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寬麵條交談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有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情。我憑著以往的知識搜索枯腸地尋找表現這種心情的詞語,卻無濟於事。我就是懷著這樣一種無法說清的情感。這樣的情感,就是對龍一郎也從來沒有過,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在初戀。這樣的心情與性格如何、長得是否美貌之類的挑剔全無關係。我的確也很喜歡女性,比如覺得花娘和榮子都長得很漂亮,有一種憐愛之感,但僅此而已,沒有再多的感覺。隻要有對方在身邊,心裡就會覺得很平和,就是這樣的感覺。這個人不可能不在這個世上,不在同一片藍天底下。我感到心裡很寧靜。比如老街裡宏偉的教堂,經常在照片上或電視裡看到的粲然生輝的寺院。在清純碧藍的天空下,在清新的空氣中。用生動的目光望去,就會有那樣的感覺吧。它果然早已在那裡了,在我認識它之前,在我來到這裡的現在,它都已經在那裡了。而且,我對它的存在感到崇敬。一股眷戀的、甜蜜的思鄉之情湧上我的心頭。宛如小時候聽過的歌,隻有旋律在流淌,影影綽綽,就像微微地、美美地沉浸在光亮裡。我究竟怎麼了?我為什麼會如此感動?我的思緒極其混亂。遇到未知的事物,人們都會感到混亂。“對不起啊,由男君,那個人給你添麻煩了。”寬麵條一坐下便說。“不用了。這不能怪你啊!剛才我對阿朔姐也說了。但她覺得我頭腦怪怪的,沒有理睬我。”“呃,你們說的是那個可怕的人?”我問。“是啊!就是我男朋友,人有些古怪,看來他非常喜歡由男君。”寬麵條說。“怎麼古怪?”“你要見過他以後才會知道……”兩人居然同時飛快地答道。我心想,大概又是那樣的人吧。“他是這樣的人,總是想不知不覺中將彆人拉向自己。”寬麵條補充道。“他不太好?”“嗯……”她想了想說,“不能一概而論。”“你一直在和他交往吧。”我說。“他一定是真心想和由男君一起建立新的宗教吧。”寬麵條說。我忍不住把嘴裡的咖啡噴了出來。“對不起,我是真的嚇了一跳,人真的會噴笑吧。我還以為隻有在電視劇裡才能見到呢。”我歉意地望著弟弟。弟弟的眉間蹙出皺紋。“好像是真心的,他也沒有放過我,硬拖著我,我是和他吵了架才分手的。”寬麵條說。我基本上是一個局外人,所以也沒一本正經地聽她說。隻是寬麵條每次說什麼,我總會想起什麼。是一件非常重要卻一直忘記的事情。不是帶有戀愛性質的事,卻有著一種特彆浪漫的感覺。“即使分開後也不死心,想要拉攏我。”弟弟說。“以我有限的腦漿來推測,你的體內有一個專門承接‘可怕’這種感覺的托盤吧?所以你才會害怕他。”我說,“我絕對不會怕他。你至少總會有那麼一點想讓人知道自己具備特殊能力的心情。難道不是嗎?”“是嗎?”弟弟說。“我明白了。那種感覺我有過。我認為他很有能耐,覺得他能夠理解我,所以很長時間離不開他。因為由男君的緣故,我現在總算恢複了自我。真是謝謝你了。”寬麵條說。“你也會有那樣的感覺?”我問。“沒什麼大不了的。隻是有時能夠幫助彆人祛除疼痛,透視箱子裡的東西,僅此而已。”她笑了。儘管她說是“僅此而已”,可我什麼也不會。寬麵條今天將頭發紮成兩條辮子垂披在肩膀上,穿著黑色的毛衣、綠色的裙子。儘管衣著隨便,卻有著像去什麼正九九藏書式場合的呆板、嚴謹的氛圍。她讓人感到誰都不能破壞她的風格,讓人感到她會比誰都活得長久,讓人感到她隱隱有一絲哀傷。她並沒有特地表示出要與人交談或朝彆人笑的神情,卻能夠讓人感覺到自己被她深深地愛著。“我對朔美君真是……”寬麵條說。“你喊我阿朔就行了!”我說。“我對阿朔有一種很強烈的依戀感,你說奇怪嗎?”我無以作答。