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CRUEL(1 / 1)

甘露 吉本芭娜娜 3686 字 1天前

這天夜裡,我發燒了。我覺得好像不僅是因為在寒冷的屋頂啤酒花園待得時間太長才著了涼,是梅斯瑪說的那番話給了我極大的衝擊。那樣的事情,平時我並沒有在意,其實當時我也沒有在意,然而一閉上眼睛,我就感到黑暗不停地旋轉,怎麼也睡不著,而且腦袋陣陣隱痛,某種強烈的情感接連洶湧而來,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想哭,感到憂悶。覺得不對勁的時候,人已經整個兒投入了“發燒”的世界,所以才沒有察覺。半夜裡曾起來過一次,搖搖晃晃地去洗手間,路也走不穩。於是,我感到奇怪,便喊醒了龍一郎。“我好像有些怪怪的?”“什麼怪怪的?”他吃驚地問我。“腦袋很燙,腳下卻冷得像冰一樣。”他摸了摸我的頭和腳。“真的。”於是,他起身取來體溫計,“量量看。”經過測試,體溫有三十九度。“哇!這麼高!快要燒壞了。”他說著,用冰塊做了個冰袋。“這麼一來,人世間就顯得有趣起來了。”我說。儘管肉體上遭受苦難,但因為一切都顯得鮮活而生動,我喜不自禁。“感覺怎麼樣?要喝點什麼?”“喝些水吧……”水喝下去,身體卻不接受,差一點吐出來,過了一會兒總算平靜下來,腳也變得暖和起來。冰塊冷得手都要凍下來了,然而臉上卻燙得灼人。“像這樣有著高潮和低落的世界也是滿不錯的。”聽我這麼說,龍一郎回答:你是被燒糊塗了吧。儘管如此,我在與龍一郎對話的時候,梅斯瑪的身影和他說的話一直不停地在我腦海裡的畫麵上滾動。我被梅斯瑪拿來“描繪”一番,這對我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打擊。但是,決不是我不服輸,一切都像他說的那樣糟。發燒,腳冰冷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腳,這同一個房間裡的另一個人,他完全處在健康的狀態裡,絲毫也感覺不到我的慘狀,這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歡。我覺得很有趣。這樣的感覺平時難得體驗,非常珍稀。“吃完藥睡一會兒就會好的。”我說。於是,他為我取來了阿司匹林。阿司匹林在我那敏銳的感覺中順暢地通過體內發揮著效用。如此說來,即使住在同一個房間裡,彆人認為是親人,也依然會想不起那些人來,隻覺得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這樣的時候,我也不會產生孤獨的感覺。我覺得就是那麼回事,於是自然而然地化解了。孩子不就是那樣嗎?生於斯長於斯的家,不一定就是自己想居住的地方,不一定就是稱心如意的室內裝飾。喂奶的人不一定就是自己的母親。是貿然降臨到彆人的盒子裡的。我覺得我的心情不過就是這樣。大家都很喜歡我,相比之下自己卻沒有那麼覺得,但這也沒有什麼不好。就連嬰兒,不都是那樣的?要說起來,就是這麼回事吧。如果把這認作是什麼孤獨,事後回想起來,不就是從靈魂深處湧現出來的情感嗎?我根本就不願意回到以前。隻是,想象著沒有當時的“記憶”作支撐的赤裸裸的自己,那輪廓便總是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色彩,顯得分外孤單。不知為什麼,內心總覺得很惆悵。就好像一隻小貓,不知道明天將被送往彆的什麼地方去。牽動著我的,就是這一點。儘管意識還在不停地旋轉,但身體卻開始有了往下沉的感覺,我墜入了夢鄉。早晨起來,心情非常愉快。高燒已經完全退去,精神為之一振,就好像換了一個人生。我的枕邊放著一張龍一郎留下的紙條。“我已經給你家打過電話。你好好睡吧。我出去了。