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虛光燈下(1 / 1)

喬斯林家宅矗立在東六十街和第五大道的路口,對麵就是中央公園。這是一幢玄武岩建築,按照歐洲舊時的公爵府邸尺寸設計。拱門下的陡峭階梯通往內門。外門用鍛鐵格子鑲著玻璃,附屬樓梯的燈光映照下,格子像是黑色緞帶花邊一般雅致。福伊爾按響門鈴。過了幾分鐘,一名男仆走下台階,打開玻璃外門。“我們有喬斯林太太繼女的壞消息。”索貝爾毫不客套地說,“我們要見喬斯林太太,越快越好。”“敢問您的姓名,先生?”“莫裡斯·索貝爾,地區檢察官。這位是警察總局的福伊爾探長,另外一位是威靈博士。”“非常感謝,先生。這邊請。”他們攀上拱門下的階梯,穿過第二道門,進入燈光昏暗的前廳。“凱西,你在這兒等。”福伊爾吩咐身後的一名探員。“杜夫,你跟著我們。”他對警察速記員說。接下來他們爬了更多的台階,穿過似乎無窮無儘的走廊。在宅邸的心臟地帶聽不到一絲附近的車聲。另外一位仆人現身。他沒有多數英國管家的儀容,但言談舉止卻不會被人看錯:“先生們,若可以,請這邊走。”電梯將眾人帶上一層樓,他們的眼前是一間客廳。上了年頭的植物染料在古董織錦上閃出綠色柔光,織錦遮住窗戶,襯托著易損的路易十六時代的椅子。褐色大理石的壁爐中,木柴生的火正一邊舞蹈,一邊對自己呢喃細語。福伊爾在房間裡隨處閒逛,在一道雙開門前駐足,伸手拉開門。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整片光潔的鑲木地板。水晶枝形吊燈被從窗簾漏進來的街燈光線映得微光粼粼。“舞廳!這一定是舞會舉行的地方了,”福伊爾轉了身,“這裡會不會就是上雞尾酒的房間?”拜佐爾笑笑:“除非是我眼拙,否則壁爐台上掛的不就是那一幅牟利羅?”福伊爾和索貝爾抬頭張望。兩人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一男一女走進了房間。“索貝爾先生?福伊爾探長?初次見麵。我是羅妲·喬斯林。這位是我們家的老朋友——帕斯奎爾先生。”她的聲音低沉而有韻味。拜佐爾立刻明白了安?克勞德口中“嚇人的甜蜜樣子”是什麼意思。“請坐,”她沉著地招呼眾人落座,“請告訴我,有關我女兒的消息是什麼。我實在非常憂心。”她身穿一件顏色獨特的孔雀藍色錦緞長袍,模樣莊重堂皇。她的棕色卷發中有幾縷灰發,但她的麵容依然是美物一件。待她轉了個角度,整體效果卻被破壞殆儘,因為她的嘴實在令人毛骨悚然——欠缺美感的雙唇抿成一道僵硬的線條。帕斯奎爾長得像是一尊正值中年的農牧神(Faun,古羅馬傳說中半人半羊的農牧神,在古希臘、羅馬藝術中常有描繪。),為了有空調的客廳而逃離阿卡狄亞(Arcady,古希臘的一個區域,位於伯羅奔尼撒,其居民與其他著名文明世界相對隔絕,以過著簡樸和田園式的生活著稱。)。逃跑的過程中,他不小心給自己弄了個光鮮挺括的外形,以及肥碩的肚腩。他對羅妲的態度中混合了全心全意的愛意和假模假式的馴順。不過,拜佐爾訓練有素的眼睛沒有漏掉他那份病態的蒼白麵色、肥胖身體的震顫、慘白的雙手和縮小了的瞳孔。他在心裡做了個注腳:嗎啡成癮。“如何?”羅妲的聲音宛如音樂,她將雙手擱在椅子扶手上,身體向前傾斜。索貝爾深深吸氣。“喬斯林太太,你得做好思想準備。”他坦率地說,“我們有理由相信,你的繼女已經過世了。”一層粉底之下,橄欖色的麵頰頓時帶上了斑駁的樣子。她細長的手指緊緊揪住孔雀藍的禮服:“肯定……索貝爾先生……有什麼地方搞錯了吧。”“我不這樣認為,喬斯林太太。女孩是四天前死去的,屍體正在停屍房裡。”羅妲搖搖頭:“你犯了一個錯誤,不過也可以理解。凱蒂·喬斯林,我的繼女,她有一個表妹,安·喬斯林·克勞德,兩個人長得很像。幾個月前,我雇用了她的表妹,讓她做我的秘書。上周二晚上,她離開了我——非常突然。女孩們為了一些很幼稚的事情發生爭吵,安衝出我們家,說是要去加利福尼亞,隨後第二天我們把她的行李送去。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當然,我們覺得是因為她還在生氣。我們沒想到她會出什麼意外。我們對她的個人生活都一無所知。