原來如此,如果我們雙方頭腦裡想著同一件事,那麼接下來該做什麼?做愛?不。一定是做個朋友就行了。那就是朋友。我已經很久沒有考慮如此單純的事了。小時候就與陌生人一起被關在同一個教室裡,並被迫從那裡、從那些人中間找到合得來的朋友。如果那就是命運,就是交朋友,那是一件讓人多麼痛苦的事呀。成人以後就自由了,朋友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在大街上找,卻依然沒有拋棄關在箱子裡時養成的習性。弟弟想要逃離那個箱子,也許惟獨弟弟才是健全的。“我們交個朋友吧。”我說。“奇怪啊!”弟弟說,“今天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們去玩玩吧。”說的也是。“去不去我家?”寬麵條說。“有什麼吃的?”弟弟問。行了,真不怕難為情,我阻止道。寬麵條笑著說,沒關係啊,吃比薩吧。她一笑,感覺上那張笑臉會讓空氣顫動起來,鼻尖蹙出皺紋,好像隱藏著什麼甜蜜的秘密似的。小時候我非常害怕天黑。黃昏會讓我感到寂寞,恨不得一直玩下去,屢次與小朋友一起離家出走。但是,黑夜來臨,我就會感到害怕,因為回家後會挨罵。那樣的時候,搖擺著的綠色就顯得更加幽深,黑暗遮掩著未來,明日的陽光顯得極其遙遠,令人不敢相信。因此,時間的密度越濃,我就越喜歡身邊的小朋友,不願意分開了。我真希望多待一會兒,一直玩下去。那是不是因為在我孩子的心裡已經知道,與這小朋友不可能一起長大成人,各自的想法和今後的發展也會大相徑庭吧?我覺得不是。是因為孩子以自己的切身體會知道“就隻有眼前這一次”。他們對“現在”這一刻將要飛逝而去,就像對自己的四肢劈啪作響著快速成長一樣,非常敏感。孩子們會感受到那份惆悵。和這樣有了新朋友的弟弟在一起,我仿佛覺得兒時的那種悵然又蘇醒過來了。在寬麵條那單身生活的房間裡,在潔白的室內裝飾中,我們吃著比薩。我油然產生一種不和諧的感覺:我們像從小就在一起的朋友,但她的事我卻一無所知。我們沒有談論什麼重要的事情,時間已到六點半,我有些哀傷,儘管隻是剛見麵,沒有任何值得一談的重要事情。弟弟更是一副落寞的神情。小時候乾子暑假都住在我們家裡,每到她回家時,真由總是又哭又鬨,我也會感到很寂寞,手足無措。那種時候的氣氛開始支配著我們三個人。收音機裡流淌著“米歇爾”這首歌。我思緒聯翩:一定是披頭士樂隊興起時,大家都像這樣難舍難分。約翰和洋子交談一個通宵直到天亮那決定命運的時候也是如此。世界自古以來一直就是這樣運轉著。我們和寬麵條告辭離開她家,坐電梯下到一樓,抬頭望去,她在四樓房間的窗口輕輕地向我們搖手。因為房間燈光的返照,我看不清她的臉,但她一定是一張笑臉,目送著我們直到看不見為止。“最近常常有人相送吧。”拐過彎,她窗口的燈光與浮現在黑暗裡的許多窗口的燈光混在一起難以區分的時候,我說道。夜裡涼風習習,寂寞也隨之被風刮去,覺得心裡很舒暢。“是啊。”弟弟說,“開始的時候吧,我很害怕寬麵條那個男朋友,整天整天提心吊膽的九_九_藏_書_網,我有一半是為了躲避他才住進兒童院的。不過,現在有些不一樣了,何況我已經有新朋友了。”弟弟呢喃著,並非要告訴什麼人。我聽到這話時,不知為何頭腦裡猛然間一片空白。弟弟已經不是弟弟,而是一個完整的人,我也已經不再是姐姐。我真的不知道。這天夜裡,我與他一起走著,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有幾歲了?我覺得這一類的事情已經毫無意義。惟獨這一點,是我鮮明地浮現在黑暗裡的感情。那天,我一如往常,打完工踏著夜色回家。打開大門時,有著一種神秘的靜謐。那種極其微弱的靜謐有著不同於平時的另一種性質,能感覺到死亡的氣息,仿佛家裡的某種事情已經完結。那樣的氣氛,我能夠明顯地感覺到。我害怕起來。