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something's got to give(1 / 1)

甘露 吉本芭娜娜 3072 字 1天前

近來,我一直在考慮有關“循環”的問題。我坐著龍一郎駕駛的汽車去接弟弟,路上車窗全部開著,溫熱的風迎麵撲來,覆蓋著島嶼的茂盛的綠色聳向天空,天空藍得令人發悚。我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感受著那些情景,有件事卻始終縈繞在腦海裡。就像那時花娘來迎接我們的時候一樣,我站在機場前寬敞的路上,風兒撫摸著我的裙子,我抬頭仰望著令人目眩的天空,於是最近總是跟隨著我的那種感覺成為一個美麗的信念,像風琴的旋律一樣開始鳴響。我相信循環往複。篤信宗教的人將它稱為“輪回”,其實它非常簡單而理所當然,根本用不著用那樣的名字來稱呼。比如,弟弟和我在高知度假時體驗到無上的快樂,在那裡播下了這次來塞班島的種子。現在種子結出了果實,弟弟就要來到這裡。稍稍改變形式,提高等級,追求同樣的快樂,坐飛機飛向這裡。大致說來,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播下種子,種子萌芽,結出果實。有始有終,有開始就會招致結果的產生。無論多麼細小的瑣事,都會引發某種東西,然後產生某種結果。隻是在我的內心,卻衍生出一種與輪回截然不同的東西,而且我終於能夠理解它了。我不知不覺地已經來到了無法返回的地方。我已經不可能再回到頭部被撞之前的現實裡。現在的我早晚會和以前的我妥協、融合,恢複到和以前的人生能夠貫通的狀態裡……我知道這樣的想法是自欺欺人。來到塞班島上,思念的情感令人感到痛苦,在海潮的氣息和綠色芬芳濃鬱得令人窒息的島上生活一段時間,那樣的信念便日趨加深,某種東西已經產生了決定性的偏差,不可能再恢複了。滿懷著對未知和未來的期待,越過輪回的框架而產生的細胞,像癌細胞一樣在我的大腦裡擴散著。已經不可能回到原來了。我既沒有對此感到憂傷,也沒有因為充滿期待而悵惘,隻是在這裡像現在這樣融入人生和景色裡。跳舞。僅此而已,理所當然。就是這麼一回事。“飛機好像到了!”龍一郎對我說。我把龍一郎留在汽車裡,向入境處走去。弟弟那小得不相稱的身體,隨著巨大的行李一起出來了。他一副燦爛的笑臉,充滿朝氣,比住在這裡的人長得更白。我興奮地向他揮手。讓弟弟到塞班島來,是一件既簡單又費力的事情。母親先是吃驚,接著猶豫,最後卻意外爽快地同意了。反而是純子直到最後還是堅決反對,說不讓他去上學卻放他一個人坐飛機,這太糟糕了。無論我怎麼解釋,說有我看著他,我們一起回去,而且馬上就回去,她也不放心。打了好幾次電話商量,都不見純子有絲毫鬆動,我焦急得很。隻是最後,凡事都沒有欲望、像綿羊一樣老實的弟弟,這次卻哭哭啼啼地說想去,表示出一種執拗,這才使事情有了轉機。“阿朔姐,你很黑呀,像外國人一樣。”這是弟弟的第一句話。他一邊往機場外走,一邊不停地說太熱,像深呼吸一樣嗅著戶外的空氣。龍一郎靠在車子上等著。他笑著揮手。“阿龍哥,好久不見。”弟弟簡直像跳起來似的奔上前去,龍一郎接過弟弟的大行李放進車廂。一副非常融洽的情景。“這島上的空氣很濃烈吧,好像有很多人一樣。他們是什麼,是幽靈?”汽車駛到我剛來時第一次感到呼吸沉重的地方,弟弟皺著眉頭這麼問道。“你馬上就會習慣的。”我說。“你不是來工作的,那種事就交給專家,你隻要像一個休假的孩子一樣就可以了。”龍一郎說道。是!——弟弟興高采烈地答應著。我一想到不久就要回國,映現在眼睛裡的一切就都令我喘不過氣來。旅館裡的房間,露台上像墨魚一般被曬乾的簡易潛水衣,從古清的商店傳來的收音機裡震天的聲響,排列在海灘上的白色椅子,大海,椰子,被太陽灼烤著的人們,附近的狗,聲音嘈雜的空調,常去的那家廉價的咖啡店,超市裡的紅色購物筐,一切的一切,都讓人感到依依不舍。在這裡居住的時間並不長,卻仿佛已經過了很久。早晨起來去大海邊,吃三明治,洗衣服,上街,直到傍晚天空布滿晚霞的時候,被太陽曬得迷迷糊糊的頭腦才會變得清醒。置身在那樣涼爽的海風裡。