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狂歡(1 / 1)

吉本芭娜娜 2777 字 1天前

夏天,當來這裡度假的旅客數量達到高峰的時候,這裡的夏季廟會就該開始了。其實,這幾乎隻是小鎮上的原住民們為了自娛自樂而舉行的一種儀式。他們以位於山上的一個大神社為中心,在神社廣場上擺了一圈露天攤鋪,有納涼舞蹈大會,有為表演神樂而搭建的舞台。在海邊還有盛大的煙花大會。為了準備這個廟會,小鎮上到處是一片繁忙的景象,秋天也在這日常的忙碌中悄無聲息地降臨了。雖然日光還很強烈,但是海風卻稍稍變得柔和起來,沙灘的沙子也不再燙人了。雨水挾著潮濕的雲霧氣味,把海邊整齊地停靠在那裡的一排漁船靜靜地打濕了。這是夏天正在向我們展示著她要離去前最後的背影。就在將要舉辦夏日廟會的前幾天,不知是不是玩兒得太累的緣故,我突然發起燒來。緊接著鶇也病倒了。於是陽子像個護士一樣,在我和鶇的房間之間奔來忙去,一會兒給我們拿來冰枕,一會兒端來粥。嘴裡不斷地說著:“在廟會前一定要讓你們好起來。”我這個人很少發燒,一旦超過三十八度,就會覺得頭昏目眩。燒成這個樣子,渾身滾燙的我隻能躺在被窩裡昏睡了。不用說,鶇就不是這樣了。那天將近傍晚的時候,她一如往常地招呼也不打,“嘩啦”一聲拉開門,進了我的房間。窗外殘陽如血,我靜靜地看著遠處那可怕的天空,渾身燒得一點力氣也沒有。因為懶得搭理她,所以她進來時,我臉都沒轉,依然看著窗外。“哈,你真的發燒了啊?”鶇說著,踢了一下我的後背。我隻好翻過身來,把臉朝向她。隻見她把頭發都攏在後麵梳成了一個馬尾,穿著淡藍色的睡衣,看上去很精神的樣子。“倒是你,真的在發燒嗎?”我說。“這點兒熱度,對我來說太平常了。”鶇笑著說,握了握我伸在被窩外麵的手說:“嗯,和我差不多的熱度。”過去,每次鶇發燒的時候,摸她的手都燙得嚇人,今天這種感覺確實沒有了。“你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啊。”一想到她每次燒成這樣卻依然這裡那裡地竄來竄去時,竟有些佩服和感慨。人在發燒的時候,感覺眼前的東西都會漂浮起來似的。身體變得很沉重,心卻飛得很遠。平時根本不會去想的問題,這時卻集中精力翻來覆去地想。“是啊,但是體力不行,很快就會精疲力儘的。”鶇蹲在我的枕頭邊上說。“不過,您的精氣神看上去可是彆人的一倍都不止呢。”我笑著說。“你應該說:‘你就是靠著精氣神在活著吧。’”鶇說完也笑了。這個夏天的鶇是那麼漂亮,很多時候,她的一顰一笑都美得讓人著迷。她那歡快的笑臉,就像山頂上的淡雪一樣清新珍貴。“發燒的時候,眼前的東西會變得很奇怪,對吧?特彆好玩。”鶇格外溫柔地眯著眼睛說。那個樣子就像是找到了同伴的小動物一樣開心。“嗯,一切都好像變得特彆新鮮。”我說。“如果像我一樣,時不時地發一回燒,人就會在那種狀態和現實生活之間來來回回地穿梭,最終竟分不清哪個是真實的世界了,而人生卻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在飛逝哦。”“所以你就總像喝多了酒似的,那麼亢奮。”“對,對。”鶇笑著站起來,一轉身從我的房間出去了。可是,她的背影卻像影像一樣,非常清晰地印在我的心中。到了開廟會的那天晚上,我們倆的身體全都好了。於是鶇、恭一、陽子和我,我們四個人一起去了廟會。鶇精神頭十足地說,要帶著恭一好好逛逛這個小鎮的廟會。我們姐妹三個一起穿著和式浴衣出門,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穿和式浴衣時,因為無法給自己那寬寬的腰帶在背後打花結,所以我們都是互相幫著對方係。