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夜晚的灰姑娘(1 / 1)

甘露 吉本芭娜娜 4185 字 1天前

一天下午,我窺察郵箱,發現裡麵有一封神秘的信件,是寄給我的。信裡隻是裝著一盒磁帶,沒有信,也沒有寄件人的名字。看收件人的名字,是剛勁有力的大字,好像是男性寫的。儘管心裡有些發怵,但因為抵擋不住好奇心,終於還是播放出來聽了,原來還以為是收錄著色情電話之類的聲音,所以冷不防放出音樂時,我真嚇了一大跳。裡麵隻有一首曲子,是女聲四重唱,感覺灰暗的優美的搖滾樂,其餘全是空白。於是,我更摸不著頭腦了。因此,明明可以不去理它,卻又猜想裡麵可能隱含著什麼玄機,便拚命地聽著英文歌詞中聽得懂的地方。我覺得歌詞大致上是這樣的,並不令人討厭:九九藏書“閉上眼睛想象一下”“你已經判若兩人”“脫衣舞裡最最時髦的女孩”“深諳如何扭動才能顯示臀部”“說說瘋狂的旅行故事吧”“亂七八糟的星星,或難以形容的特技”“閉上眼睛想象一下”“那已經麵目全非”“山丘上那幢巨大的玻璃屋”“吸毒又逃學”“布魯斯貝利昨天來了”“是個粗野的小夥子,我覺得很酷”“閉上眼睛想象一下”“事情應該如何結束?”“夜晚的灰姑娘”“不辨東西”“餓得直咬牙”“連刀叉都已經忘卻”“不知誰在記分”“也不知誰在門前狂吠”“緊緊抱著我吧,我有些害怕”“那已是過眼煙雲,今非昔比”“每當看到我的作為時,你就會想起講過此話的女孩”“無論如何緊緊地抱著我,僅此而已,隻是逢場作戲”“我記得黑暗,我從黑暗中來,這是玩笑”儘管如此,我還是搞不清是怎麼回事。我試著回想所有我能夠想起的人,心想會不會是喜歡搖滾樂的古清,甚至還特地打電話到塞班島去詢問,但不是。他喜不自禁地和花娘輪流接電話,隻是在一瞬間又帶給我一成不變的清湛的藍天和海潮味。我依然一無所知,為了聽出它的含義,我一連聽了好幾遍,最後隻剩下它的旋律留在我的耳中。儘管如此,我還是感到其中有著某種真切的東西。好像信息那樣的東西。和我的感覺非常接近的某一個人,為了想把什麼傳遞給我而苦惱著。這一印象的碎片在我的腦海裡不停地鳴響。純子那裡仍然杳無音信,時間在不斷流逝著。對住在這個家裡的人來說,純子好比是楔子。與母親相比,在我們的頭腦裡留下“母親”的印象的,毋寧說是純子。自從她離開這個家以後,母親常常不在家裡,乾子原本就老是和同學們在外麵到處玩,回家隻是睡覺,我也很少待在家裡,大多是在龍一郎的房間裡。雖然缺少情趣,但在他的房間裡能夠讓人感到安心、舒坦。我讓他聽錄音帶,問他知不知道這首曲子,他隻說聽到過,隻知道那支樂隊很早以前就已經有了。“會不會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寄來的?”他好像有些吃醋。“我想不起來了。如果是那樣的話,就不應該選這樣的歌詞啊!根本不能用來坦白自己的愛。”“你果然已經仔細聽過了。”“沒想到你還會吃醋呢。”我感到很有趣。在這算得上是家徒四壁的房間裡,衣服就搭在大皮箱上,好像馬上又要打包去國外一樣。不可思議的是,想到他要去國外旅行,我竟然沒有感到孤寂。我隻是到這裡來玩。傍晚時分,眺望著窗外,夕陽在遙遠的地方落下,天空抹著一層淡淡的紅霞,不久金星會閃爍出強烈的光,天空的顏色也會變濃。於是,就會傳來步行去購物的大媽們和孩子們回家的嘈雜聲,家家戶戶的窗口都會亮起燈光。到那時,饑腸轆轆,時間……一想到自己的身體上也銘刻著時間,不知為什麼,就會感到惆悵和寂寞,簡直受不了,不過,我也能感到自己還活著。我想,如果不是和龍一郎在一起,感覺就不會如此強烈。人與人偶然在同一個地方,時光在眼前流逝而去,光這些就足以喚醒腦海裡的某種印象。延續到遙遠的儘頭、茂密得連陽光都不能透射的森林。清晨漾滿旭光的湖泊,映在湖麵上的山巒顏色。