傍晚回來。吃的東西都放在冰箱裡。”陽光很耀眼,空氣非常清新。呼吸也很順暢,在天空和窗框上跳躍著的光比平時刺眼得多。惟獨身體還有些搖晃,感覺有些發軟。我產生了一種錯覺,覺得這世間的一切都很適合我。看來幸好出了很多汗。我躺在被窩裡望著明朗的天空,想著今天要做些什麼。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像這樣一動不動地思索著,像這樣儘情地、輕柔地感受一切。要不要洗洗澡吃點什麼,然後去喝咖啡?光這麼想著,就感到很幸福。自由。是啊,是極其自由的感覺。我能夠體會到自己已經從滾燙的世界裡解脫出來,體內充滿喜悅。我發自內心地喃語著:發發高燒也很好啊。像個傻子似的。我先喝了冰水,然後為梅斯瑪的事試著給弟弟打電話。弟弟處於非常清醒的狀態。“你感冒了?聲音有些發澀。”弟弟接起電話劈頭便問。我說是啊,便向他說了梅斯瑪的事,還轉告了梅斯瑪的意思,說他馬上就要去國外,希望跟他和好。“你見到那個人了?你沒有感覺到很難受?”弟弟說,“我不願意讓你見他……他一定講了令你感到很沉重的話吧。我見到他就會胡思亂想,很難受。現在已經靜下心來,對我來說,我覺得很好。不過,他講了許多不會有人對我講的那種事。我覺得他的性格讓我不堪忍受,或者說是才能?怎麼說都行。”“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全都知道,儘管在與他見麵之前,我並不知道你們是在害怕什麼。”“阿朔姐,我怕自己的事情知道得太多反而會受到傷害,所以我隻是不想讓你見他。既然已經見了,也就算了。寬麵條也在後悔,我猜想她會去見他的。”“那就去見一次吧。如果就這樣讓他去國外,他會不安心的。對寬麵條也講一聲。”我說。“好的。我明白了。我真的不在乎。你說我害怕什麼,我真的想去。有一點點想。”“去加利福尼亞?”“嗯。”“如果你真的那麼想,可以去啊……”“也許有一天會去。不過,現在我隻想回避。現在去,就好像不是憑著自己的意願,而是被拉著去的,在那邊也隻能跟在他的身後,不知道自己想乾什麼。我不能和那樣的人一起生活。”“如果你這麼想就算了。”“我想是我太敏感了吧,但我和他交談時,一聽他說起什麼加利福尼亞,還是覺得像在說一個極其遙遠的星球,而那個星球上又充滿著幸福,令人非常向往,無論如何也想去。我知道加利福尼亞,但那不是我感覺中的真正的外國,不能像高知和塞班島那樣會成為我清晰的回憶。但是,如果和他一起去的話,隻要有他在,他說的那種外國,我能待嗎?如果和他在一起,他的身後總是能像夢一樣看見舒坦的大海啦,天空啦,朋友啦,因為在東京就有這樣的感覺。他的身邊有著一種讓人受不了的空氣,隻要在一起,就能夠在那裡住下去。那樣的話,就會有一種很沒意思的感覺。但是,我一旦想去,就怎麼也止不住那種想去的念頭,真的想昏了,甚至還覺得我隻有那個地方可以去了。我懷疑是他的魔力才使我這樣的,所以開始時我很不願意,現在我明白了。是因為我想去,他的意念才會趁虛而入。”想到弟弟那副克製自己的模樣,我甚至有一種憐憫的感覺。“不過,我覺得日本這個地方不值得你如此壓抑著自己留下來,日本的教育也不一定對你有好處吧。如果你想去的話,也可以去試試。”我說。“嗯。所以才想再見他一次。他太了解彆人的心情,晚上睡覺時都會進到夢鄉裡來,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關係密切起來的,所以我非常猶豫,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弟弟說,“所以,我想見見他。”四個人的會麵意外簡單地做到了。“好吧。就這麼說定了,跑到遠一些的地方去玩吧,反正開著車去。”寬麵條說得藏書網非常實在。不用說,她已經知道事情的原委了。我覺得她隻是不願意退縮。