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風俗畫卷(1 / 1)

“路易士,能不能閉上你的嘴?”羅妲語調平和地說。接著,她轉而對索貝爾說,“凱蒂遭到謀殺這事情若是真有半分的可能性,那麼當前的局麵就又添了新的變數。”“你這麼說是承認了凱蒂的死亡嗎?”索貝爾追問道。“我怎麼可能知道。兩個女孩都離開了家宅。顯然有一個失了性命。究竟死的是哪一個,我並不知道。不過,現在我願意承認一件事情,那就是,凱蒂是先離開的,我的確說服了安假扮她參加舞會。我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要是你認為這和案件有什麼聯係的話,我願意錄一份供詞。”“這可真是明智的選擇,”索貝爾答道,“你需要請你的律師來——?”“不用了,”羅妲瞪著帕斯奎爾,而對方在她的目光下縮成了一團,“我沒什麼需要隱瞞的。凱蒂要是真的死了,我也沒什麼活頭了。”福伊爾探長就此接手:“杜夫,準備好了?”“好了,頭兒。”警局的速記員在一張貴重的鑲嵌細工(把木或象牙等材料,按照複雜的設計方式一件件地置入一個木製平麵,而後鑲嵌到另一個平麵上(尤指家具的麵)用做裝飾。)桌前坐下,取出筆記簿,擰開鋼筆帽,儀態冷靜得像是記錄天使(基督教認為,每一個人頭上都有一位記錄天使——掌管記錄每一個人言行善惡的天使。)。“喬斯林太太,準備好了嗎,”索貝爾說,“首先,我想知道你讓安·克勞德假扮凱蒂參加舞會的緣由。”羅妲躊躇片刻。除了帕斯奎爾一下下的抽噎聲之外,房間裡萬籟俱寂。隨後,她聳聳肩,開始用平緩、單調的聲音敘述,仿佛隻是在講關於彆人的故事,而不是在吐露自己的秘密。拜佐爾覺得她在坦露自己的隱私時得到了施虐的快感。多年來,她一直戴著麵具生活。現在至少享受到了“坦白”這一奢侈品。“勸服安假扮凱蒂參加舞會的時候,我讓安覺得這會是個了不起的玩笑——惡作劇——因為隻有這樣的理由才可能說服安這樣的女孩。可是,對我來說,這卻是嚴肅得好比人命關天的大事。我的未來都得仰仗凱蒂的成功出場。”“我不明白。”索貝爾說。“太簡單了。我身無分文。”索貝爾大聲吸氣。想起她剛才開出的“隨便多少費用”,拜佐爾不由得微微笑了。“若不是急需現金,你難道以為我會允許凱蒂為廣告代言?”羅妲恨恨地叫道,“要不然我怎麼供她零用https://錢和沒法賒賬的各色現金開支——仆人的工資、來美國的路費、餐廳的賬單?她的名字越是廣為大眾所知,我們就越能從商人手裡賒賬。不是富人,也得是名人。“屋子和家具已經抵押出去了——油畫也不例外。賣畫變現拿到的錢也就剛夠贖回房子的。我在巴黎把喬斯林家的珍珠項鏈出手了——當然是秘密的。安參加舞會時戴的項鏈是養殖珍珠(珍珠有天然和養殖的分彆,前者要貴重得多。)做的複製品。“不明白你們為什麼都一臉訝色。說真的,難道這是你們頭一回聽說當母親或者當繼母的賭上最後一個子兒,就為了給女兒辦個漂亮的成年舞會?因為結了一場好姻緣而重振家業的到處都是。要是母親們夠坦誠,她們肯定會承認,成年舞會總是一項投資,有時候甚至是孤注一擲的投機生意。我的手筆要比普通人的排場大了不少——話說回來,我這人做什麼事情排場都不小。”她停下來,打開桌上的玉石匣子。匣子空空如也,“噢,老天!我的煙盒放在哪裡了?”拜佐爾拿出他的煙盒。“謝謝你。我的丈夫,傑拉德·喬斯林,天底下最差勁的商人,”她繼續說下去,“他死的時候,雖說把大部分財產留給我,但錢都投資在了許多荒唐的地方,我不得不做個抉擇,要麼靠微薄的收入過活,要麼靠資產過活。我決定選擇後者,換句話說,選擇在凱蒂身上投資。