鶇真的發怒的時候,看上去,她整個人一下子會變得冷冰冰的。這往往隻是在她真的被惹怒的時候。像她平日裡間歇性發作的,滿臉通紅、口不擇言、亂摔東西等等,我說的並不是這些,而是當她真正麵對一個自己從心底裡憎恨的具體對象、雙目怒瞪時,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那種不顧一切、渾身放射出憤怒的藍光的樣子,總是讓我想起那句話“溫度高的星星,發出的光不是紅色的,而是藍色的”。不過,即使我這個一直生活在鶇身邊的人,也很少見到她這樣發怒的時候。記得那是鶇升入初中後不久的事。陽子、我還有鶇,我們三個人正好每人相差一年,在同一所中學上學。有一天午休的時候。天,下著雨,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陰沉沉、昏昏暗暗的。同學們不能到外麵去玩,隻好都待在教室裡。哄堂大笑的聲音、走廊裡跑來跑去的聲音、大聲喊叫的聲音……雨打在教室的玻璃窗上,如瀑布一樣嘩嘩地流下來。這些嘈雜喧鬨的聲音,在昏暗封閉的校園裡,就像海的轟鳴聲一樣,此起彼伏。這時,突然傳來“嘩啦”一聲好像是玻璃被打碎的聲音。這聲音在一片嘈雜聲中,顯得特彆尖利刺耳。一瞬,教室裡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很快聽到不知誰喊:“是平台那邊。”大概是哪個去走廊查看的同學。他的聲音剛落,悶得發慌的學生們紛紛奔出教室,朝著平台方向跑去。平台位於二樓走廊的儘頭。通往平台處有個玻璃窗,窗戶的外邊,放著一些上理科課時同學們栽培植物用的大花盆、兔籠子,以及不用的椅子等等。我想可能就是那個玻璃窗被打碎了吧,於是也緊跟在大家後麵向那個方向跑去。但是,當我從吵吵嚷嚷擁擠的人群縫隙間看過去時,嚇了一跳。在滿地的玻璃碎片中間,有個人獨自站在那裡,是鶇。“再讓你看看我身體究竟多好吧?”鶇突然說。那聲音沒有一點兒抑揚,卻充滿了力量。我順著鶇的視線看過去,她對麵不遠處站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孩。那個女孩兒和鶇同班,也是鶇的死敵。“怎麼回事兒?”我著急地向站在周圍的同學打聽。那個同學說,具體她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作為學校的馬拉鬆比賽選手,鶇被選上了,但鶇不去,於是就換上了那個女孩兒。那個女孩兒很生氣,就在中午休息時,把鶇叫到了走廊上,說了一些諷刺她的話。於是,鶇一言不發地掄起椅子,就把玻璃窗砸破了。“你把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再說一遍!”鶇說。那個女孩兒一句話也不說,保持著沉默。周圍的人都緊張地悄悄咽下一口吐沫,沒有一個人想著去叫個老師來。不知是不是被她自己打碎的玻璃劃傷了,鶇的腳腕上流著血,但是她好像一點兒也不在乎,隻是用兩眼直直地瞪著那個女孩兒。我注意到,這時的鶇,眼神真的很可怕,不是狡黠邪惡的那種,而是像狂人一樣。鶇的眼睛裡沉靜地閃著光,仿佛在看著遙不可及的地方。現在回想起來,好像就是從那天起,鶇在學校裡開始刻意保持低調了。那件事成了她在學校裡公示自己的最後一幕。我想當時在場的人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刻的鶇,全身散發著強烈的光,眼睛裡噴射著憤怒的火焰,讓人害怕:她會不會殺了那個女孩兒?甚至殺了她自己?我撥開人群,奮力擠進去。鶇瞪了我一眼,眼神裡完全把我當成了一個障礙。