因為這種時候會發生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所以我的感覺會變得如同孩子一般非常敏銳。具體地說,那僅僅是大門口的燈沒有亮這一平時不可能出現的昏暗所帶來的靜謐,但我覺得不僅僅是這一點,於是我也一反常態,躡手躡腳地走進廚房。我發現在對麵漆黑的房間裡,母親坐在沙發上喝著葡萄酒。電視裡在放黑白電影,不知為何沒有聲音,那種模糊的畫麵不時閃著光亮,照出母親的身影。在黑暗的房間裡,發出暗光的杯子裡的紅葡萄酒襯出了母親白皙的麵頰。那是不正常的美的光景,我宛如置身在夢境裡。每天的生活裡都沒有確切的東西,從任何意義上說。我雖然身在黑暗中,卻不忍心破壞這完美的光景。不過,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便狠狠心打了招呼。“出什麼事了?”你回來了,母親說。她的大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我,裡麵浮現出可稱之為憤怒或失望的情感,還有摻雜著氣急敗壞的有趣的表情。“純子跑掉了!離家出走了!”我驚訝得講不出話來。說起純子,今天早晨不是理所當然地在家裡嗎?我和乾子胡亂地吃著她做的早餐時,她還歡笑著向我們描述電視節目,我們出門時記得她在洗東西,還笑著說:走好啊。她的表情應該沒有包含除此之外的任何意思和感慨。早餐吃的是菜肉蛋卷、醬湯、焯拌青菜。她做的焯拌青菜很有特色,香甜,柔軟得過分。我們吃剩下的多半還放在冰箱裡。以後再也吃不著了嗎?一想到這裡,她的形象便突然鮮活起來。那雙白皙的手,直到昨天還看見的穿著睡衣的身影,拖著拖鞋的腳步聲,與母親兩人直到深夜還在交談的悄悄的話語聲。“怎麼回事啊!又……”我說。母親一副垂頭喪氣很不耐煩的樣子,但還是回答了我:“我怎麼知道!我想她不久會來信或來電話的吧。行李大多已經帶走,錢也拿走了!”“呃……”我無法相信這是事實。我即使聽著也不敢相信,內心裡拒絕接受。“從哪裡拿的?這確實嗎?”我問。“從那個櫥子裡。我的私房錢,現金,八十萬元。”“為什麼放在家裡呢,放在銀行裡不好嗎?”我問。“可是,銀行靠不住。把現金放在家裡,儘管沒有利息,但省去了存取的麻煩,臨時想旅行就可以輕輕鬆鬆地去。”母親故意岔開話題。我們都實在不想說這件事。光看事實就足夠了。“她有什麼煩惱的事情吧?你沒有聽她提起過?”我問。“你這麼一說,我記得好像聽到她說起過,但具體的事情不清楚。”母親說,“如果她向我借,我一定會借給她的。”“說起來也真是的。奇怪啊。”“我想她大概有什麼突發的事情吧。不過,也可以對我講啊。”“我聽不懂了。不過,那錢,你的確能證明是她拿走的嗎?”我問。我的思緒好不容易才對這樣的狀況有了現實感。“她留下了這個東西。”母親指了指桌子。我打開燈。在空氣終於開始流動的房間裡,我看見了那封信。“我一定還你。純子。”是純子的筆跡。“真討厭,人啊,真是琢磨不透!在想什麼啊?”“我沒說錯吧。”這就是母親和我兩個人簡單的結論。我們各自沉默了許久,又像平時那樣各做各的事情。母親繼續喝葡萄酒,我吃麵包當晚餐,但我們都不能釋懷。冰箱裡果然還留有醬湯和焯拌青菜,我因此產生了一種珍貴的感覺。一想到珍貴,便頓覺悲戚,我強忍著不去想它。向乾子解釋,告訴弟弟,這樣做可以使那種異樣感溶化於日常生活嗎?僅僅因為是朋友,就讓彆人住到家裡來,可以說這本身就是異樣的。總之,這裡隻有事實。她已經不住在這裡,而且多半不會再回來了。心中的遺憾也許是無法修複的。要想起她就會露出笑臉,這也許需要時間。那件事作為現實中的事實,帶著震蕩的聲響,撞擊著我那無法釋然的心頭。“嘿,煩死我了。我不願意再去想它,和他喝酒去!”母親說著走了出去。這是情有可原的,你就喝個痛快吧。我這麼說著,目送著母親離去。