她肯定有出閣的一天,我認為她應該嫁個好人家。自打她十一歲開始,我就以這件事情為終極目標,給她選擇了昂貴的教育。我知道等她結婚了,我肯定能獲得豐厚的補償。那以後,我打算嫁給路易士,在巴黎定居安享晚年。”“帕斯奎爾先生的錢袋子也得看這樁事情。”索貝爾嘟囔道。羅妲沒有搭理他的插嘴:“住在歐洲是為了避開我亡夫的家族,但我決定還是帶凱蒂回紐約辦成年舞會,因為這兒沒有什麼貴族製度。她的衣服是去年我在巴黎買的折扣貨,條件是讓《美國雜誌》的配圖時尚文章使用凱蒂身穿禮服的照片。貴華廣告代理看見這些照片,寫信說願意付她一千美元,要她代言一款新出的指甲油。來美國的船上,我們遇見了菲利普·李奇,他在他的專欄裡發了許多關於凱蒂的消息。更多的代言陸續而來,她還沒辦成人禮就算是成了名人。“每個人都當她是家族的女繼承人——甚至包括凱蒂自己。她把所有事情留給我管理,對金錢的觀念不如美國女孩那樣早熟。她父親為她建立的信托基金在一九二九年化做了廢紙。(1929年美國紐約股票市場大崩盤,當年的10月24日就是著名的“黑色星期四”,一天內道瓊斯指數下跌13%。)她不比她的表妹安·克勞德強到哪兒去。不過,她們兩人對此都毫不知情。“我們一到紐約,我就去見我丈夫的哥哥,埃德加·喬斯林。我沒把我們的財務狀況告訴他,隻是說我拿不出那麼多錢,給凱蒂辦一個她理當享有的那種排場的成年舞會。他是凱蒂最近的親戚,自己也沒有女兒,於是答應給我五萬塊錢,資助這場舞會。我哄著他給了我六萬,再多的他怎麼也不肯了。我本來想弄到七萬五的。“現在,或許你們開始明白了,凱蒂在成年舞會前幾個小時忽然不舒服,那會兒我是什麼感受。埃德加·喬斯林沒有開一張六萬塊的支票給我。他隻是答應拿出這麼多的錢付我送去的賬單。食物、鮮花、容易腐壞的東西,都是在凱蒂生病前送來的。喬伊特太太做完了組織舞會中她的那份事情,她要我答應付她雙倍的價錢,因為她隨叫隨到,在短時間內完成了任務。兩個樂隊的領隊都回絕了彆的邀約,隻為空出那一天為我演奏,我得為此付出額外費用。舞會舉行與否,埃德加都要付這些錢。我沒錢另外再搞一場。埃德加的話就好比板上釘釘,他絕對不會多給我半毛錢。光靠賒賬我辦不出第二場舞會。商家已經起了疑心。“不可能推遲舞會,而舞會對於凱蒂和我的未來計劃又是那麼至關重要。若是我把實情告訴埃德加,他或許會給凱蒂一點兒什麼。可是,他什麼也不會給我——對此我很確定。他有一個前妻需要供養,等他死了,遺產隻可能分給他的子女。為了我的前途,還有凱蒂的前途,她的人生軌跡絕不能出什麼岔子,或是被引上錯誤的軌道。每一項細節都必須符合我們的安排,她生病與否不是重點。這正是我允許安假扮她參加舞會的原因了。”“多麼拚死一搏的計劃啊。”索貝爾感慨道。羅妲望著他:“我的確是拚死一搏了。我做夢也沒想到凱蒂會在被假扮的過程中死去,若是想到的話,我決計不會冒這個風險。我從頭到尾都沒想到她病得真的很重。她在歐洲的時候有過幾次瘧疾發作,就是這些症狀。我覺得讓安在舞會中代替凱蒂出場能挽回局麵。過上幾天,等凱蒂好轉了能下地走動,一切都將按照我的計劃進行。她已經吸引到了尼古拉斯·丹寧。”羅妲抽完一支香煙,向拜佐爾又要了一支。“安在舞會上把凱蒂的角色飾演得天衣無縫。”她繼續道,“女人的個性隨衣著和扮相會發生多麼大的變化啊。所有的事情都很順利,直到淩晨三點格雷戈說維克特琳想見我。我知道肯定出了什麼意料之外的亂子,否則她不可能來打擾正在參加舞會的我。我告訴格雷戈,說到我的起居室見麵,但是她在走廊裡截住我。她臉上的表情仿佛是發了狂。“‘太太!’她叫道,‘我剛才去安小姐的房間,想看看凱蒂小姐休息得怎麼樣了,結果——她不見了!’