那一瞬,我的心裡竟有些畏縮。“鶇,算了吧。”我說。我想鶇大概也希望有人製止吧。那個時候她自己大概也不知怎麼辦才好了。圍觀者們對我的出現感覺更加緊張,那氣氛,就好像我是一個突然出現在狂牛麵前的鬥牛士一樣。“回去吧。”我抓著鶇的手腕,用力往回拉。她用冷靜的目光看著我,手腕傳來的熱度特彆的高。我吃驚地感覺到:她憤怒時身體會散發出熱量!我隻好閉嘴。鶇突然冷漠地甩開了我的手,我賭氣想再去抓,這時和鶇打架的那個女孩兒趁機一轉身,一溜煙地逃走了。“嘿,你給我等著!”鶇叫著。我拚命地拽著鶇,鶇也拚命地掙紮著,正當新的戰爭就要開始時,陽子順著樓梯慢慢走了下來。“鶇!你在乾什麼?”陽子一邊朝這邊走,一邊說。到此為止,鶇大概是徹底死了心,她突然停止了掙紮,用一隻手推開了我。陽子的目光掃過地上的玻璃碎片、周圍的人們還有我之後,用一種困惑的表情問我:“怎麼回事?”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無論我說什麼,都會給鶇帶來深深的傷害。打架的起因是鶇身體的病。我知道,那是鶇內心裡不可觸碰的痛。“嗯……嗯……”正當我不知說什麼的時候,鶇突然低聲說:“算了,和你們沒有關係。”那聲音很淒涼。她的樣子好像連一丁點兒希望都沒有了。隻見她低著頭不斷用腳踢著玻璃碎片,那“刷拉刷拉”的聲音在走廊裡回響著。“鶇……”陽子剛想開口,鶇用一種“夠了!彆說了!”的表情,拚命地抓撓著頭發,看她的樣子好像真得要把頭皮抓破似的,我們趕快製止了她。鶇不再撓頭,走進教室,拿著書包又從教室裡走了出來,然後,直接下樓回家去了。圍觀的人群也都散去了,陽子收拾完玻璃碎片後,到鶇的班主任那裡去道歉。我也踩著上課的鈴聲,回到了自己的教室,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開始上課。但是我的手依然熱得一陣陣發麻。鶇的熱度不可思議地殘留在我的手上。它就像殘留的電影畫麵一樣,格外地鮮明,帶著餘韻,久久無法消失。我凝視著發麻的那隻手掌,久久地思考著這個問題:鶇以發怒的形式,向人們彰示著“她的身體裡擁有著怎樣頑強的生命”。“權五郎不見了,好像是被拐走了。”恭一找鶇的電話中,聲音明顯的既沉重又焦急。我問他怎麼了,他告訴我權五郎不見了。我的腦子裡立刻閃現出那天在神社裡見過的那幫對恭一懷恨在心的男孩兒。頓時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來。“你為什麼會想到狗是被拐走了呢?”我嘴裡雖然這樣問,心中卻湧上一種焦灼的情緒。“拴狗的繩子被整整齊齊地割斷了。”恭一刻意保持著鎮靜,說。“知道了。我馬上過去。鶇現在去醫院了。我想辦法轉告她,然後馬上過去。你現在在哪兒?”我說。“在海灘入口處的電話亭。”“那你就在那兒等著,我馬上就去。”說完,我把電話掛斷,拜托小姨轉告鶇,又把在房間裡睡覺的陽子拽起來,一邊向外麵跑一邊向她說明了情況。恭一站在電話亭那裡,看到我們後,臉上的表情好像稍稍放鬆了一些。但是眼神依然緊張。“我們分頭去找吧。”陽子說。看到恭一的樣子,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嗯,我去鎮裡找找,你們去海邊找找。萬一你們發現了拐走權五郎的那些家夥,也不要搭理他們,我馬上就回來。”恭一說。“我聽見權五郎叫聲有些反常,覺得奇怪,就出去查看,但已經不在了。這幫混蛋。”說完,朝著通往鎮裡的小路跑走了。我和陽子以位於沙灘的中心地帶伸向海裡的防波大堤為標記,左右分開去尋找權五郎。夜幕開始降臨了,天空中出現了幾顆星星。