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東京後的一段時間,我總是恍恍惚惚的。大學裡,像我這樣犯了“暑期懶散後遺症”的大有人在。我們幾個同班同學還開了一陣子玩笑說,我們現在就像是在玩“上學遊戲”一樣。即使這樣,當大家聚在一起聊起暑期的事時,我還是覺得自己過的這個暑假和大家不一樣。我的確是去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鶇身上散發出來的強烈的能量、夏季海邊強烈的陽光……所有的這一切都重合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空間。就像士兵在臨死前夢到的故鄉那樣栩栩如生,比現實中的世界更強烈鮮明。可是這些,在九月已經柔和下來的陽光下,連影子都沒有在身邊留下。當被人問起時,我也隻能回答:“嗯,回老家去了,一直住在當地一個親戚家的旅館裡。”除此之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對於我來說,這個夏天是所有往昔那些令人懷念的東西濃縮而成的精華。……每當這時,我總是覺得,鶇肯定也是這樣想的吧。有一天,父親的腿摔折了。據說那天他在公司的倉庫裡,踩著梯子從資料架的頂層拿資料,結果抱著重重的資料從梯子上摔了下來。我和母親急急忙忙地跑到醫院時,隻見父親正躺在病床上衝我們不好意思地笑著。說起來,父親這個人對於精神上的痛苦好像忍受力極差,而對於肉體上的痛苦卻有著很強的忍耐力。看到父親還好,我和母親放了心。醫生說需要住兩三天醫院,於是,我和母親回到家,母親拿了父親的換洗衣服,又去了醫院。我一個人留在家裡。電話鈴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電話肯定不是好消息。眼前立刻浮現出父親的臉龐。我慢慢地拿起了話筒。“喂,喂。”沒想到,打來電話的是陽子。“姨媽和姨父在嗎?”“不在,父親的腿摔骨折了,住在醫院。真是要命。”我笑著說。可是陽子卻沒有笑。隻聽到她說:“鶇的情況,不太好。”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想起來去醫院看望鶇時,她硬說自己肯定要死了時那蒼白的側臉。是的,鶇的預感從來都很準。“你是說鶇的情況不好?”我終於開口問道。“本來醫生說大概不要緊了。但是昨天開始她已經完全沒有意識了。燒得也很高,好像突然間情況惡化了……”“讓探視嗎?”“今天還不行。不過我和母親一直都在醫院。”陽子的聲音平靜,顯然她也不太相信這會是真的。“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就過去。不管情況怎樣,可以替換一下你們。”我像發誓一樣沉著地大聲說道,內心裡卻忐忑不安。“通知恭一了嗎?”“聯係了,他說馬上趕來。”“陽子。”我說道,“如果有什麼變化,請馬上打電話給我。即使是半夜也沒關係。”“嗯,知道了。”然後我們掛了電話。母親回來後,我告訴了她鶇的情況後,她說,明天先不管父親了,和我一起去看鶇。於是,我們倆準備了明天過去時需要帶的東西。我把電話拉到自己的房間,放在枕邊。這樣萬一電話響,即使我睡著了也能聽到……睡眠很淺,隻有夜越來越深。似睡非睡,斷斷續續地做了許多夢。一晚上自始至終都意識到電話的存在。它就像一個生了鏽的鐵塊一樣,冷冰冰地給人一種不好的感覺。夢裡出現的總是陽子和鶇。在那些斷斷續續令人焦灼不安的畫麵中,每當我看到鶇,就會有一種神聖的、甜蜜的感覺。鶇仍然和平時一樣繃著個臉,或者在海邊,或者在山本屋旅館,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在說著什麼。我心懷忐忑地和鶇站在一起,一如往日地和鶇在一起。早晨的太陽直直地照在我緊閉著的雙眼上,我伸了個懶腰,然後起床。