“我們跑進安在四樓的臥室。被子掀開丟在一邊。她的睡袍甩在椅子上,完全沒有汗濕的痕跡,她肯定早就離開了,因為她的病情讓她汗出如漿。我說,‘她不在浴室嗎?或是她自己的房間?’維克特琳答道,‘沒有,太太,我已經找遍了這層樓和下麵一層樓。’“我說,‘看看安的衣物有沒有少。’維克特琳打開壁櫥,看了一眼就驚叫道,‘少了一件黑色外套。我記得很清楚,是在市政廳百貨公司買的。凱蒂小姐肯定穿上安小姐的衣服出去了!’凱蒂的病情本就足夠糟糕了。她的失蹤對於我簡直是晴天霹靂。要是現在她有個三長兩短,我投在她身上的鈔票不就打了水漂?我坐下,想理清思路。我的第一個想法是綁架。接下來我想到綁架犯不可能錯把凱蒂當成安,因為按理說凱蒂才是拿得出錢的那位。綁架犯不可能知道在舞會上作為凱蒂拋頭露麵的不是凱蒂,而躺在安床上半死不活的卻不是安。我的結論是,凱蒂離開家宅肯定出自她自己的意願。可是,原因何在?“我鎖上安的臥室門,下樓走進我的起居室。然後,我叫維克特琳去找路易士,拉他來見我。他是唯一一位我會去尋求幫助的人。等待的時間裡,微弱的舞會音樂聲不絕於耳。這讓我神經高度緊張。“維克特琳和路易士回來的時候,她說哈根——女仆之一——說起她看見‘克勞德’小姐十點多從前門離開,穿著那件黑色外套,帶著帽子。路易士和維克特琳都想不出凱蒂為什麼會穿上安的衣服離開家宅。她發著高燒,時間又那麼晚,天又在下暴風雪,這讓事情愈加讓人困惑。路易士叫道,‘她發瘋了!’我們麵麵相覷,他又慢慢地重複一遍,‘發瘋了——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們都知道罹患神經崩潰症的人是什麼樣子——忽然離家出走,茫然流浪數日,徹底失去記憶。她肯定是在夢遊離魂的狀態下穿了安的衣服離開家宅的。“我之前說凱蒂想象力豐富和喜好內省,這都是真的。她體重過輕,身體也不健康,過去幾周,開啟家宅和準備舞會忙得我們焦頭爛額。這之前凱蒂在巴黎試衣試了多次,每次試衣都讓凱蒂筋疲力儘。我覺得她的神經很可能在重壓下崩潰了。或許那天下午她發的病更多是神經性的,而不是身體上的。“這時候,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即將麵對的是多麼可怕的轟動效應。多虧我的苦心經營,凱蒂已經是個名人。要是我去找警方尋人,報紙肯定要抓住不放,然後——我想象著報紙頭條渲染後的局麵,不禁渾身發抖。要是報紙得知假扮出場的事情,或是挖出我們的真實財務狀況——這樣的醜聞將毀了凱蒂,我也會跟著萬劫不複。“我就此下了決定,一定要捂住整件事情,跟彆人家掩蓋私生子和盜竊癖的道理一樣。我說,‘我們不能叫警察。我們得雇個嘴巴嚴實的律師或者私家偵探尋找凱蒂。’可是,維克特琳指出,凱蒂的照片已經滿大街都是,要是她神情恍惚地到處遊走,肯定會有人在我們找到她之前認出她來。那時候我真是不知所措了。還好路易士他——”“不!”帕斯奎爾大叫著跳起來,“都是她的主意——不是我的!這女人迷了我的魂,沒完沒了嘮叨我,恐嚇並威脅我!“都是她的錯——我是清白的!”他身子一軟,又跌回椅子裡,又開始抽泣。羅妲瞅瞅他,一絲笑意出現在嘴角:“說真的,路易士他……”抽泣聲戛然而止。“好吧,隨便你,”羅妲譏誚地嘟囔道,“我的看法是,隻要凱蒂住在家裡,時不時到公眾場合拋頭露麵,就不會有人把街頭的流浪少女當做凱蒂·喬斯林。假扮已經獲得了成功,為什麼不讓安一直假扮下去,到我們找回了凱蒂為止?“要是凱蒂消失在公眾視線之外,取消接下來幾天的所有預約,無論我們想出什麼理由,城裡肯定謠言四起。