天色仿佛被藍布遮蓋住一樣,一刻一層地漸漸深暗下來。我們越來越焦急,我大聲喊著權五郎的名字。奔跑著,從河邊到橋上,再到鬆林中,一邊奔跑,一邊喊。但是聽不到權五郎的叫聲,我急得想哭。每次停下來大口喘氣時,周圍的黑暗就會加重一層,朦朧中大海更顯得寬闊無際。如果權五郎真的被溺在水中,這麼黑,我們也根本無法發現,一想到這裡,我更是心急如焚。回到正中央的防波大堤時,我和陽子已經累得氣喘籲籲,汗流浹背。我倆一邊說著再分頭找一遍,一邊站在伸向海裡的大堤上大聲喊著權五郎的名字。這時海灘和大海已經漆黑一片。那黑暗好像把我們小小的手腳也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似的。燈塔上的燈光,定時地一會兒轉過來,一會兒又轉向了海的那邊。“那,走吧……”我正說著,無意中看到海灘的那邊,在深沉的夜色下,有一束像探照燈一樣強烈的光線,孤獨地越過小橋朝我們這邊移過來。然後橫穿過沙灘,那光束移動得很慢,卻顯得一步步很堅實。“啊,是鶇吧。”波濤聲中,我小聲嘀咕道。“嗯?”陽子轉過頭來,夜色的映襯下,隻見陽子的長發被風吹得有些淩亂。“那個,朝著這邊走過來的光束,是不是鶇啊?”“在哪兒?”陽子眯起眼睛盯著沙灘上那一點光亮。“太遠了,看不清啊。”“肯定是鶇。”因為光束移動的路線是徑直朝著我們這邊來的,所以我覺得肯定就是她。我毫不猶豫地大聲叫著:“鶇!”並在黑暗中拚命地揮手。隻見遠處燈光朝著這邊畫了兩個圈,真的是鶇!燈光慢慢地轉過一個彎,朝這邊移過來,當那束燈光來到大堤的拐角處時,我們終於看清了鶇那瘦小的身影。鶇沉默不語地走過來,她腳步堅實,好像要把黑暗撕裂一樣,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從恍惚不定的燈光中,能看到她緊咬著嘴唇,臉色鐵青。當看到她的眼睛的時候,我們知道鶇在發怒。隻見她左手握著旅館裡最大的手電筒,右手抱著渾身濕漉漉地顯得小了一圈似的權五郎,大概是被一隻手抱著不舒服的緣故,權五郎在不斷掙紮。“找到了?”我高興地跳起來,跑上前去。陽子的臉上也浮現出了笑容。“在橋那邊找到的。”鶇說。她把手電筒遞給我,纖細的手臂重新把權五郎抱好。“它在那邊的水裡拚命遊著。”“我去叫恭一。”陽子說著就向海灘方向跑去。“你去撿些木柴來,生火給狗烤烤。”鶇抱著權五郎命令我說。“生篝火會挨罵的,乾嗎不回山本屋去,拿火爐來給它烤烤?”我說。“有這麼多水,根本沒事的。就這樣回去的話,我肯定會被媽媽罵的。”鶇說。“你照照我看看。”我乖乖地拿起手電筒照了照鶇,隻見她從腰部往下全都濕透了,水還在滴滴答答地滴落在水泥地上。“掉在河裡什麼位置了?”我有些同情地問道。“看看這個樣子,不就知道是多深的地方了嗎?笨蛋!”鶇說。“明白了,我去撿木柴。”說完,我向海灘方向跑去。一開始,受了驚嚇的權五郎一直渾身發抖。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緩過勁來,開始在篝火周圍走起來。“這個家夥很喜歡火,因為在它很小的時候,我們家每次去郊遊,肯定會帶上它,所以它對篝火早已經習慣了。”恭一說。火光映照著他的臉,他的眼睛裡流露出溫柔的目光。我和陽子並排蹲著,邊聽邊點頭。雖然篝火很小,但是在這樣一個風有點兒大、有些涼的夜晚,它的熱度適宜,光亮映照在黑暗的海麵上,閃閃發光。鶇站在那裡一言不發。裙子終於稍稍烤乾了一些,但是依然貼在沾滿黑泥的腿上。鶇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篝火,不時地把我撿來的碎木板或被海水衝上岸的漂流木塊之類扔到篝火裡。