可憐的孩子!你們發現的一定是她的屍體。”羅妲輕蔑地掃視著眾人,不過話音依然冷靜,“我想問一聲,誰的證詞讓你們認定屍體屬於我的繼女?”索貝爾對此早有準備。“一位年輕女士今天早晨訪問了我的辦公室,做了她的陳述。”他娓娓道來,“她說她的名字是安·喬斯林·克勞德。她說她的表姐,凱蒂·喬斯林,五天前生了病,你們說服她假扮凱蒂參加成年舞會——當時她覺得這是什麼惡作劇。”羅妲挑起眉頭:“豈有此理!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情!”“這位年輕女士作證,說舞會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凱蒂,而她本人,被你們關了起來——”“索貝爾先生,我想你一定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吧!你的這個故事我一句話就說得完。今天早晨和你說話的女孩,自稱她是安·克勞德的女孩,實際上就是凱蒂·喬斯林。路易士——”她沒精打采地抬起一隻手,“請替我給索貝爾先生幾位解釋一下這可怕的局麵。”帕斯奎爾轉過來麵對他們。“真是太不幸了,要將家族醜聞說給陌生人聽!”他憤憤不平地說,“不過我想此刻隱瞞實情也於事無補了。喬斯林太太那位鬱鬱寡歡的繼女一直就不牢靠——瘋瘋癲癲的。換句話說,有精神疾病。”羅妲接過話頭:“索貝爾先生,你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都什麼樣。一個個夜以繼日地嬉鬨——香煙、雞尾酒、熬夜——攔也攔不住。不難理解為什麼如此容易精神崩潰。凱蒂小時候想象力就有點兒過於豐富——過於自省了。她喜歡幻想出幾個玩伴,和他們長時間地談天說地……最近幾個月,她和她表妹安走得很近,安在她成年舞會的那天晚上忽然出走,這對她來說是個打擊。這一定是她發展出這個幻覺的原因,幻想她自己是安,而凱蒂失蹤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為什麼沒去找精神病專家。我希望凱蒂能在一兩天內好起來。我不想讓任何人——包括醫生——知道她,呃,精神上不穩定。前幾天對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場噩夢。我們一刻也不敢留她一個人獨處。我的貼身女仆維克特琳,每天晚上睡在她臥室外麵的起居室裡。可是她卻把維克特琳鎖在了浴室中,今天淩晨想辦法逃出了家宅,那時候其他人都還在睡覺。今天我們都要急死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給警方打電話,因為我不希望家族醜聞曝光,那太讓人不快了。現在,從你所說的看來,我猜想那位精神錯亂的可憐女孩跑去找了你,還和你講了她的故事,說什麼她是安,而凱蒂失蹤了。”羅妲歎息道,“都是我的錯。我想明白了。我早該找個精神科專家來的。”好聽而雄辯的聲音就此停止。羅妲靠進她的椅子,模樣魅人極了。房間的奢華裝飾讓她有了富貴人家的那種權威氣勢。索貝爾和福伊爾都深深為之所動。索貝爾看向拜佐爾的眼神中帶上了幾分疑惑。接下來羅妲的表演就有些過火了。“或許還不太晚,”她喃喃道,眼神鎖緊了拜佐爾,“請問,您就是《時間與心智》的作者威靈博士嗎?我能否假設您親自接下了凱蒂的病例?”她的棕色大眼睛閃閃發亮,“我會讓您的努力得到相應回報的。說真的,隨便多少費用我都願意——隻要能讓凱蒂好起來。明白我的意思嗎?”“喬斯林太太,”拜佐爾平靜地說,“知道嗎,身為一名精神病專家,最幻滅的地方是,我發現了究竟有多少仁慈的親屬,希望家族裡的某些成員能被判定是個瘋子。”她的眼神一閃。他沒等她回話,繼續說了下去:“今天下午,我給這位自稱安·克勞德的女孩做了一係列精神和神經學測驗,我沒有發現任何精神失衡或是神經疾病的症狀。這意味著我們不能將她的證言當做幻覺輕輕放過。你必須給我們一些決定性的證據,能夠證明這個女孩是凱蒂·喬斯林,而不是安·克勞德——如果你做得到的話。”