在山本屋寬敞的和式房間裡,把那個繡有白色大花圖案的藍色浴衣展開,配上那些紅色或粉色閃閃發亮的廉價腰帶。我幫鶇係的是一條紅色的腰帶。係腰帶時,我才真正感到了鶇腰身的纖細。腰帶好像怎麼係都係不緊似的,我甚至覺得最後我的手裡除了那條長長硬硬的腰帶,再也剩不下什麼,那一瞬,心裡禁不住一陣驚悸。換好衣服,在樓下的大廳看電視的時候,恭一來接我們。他身上穿的還是平日裡的衣服,鶇責備道:“真是個令人掃興的家夥。”恭一伸出穿著木屐的腳說:“這裡不一樣啊。”光著的大腳丫倒是符合夏天的氣氛。鶇和平時一樣,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穿著和式浴衣的妝容有多漂亮。而是伸出她那白皙的手拉住恭一的手搖晃著,像個孩子似的催促著說:“快走嘛,快走嘛。煙花大會開始之前我們還要去逛逛夜市呢。”那樣子讓人覺得特彆可愛。“咦?恭一,你的臉怎麼了?”如果不是陽子問起,我們都沒有注意到,站在門口暗影裡的恭一,眼睛下麵有一塊不太明顯的淤青。“肯定是我們倆交往的事被我家老爸發現了,挨揍了吧?”鶇說。“是啊。”恭一苦笑著說。“真的啊?”我問道。“騙你們呢,我也不知道。首先,我老爸愛我還不至於愛到那種程度。”鶇雖然笑著,說得卻好淒涼。於是大家都不好再去詢問真相,一起出了門。抬頭看到銀河在天上閃著朦朦朧朧的光。我們沿著小路穿過海灘,大喇叭裡傳來的盂蘭盆舞蹈的音樂聲,順著風傳到了小鎮的每一個角落。海麵看上去比平時黑暗了許多,大概是因為海濱一帶懸掛了很多燈籠,從而使海灘明亮起來的緣故吧。人們好像對這深沉的夏夜無比留戀,都特意放慢了腳步,不管哪段路麵上,都是人挨人、人擠人,好像全鎮子的人今晚都出來了似的。我們遇到了幾個過去的好朋友。有小學的、初中的,還有高中的。雖然大家都已經長得像個大人了似的,但是一見麵,在紛亂的記憶中依然能看到過去的影子,仿佛是在夢中一樣。大家笑著、揮著手簡單地打過招呼,然後擦肩而過。笛聲、紙扇、海風,所有的風景在夜色的映襯下,都像放河燈一樣,緩緩流淌著。不是置身於廟會,就無法想象廟會晚上那種氣氛。哪怕隻是少了其中一點點元素,也無法讓我有那種就是“這個感覺”的完整印象。可是,明年的這個時候,我還會來這裡嗎?也許隻能帶著這種缺憾,站在東京的天空下,在心中懷念一個不完整的夏季廟會吧。我一邊逛著夜市,一邊思緒如潮地想著。當我們排著隊,準備去正殿參拜時,發生了一件事。鶇嫌排隊參拜太麻煩,想要溜走。我和陽子拚命地說服她留下:“隻有這個儀式,你不能不去。”沒辦法,鶇隻好和我們一起排進了隊伍。“你們真的相信有神靈存在嗎?很虔誠嗎?即使到了這個年齡?真的相信在這裡扔下點兒錢,雙手合掌拜一拜,就能祈願成真?”等等等等。嘴裡沒完沒了地嘮叨著這些對神有失恭敬的話。恭一在這種時候,總是微笑著一言不發。那種沉默的方式實在是太自然了,反倒有一種強烈的存在感。在他麵前,鶇自然知道自己可以任性到何種程度。鶇總是善於把這樣的男孩子吸引到身邊,難道對於鶇來說,這樣的人是她必需的嗎?神社正殿的院子裡十分擁擠,參拜的隊伍一直排到了大門入口的台階處。耳邊不斷傳來正殿裡的掛鈴被人搖響的聲音和人們把香錢扔進錢箱的聲音。隊伍一點點地往前移動。正當快排到我們的時候,有幾個人故意從正閒聊著的我們四個人中間穿來穿去。在擁擠的隊伍裡,這樣的事本來也不算什麼。但他們來來回回穿了好幾次,一看就是故意找茬。這時,又有一個男孩子從鶇和恭一中間穿過,並故意把他倆往兩邊推了一下,那副樣子簡直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流氓阿飛”,緊跟在他後麵的三四個人,也跟他一個德行,一副賴皮欠揍的樣子。