就像這樣。仰望天上的銀河,牛郎星、織女星、天津四星構成一個三角,直到脖子酸痛,頭腦裡還在描繪一隻很大很大的白天鵝。就是這樣的感覺。我痛切地體會到在時間靜止的一瞬間,某種事物依然在流淌。經過這樣的體驗之後,我覺得兩個人是能夠分離的。我覺得惟獨靈魂和靈魂會在沒有時間的地方永遠相互依偎。我覺得自己在一個極其遙遠而又不知道方位的地方,一個杳無人跡、隻有大海和高山在向我傾訴衷懷的地方,一個忘記自己是人的地方。但回過神來,就全是這樣一些事情:肚子餓了,或者明天幾點鐘要上班,所以到時候再打電話聯絡,等等。能做的也就是:我能看看這本雜誌嗎?好啊,我已經看過了,你去看吧。這肉體,這聲音。讓人費心費神的也就是:能去的地方和不能去的地方,受到限製的事情和沒有受到限製的事情。隻能做這些事情,隻有這樣的事情才包含所有的一切。一天的時光會奢侈地結束,帶走這所有的空間。“那首曲子說的是你。你連歌詞也聽了?”你能不能想象一下,當你走在街頭,一個陌生男子,而且還是年齡比你大很多的男子突然喊住你,對你說這句話時,你的感覺會怎樣?我感到吃驚,而且覺得自己又會成為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人,好像忽然躍入與自己以前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我以這樣的心情回過頭去,看到黃昏那清澄得可怕的紅色天空,和個子很高的年長者的眼睛。將近四十?還是四十多歲?稱呼大叔稍嫌年輕,當他是朋友又似乎老了一些,是一個孱弱又有些落魄的人,有著一對透明而神秘的茶色眼珠,令人聯想起古清。“什麼事?”我說。我心想,我已經不和古怪的人打交道了呀!“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你收到錄音帶了吧。那是我寄的。”他說得很平靜,卻非常明確。“啊,是那個呀!”我問他,“可是,你是誰?”“我可以講我的真名嗎?”“我更想知道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的,為什麼突然寄錄音帶給我,你想對我說什麼。”“我的綽號叫做‘梅斯瑪’。隻要講這個名字,大家都知道。”他說。寬麵條以後是梅斯瑪,我心裡暗暗想道。“我從你弟弟那裡聽說你的事情之後,就無意中想起那首曲子了。而且我心想,如果能用那樣的方法引起你的興趣,你也許會來聽聽我說的話。我馬上就要出遠門,我是完全被你弟弟誤解了,想解釋一下。”“你是寬麵條的那位朋友?”我驚訝地問。“你指的是加奈女?”他問我。我點點頭。“是的,我是她的情人。”他說。“我聽她提起過。”我說道。我心裡不免生疑,這個人這麼文靜,弟弟到底害怕他什麼?因為我儘想象著他應該是更年輕更強悍的人,所以腦子裡一時產生了混亂。我根本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這樣文弱的大叔。但是,先寄錄音帶引起彆人的注意這個技巧,自然而高明得讓人不能小看他。我不能疏忽大意。“你有時間在哪裡坐著談一會兒嗎?”他問。我原來約好去龍一郎家,所以我對他說,如果不超過一個小時的話,沒問題。我擔心去那家常去的店會遇見寬麵條,便決定到車站大樓頂上的啤酒花園去。時間尚早,店裡空位很多。儘管如此,依然人來人往非常興旺,穿著廉價製服的侍應生忙碌地送著大杯啤酒。在夕景中浮現的樓群背靠著蒼茫的天空,窗戶像蟲蛀的拚圖那樣閃著清晰的光芒。我和梅斯瑪坐在最裡邊的座位上。我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問起。有關他的一切,我隻聽說不好的評價,而且那些人隻說他的不好之處,所以對他,我幾乎一無所知。