但是,如果銷聲匿跡的是安,那就連朵水花也激不出來。她不熟悉美國,又幾乎身無分文;父親這邊沒有走得近的親戚,和母親的家族也徹底斷了聯係,以至於埃德加·喬斯林,她的舅舅,那天下午路過,上門喝雞尾酒的時候根本沒有認出她。她在紐約隻有一個朋友——某位看管書店的老同學。可是這位朋友並不知道安在紐約。不會有人注意到她的消失。我們要做的隻有一樁:告訴仆人們安出遠門了——去加拿大或是加利福尼亞之類的地方。他們肯定會深信不疑,因為凱蒂穿著安的衣服離開家的時候,已經有一位女仆把她當成了安。我們可以把安的行李運到什麼地方去,等以後再取。“舞會過後的第一天,凱蒂好好休息是很正常的,因此安也可以在凱蒂的房間裡休息。接下來的一天,她該打扮成凱蒂出現在某個公共場合,燈光不能太明亮——歌劇院是最好不過的選擇了。等到第三天,凱蒂應該已經給找回來了。我們賭的是能夠在她落到警方手中之前覓得她的蹤跡。她肯定走不遠,因為她沒多少錢。凱利和雷諾德,我們找的兩位私家偵探,他們很有信心能在幾天內找到凱蒂,不至於搞出任何醜聞。”“但是他們沒能找到。”福伊爾探長忽然插嘴,“他們怎麼不去停屍房查——她不就在那兒?這是失蹤案子的標準流程。況且你也清楚,她離家的時候病得正嚴重。”“對不起,但我們都假設凱蒂還活著。”羅妲的回答有點兒太過順暢,“你要明白,我們沒有把她身體上的疾病看得太重。我原本希望她能休息休息,趕在彆人得知實情之前,回來過從前的生活。”拜佐爾心想:她在撒謊。真不知道他們“假設”凱蒂還活著的真實原因是什麼?“我們麵前有一個難題,”羅妲繼續道,“要是安拒絕繼續扮演凱蒂怎麼辦?她不是那種有心機的女孩。我雇她當秘書的時候,她連工資都沒有要,隻要了一張來美國的船票。可是,她卻是那種看似溫順、到了關鍵時候卻會犯倔脾氣的人——特彆是在某些格外微妙和難以操作的事情上。我們已經賭上了那麼多,沒法冒被她拒絕的風險,那樣的話其結果就是我們最不想看見的東西了——醜聞。”羅妲對帕斯奎爾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要是我說都得感激你幫大家克服了這個難題,路易士,你是不是又要歇斯底裡發作了?”帕斯奎爾抬起腦袋,開始呻吟。“他這人可真狡猾,”羅妲不動聲色,繼續說下去,“他說,在公眾麵前假扮另外一個人,這肯定是一種非常特彆的體驗。安的精神上受到了極大的壓力,或許我們可以利用她這種易受暗示的心理狀態。舞會過後,等安明天早晨醒來,她身上穿的是凱蒂的睡袍,躺的是凱蒂的床,人在凱蒂的臥室裡,到時候,我們說話、做事都把她當成凱蒂本人。她要是堅持說她是安,咱們就裝作她產生了幻覺。“安假扮凱蒂之後,宅子裡見過她們兩人在一起的隻有路易士、維克特琳和我。她頂著那個發型,和她表姐一模一樣。仆人肯定能給騙過去,把她當做凱蒂對待。凱利和雷諾德當然知道有一位表妹在假扮凱蒂的角色,借此掩蓋她的失蹤,但是他們不需要知道這位表妹究竟情不情願。等事情結束,我們可以讓安相信這都是惡作劇——用上一些口舌——還有——”忽然傳來清脆的斷裂聲。杜夫警官低低地罵了一句,他折斷了鋼筆尖。“我給你找支筆!”羅妲不耐煩地幾步走過房間,到了那張鑲嵌細工小桌前。她猛然拉開擺著一排舊式鋼筆的抽屜。拉抽屜的時候,她的胳膊肘碰到了墨水瓶,墨水瓶傾倒翻覆。一股墨水濺在吸墨紙上,更多的黑墨水卻灑在了她的孔雀藍絲綢禮服上,從腰部到下擺全是墨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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