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影(1 / 1)

吉本芭娜娜 2903 字 1天前

“我怎麼可能真的要殺他呢?隻不過是想給他點兒厲害看看,嚇唬嚇唬他而已。沒想到你們這麼大驚小怪的,真是一幫膽小鬼。”本來,我們以為很快就會看到鶇眼裡帶著這種不屑的眼神,數落嘲笑我和陽子的場麵了。但是,鶇卻住進了醫院。高燒、腎功能低下、因過度勞累引起的體力衰竭等等。總之各種症狀隨著“工程”的結束,一下子從鶇的身體裡噴湧出來,很快就把鶇擊倒了。誰做了那樣的事不得像她這樣倒下啊!我一肚子怨憤,卻隻能氣哼哼地目送著鶇上了出租車。“混蛋!我馬上就要走了啊。”我心裡暗罵。看著滿臉通紅皺著眉頭、痛苦不堪、一副倦意的鶇,我心裡真是又痛又恨99lib?。本來還想和你多聊聊呢,還以為在走之前還能和你一起再去遛一次狗,還以為你能來碼頭送彆呢。這些無法實現的事,一樁樁一件件竟讓我悲從中來。政子小姨在和鶇一起上出租車時,仿佛是自言自語似的說:“真混啊!這個鶇。”那一瞬,我愣了一下。但是當拿著毛巾和換洗衣服的政子小姨抬頭看我時,那微笑著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的表情分明是“哎呀,真了不起啊”。我也回以微笑,向她們揮了揮手。出租車在秋陽裡駛遠了。恭一是在鶇住院後的第二天回來的。當晚我被他叫出來,和他在海邊見了麵。“你去醫院看她了嗎?”我不知道怎樣切入話題,隻好這樣問。當我們來到黑沉沉波濤洶湧的海邊,剛站在那裡不久,強風挾著豆大的雨點兒就砸了下來。遠處漁船上的燈光在雨中變得模糊起來。“嗯,去了,但是看她那麼痛苦,就沒有多待,也沒怎麼說話。”恭一說。他蜷腿坐在護堤的水泥墩上,凝視著黑暗中的大海。抱在雙膝前的兩隻手顯得又白又大。“那丫頭,肯定做了什麼吧?”恭一說,“但是,因為那丫頭特彆會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反倒讓懷疑她的人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似的。”我笑了,然後給他講了“陷阱”的故事,就是陽子留著淚向我講的那些。恭一聽著,始終沒有說一句話。我的聲音和著浪濤聲、夜色、海風以及打在臉上的冰涼的雨點,這一切突然讓鶇的身影鮮明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就像大海上閃閃爍爍的漁船燈光一樣,我越是把鶇的行動用語言敘述出來,就越是覺得鶇的生命之光是如此強烈地閃爍在眼前。“除了她,沒有誰能完成那樣的傑作。”恭一聽完後,忍不住笑著說,“陷阱,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就是啊。”我也笑了。那個時候,隻顧著替陽子難過了,心情也隨之或不安或亢奮,沒顧上多想彆的。現在想來,那種難以形容的義無反顧的氣魄,以及詭計多端的手段,實在是太符合鶇的個性了。所以覺得有些可笑。“我吧,每當想到那個丫頭的時候,不知不覺中總是會聯想到某些重大的事物。”恭一突然像告白一樣說道:“很多事,想著想著就會觸碰到那些巨大無比的事物,什麼人生啊、死啊之類。其實,這並不是因為那個丫頭身體不好的關係。不知怎麼,當你注視著她的眼睛,旁觀她那種生活態度的時候,不由得就會升起一種嚴肅的氣氛來。”我理解他的感覺,對他的看法也感同身受。那感覺仿佛有一股暖流,使我漸漸變得有些寒冷的身體一下子溫暖起來。鶇,隻要她在那兒,就能讓我們和一些重大的東西聯係起來。黑暗中,我又一次確認著這一點。然後對恭一說:“這個暑假真的好開心。好像一轉眼就過去了,可是,有時又覺得挺漫長的,真是不可思議。有恭一在,真是太好了,鶇肯定從來沒有過這麼快樂的暑假。”“那丫頭,沒事吧?”恭一說,我重重地點了點頭。巨大的波濤聲和風聲,使腳下有種恍恍惚惚要被拽走的感覺。我注視著夜空中閃爍的星星,仿佛在數著它們有多少。“彆擔心,住院對她來說是常有的事。”我的聲音淹沒在黑暗中。