那種橫穿的方式實在是讓人感覺彆扭,我們幾個頓時怒火中燒。恭一更是毫不客氣。他冷不防脫下一隻腳上的木屐,“嗵”地一聲使勁打在了最前麵那個男孩子的後腦勺上。我們都嚇呆了。那個男孩兒大叫了一聲:“哎喲,疼死了!”扭頭一看是恭一,頓時嚇得連滾帶爬地在黑暗中逃走了。他的同伴們也緊隨其後,推搡著在狹窄的台階上排隊的人們,一溜煙地跑走了。周圍目睹了事件的發生和結束的人們,突然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就在那些家夥逃走了的數秒鐘裡,大家都愣住了。但很快人們又排好了隊,繼續向前移動,嘰嘰喳喳的閒聊聲又響了起來。隻有我們始終沒有從驚嚇中緩過神來。鶇先開了口:“哎,你這個家夥,不管人家把我們推開多麼不對,你也不該拿著木屐敲人家的頭啊……”我和陽子被她的話逗笑了。恭一說:“不是,你們不知道。”燈光下他的側臉有些陰暗不清,隻聽到聲音很深沉,但是很快他又恢複了明朗的聲調。“這裡,就是剛才那幫家夥打的。”指著眼下麵那塊青斑說,“在黑暗中突然遭到了他們的襲擊。所以我拚死記住了他們中間的一個。一點兒沒錯,就是剛才那個家夥,所以……”“為什麼?”我問。“在這裡,大家對我父親的評價不太好,因為我家的飯店不是把這裡的地價抬高了嘛。也是,突然間一個外來戶在這裡建起一個巨大的飯店,把客人都拉了過去,不用說,目前遭受攻擊也是在所難免的。我父母和我對此是做好了精神準備的。但是,乾上十幾年後,大家肯定會接納我們的,肯定。”“恭一和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呢?”我雖然這樣說,但是內心裡卻覺得,在這個人身上可能真有著某些讓人嫉妒的東西吧。一個人帶著愛犬長期居住在旅館裡,每天在這個將要定居下來小鎮上逛來逛去,輕易地就俘獲了“當地第一美女”的心。即將建成的巨大飯店,將來是他的。在這個世界上就有那種單純因為這些而記恨彆人的人,他大概就是遇上了這種人吧。“沒關係。”陽子說,“我們並不是馬上就要從這裡搬走再也不回來了。而且我媽媽也很看好恭一君,前幾天她還和我爸爸說,如果旅館業將來由恭一那樣的孩子去打理,這個地方肯定會越來越好的。還有,恭一君住的旅館中浜屋的人們,大家可能早都知道了恭一君的來曆,但是他們不是照樣喜歡你還有權五郎嗎?恭一君也主動幫著旅館做這做那的,一個暑假,就交了這麼多好朋友,所以你不用擔心,住久了,你肯定會被大家接納的。”說這些話時,陽子那種找不到要領卻又拚命想要表達的樣子,實在讓人感動。恭一點頭隻說了:“嗯,是吧。”我沉默著點了點頭。鶇始終一言不發地看著前方,但是從她那係著紅色腰帶的小小的背影,我知道她是認真聽了的。終於輪到了我們,我們搖響鈴鐺,合掌祈願……離煙花大會開始還有點兒時間,鶇說想和權五郎玩會兒,於是大家一起去了恭一住的旅館,那裡離海濱很近,等煙花大會開始了再跑去也來得及。拴在院子裡的權五郎,看到恭一高興地跳來跳去。鶇也湊上前去,和式浴衣的袖子蹭得滿是泥土,也毫不在意地大叫著:“哇,權五郎!”然後他們倆就玩到了一起。看到這一幕,陽子深有感觸地說:“鶇真的是喜歡狗啊!”“是啊,誰也沒想到。”我笑著說。鶇臉上好像有些不高興地轉過頭來說:“狗不會背叛你啊。”“嗯,你的話,我也深有同感。”恭一說。“每當我撓著權五郎的肚皮的時候,常常想,這個家夥,大概這輩子都得由我給它吃給它喝,一直跟著我直到死吧。這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忠心耿耿、從不要回報,這一點至少人很難做到吧。”