在一個十分酷熱的下午,我們決定由寬麵條開車去鐮倉。四個人約好在東京車站彙合。那隻能是一個送彆的聚會,然而弟弟卻提出要外出。和弟弟一起去彙合地點的時候,我心裡怎麼也平靜不下來,總有著一種預感,似乎會有什麼開心的事情在等著我們。夏天漫長而酷熱的一天將要開始的時候,我們不可能想象到結束。陽光太熾烈了,綠色太濃鬱了,使人不可能產生那樣的心情。站在銀鈴下的梅斯瑪比上次見麵時顯得快樂了些,與寬麵條隻是相互打了一聲招呼,“嘿”,“好久不見”,兩人便交談起來,好像芥蒂已經消失。大家都如此了解自己,因此大家都非常明白,這次決定性的聚會就是分手,今後將分道揚鑣。可見,今天這一天會是一場夢,是一首浮在空中的詩。出發以後,一路上大家又說又笑,我望著車窗外的藍天,心裡這麼想著。因為不是節假日,路上沒有堵塞,交通很暢通,道路在大白天顯得白晃晃的,我們在路上飛駛著。我斷斷續續地回想起塞班島上這樣飛車疾駛的日子和這半年裡遇見的人,以及發生的事情。那些回憶的片斷不像喪失記憶時的空間那樣虛無,卻像詩、像優美的短句一樣,閃動著光芒在日本的青山綠水和夏日的海邊舞動著。“上次對不起你了。”梅斯瑪說,“很冒昧地說了許多失禮的話。”“我受到刺激還發了一次高燒呢,隻能怪你那些話。”我笑了。“真的?”“真的。”“對不起啊。”“但是,這次發高燒很快樂,因為長大以後難得發一次厲害的高燒。”“我是著急了,希望能讓你儘快地了解我。那天如果弄僵的話,三個人就全都鬨翻了,所以我一急就失態了。”他很誠懇地說。“敏感的話題就是容易說過頭。”寬麵條若無其事地說。她開車開得很棒,有著在國外獲取駕照的人那種特有的大膽,對駕駛已經得心應手。“梅斯瑪太多慮了吧。不就是許多事情碰巧趕在一起了嗎?”寬麵條慢條斯理地說,“是碰巧呀。我們不是都沒事嗎?”寬麵條說這話,是因為看見梅斯瑪不停地向我道歉,自責因為講話過分直露才讓我發了高燒。“寬麵條講得沒錯,我也是太敏感了。”“我也是。因為我們是姐弟倆啊。”這不是安慰,而是謊話。車上的人都知道這一點。但是,如果現在這樣說出來,就會像點石成金的國王故事那樣,以前陰暗的東西全都暴露在這燦爛的陽光裡,全都消失在波浪裡。好像講出來會變得真實。大家毫無顧忌地交談著,儘管沒有多大的意義,卻不時地爆發出一陣哄笑。腦子有問題了。那是什麼?我想。等到我回到神來,我們又是在這裡。我和弟弟總是在這樣的陽光下相聚。在有太陽和大海的地方。這樣的時候,我總是麵朝大海,感覺上與時間之類的流程脫離了。冷不丁回頭一看,弟弟總是廝守在我的身邊。即使離得十分遙遠,每次來這樣的地方,站在這樣熱不可當的地方,頭腦裡便會一片空白,令人心曠神怡,還有海浪聲和海灘上的海沙,遙遠的大海,天空中飄動著的彩雲,仿佛覺得自己也眼看就要融入泛著白光的空氣裡。在這樣的大海邊,整整一天眺望這樣那樣的生物時,總會相互感受到廝守在自己身邊的人。這樣的聚會沒有下個星期,或再下個星期,有的隻是大海和天空,以及強烈的分手的預感。各自的道路如同從雲層裡泄下來的金黃色陽光的光線一樣,令人懷戀地徑直分開遠去。每當一陣歡笑後陷入沉默,大家都有這樣的感覺。不知不覺之中黃昏降臨,四周彌漫著濃濃的藍色和金色。我們沿著海邊久久地走著。幽靜的夜色漸漸濃厚起來,迎麵走過的人和奔跑著回家的狗變成了模糊的剪影。梅斯瑪說起在加利福尼亞喂養的一條大狗。寬麵條說:那條狗很可愛吧。寬麵條在與梅斯瑪對話時,稍稍有些輕佻的感覺,非常迷人。弟弟說,他想吃烤的東西。烤的東西?大家一時都沒有明白過來。嘿,阿朔姐,上次與母親一起去伊豆時不是吃過嗎?就是把肉和貝類放在鐵板上“嘶——”地發出聲音的那種。我明白了。就是需要有一塊鐵板,總之是另一種燒烤?我一問,弟弟便連連說是。寬麵條馬上讚同,說:好吧,晚飯就吃那東西。橙色和金色的鮮豔條紋與旅館窗戶上反射的光毫不理睬大家挽留它的迫切心情,等它完全消失的時候,大家不約而同地發出歎息。