恭一凝視著大海,人好像要被大風刮走了一樣,眼睛裡充滿了哀傷。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不安和孤寂的眼神。鶇將從這個小鎮搬走,他們倆剛剛萌芽的愛情也將要迎來一個未知的新局麵。是啊,這些難以言說的糾結,恭一大概隻能默默地裝在心裡吧。就在前不久,兩個人帶著狗在海灘散步的光景,仿佛依然伸手可觸似的近在眼前,令人難忘。這個畫麵隨著一個個流逝的平常日子,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和海濱的自然景色融為一體了。它將作為一幅最完美的畫麵,永遠保留在我的心中。又過了很長時間,直到頭發都被淋濕了,我們兩個人誰也沒動,隻是靜靜地站著在那裡,不約而同地注視著海的遠方,仿佛都能讀懂對方一樣,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回東京的前一天,我去醫院看望鶇。可能是政子小姨覺得鶇的言談舉止總是旁若無人、毫無顧忌的緣故吧,所以她要了一個單人病房。我敲了敲門,沒有聽到動靜,便悄悄地打開了門。鶇正在睡覺。朦朧的光線下,她那白皙透明的膚色依然沒變,隻是看上去仿佛瘦了許多。緊閉的雙眼上長長的睫毛,枕頭邊散開的頭發,簡直就像真的沉睡的公主一樣清秀美麗。我看著她,竟感到害怕起來,仿佛我認識的那個鶇消失了似的。“起來吧。”我說著,拍了拍她的臉。“嗯”的一聲,鶇睜開了眼睛。像寶石一樣大大的眼睛注視著我。“乾嘛呀?人家正睡呢。”鶇用手揉了揉眼睛,鼻音濃重地說。我放心地笑了,說:“我是來向你告彆的,馬上就要走了。再見,快點兒好起來啊。”“說什麼呢?你這個無情無義的家夥!”鶇說。那聲音好像是拚了命才終於發出來似的,聽著讓人難受。她可能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吧,就那樣躺在病床上拿眼睛斜瞪著我。“是你不好,不是嗎?自作自受!”我笑著說。“就算是吧。”鶇輕輕地笑了笑,然後又說,“那個,我隻對你說啊,我可能不行了,肯定要死了。”我的心一下子揪得緊緊的,慌忙坐到病床邊的椅子上,儘量靠鶇近一些。“胡說什麼啊?”我有點兒生氣地說,“這不是恢複得不錯嗎?難道和過去有什麼不一樣嗎?讓你住院,主要是怕你快要好時又去做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所以才把你關在醫院裡,好讓醫生看著你。就像關精神病院一樣,和生死有什麼關係啊。你搞搞清楚好不好!”“不對。”鶇一臉嚴肅地說。眼神流露出從未有過的認真和幽暗。“你應該知道的,其實人的生和死並不是像你說的那樣。我已經沒勁活了,一點兒也沒有了。”“鶇?”我說。“至今為止,這樣的感覺真的從來沒有過。”鶇說,聲音輕細。“過去不管什麼時候,都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無論對什麼都不關心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從我的身體裡溜走了。以前,關於死啊什麼的,從來沒有想過。但是,現在覺得很害怕,我也想讓自己努力活下去,可是不知怎麼,除了煩,一點氣力也沒有。總覺得,如果就這樣下去,身體不能恢複的話,肯定是死。現在,在我身體裡,激情之類的東西早就沒了。這樣的事還從來沒有過,甚至連憎恨也沒有了,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一個整天睡在病床上的小女孩。我現在終於知道了一個人看著樹葉一片片墜落,從心底裡感到恐懼的那種感覺了。然後,周圍的人開始把逐漸衰弱的我當做茶餘飯後的閒聊資本,最後漸漸把我忘記。一想到這些,我都要發瘋了。”“可是……”我不知說什麼好。鶇說話的口氣非常認真,這讓我感到驚訝。因為,鶇過去好像從來沒有被這種恐懼絕望之感糾結過,她的傲慢也讓我張口結舌。她是擔心搬家後失戀呢?還是陽子說她的話觸動了她呢?