“關於我,你聽到的全都是壞話吧?”他問。“怎麼說呢,大家……我說大家,其實就隻是寬麵條和我弟弟,他們都不願意提起你,所以我知道得不多,也許是有什麼隱情吧。”“我想帶你弟弟去加利福尼亞,為了這件事,我和他們談崩了。”“加利福尼亞?”我感到驚愕。這時,侍應生不堪重荷地送來生啤和乾毛豆,我們的對話暫時中斷。在旁人眼裡,我們就像是一對由上司和部下組成的婚外戀情人。我們為初次見麵而乾杯,這是我這年夏天第一次喝大杯的生啤。夏日的氣息。與塞班島不同,夏季與更淡薄的影子一起降臨,帶著深濃的陰影,不知不覺地融入飲料和樹林的綠色裡,撫摸著裸露的臂膀,等到發現時已經布滿整個天空,彌漫在街頭巷尾。“這麼說起來,寬麵條的確說過,說你想和我弟弟建立新興宗教。你說的誤解就是指這個嗎?”我問。“什麼宗教,我沒有那個意思呀!”他露出驚訝的表情,“我隻是看他在日本過得很不順心,才想帶他一起去的啊。”“帶到加利福尼亞去?這是為什麼?”“那裡的大學設有研究機構,集中著某些有特殊能力的人。他們還為你準備好居住的地方,並不像科幻裡描述的那樣把人當作實驗材料或人體武器,也與宗教無關。隻是每天參加實驗,輕輕鬆鬆地發揮自己的才能,所以我覺得很適合像他那樣的青少年。而且,那裡也不缺熟人和朋友,我從心底裡覺得很適合他的。”“你去過那裡嗎?”“嗯,我從很年輕的時候起就出入那裡了,因為父母的關係,一直住在那裡。和加奈女……寬麵條,也是在那裡的研究機構認識的。”我吃了一驚。“我是第一次聽說。”我說。“她好像不喜歡自己有所謂的超能力,在那裡痛苦掙紮,有些神經兮兮的,因此我放棄留在研究室的打算,和她一起回國了。她說再也不願意纏上那樣的事情,隻想過普通的日子,因為她的超能力是有些憂鬱的一種。”“什麼超能力?”“你一點兒都沒有聽說過?”“沒有。”“她連回想都不願意回想一下。她能夠從失蹤者或死者的攜帶物品中找出各種信息,在那裡還協助警察破過案。因為感應過太多的死人,尤其是失蹤後慘遭殺害的人,她已經身心疲憊。況且,她的超能力在小時候很強烈,以後漸漸減弱,等到從神經衰弱中康複以後,那種能力就好像完全沒有了。不知道這一類超能力是以什麼樣的契機才消失的。不管怎麼樣,她也許不會再到那裡去了。她一直在說,她在那裡吃足了苦頭,再也不想待了。嘿,那裡的人又偏愛新新人類,感覺與普通的留學不一樣。”“我根本沒有聽說過這些事。”我說。關於寬麵條的年齡和年級不符合,我以為是她曾經在外遊蕩或留過級,所以沒有深究。“你呢?你擅長什麼?”我問。“應該說是催眠吧,我專門研究這個。你知道梅斯瑪這個人嗎?”“名字聽說過,是個醫生吧?據說在古代歐洲利用什麼……磁石給人治病……詳細情況我不知道。”“對了對了,大致沒錯。我的綽號就是從那裡來的。我一直在研究他,還寫了論文。他在十八世紀七十年代利用催眠和昏迷狀態為人治病,在那個時候算是劃時代的治療方法,留下了梅斯瑪主義這個名詞呢。”他沾沾自喜地說著。大家都各有所長,我感到很欽佩。我想象在大洋彼岸有那麼幾個人聚在一起,很平常地談論著如此特殊的事情,覺得像是一個奇異的夢。在弟弟變成那樣之前,那是一個與我的人生毫無關係的世界。“嗯,所以你才叫梅斯瑪先生。”“是啊。”“你回到那裡去做什麼?”我問。“那裡有一個協助精神科醫生的機構,使用勸導、催眠之類的方法。我打算到那裡去工作。如果有必要,也許還會重新去醫大學習,但現在我想研究催眠的發展前景,何況我自己也還遠遠沒有熟練。”“是嗎。”我連連點頭。屋頂上漸漸擁擠起來。人們下班後紛紛擁來這裡,占滿四周的桌子,傳來了臨時湊桌的人們的傻笑聲。桌子上的豆殼眼看就要被風刮跑。儘管如此,天空依然是透徹的蔚藍,隻是漸漸地深濃起來。我和他茫然地望著這樣的情景,突如其來地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仿佛身在國外,又好像是孑然一身。