電話一直沒有響。“也不知鶇現在怎麼樣了?”我一邊想著一邊拉開窗簾。一個美麗的早晨。秋天真的來了。一望無際的天空如青瓷一樣澄澈淡麗。樹林在秋風中緩緩地搖曳,所有的一切都滿溢著濃濃的秋意,呈現出一個寂靜透明的世界。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清晨這令人眩暈的美景了,忍不住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它是那樣清晰地印刻在我的心上,甚至讓我感動。雖然不知道鶇現在怎麼樣了,但是不管怎樣,我想首先還是先去看看再說。當我和母親正吃著早飯時,電話來了。是政子小姨。“怎麼樣了?”政子小姨好像早就知道了我要問什麼似的,學著我的口氣說。然後,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要緊了嗎?”我問道。“怎麼說呢,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一下子就好了。反倒顯得我們太大驚小怪了。”小姨說。“啊?真的嗎?”我渾身的力氣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一樣。“從昨天傍晚開始,一下子變得嚴重起來。因為好久沒有出現這種情況了,所以一下子慌了神。醫生也說情況不好,拚了全力搶救。他們也驚訝這個孩子生命力這麼強。那時曾經都覺得可能不行了,沒想到今天早上竟好了,簡直不敢相信。現在正睡得香呢……過去鶇的身體也總是病況不斷,但是像這次這樣還從來沒有過。今後或許還會出現這樣超出預想範圍的事,但這次總算是……”政子小姨說。她好像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但是聲音聽起來卻依然明快爽朗。“對不起,鬨得你們也跟著擔心。如果有什麼事,我肯定會立刻叫你們過來幫忙的,今天瑪麗亞就彆來了,好好休息吧。實在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嗯,沒事就好。”我說。繃緊的心弦突然放鬆下來,血液也仿佛同時又能暢通地流動了似的,暖暖地湧入心中。我把電話交給母親,回到自己的房間,回到床上,蓋上被子。在晨光中閉上眼睛,滿心歡喜地聽著母親說話的聲音漸漸變遠,很快就睡著了。這一覺睡得是那麼深沉,那麼香甜。幾天後的一個中午,我接到了鶇打來的電話。“嘿。”我剛一接起電話,鶇的聲音就衝進了耳鼓。“嘿,豬八戒。”耳邊響起的這尖亮的聲音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令人懷戀,突然間我不用想就一下子明白了—我不能失去這個聲音!我聽到話筒的另一端響起了好像是擴音器裡在喊人名字的聲音。還有小孩兒的哭聲。“怎麼?你在醫院嗎?身體沒事了嗎?”我說。“已經沒事了,我是在醫院啊。這樣看來你還沒收到信。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呢?”鶇開始語焉不詳地叨嘮起來。“那個笨蛋護士,肯定是把地址聽錯了,真是個沒用的家夥。”“你說什麼呢?鶇。”是不是高燒把她的腦子燒壞了?我這樣想著問道。鶇沉默,也不回答我的問話。在她那長時間的沉默裡,我的腦海裡浮現出鶇的身影。那是至今為止在各種場景下看到的鶇的一個統合映像—那飄逸的長發、那像是在燃燒一樣閃爍的雙眸、纖細的手腕。赤著雙腳走路時的腳腕的線條、歡笑時潔白的牙齒、眉頭緊鎖時的樣子……她視線中的大海、海濱那閃爍著一波一波湧上沙灘的海水。“本來吧,我都快死了。”鶇突然清晰地說道。“說什麼呢?你能夠這樣活蹦亂跳地走到醫院的大廳。哪有資格說自己要死了呢?”我笑著說。“笨蛋!真的差點兒死了。