的確,正像她自己說的那樣,以前不管什麼時候,不管發燒燒得有多高,鶇的身上都依然會散發出強大的能量,而現在那種能量好像消失不見了。“能說這麼多,證明你沒事。”我衝著不安地看著天空的鶇說。“如果是那樣就好了。”鶇看著我說。那雙從小到大不知被我窺視了幾千回幾萬回的、水晶珠一樣清澈晶瑩的眼睛裡,沒有絲毫虛假的影子,有的隻是從未改變過的深邃目光。“本來就是嘛。”我說。令我感到震驚的是,我們一般人都少不了的煩惱,鶇現在卻是第一次體會到。我想,如果沒有了精氣神的支撐,鶇說不定真的會死呢。但我不想讓鶇察覺到我的心思。於是,我站起來說:“那,我走了。”“什麼?你說什麼?簡直難以置信!”鶇大聲喊著。我想像男孩們那樣瀟灑地告彆,於是我快步向門口走去。隻是在跨出門的那一刻回頭說了聲:“再見。”然後轉身就走。“混蛋!討厭的家夥!虧你做得出來!說不定這是永彆啊!難道學校比我還重要嗎?冷血!無情的家夥!所以沒有男孩兒喜歡你!”等等等等。就像背景音樂一樣一直伴隨我來到走廊。走出醫院,外麵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微帶涼意的晚風中,能感覺到有一股潮汐的味道。在這個半島上的小鎮,好像四周都被海水包覆起來了似的。走在夜晚的小路上,有些想哭的感覺。第二天早上。陽光如盛夏時那樣燦爛耀眼,又是一個大晴天。但是,那過於透明的光線,依然讓人感覺到了一些秋意。政子小姨給我做的早餐,那整個餐桌釀造出來的氛圍,包括餐桌上每天必有的海鮮—是小姨一大早從早市上買回來的。這一切都讓我那麼難舍難忘。我們一邊吃一邊說笑著。“這個鶇啊,真是沒辦法,瑪麗亞走,她也不能去送你了。”政子小姨爽朗地笑著,說這些話時的語氣,就像平時說“陽子,要加飯嗎?”一樣。於是,在晨光中,我又一次告訴自己:鶇真的沒事。接著,政子小姨又說:“幫我把這些帶給姐姐。”說著,把一些海帶醬和一捆捆醃製的鹹菜裝了滿滿一保鮮盒,然後用白布手巾包好,緊緊地打了一個結。一想到政子小姨做這些時那雙靈巧的手,就禁不住讓我深深懷戀。我出門的時候,小姨和姨父兩個人站在門口送我。陽子說要送我到公共汽車站,所以去取來了自行車。我跟小小告彆後,對著小姨和姨父說:“謝謝你們對我的照顧。”“以後也來山上的度假屋吧。”姨父笑著說。小姨說:“這個夏天過得真開心啊。”在明晃晃的陽光中走出山本屋旅館時,覺得不過是一件那麼平常簡單的事,就好像我們平時出門去買可樂一樣。一旦再回過頭來看時,已經走出很遠了。那回頭一瞥,正好看到小姨夫婦倆轉身進屋的背影。我和陽子並肩走著。陽光從正麵照射過來,令人不由得眯縫起眼睛,身材矮小的陽子走在我身邊,秀發隨著步幅在肩上飄來飄去。這一切都像電影中的畫麵一樣,深深地觸動著我的心。通往公共汽車站的小路兩旁,一家家古老的旅館,隨處可見的牽牛花,花色已經開始枯萎。我的記憶就這樣被封存在海邊小鎮這個特有的乾爽的日子裡了。我們坐在公共汽車站售票處前的水泥台階上吃冰棍兒。和陽子我們倆在夏天裡吃過的冰棍兒,幾乎數也數不過來。從開始懂事起就經常一起拿著大人給的零錢去買冰棍兒,鶇總是毫不客氣地從陽子手中搶走冰棍兒,然後一口吃光。氣得陽子隻會哭。一陣感傷尖銳地刺痛我的心。就好像陽光刺得人眼前發黑,讓人覺得這些人們、這個鎮子,乃至整個世界仿佛全都消失了一樣。陽子用手在眼前遮擋住陽光,抬起頭看著天說:“這大概是今年吃的最後一支冰棍兒了吧。”“不可能,肯定還有機會再吃的。”我笑著說。“不知怎麼,人好像一下子泄了氣一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個月就要搬家的緣故……”陽子說,“總覺得那不是真的,肯定隻有到了走的那天,才會接受吧……”陽子微笑著看著我,神情沉靜。仿佛下了決心今天絕對不哭似的。“表姐妹一輩子都是表姐妹啊。”我說。“就是嘛,姐妹也一輩子都是姐妹。”陽子咯咯地笑了。“鶇,最近有點兒奇怪。不知是不想搬家呢?還是前一段時間挖那個陷阱把體力精力都用儘了的緣故呢?”我說,一半是試探的語氣。“……嗯……怎麼說呢。沒錯,最近的確是有些不一樣。好像是對什麼事情想不通似的。