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拜佐爾回到地檢官辦公室,已是下午晚些時候了。窗外,冬日的天空仿佛低垂的灰色天花板。屋裡亮著台燈。房間昏暗得仿佛建在地下。索貝爾將手裡的筆懸在便箋本上方。“現在,威靈,故事你聽夠了吧。是雙重人格嗎?是健忘症嗎?抑或就是腦子出了毛病?”拜佐爾笑笑:“台麵上說,我讓克勞德小姐留待觀察,準備給她的精神狀況做一份詳細報告呈交給你。”“台麵底下呢?”“她和你我一樣正常。”“該死!”索貝爾丟下鉛筆。“對不起,地檢官,”拜佐爾嘟囔道,“我也明白,若是健忘症或是癔症會方便許多。”索貝爾還有微笑的力氣:“我倒不是盼著這可憐的女孩腦子有問題——但如果她沒問題,這案子就麻煩大了。有沒有可能說她其他方方麵麵都正常,隻有一個地方出了幻覺?”“什麼地方?”“認為她是安·克勞德,而實際上卻是凱蒂·喬斯林。名利場上的女性常犯神經崩潰症這毛病。你看這兒——”索貝爾在一份機打稿件中翻找,“這是她的敘述:‘所有仆人都相信我是凱蒂·喬斯林,而安·克勞德已經離開了宅子。’這難道不是精神不正常的人經常用的套路?你知道——‘所有仆人都相信我是約翰?史密斯,但其實我是拿破侖·波拿巴。’(其實是指身份妄想症,這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種表現形式,患者會幻想自己是其他人,尤其是身份、地位遠遠高出自己的人。)”拜佐爾點起香煙,靠進椅子中,透過煙霧看著索貝爾。“那麼,雪地裡發現的女孩屍體是什麼人?她是怎麼走向死亡的呢?”索貝爾皺起眉頭,但拜佐爾沒有理會,“安·克勞德不可能知道在雪地裡發現屍體的時候它還是暖熱的,因為警方沒有向報紙公布這一點。描述凱蒂的病況時,她著重指出高燒和大量出汗。這難道是巧合嗎?”“這樣說來,她證明了屍體屬於凱蒂·喬斯林?”“還不止呢。她證明了屍體身上的衣服都是她的。之所以沒有洗衣店的標記,是因為衣服都是她自己洗的,她搬去和喬斯林家同住之後,羅妲的洗衣女傭給她洗衣服。衣服從未進過公共洗衣店。還有,狗的證據。”“你知道我沒法讓狗上法庭宣誓——”“噢,本來也沒多少用處。”拜佐爾表示同意,“你首先得證明它是凱蒂的狗,這一點就夠困難的了。不過,我不認為它屬於帶它來的那個女孩,它連一條她的命令也不遵守。它嗚咽的樣子,還有望著門口的神態,這都很有意義。”“好吧,你贏了!”索貝爾伸手去拿電話,“這就叫專員大人和福伊爾探長再過來一趟。”等他放下聽筒,拜佐爾不禁感歎道:“真不願意去想象,要是我們沒有發現屍體,安·克勞德會有什麼下場。”“她這會兒在哪兒?”“精神病院。不過,我建議你放她離開,讓她去找那位看書店的朋友。精神病院對正常人來說實在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場所。”“你得先證明她精神正常!”“嚴重的精神疾病有四個明顯的外部特征。”拜佐爾反駁道,“興奮、沮喪、智力低下和精神混亂。你和她說話的時候,她有沒有表現出興奮、沮喪、智力低下或是精神混亂?”“沒——沒有,可是——”“從神經學的意義上來說,她健康得都不尋常了——每一項反射和反應都正常,協調能力和辨向能力極好,沒有什麼怪癖。自由聯想測試中,她的平均時間是1.475秒——好過榮格給出的受教育女性的平均值。我和她反複討論她講的事情,每個問題她都回答得很有條理。我給她做了一組特殊精神測試,我估計你的結果都不如她的好。”電話及時響起,通報警察專員和福伊爾探長到了。