乾子放學回家以後,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她,乾子毫不掩飾地吵嚷起來,像女大學生那樣作了各種推測,什麼男女之間的情感糾葛,什麼女兒與小流氓勾搭賣淫,或者她以前的男人借上高利貸求她籌錢還債……總之,乾子列出了好幾個假說。聽她這麼推測,我也拿不準了,甚至覺得這起偶發事件也很有趣。於是,我們徹底興奮起來,如同因遭受天災而在異常狀態中聚到一起熬夜的災民,極度亢奮,直到半夜還坐在桌邊喝啤酒、吃水果,連電視也不看了。接著,乾子先上二樓睡覺,我洗了澡仍在起居室裡喝咖啡。我把燈光調暗,用很小的音量收看午夜節目。時間已過兩點。我估計母親回家時要到天亮了,便將大門鎖上。我一邊想著該上床睡覺了,一邊塗著指甲油,突然一股難耐的寂寞像海浪一樣向我襲來。再也見不到了,再也不能住在一起生活了。剛才已經用語言講清楚的事實,這麼簡單的事情,為什麼卻沒有現實的感覺呢?我這麼一自問,便發覺原因在於我成了孤身一人。在這深更半夜一個人獨處,才體會到家裡的氣氛已經截然不同。這與父親去世那天晚上,母親離婚的第一天晚上,以及真由離家出走的那天晚上很相似。荒淒、冷寂的感覺。彆人離開時那種無倚無靠的感覺。生離死彆時回天無術的孤獨感。我很沮喪,我能體會到空間裡那份異樣的沉默所隱藏的含義。空氣吸收著生離死彆的氣息,靜靜地沉澱著。直到昨天的這個時間還在同一個屋簷下睡覺的人,也許永遠不會回到這樣的生活裡來了。無論怎樣用語言描述,都頂不住洶湧而來的寂寞的力量。房間裡還留有純子的氣息。要使對純子的思念像她本人一樣在這個家裡消失,也許需要很長的時間。家裡除了我之外,隻有乾子在睡覺。寂寞充滿著這個房間,擋住了我的思考,柔和地籠罩著這個家。前不久還是五個人擠在一起熱熱鬨鬨地生活,現在卻變得空空如也。我理應已經習慣這種變化,然而……不,應該說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會很快地感受到那份空虛。這種痛楚隻能靠時間來消除。我已經懶得動彈,勉強漱洗完畢,關掉廚房裡的燈,正準備睡覺,黑暗中看見起居室的窗外有一個人影。我大吃一驚,凝神望著。這時,在暗淡的磨砂玻璃外側,有一隻手在“咚咚”地敲窗玻璃,看得見淡淡的膚色。是母親忘了帶鑰匙,看到廚房的燈滅了,才轉到起居室的窗戶這邊來了?還是純子回來了?我這麼猜想著,悄悄地靠近窗口。“是誰?”我小聲問。“是我。”傳來弟弟的聲音。我一瞬間產生了一種夢幻般的感覺。弟弟此刻應該在那所兒童院的宿舍裡睡覺的。不過,這次不是像在塞班島時那樣隻是靈魂回來,而是現實中真正振動著空氣響徹黑夜的他本人的聲音。我慌忙打開窗戶。弟弟踮著腳站立在那裡。“怎麼了?你是逃回來的?”“不是的,我隻是有些擔心。”弟弟說,“是不是純子大媽出什麼事了?”“你先進屋吧,趕快繞到前門去。”我說。站在黑夜的院子裡的弟弟顯得輪廓模糊,但看上去並不孱弱,而是比什麼都穩健。我打開門鎖,弟弟走進屋來。我一邊為他泡可可,一邊問:“你為什麼不按門鈴啊?這麼冒冒失失地敲窗戶,嚇了我一大跳。”“我還以為你睡下了,一看,這裡的燈還亮著,我想看看情況。”弟弟說。“怎麼溜出來的?”我問。“很簡單啊。半夜裡大家全都睡了,我找個機會就溜出來了。”弟弟說。仔細一看,他果然在夾克裡麵穿著睡衣。“可可好香啊,再來一杯。”弟弟笑著說。不知為何,我有著一種與這時間不能完全融合的神秘感覺。因為這是在孤寂而幽靜的時候,情緒激昂的弟弟突然像夢一樣深夜逃離兒童院飛了進來。“你怎麼知道純子大媽出事了?其實她真的有事。”我說。“因為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向我傳送什麼,很強烈,很悲傷。”他說得直言不諱。“你真的能感受到彆人的思念啊。”我再次感到吃驚,“純子離家出走了。”我向他作了解釋,但沒有提及錢的事。然而,我不難猜測,他已經感受到是錢使這起事件變得更加複雜、更加陰暗,他已經感受到了那種陰暗的氣息。