我想起以前曾見到一隻流浪貓,因為無法收養,所以隻好裝作沒有看見的模樣,直到半夜,那貓叫聲還在我的耳朵裡縈繞。又如某同學轉校,翌日一個陌生的孩子坐在他的桌邊。又如與戀人分手,雖然沒哭,但傍晚回家的路上卻顯得漆黑一片,心想趁現在打個電話還能見麵,但那是無濟於事的,就那麼猶豫著的時候,道路已經漸漸地被黑夜侵占,心裡非常苦楚。頭腦裡想起的,儘是這樣一些事情。我想:對了,趕快去龍一郎的住處吧,去那個家徒四壁卻溫暖的地方,那個一直在明亮的房間裡等待的他所在的地方。“可是,”我說,“去不去加利福尼亞是要由我弟弟自己決定的,但我弟弟為什麼會怕你?”“我認為那是他太敏感,對我太了解的緣故。”他哀傷地說。他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我想,弟弟是太傷感了。我知道弟弟為什麼要躲避這個人,是因為這個人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感到十分痛苦,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是加奈女誤會了,她以為我是纏著你弟弟引誘他,其實不是,我非常理解他的心情,我想幫助他,和他交朋友。因為我在小時候也有過相似的念頭,我非常希望能夠助他一臂之力。”“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我問。他呆呆地望著我。“因為我也不清楚我弟弟到底在什麼樣的時候會感到很傷感。”“彆人的感覺,是絕對不可能了解的,無論多麼情投意合,無論怎麼樣共同生活,無論怎麼樣血緣相聯,都是不可能完全了解的。”他笑了,一副羞答答的笑容,如綻開的小花,“我年幼時住在美國,鄰居有位大叔是催眠師,我常到他那裡去玩,也許是潛移默化學會了技巧還是什麼的,在青春期之前就遇到過許多事情。我對某個人強烈地想著什麼事,確實就能夠影響對方。最厲害是在紐約讀高中的時候,我以前一直是喜歡安靜的,很少拋頭露麵,在同學中很不顯眼,但看來我對彆人感情的感應性太強了,等到我發現時,周圍已經有五個人自殺,另外變成神經衰弱患者或像宗教一樣崇拜我、願意追隨我的人更是不計其數,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那個時候真的很難堪。因為正值青春期,無法抑製能量,無法克製住自己的感受和思考。”“真的嗎?”“是真的。因為是我自己的親身體驗。我思前想後,甚至還想到過自殺,最後就到加利福尼亞那個研究機構去試試。那裡有很多人為有著相似的感覺而困惑,他們把自己那魔鬼般的部分稱為‘才能’。在那裡我得知,小時接觸催眠術和因為母親屢次再婚而輾轉全美國,這兩個因素給我留下強烈的精神創傷,使那種能力大幅度增強。而且我還知道,隻要經過訓練,就能將這種能力用於治療人們身心兩方麵的疾病。因此,我在心理上輕鬆了許多。”“那是多大的時候?”“記得是十七歲左右吧。”九九藏書網“具體來說,大家都做些什麼?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或者,就是給人催眠?”“不是。厲害的時候就完全不是那樣的感覺,即使什麼也不想做,也已經做了什麼,怎麼都不能控製自己。就算和自己喜歡的女人,大多連普通的戀愛都談不成,結果往往還會傷害對方。我一旦強烈地意識到什麼,就會一連好幾天走進對方的夢裡,過分強烈地向對方的意念傾訴。”梅斯瑪一副認真的表情說著。我半信半疑。比方說戀愛,有人能處在“普通”的精神狀態裡嗎?像他這種被人忽視又有著怪癖的人,希望自己對他人產生影響,這不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嗎?