羅妲分開塗抹了口紅的雙唇,但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接著,她優雅地滑到地麵上,表麵上看起來是失去了知覺。“瞧你都乾了什麼!”帕斯奎爾叫道,他的臉色雪白得如同刷了一層白堊。拜佐爾用冰冷、職業化的眼睛打量著羅妲。他處理過類似的情形,他知道現代女性的弱點何在。“按鈴叫仆人送點兒水來,”他告訴帕斯奎爾,“潑在她的頭上。彆擔心指燙的發卷。”羅妲睜開眼睛,呻吟著說:“威靈博士,我這人神經特彆敏感。”她帶著認命了的神氣解釋道,“最小的一點事情也會刺激到我,類似這樣的休克頻繁得讓我不勝其煩。我的心臟——”她用手按住左胸,“不夠強健。”帕斯奎爾賣弄著騎士精神,將她扶上一把椅子,借此表達他對眾人的譴責。他把小軟墊塞在她的背後,又拿來腳凳放在她藍色的便鞋底下。索貝爾的懷疑全都回來了。他麵對羅妲,一隻手握拳放在背後,一隻手攤開伸在麵前——這是他上法庭的標準姿勢。他的聲音很像是盤問反方證人時的語氣。“在你說任何話之前,喬斯林太太,我想先把話說清楚。被指認為凱蒂·喬斯林的那具屍體,她並不是死於自然原因。”“哦,我的上帝啊!”開腔的是帕斯奎爾。索貝爾頗為訝異地轉過身。和拜佐爾不同,他沒有注意到帕斯奎爾嗎啡成癮的症狀。帕斯奎爾將臉埋在雙手中間,開始啜泣。“這兒的人似乎神經都特彆敏感。”福伊爾拉長了調子說。“路易士!彆這麼丟人!”羅妲的轉變徹底得仿佛屋裡又來了另外一個人。倦怠、威嚴,還有年輕時“魅力”的幽魂,統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強悍、務實的女人。連她的聲音都換了樣子,悅耳的音調變成了冷漠、乾脆的語氣:“路易士!”帕斯奎爾像是一大坨果凍似的不住顫抖。他停下啜泣,但手依然捂在臉上。羅妲轉過去麵對索貝爾:“是什麼——意外事故?”“環境證據更傾向於謀殺。”帕斯奎爾抬起被眼淚打濕了的臉。這會兒臉色成了發綠的慘白。“謀殺!”他學舌道。羅妲輕蔑地看著他。“彆讓他們唬住你,”她平靜地說,“什麼人會想謀殺凱蒂呢?她隻有十八歲。她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仇人。要是屍體裡檢出毒藥,它更可能是下給安·克勞德的。”帕斯奎爾卻沒在聽她說話。“我對此一無所知!”他一再聲明,“我和這事情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我是無辜的!”索貝爾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帕斯奎爾身上,神態中帶著律師看見較為軟弱的證人時的那種本能:“想證明你的清白,最好的辦法是把你知道的實情全都吐出來。要是你和喬斯林太太膽敢隱瞞你們對這起死亡案件任何情況的了解,你們將發現自己被指控為事後共犯。成為謀殺疑犯也不是沒有可能!”“噢,不!”帕斯奎爾急切地叫道,“我們怎麼可能?你難道不明白嗎?凱蒂的死亡將毀了我們兩個人!要不然——”“路易士!”羅妲的眼神恐怖極了,但她的聲音依然能夠自控,“我帶你來這兒是給我出主意的——而不是捅我刀子的!”“我是在給你出主意,羅妲。”他說話的樣子仿佛他們正在獨處,“難道不明白嗎?警察遲早會發現實情。他們總能做得到。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訴他們真相吧!難道你還不明白?這是一樁謀殺案,這是我們的唯一機會!我們不該頑抗,我們應該坦白!”他的聲調提高,繼而嘶啞了,“你就不應該——”“路易士!”他跌坐進椅子裡,嘟嘟囔囔說個不停:“要是你不告訴他們——我來說,我——我才不願意為了你的緣故冒坐電椅的危險。”他抖了一抖,“說到底還不都是你的錯!”這話惹怒了羅妲,不過她的眼神隻讓他稍停了一停。然後,他喃喃道,“彆那麼瞪我。你——你就不是人類,羅妲。你就像是吃自己小貓的母貓!”他的嘴唇忽然分開,他帶著十二萬分的恐懼盯住了她。“聖母在上!”他低著聲音嘶啞地說,“我——我在想,是不是你給凱蒂下了毒?你一直就很恨她!”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