意識一下子飄得好遠,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光環,想去那裡,可是當我走近那裡時,死去的媽媽說‘你不能來!’”“淨胡說!你哪裡來的死去的媽媽啊?”鶇已經好久沒有這麼精神了。這讓我特彆欣慰。“……剛才的話的確是瞎編的,但是,我真的曾經一度很危險。一天比一天衰弱,我真的以為這次不行了呢。”鶇說,“所以我給你寫了一封信。”“信?給我?”我驚訝得幾乎叫起來。“是啊,後來覺得挺彆扭的,我這不是還活著嘛……可是護士已經幫我把信發出去了,想拿回來又拿不回來。想讓你收到後不要拆開,直接把信撕了。可就你那臭脾氣,我知道你肯定是要拆開看的。算了,算了。你要看就看吧。”鶇說。“到底怎麼著啊?讓看不讓看啊?”鶇給我寫了封信……這讓我感到莫名的興奮。“看吧,看吧。”鶇笑著說。“我這次的確是覺得死了一回。所以,那封信說不定寫對了。從今往後,說不定我會一點點地發生改變呢。”我不知道鶇到底想說什麼。但是在內心裡的某個地方,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明白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正在這時,鶇說:“哎,恭一來了。讓他跟你說。再見。”說完就走了,連我叫她,她大概也沒有聽見。“趕快回病房去!”恭一叫著。“喂?喂?”恭一大概連電話裡是誰都沒有弄清楚呢。真是的,這個鶇太任性了。這個時候,她肯定正急急忙忙地穿過走廊回病房去吧。嬌小的身體,卻像個皇帝一樣挺著胸脯。我哭笑不得,隻好也衝著話筒說:“喂,喂。”“啊,是瑪麗亞啊。”恭一笑了。“聽說鶇一度情況很危險?”我說。“嗯,不過現在好像又歡蹦亂跳的了。曾經有一度都不讓探視了,情況特彆嚴重,把我嚇壞了。”恭一說。“替我再好好問候問候她。……哎,如果鶇搬到山裡去了,恭一是不是覺得會自然而然地和鶇分手呢?”問題在不知不覺中脫口而出。“嗯……將來的事會怎樣,還沒有離開誰也不知道。像她那樣個性強烈的女孩兒,我覺得肯定很難再遇到。那丫頭真的讓人迷戀,沒有比她再完美的傑作了。這個夏天大概會讓我終生難忘吧。即使.99lib?將來分手了,也會讓我一生都銘刻在心的。這是毫無疑問的。”恭一平靜地說道。“而且,山本屋雖然沒了,但是我們家的飯店會一直在這兒,你們什麼時候來都可以啊。”“……對,那麼我們永遠會像這個夏天一樣,彼此牽掛,會嗎?”“會吧。”恭一笑著說。“哎,陽子從大門口進來了。拿著百合花。啊,在大廳的拐角處和一個病人撞了一下,正在道歉……來了來了。那,我把電話給她了。”“喂,是哪位?”陽子接過電話問道。我一邊回答陽子,一邊想,今天簡直像是遊行一樣,一個接著一個啊。於是,我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的天空,和陽子說著話。午後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呈四角形灑滿了房間的各個角落。這時,我感到內心裡有一個決意靜靜地湧了上來,它雖然毫無來由,也還沒有清晰的形狀,但我卻能感到它慢慢地充滿我的內心——從此,我將在這裡生活了。“瑪麗亞:”“讓我說中了吧。”“也就是說,當你收到這封信時,也許你正準備來參加我的葬禮吧。這回真的成了“妖怪信箱”了。”“秋天的葬禮太寂寞了,真沒意思。”“最近這段時間,一直在給你寫信。寫了撕掉,然後再重新寫。為什麼是給你寫呢?不知怎麼,我總覺得,在我周圍也隻有你能夠對我的語言作出最正確的判斷和理解。”“現在,當我真的麵臨死亡的時候,我希望能給你留下一封信。其他人大概都隻會傻乎乎地沒完沒了地哭,然後按照自己的善意理解,把我這個人想成這樣那樣。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倒胃口。恭一還有一些需要觀察的地方。戀愛本來就是一場戰鬥,不到最後不能向對方示弱。”“真的,你這家夥為什麼看上去那麼愚笨,卻總是能用自己那恰到好處的寬容去觀測和理解事物呢?