倘若如此,弟弟會怎麼樣呢?對有著那種念頭的人而言,如果的確像托盤一樣存在著弟弟那種極其敏感、又容易接受暗示的人,那麼就可以算作是確有影響力吧。那種情況就和戀愛一樣,雙方相輔相成,才形成某種特殊的氛圍,不是嗎?談論此類事情的人不是都有些過慮嗎?他們本應該生活得更加幸福的。“我嘴笨,講不清楚,但我想,如果以前的一切全都是夢,那該有多好啊。”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很想哭,因為他的口氣證明他是真的這麼想,而且我知道他的內心深處不願意提及與這些想法有關的事情,那些都是以前發生過、並在他的心裡得到膨脹的事情,他希望能夠忘記。“對不起,你和寬……叫加奈女小姐吧?一般來說,你們兩人會戀愛吧?”我問。最讓人難堪的是,我心裡懷有的所有疑問中能夠有些品位而又不至於失禮的,就是這個問題。“會的。她年紀比我小那麼多,卻是一個非常倔強的人。我還從來沒有遇見過那樣的人。”他非常懷戀地說道,“隻有她一個人不畏懼我,不受我的影響。無論我發出多麼強烈的意念,她也不為所動。因此,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戀愛,我感到很幸福,也能夠體會到大家的心情。毫無畏懼地去愛一個人,是多麼的快樂,能使人產生多大的勇氣啊。”“是嗎。”表麵看來,寬麵條絲毫也沒有為分手的事所動。她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一成不變,永遠在老地方。她有著這樣的目光:既沒有過去,也沒有可以企盼的未來。她仿佛已經活得太久太久,把一切都已經看透了。“看她現在的生活,像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大學生啊。”“因為那是她所希望的。如果和我在一起,她就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她所最最討厭的世界和人群,所以隻有分手。我們相互都理解對方,隻是因為由男君而產生了誤解。”“是嗎?”“請你把我的心意轉告他們。拜托你了。分手時還不能消除誤解,我會非常難受。”他顯得有點寂寞地說。“我想如果可以的話,最好大家見個麵,當麵談一下……我來問問他們,至少我要問問我弟弟。我相信寬麵條一定能夠理解,我覺得她並不是一個如此想不開的人。”我說。我還不想和這個人分開。他身上所擁有的寂寞與人類的曆史一樣深厚,在那裡吹拂著的風兒令人感到寒颼颼的,好像刮過沒有人回頭的墓地一樣。儘管如此,因為他有著一種真髓,一種與人類原本就擁有的寂寞非常相似的真髓,因此我難以與他分開,寂寞得不能自已卻裝得若無其事的無數個夜晚的痛楚在我身上一下子噴發出來。為了不被這股痛楚的洪水衝走,我隻能和他在一起。難道已經中了他的催眠術嗎?我感到惆悵。大樓裡的窗戶,我們的笑聲,燈籠裡的燈光,都讓我感到淒涼和孤單。“我再問你一個問題。”我說,“你為什麼認為那首歌唱的是我?”梅斯瑪直視著我點了點頭。然後,他說:“對不起,我不知道能不能回答你的提問,我可以說說今天見到你以後得知的幾件事情嗎?”“你講吧。”“當我從你弟弟那裡聽說你的事情時,奇怪的是,我的腦海裡馬上清晰地浮現出那首歌裡‘夜晚的灰姑娘’這段歌詞。也許是先入為主,我對你的印象就這樣固定下來了。今天見麵我才知道,你很孤獨,很渴求,很無助。在你頭部摔傷之前,有很多親人都去世了吧。接下來多半輪到你了,你們的血緣很容易出現這樣的事情。”我想起花娘說的“死了一半”這句話。“幸好你有著某種正氣的東西,能讓你死裡逃生。