因為他聽著時是一副完全明白的表情。“怎麼說呢,好像是她的女兒偷了父親一大筆錢離家出走了,感覺上多半是那樣的事。”弟弟說,“純子大媽正在尋找女兒的下落,追尋著隻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線索。她好像很自責,認為原因在她自己的身上。”這樣的推測沒有離開乾子猜測的範圍,真實的情況還不得而知,但我覺得,從感覺上來講,大致應該是那樣的。“感應很強烈。我甚至腦袋疼痛,還去了醫務室。”“她對你說什麼了?”“不知道,隻看到她的臉浮現出來,說不能再住了,也不能再回來了。”弟弟說,“我感到很寂寞,又擔心家裡不知怎麼樣了,我怎麼也睡不著,怕純子大媽死了怎麼辦?擔心母親是不是在哭。”“她沒有哭啊,去喝悶酒了。”我笑了。“以後肯定會哭的。”弟弟哭喪著臉。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發現他在看純子那件捏成一團隨手塞在廚房手推車裡的圍裙。“我怎麼辦?要回家嗎?回家好嗎?”“隨你的便。純子留下的空洞隻能由純子來填補。家裡會有一段時間很陰沉的。”“母親會結婚嗎?”我知道這是弟弟最擔心的。“有可能。”我回答。那位比母親年紀小的男友會趁機住到這裡來的,我想。“母親如果結婚,阿朔姐怎麼辦?”“我已經這麼大了,與那麼年輕的父親住在一起可不行啊。到時候我搬出去吧。”“和阿龍哥住在一起嗎?”“不知道。一般不會。”“那麼,我怎麼辦?”這的確令人感到不安。他這樣的年齡,簡直就和不得不受主人的環境所支配的寵物一樣。“母親也不會傻到那種程度,她肯定會考慮到你的。雖然他們兩人去巴黎玩過,但婚姻比一起出去玩重要得多,所以她一定會拿定主意到底要怎樣的。現在這個時候,想得再多也無濟於事。”“嗯。”弟弟好像鎮靜了一些,他點著頭說,“一個人無論做什麼,都會像波浪一樣影響到大家的。”他那番自言自語似的懇切話語顯得很可笑。我問弟弟要不要住在家裡,等天亮後我送他回學校,向校方作解釋。弟弟說不用了,回去大多還不會敗露,萬一敗露,再用電話證實一下就行了。他央求我還不如帶他去吃拉麵,儘管已經夜深人靜,我還是決定送他回校時順便請他吃碗拉麵。我用疲憊的頭腦胡思亂想著:姐弟倆深夜在樂聲嘈雜的拉麵店裡吃著大碗麵條,在旁人眼裡看來,還以為是夜總會女招待陪著年少時生下的兒子在吃拉麵呢。“你滿嘴都是大蒜味啊!”在回兒童院的路上,我笑著提醒他,“九點鐘上床的孩子,睡著時怎麼會有大蒜味啊?肯定會敗露的。”“是嗎?這下糟了。”“嚼口香糖蒙混過去吧。”我把放在手提包裡的口香糖和軟糖全都掏給他。黑暗中響起了“沙沙”的剝鋁箔紙的聲音。夜道上萬籟俱寂,令人覺得白天已經安然無恙地進入了夢鄉。但是,我帶著一份做完了某件事情的好心情走在回家的路上時,有意無意地回想起今天到底做過什麼,於是,純子的麵容掠過我的腦海,我頓時覺得心頭一陣緊縮,莫名其妙地感到痛楚,緊跟著眼前一陣發暗。“呀!”弟弟驚叫。我慌忙抬起頭來。我沿著弟弟的目光望去,在正前方的天空中央,有一顆流星曳著長長的尾巴劃過,那細長的白色如同發光的珍珠。對了,那是一道很長的白線,足夠許下任何心願。雖然我什麼心願也沒有許下。流星逝去後的清澄夜空裡,隻有幾顆星星在靜靜地閃爍。“阿朔姐,剛才看到的是流星,”弟弟說,“不是飛碟啊。”我憋不住笑了。“你為什麼問我,你是專家呀!”我說。“可是它太漂亮了,又拖得這麼長。”弟弟說,“你說是嗎?”“什麼‘是嗎’?”我問。“如果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在像現在這樣心情很愉快的時候看到,就會感到很漂亮,就會吃驚,這與星星、飛碟無關。”弟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