“威靈說她精神正常,”索貝爾開門見山,“因此,她的故事很可能是真的。”亞契重重地坐下:“不可能啊。整件事情太難以置信了。”“不,亞契,雖然抱歉,但我得說,這實在太有說服力了,”拜佐爾將重心壓在皮椅扶手上,“精於算計的繼母,瀕臨死亡的成年禮主角,還有取而代之的現代版灰姑娘——跳著Danse Macabre(法文,意思是“死亡之舞”。)——每一樁都絲絲入扣。”“可是,我的侄女伊索貝爾在場,她從來沒想過那女孩可能不是凱蒂·喬斯林!”福伊爾插進來說:“專員先生,我很抱歉,那並不能證明任何事情。國內外的警察記錄中都有身份錯認的案例,有人信誓旦旦說某人做了什麼什麼,有目擊證人宣誓指認無辜民眾是騙子——都不是有意為之,還有女人把素未謀麵的屍體當做自家丈夫。我不知道其中道理,但事情屢有發生。”“辨彆他人的能力是很靠不住的東西,”拜佐爾答道,“若是有了精神疾病,這是最先出問題的幾樣之一,即便對於正常人來說,光線、距離、熟悉程度也會影響判斷。舞會上的多數賓客對凱蒂·喬斯林的認知僅限於公開發表的照片,而且他們看見安的時候是在人工光線下。他們在喬斯林家看見她,介紹的時候,凱蒂本人的繼母說她是凱蒂。他們把安認做凱蒂,是因為他們相信她是凱蒂——相信什麼就看見什麼。可是,狗通過嗅覺辨認人類,而不是通過最容易瞞騙的視覺。”“謝謝你給我們上課!”索貝爾發了句牢騷,“咱們還是繼續談凱蒂·喬斯林的謀殺案吧——如果真的是謀殺。就我們掌握的情況看,依然不能排除自殺和意外。”“我猜不會是意外。”“為什麼?”拜佐爾拿出他最具學究氣的一麵,因為他知道這能惹惱索貝爾:“死亡前的精神高漲,死亡後屍體的超常溫度,都說明死者曾服用某種新的高熱藥物。”“高——什麼熱?”“使體溫升高的藥物,通常是減肥藥物的主要成分。”索貝爾目瞪口呆:“太有趣了!”“非常有趣,因為如果安·克勞德說的是實話,那麼凱蒂應該沒有吃過嬌美,或是彆的減肥藥物。”“為什麼你先前不說?”“我想先請蘭伯特幫我確定一下。然後呢——”拜佐爾笑笑,“你給我試圖破案的熱情澆了一盆冷水。”“希望是自殺就好了。”索貝爾喃喃自語。“那麼她為什麼要穿著安的衣服離開家?”“總不可能是謀殺吧!”亞契總長叫道,“因為——呃,怎麼可能!埃德加·喬斯林和我同屬一個俱樂部!”“我很抱歉,這個沒法當證據。”索貝爾說。“可、可這實在太——太荒謬了!誰會在成年舞會的前夕謀殺即將步入社交圈的女孩?”“你打算委派誰跟這個案件?”“福伊爾,你能親自擔九九藏書綱嗎?”亞契說,“直接向我彙報進展。”“交給我了,先生!”福伊爾回答,“地檢官先生,你要不要派個副手跟案子?”索貝爾把他桌上的鉛筆一支支排好,拜佐爾知道他在衡量“遭到上流社會唾棄”和個人大大出名這兩者的分量。過了一會兒,熟悉的微笑又爬回他的臉上:“不,福伊爾,我才不要和彆人分享閃光燈。無論踩痛多少腳指頭,隻要能破一個這樣的案子,我都會出名。第一件事情,去見凱蒂的繼母——羅妲·喬斯林。我們可以像對待彆人一樣傳她來局裡,不過現在情況非常特殊,我寧願讓她失掉一些防備心。咱們儘快去拜訪喬斯林家——比方說,今天晚上,諸位意下如何?”“我不去!”亞契總長叫道。索貝爾的笑容越發厚顏:“我有一個再好不過的借口。很正式的,我要做的隻是去通知喬斯林太太,我們發現了一具被指認為她女兒的屍體。威靈,要是你得空的話,希望你能同去。喬斯林太太說不定會急中生智,說安·克勞德腦子有病。你可以把給我講過的話再給她說一遍。”“樂意奉陪,榮幸之至。”拜佐爾實話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