雖然在恭一麵前依然和從前一樣,可是,我不是去醫院看她嗎?有一回敲了門沒有聽到應聲,可當我悄悄地打開門時,鶇一副被嚇了一跳的樣子,正慌慌張張地往被子裡藏什麼東西。我問她乾嗎呢,讓她好好休息。但是當我出去打開水的時候,她又拿出來寫起來。”“寫東西?”我感到吃驚。“是啊,好像是在寫什麼。如果再那樣玩命的話,就怕是能治好的病也治不好了。……簡直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麼。”“還發燒嗎?”“嗯,每天一到晚上就發燒,到了早上就退下來。就這樣反反複複的。”“她在寫什麼呢?詩還是呢?”鶇和“寫作”這件事實在是很難聯係在一起,我百思不得其解。“鶇想的事情,隻有天知道。”陽子莞爾一笑。她那優雅的舉止、寬厚溫柔善良的性格,我想我是永遠也忘不掉的。和鶇一樣,陽子那淡淡的身影也同樣鮮明生動地紮根在我心裡了。今後不管我在哪裡,無論我變成什麼樣。“今天怎麼這麼熱啊。好像盛夏一樣。”陽子說著又抬頭朝天空望去。我看到她那圓潤的下巴。很奇怪,這時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所有的一切我都想好好看看,就像透過聚焦鏡頭一樣,把自己周圍這個漁村所有的一切,靜靜地深深地好好看看。公共汽車靜靜地開了過來。一直到上車為止,內心裡始終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感傷,儘管正午的陽光燦爛耀眼,這感傷卻久久揮之不去。—如果鶇在這裡的話,如果她那強烈的氣場可以把一切陰鬱都驅散。如果她能對著我和陽子那淒苦的臉嘲笑一番,然後咯咯地笑個不停……透過車窗一直看著輕輕揮手的陽子漸漸遠去,我知道了:原來我期待的就是鶇能在這裡啊。東京正下著雨。到站下了車,不知道是天氣的原因,還是因為冷,或者是因為人太多的緣故,不知怎麼,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漂浮起來了似的。肯定是心境的原因吧。說起來是回家了,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是夢中的景色一樣,顯得那麼遙遠。儘情地呼吸了一個月的海風,儘情地瘋玩了一個月,整個人是那樣的精氣神十足。我走出檢票口,注視著煙雨中灰色的街道,腦子裡突然無緣無故地蹦出一個閃念:“我真正的人生將從現在開始。”我拎著巨大的行李包,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下了台階。看到媽媽站在那裡。“哎?媽媽。”我驚喜地跑了過去。媽媽拎著購物籃,衝我微笑著。“出來買東西,順便來接你。你沒帶傘吧?”“嗯。”“一起回去吧。”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時,我意識到,媽媽的存在把我一步步推回到了現實中。“玩得好嗎?”“嗯。”“你曬得可真黑啊,瑪麗亞。”“嗯,每天都是豔陽高照嘛。”“聽說鶇交了個男朋友?你爸爸覺得特彆意外呢。”“對,對。這個夏天總在一起玩,就好上了。”“聽說鶇還住在醫院裡?本來有好長時間都沒有發病了啊。”“好像是夏天玩得太過了。”雨中,我們共同打著一把傘,媽媽的聲音聽起來很輕很靜。通往家的方向有一條商店街,走過那裡時,我又一次感覺到了這個夏天的炎熱。於是,我是那麼地想念鶇,那種思念從未有過的強烈。想念戀愛中鶇那生動的笑容。“你爸爸一直在等你回來。今天知道你回來,說不定會提前下班呢。瑪麗亞不在的這段時間,我也覺得特沒意思。今天買的都是你喜歡吃的,回頭做給你吃。”母親笑著說。“嗯,太好了,我已經很久沒有吃家裡您做的飯了。而且還有好多話想跟您說呢。”我說。但是關於陷阱的事大概不會告訴媽媽吧。夜晚站在海邊的恭一對鶇是怎樣的愛戀,陽子的眼淚有著多重的分量,這些都是我心中難以言說的珍寶。就這樣,我的夏季宣告結束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