“我們在國外的時候,常常在海岸邊像祈禱一樣與一天道彆。”寬麵條感慨道。“嗯。”梅斯瑪溜達著點頭道。“因此啊,我不感到孤獨,心想黑夜還長著呢,玩它一個晚上,玩得累了,倒頭就睡,根本來不及感覺什麼寂寞。但到了早晨,陽光非常燦爛,就要起床了呀!所以要和一天道彆,隻有這個時間,算是空隙吧,就好像換口氣一樣靜悄悄的,一切都令人感到痛惜。”“嗯。”那家高級鐵板燒店設在一家大賓館裡。梅斯瑪提出為答謝今天的聚會,由他來請客。我們四人的鞋子上還濕漉漉地沾滿海沙,沒有打理就燒烤起各種食物來,“嘶——”的聲音顯得很古怪,說一句蛤蜊汁溢出來了,大家便大笑起來,把燒焦的大蔥相互推來推去,大家也大笑起來,從旁人看來,我們也許是一群不學好的人。最後梅斯瑪說了一句:“《鐵甲威龍3》原來會飛起來的呀!”大家便毫無原由地哄笑起來,寬麵條還打翻了醬油。完全是毫無來由,就是感到快樂。在回家的路上,坐在汽車裡,大家不時陷入沉默。弟弟坐在副駕駛席上。寬麵條讓弟弟睡一會兒,弟弟說很無聊,下次開車兜風時要買些咖啡喝。我和梅斯瑪坐在後座,聽到他的話,心情變得很柔和。我的心情已經很久沒有變得這樣柔和了。感到一種衝動,真想感謝大家使我的心情變得柔和。因此,當一輛車身上寫著“流星”的高大卡車帶著閃光的燈飾發出巨大的聲響從旁邊開過去時,我在心中暗暗地祈禱:但願今天在這裡的人以後每天都過得愉快。黑夜毫不寬容地降臨,東京那熟悉的景致因為霓虹燈廣告而緊逼上來。汽車沒有放慢速度,在首都高速公路那複雜的彎道上飛快地奔駛著。“你什麼時候出發?”寬麵條終於開口了。“後天。”梅斯瑪回答。“把我甩了,我已經不怪你了。”寬麵條笑道。“不要胡說,是我被甩了。”“誰也沒有甩誰,是分開嘛。以後就是朋友了!”寬麵條說。“嗯。”梅斯瑪說。“隻要是朋友,”寬麵條以認真得令人感動的口吻說,“無論什麼樣的人,做過什麼樣的事,都沒有關係。因為防守的力量很強,無愧於朋友的意誌都很強。”“嗯。”“今天很快樂,真的!”弟弟說。大家在澀穀的車站附近決定分手。“令人不能忘懷啊,真不想回家了。”“你隨時都可以來,我在加利福尼亞等你。”梅斯瑪對弟弟說,“到再長大一些時就犯不著硬待在日本了。”“嗯。”“大家也可以一起來玩。”他這麼說著,消失在夜幕裡。他那孱弱的背影消失在高架橋的那邊。我想,他才是在黑夜裡彷徨著的饑寒交迫的灰姑娘。寬麵條用汽車把我們送到我們居住的街區,高高興興和與我們道彆。我和弟弟兩人回到家裡,母親和乾子還等著我們。在澀穀給家裡打電話時,母親說:“我們在等著你們呀。點心之類的東西,乾子買回來很多,所以你們什麼也不用帶。”那時,寂寞的感覺和大海的回憶以同樣的速度漸漸在消失。然而,被太陽灼燒的臂膀還在發燙,鞋子裡還滿是那個美好的地方留下的海沙。直到剛才,如果閉上眼睛,那些人的笑臉還會和海浪聲一起在我的腦海裡回響。好像是孩子一般的心情。好比到遠方親戚家去玩,因為玩瘋了,所以在回家的電車裡因不願意回家而“哇”的大哭起來。我回味著那樣的心情。在回味起這種心情的瞬間,當時經曆過的所有記憶都讓人感到心頭發熱。梅斯瑪離開日本的那天夜裡,我住在龍一郎的房間裡。兩人一起觀看龍一郎心血來潮借來的《亂世佳人》的錄像帶。原來是當作背景音樂播放的,不料卻看得入了迷,鑽進被窩時已經四點多了。說是鑽進被窩裡,其實是龍一郎睡在床上,我在床邊的地板上鋪了個被窩,所以兩人之間是有落差的。“很困啊。”“真的很困。你為什麼看得那麼起勁啊?沒看過?”“不,已經看過三次了。”“你還要看?”“困得連做愛的情趣也沒有。”“這就是眼下盛行的無性情侶吧。”“不是啊,是老夫老妻呀。”“不是,隻是感到很困。”“但是,為什麼偏偏要看《亂世佳人》呢?這部電影有那麼好嗎?”“有名作的感覺吧。”這樣的對話已經處在說話含混不清的狀態裡,我們不知不覺睡著了。我在一個陽光普照的旅館大廳之類的地方。巨大的豎井式天花板嵌著玻璃,能夠清晰地看到藍天。