真是不可思議。”“另外還有一件事,這次住院後不久,我讀了一本名叫做《死亡地帶》的。本來是閒著無聊想用來打發時間的,沒想到很有意思,我是一氣把它讀完的。後來我的身體情況越來越不好,連說話都困難了。不過作為一個身體衰弱的人來說,對於中描寫青年主人公越來越衰弱時的樣子,真的是感同身受。是從主人公遇到車禍,身體被撞得支離破碎的樣子開始寫起的。給人感覺這個主人公的命運真是多災多難。他在一次次的厄運、一次次的災禍中終於走向死亡。最後一章寫的是他給父親和戀人的遺書,一封從死亡地帶發出的信。讀著那些信,連我都不由得哭了。而且,我非常羨慕像他們那樣寫信和收信的過程。於是,就給你寫了這封信。”“前一段時間,我一邊給那些小混混們挖著陷阱,一邊想了很多很多。就是為了在體力勞動時也不讓腦子閒著吧。後來,被陽子一邊流淚一邊數落了一頓,那個傻瓜,那個如果我就這樣下去,她可能連婚也不結地照顧我一輩子的大白癡陽子的話,讓我更加徹底的認清了自己,覺得好像一下子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樣子。我看清楚了,至今為止是大家竭儘全力才勉強支撐著我這虛弱的身體活到今天,而我卻是一個亂發脾氣、霸道不懂事的嬌弱蒼白的小女兒。而且大概一輩子都改變不了了。”“這並不是我在反省,我一點兒那樣的意思也沒有。而且,以前我對此也早就了然於心。”?99lib?“隻是,在意識變得模糊不清,肉體也達到了極限的狀態下,我恍恍惚惚地思考這些事情時,不可思議地竟然感覺很好,我不得不想自己大概真的是快要死了。想想吧,挖那樣一個大陷阱,即使是身體健康的人大概也吃不消吧。作為我的最後一個工作,卻是再適合不過了,雖然乾得很艱難。”“而且,因為是在彆人家的院子裡挖,絕對不能被發現,所以行動隻能在半夜進行。一邊挖,一邊悄悄地把土一點一點地運出去。”“快挖好的時候,坑也變得很深,從坑底看上去,能夠看到天上的星星。土很硬,我的手上傷痕累累。我就是這樣一天天地迎接著夏日黎明的到來的。”“從那個坑底。”“天空一點點兒地變白,從狹窄的視野裡,看著星星慢慢地消失,精疲力儘的我想了很多。為了不讓媽媽發現臟衣服,我總是穿著泳衣乾活兒,外麵再披一件從沒洗過的滿是泥濘的外套。於是,我突然意識到,至今為止在我的記憶裡還不曾有過穿著泳衣在海裡遊泳的時候,遊泳課也總是在岸上觀摩。想想看,至今我連自由泳都不會遊。每天去學校要爬一個坡,每次爬那個坡都累得我上氣不接下氣。還想起來,我好像也從來沒有參加過學校的早會,因為那需要站很久。以前我一直沒意識到,在那種時候,我從來不去看我小小的腳下,而總是抬起頭看著藍天。”“現在我覺得呼吸好困難,身體好像被棉被壓著,特彆沉重。”“吃不下東西,如果說有什麼能吃的,就隻有媽媽帶來的家裡醃的鹹菜之類的東西了。可笑吧,瑪麗亞。”“過去,不管遇到什麼,內心裡總是充滿活力,樂觀向上的。可是,現在那裡的庫存已經接近零了。”“老實說,我真的不行了。”“而且我不喜歡夜晚。”“燈被關掉,病房裡變得一片黑暗的時候,我心情陰鬱得無以複加,甚至想哭。但是哭隻會更累。隻好耐著黑暗,點著一個小燈,一點一點兒地寫這封信。我的意識時而模糊,時而清醒,人昏昏沉沉的,大概稍微一碰就會倒下吧。然後變成一具毫無用處的屍體,讓你們這些白癡們哇哇地大哭。”“每天早上,有個醜陋的護士來幫我拉開窗簾。”“剛醒來的那一瞬,感覺是最不好的。口乾舌燥,頭又重又痛,就好像被高燒燒乾了的木乃伊一樣。不好的時候,很快被紮上點滴什麼的,簡直是地獄。”“但是,打開窗簾推開窗戶後,海風就會伴隨著陽光一起撲進房間裡來。我半閉著眼睛,在明亮的陽光裡,迷迷糊糊地夢見自己去遛狗。”“我的人生毫無意義和價值。如果說有什麼值得回憶的,能夠想起來的就隻有這些了。”“不管怎樣,能夠死在這個漁村,我很高興。”“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