“關於不會背叛……怎麼說呢,人活著總是會不斷接觸到新的東西,然後被其吸引而慢慢發生改變,會忘卻、會割舍,這些總是無法避免的。大概是因為人活著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的緣故吧。是這樣的吧?”我說。“說得一點兒也沒錯。”鶇一邊應和我,一邊繼續和權五郎玩。旅館的院子裡,擺放著許多精心修剪過的盆花,從幾個房間的窗子裡透出明亮的燈光。門口那邊傳來了去看廟會的人們來來往往的說話聲和木屐聲。“今晚的星星好亮啊。”陽子抬起頭看著夜空說。以隱約閃現的銀河為中心,閃亮的星星們仿佛是從那裡浸開來一樣,布滿了整個天空。“是恭一君在院子裡嗎?”聲音是從一扇窗子裡傳出來的,抬頭看去,那裡是廚房。在旅館工作的一個阿姨從窗子裡探出頭來。“哈依,是我。”恭一像個小學生一樣回答道。“朋友們也來了吧。聽到你們的聲音了。”阿姨說。“嗯,有三個人。”“那,讓大家吃點兒水果吧。”說著,阿姨遞出來一個大玻璃盤,盤子裡盛著很多切成小塊的西瓜。“真不好意思,謝謝。”恭一說著接過了盤子。“彆站在那麼黑的地方,去大房間裡吃吧。”“啊,沒關係,謝謝了。”恭一說著。我們也點頭向她道謝,阿姨卻笑著說:“不用謝,不用謝。他總是幫我們乾這乾那的,幫了我們很多忙,雖然是那個大飯店老板的兒子,我們也不計較了。這個孩子人緣很好呢。恭一,等飯店建成了,你可彆忘了儘量把客人分給我們一些哦。如果你們那兒接到三個預訂房間的電話,起碼要拒絕一個,說:‘真對不起,我們這裡的客房已經滿了,我們可以給您推薦中浜屋。’一定要記住啊。”“嗯,我記住了。”聽恭一這樣回答,阿姨笑著把窗戶關上了。“你這家夥,整個一個師奶殺手啊。”鶇說著,毫不客氣地拿了一塊西瓜就吃起來。“你呀,你的話怎麼就不能好好說呢。”陽子說道。鶇裝著沒聽見,滿頭是汗地悶頭吃著西瓜。“你幫了他們很多忙嗎?”我問道。還沒聽說過房客幫著旅館乾活的呢。“嗯,反正也沒什麼事,不知不覺就做上了。好像他們旅館人手不足,早上和晚上特彆忙。而且,他們讓我把狗放在這裡,還總是給我好吃的。”恭一笑著說。也許正像政子小姨說的,即使有一天我們走了,隻要這個人還在這裡,好像一切就有了希望。西瓜很水靈,味道甘甜。我們在黑暗中蹲著,一塊接一塊地吃完了西瓜。洗手時,感覺水管裡的水很涼,水在暗黑色的土地上流成了一條小小的溪流。一開始權五郎看著我們吃東西,好像特彆羨慕。不一會就無聊地躺在草坪上,睡著了。在我們成長的過程當中,目睹著各種各樣的事物,而且這些事物不停地發生著變化。對此,我們以各種各樣的形式體會認識著,不斷前行。如果說在那裡麵有什麼是我想要留住的話,那麼,就是今天這個夜晚。在這裡充滿了一種小小的、寧靜的幸福,甚至讓我們覺得,除此之外我們再也不需要任何其他東西了。“這個夏天真的是太棒了。”恭一說。也許是為了回應恭一的話,鶇說:“今天的西瓜真是太好吃了。”突然天空中傳來了一聲巨響,接著是人們的歡呼聲。“煙花大會開始了。”鶇興奮地站了起來。抬起頭來,隻見巨大的煙花正從房子的後麵閃現,然後在天空中“啪”地一聲散開。我們趁著下一聲煙炮響起前,朝海邊跑去。在沒有任何東西遮擋的海麵上,煙花綻放,那美麗的煙花就像宇宙的瑰寶一樣,看上去奇妙而不可思議。我們幾個在岸邊站成一排,看著一個接一個在天空中綻放的煙花,自始至終誰都沒有說話,每個人都陶醉在那一個又一個美麗的瞬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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