太陽從那裡毫無遺漏地照射著整個大廳,將在那裡走動著的金發人士的皮膚照得透白。我望著那副情景,覺得真漂亮。那躍動著金光的頭發,四周像音樂一般飄來的英語,在感覺裡都顯得非常美好。我穿著吊帶裙,坐在藤製的桌子邊,桌麵是玻璃板,水晶玻璃的小花瓶裡插著紅色的花。那邊晃眼的東西是什麼呢?仔細望去,陽台被切成四方型似的朝著外麵,陽台的對麵是大海。海麵上閃著熾白的光,如果不是凝神注視,就看不出那閃光的是大海。“多殘酷啊。飄落在手中卻又被人拿走。”我的胸口忽然掠過這樣的情感。不知為什麼,這種感覺更適合這優雅涼爽的下午的情景。我環顧四周。一個被太陽曬得黝黑的人從前麵走來,瘦高的個子,文靜的舉止。我認識的……我這麼想著,他隨即露出笑容,快步向這邊走來。是梅斯瑪。“梅斯瑪,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問。“在你的頭腦裡,這裡是機場和加利福尼亞以及國外的印象混在一起的地方呀!”他在我的麵前坐下,笑著說。“你看上去很精神啊,日本這個地方果然不適合你吧。”“是啊,陽光不足吧。”梅斯瑪微笑著說,“不過,那天很快樂,真的謝謝你了。”穿著泳褲的孩子們走過我們麵前,朝著大海跑去。侍應生端著銀製托盤走過我們身邊。托盤上放著叫不上名字的外觀漂亮的飲料。我們久久地沉默著,以平靜的心情望著大海。海麵十分耀眼,像是銀光,又像是金光,或像是光團。“寬麵條好嗎?”我問,“要我轉告什麼吧?”梅斯瑪搖著頭。“很好。她很快樂。事情已經過去了,但我真的很喜歡她。我喜歡她的孩子氣和她的細膩。“即使她現在還屬於我,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每一刻都有每一刻的好事在等著她。如果什麼時候她與彆人一起過日子,哪怕那家夥看一眼她裙子上的襇,我都會心痛的。她是一朵花,是希望,是光芒。她是嬌弱的,又是最強大的。但她很快就會成為另一個人的。所有的一切都要成為另一個人的,包括她的睡臉,她熱乎乎的手掌。“那一天早晚必然會到來,那是多麼殘酷啊。“但是,我現在卻覺得那樣的殘酷好像是一種福音,比任何東西都美麗,都溫柔悅耳。這是時光的流逝帶來的人生的美麗和殘酷。放手以後,某種新的美好又占滿我的手心。這世上已經不可能再有比這更美妙的構造了,那是我生活下去的力量,是我療治傷痛的良藥,是我忠實的朋友。”“嗯。”我答應著,想起了寬麵條。印象中寬麵條總是一副笑臉,穿著長裙待在那個房間裡。梅斯瑪說:“非常感謝你們,我很快樂。真的感謝。無論在哪裡,我都非常喜歡你們。”於是,我醒來了。深夜,房間裡一片漆黑。我一想到梅斯瑪原來是特地來我的夢裡向我道彆的,便感到很鬱悶。我想寫下剛才那個夢境的每一個細節,蓋印封存起來,永遠珍藏。但是,不對。不斷地拿在手裡,然後放手,如此反複,這也是一種美。不能捏得太緊。無論是那個大海,還是即將遠去的朋友的笑臉,都不能用力地捏在手心裡。我無意識地抬頭望了一眼龍一郎,不料他在床上正瞪大眼睛望著我。“怎麼啦?你不是睡得很熟嗎?”我驚訝地問。“沒有。我忽然醒了。你剛才做了一個好夢吧。”“嗯。你怎麼知道的?我睡著時的臉很漂亮?”我這麼一說,他便說:不是。“哼,那麼,我說夢話了?”“沒有。我覺得房間裡充滿光芒,就醒來了。醒來一看,你還在睡,我仔細看著,那情景好像是海邊大賓館裡的豪華大廳。”“你真了不起,有特異功能。”我說。“不是的。我是作家,是你的戀人呀!”“是啊。”我領會了。於是,我完全醒了。喝了熱咖啡,吃了鹹餅乾。陽光透過窗簾射進屋子裡的時候,睡意向我襲來,我又睡下了。於是,這一次降臨的是爛泥一樣深沉的睡眠,夢沒有露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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