因為鶇眼睛特彆大,加上這時的她皮膚發著慘白的光,嚇得我始終不敢跟她說話。“基本上已經乾了,這個小家夥。”陽子捋著權五郎的毛說。“這家夥,後天我就帶它走。”恭一說。“哎?恭一君這就要回去了嗎?”我問道。鶇大吃一驚地抬起頭來。“不是,隻是把狗送回去,再回來。出了這樣的事情,不敢再放在旅館了呀。”恭一說。“為什麼後天走呢?”陽子問。“我父母外出旅遊了,後天才能回來,家裡沒人。”恭一說。“哎,你看是不是可以把權五郎放在我家後院,晚上和小小一起關進小狗屋。”陽子說:“那樣的話,到後天為止,不就可以安心了嗎?”“嗯,那樣好。”我表示讚同。“嗯,如果能那樣的話,就太好了。”恭一說。圍坐在篝火旁的我們,心情一下子變得平和溫暖起來。“鶇,早上我去叫你一起遛狗。兩隻狗放在一起的話,就方便多了。”恭一抬頭看著站在那裡的鶇說。“嗯。”鶇終於淡淡地露出了一絲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微微露出來一點兒潔白的牙齒,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留下一彎陰影。她站在黑暗裡,伸著一雙像幼兒一樣的小手烤著篝火。我覺得鶇還在生氣,這是鶇有生以來第一次為自身以外的事情生氣,那樣子不知怎麼竟給人一種神聖的感覺。“下次再有這樣的事,”鶇說,“即使是搬了家,我也會回來,殺了那些家夥!”即使鶇的嘴裡說出這樣的話,她的雙眸依然澄澈,表情依然平靜,這種說話方式實在是太平常不過了。我們大家一下子不知怎樣接她的話才好。頓時陷入沉默。“嗯,就是,鶇。”過了一會兒恭一終於說道。“鶇”這個字的聲音從恭一口中發出後,又漸漸地被波濤聲吞沒了。夜深了,天空中繁星閃爍。我們一直沒有和家裡聯係,但是誰也舍不得離去,於是,我們繼續待在大堤的高處,誰也沒有動。大家都特彆喜歡權五郎,覺得它早已是我們中間不可或缺的一員。權五郎好像也明白了我們的心意似的,隻見它噴著響鼻,一會兒把前爪依次放在大家的膝蓋上,一會兒用舌頭舔舔大家的臉,仿佛把自己剛才遇到的危險和恐怖都慢慢地忘記了似的。風大了起來,刮得篝火晃來晃去,幾次都差點兒把火吹滅。這時鶇就像扔垃圾一樣,漫不經心地把木柴扔到火裡,讓火燒得更旺。“劈劈啪啪”的燃燒聲,合著波濤和風聲,好像把黑暗吹到背後去了。海,一片漆黑,平穩的海麵把海水一次次地送到岸邊。“你沒出事,真是萬幸啊。”陽子說,然後把趴在自己膝蓋上動來動去的權五郎抱住,站了起來。長長的頭發在背上隨風飄舞著,凝視著海麵說:“風涼了,秋天快到了。”夏天就要結束了。這讓我們一下子都安靜下來。我在心裡默默地祈禱:就這樣鶇的衣服最好永遠也乾不了,篝火也這樣一直燃燒下去。第二天,恭一在街上遇到了拐走權五郎的那夥人中的一個,他告訴我們,他把那個人拉到神社,狠狠地揍了一頓。雖然他也多處受傷,但是,鶇聽了這個消息卻特彆高興,我和陽子趕忙給恭一的傷口上了藥。權五郎和小小一起乖乖地在院子裡睡覺。再有一天,權五郎就可以回家了。“再有一天”,我們覺得終於快要鬆一口氣了。但是,那天晚上,權五郎又被拐走了。那時我們都出去了,沒在家。據政子小姨說,她聽到狗的叫聲後,馬上跑出來查看,隻見木門敞著,而權五郎卻不見了。小小跳來跳去,把拴狗鏈弄得嘩啦嘩啦響,鬨得很厲害。這次我們快要哭出聲來了,一起跑向海邊尋找權五郎。四個人一直找到半夜,把海濱的犄角旮旯都找遍了,甚至開出小艇把海麵找了一遍,又叫來朋友把小河以及鎮子都找了個遍。但是,幸運的事沒有再發生,權五郎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