺了?或許是偶然間的過量服藥?”“正是如此。”“呃——”她笑笑,將手指絞在一起,“或許我說的太絕對了。或許她一直背著我吃‘嬌美’。”“可是,她不是一直喝牛奶添體重嗎?”拜佐爾和藹可親地說,“你說過,她在巴黎的醫生可以為此作證。安·克勞德也這樣說過。小時候的照片說明她已經瘦了有些年頭。她根本不會需要減肥藥物。”羅妲沉默下來。她的思想大概正在左衝右突,像是落入陷阱的動物,尋找對方的漏洞——能夠回到先前較有說服力的證詞上的方法。“說真的,”她的呼吸變得急促,“我若是知道任何有關——謀殺的事情,肯定不會把毒藥隨隨便便放在自己的浴室裡——對不對?”“或許你沒有料到我們今天晚上會來,”福伊爾毫無感情地說,“或許你太過聰明,認為我們發現毒藥——隨隨便便地放在這兒,就不會懷疑你了,正如你剛才說的。”等她在凱西的監視陪同下離開房間,福伊爾望著那個“嬌美”藥瓶:“該死的!”“怎麼啦?”“呃,醫生,你我都知道,那些傻乎乎的廣告代言分文不值。可是,一旦辯護律師動點兒腦筋,地檢官又如何能說服陪審團,在貼遍全國的廣告中說她吃‘嬌美’的女孩,其實根本沒碰過那東西,也就沒有偶然間服藥過量的可能性了?”拜佐爾的眼神對上探長的雙眼,他慢慢地答道:“謀殺嫌犯也想到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