我不是宿命論者,對星相學也沒有多大興趣,但是我感覺到,自從頭部受傷以後,你的人生完全變成了一張白紙,因禍得福擺脫了所有的束縛,你在潛意識中知道這一點。為了不使自己寂寞或者空虛,你一直小心謹慎。你極其孤獨。你的戀人是一個頭腦很聰慧的人,人品也好,而且在一條相當近的線上擠壓著你的孤獨,但在你內心產生混亂的時候,他的存在不過是一種消遣。要達到真正的絕望是輕而易舉的,不讓自己絕望是你現在的一切。你已經死過一次,前世準備好的花朵和果實全都產生了變化。“想必你母親那邊有著非常怪異的血脈,你弟弟也受到了影響。“半夜裡常常會驚醒,不知道自己是誰。“那就是你。“那是一種非常虛無的狀態。“分手,邂逅,隻是過眼煙雲,隻能在一邊觀望。“活著時,始終生活在彷徨之中,多半死了以後也是如此。為了不去留意這些,你的內心裡正在發生極其慘烈的拚搏和混亂。“我甚至感到很佩服你。”“這就是我?”我說,“孤獨,大家都是一樣的。因為覺得自己很特彆的人總是需要聽眾的。”說著,真由的影子在我的腦海裡輕輕掠過。“我不願意以那樣的方式生活。”“支撐著你的不是意誌的力量,而是存在於你思想中的某種東西,某種美好的東西,好比出生後第一次露出笑容的嬰兒,或使勁扛起重荷那一瞬間的人,或極其饑餓時聞到的麵包香味之類的東西。你的外祖父也有這樣的東西,你很自然地遺傳了這種特質。你妹妹就沒有,你弟弟有。那樣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也許是一種秘訣吧。”我笑了。“你的笑臉很美,散發著希望的氣息。”他說。我在他的眼中已經寂寞到無以複加的地步。同樣的夜晚,淡淡的星空,吹拂而過的風,大樓,桌子,沉重的鐵製椅子的觸感,端著好幾個大酒杯懶洋洋地移動著的侍應生,從他的角度來看,顯然都完全不同。看透一切,是一件多麼可憐的事啊。我(即使不像他說的那樣)不敢存入內心的一切,在他那雙透明的瞳仁裡都已經成了風景。我平日不願意去憐憫彆人,現在居然完全聽從他的擺布,我被這夜晚和這可悲的半生所征服,和弟弟、和寬麵條一樣。病入膏肓,無藥可救。體會頗深,無法搪塞過去。雖然我與他笑臉道彆,但我覺得自己已經被惆悵擊垮了。我帶著這樣的心情回到龍一郎的住處。“你回來啦。”他迎上前來,“這麼晚了,我在拍照片玩,瞧,你看看。”他自我解嘲地笑著遞過來一張快照。照片上是龍一郎身穿我的連衣裙微笑的令人不快的素顏形象。“你穿的是什麼?怎麼回事?”我問。於是他回答:“衣服就掛在那裡,本來我想穿著它等你回來開個玩笑,可左等右等也不見你回來,我忽然覺得這副模樣傻等著你很無聊,就拍了一張照片。”“你的花樣真多啊。”我說。“去吃飯去吧!”他嚷道。這樣的時候,和戀人在一起總是感覺特彆好。不過,對我來說,這樣就已經足夠了。人生、角色之類的事情,是不能用語言說得明白的。受到限製的信息是不能還原的。隻能順其自然,悄悄地觀望著。諸如此類的事情,那個人肯定知道。然而,我是想說,我是渴望交流。因為我寂寞,因為我生活在寂寞的布景當中。龍一郎上洗手間的時候,我又拿起照片來看,龍一郎以矯揉造作的笑臉微笑著,與從前在照片裡看到過的他的母親非常相似,一想到他用這副模樣在這裡傻等著,我就忍俊不禁。笑著笑著,我失去了自我,失去了我的思維,失去了我的臉,失去了一切,我整個兒地溶化在笑中。不用求助,沒有孤獨,一切都沒有。我自己就成了笑。隻是短短的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已經體會到了那樣的感覺,無論發生什麼,結果都不會是灰暗的。就好像我所擁有的寶石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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