猛然間極目望去,大海染成了橘黃色,於是就如同向那樣的美景表示敬意一樣乾杯喝啤酒,淋浴,在飯店裡吃飯,沿著海灘回家,一路眺望著夜景,看電視,睡覺。每天都過得非常充實,一切都宛如置身在遙遠的夢境裡,單純得可笑,美好得可恨。在臨近回家的一天裡,和龍一郎一起開車去兜風。弟弟已經和古清、花娘混得很熟,今天跟著他們兩人上街去買土特產,或許是想讓我和龍一郎單獨放鬆一下。“你想去哪裡?”“去植物園吃午飯。”我說。那是坐落在島嶼北部、占地麵積極大的植物園,我曾經和花娘去過一次,在那裡的小賣部可以喝到鮮榨的果汁。“好吧。”龍一郎開動汽車。道路非常開闊,被太陽照得白花花的。路上幾乎看不見其他車輛,道路兩邊的綠色飛快地向後移去。從樹林間可以看見閃閃發光的大海,炫目的光波一直伸到遙遠的地方,好像在不斷擴展。車窗敞開著,頭發和麵頰被風刮著,喘不過氣來……大海的氣味,道路上塵土飛揚的氣味,白色的建築物,來來往往的行人和他們身上五顏六色的服飾,全都以驚人的速度向後移去。……開得這麼飛快會出事的!我想對他這麼說,但聲音也許會被風刮跑,他不會聽見,於是我沒有說。龍一郎全神貫注地駕駛著汽車,目光炯炯有神地注視著前方,所有的景色都飛速離去,充滿新奇。就在那個時候,我忽然產生一個強烈的想法。在這個緊緊圍繞著我的世界的中心,在這令人眼花繚亂的景色裡。我真真切切地有了痛苦的實感。是啊,是的,我和龍一郎早晚都會從這個地球上消失。化為骨頭,化為泥土,融入空氣裡。那種氣體聯結起來,團團地覆蓋著地球。日本、中國、意大利,全世界所有的國家全都聯結在一起。我們早晚會乘風去巡視整個地球。此時此刻存在於這裡的肉體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大家遲早都會走那一條路。就像真由,就像父親那樣。現在活著的人早晚都會追隨他們而去。那是一件讓人心醉的事。此刻,我確切無疑地生活在這裡,靠身體感受著周圍的一切,這是多麼的美妙。我突然被感動得熱淚盈眶。速度容不得傷感。傷感的情緒立即乾涸了,在轉眼之間煙消雲散,化為一連串炫目的瞬間。於是,我的眼淚也消散殆儘,就像從來沒有過一樣。我們倆鑽過低矮的木槿行道樹,坐在視野開闊的山坡草坪上,吃著有三明治和果汁的如詩如畫的野餐。草地非常遼闊,如果深入腹地去探險,也許真的會遇難。濃鬱的綠色無邊無際地延伸著,天空藍得透明。從我們所在的山坡上可以俯瞰整個島嶼。景色一覽無遺,甚至能感受到風在遠處的街道和熱帶叢林裡穿越的情形。“由男能來,這太好了,你看他那副快樂的樣子。”龍一郎說。“是啊,我覺得趁年輕時體驗各種生活,一定會有好處的。比如獨自一人乘坐飛機,生活在講英語的國家裡親身體會購物的情景。總之,那樣對用頭腦來思考的孩子來說,一定會帶來很大的自信。”我說。“是啊,我這樣的人是長大以後才開始有那種體驗的,也許是感覺很悲慘吧,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微不足道,好像還不如一條蟲。有這樣的生活體驗也不錯。我不是指受到虐待,比如行李被人偷了,裡麵還放著護照,連旅館也不能訂,又比如租借房間,房東冷言相對,語言又不通,洗澡水放不出來,等等。遇上這樣的事情,我不由會產生一種鬥誌,無論如何想要闖過去,難道不是嗎?於是,我會覺得自己的內心又萌生了一種新的、未知的感覺,於是又開始學習語言,因為不覺得自己特彆安全,所以也不敢再做蠢事,也就不會陷入尷尬的困境了。在他那樣的年齡,至少可以增加這樣的體驗,這是好事。”“是啊。”我回答。朋友親自製作的三明治非常好吃,甜甜的天然果汁。天空藍得像要掉下來,以伸手可觸的純度在無限遙遠的地方覆住我們的頭頂。雲甜甜的,微微透明地移動著。可以微微聞到大海的氣息。伸展在眼前的景色像豆粒一般延續到遠方,毫不吝嗇地展現出這座島上所有一切的平衡,如綠色和街道,荒蕪和人們的營生,森林和大海。天空那種驚人的顏色融入在那些景色之中,使這些景色變得更加明亮。“天空真是美極了。”我抬頭仰望天空,連脖子都酸了。“真的,看著天空的碧藍,腦袋會變得恍惚起來。”龍一郎答道。於是,我們兩人都沉默了。那時,想必我們兩人都在回想著真由。不知為何,仰望著這樣的天空,有關弟弟的話題,以及今天的氣氛,都有意99lib.無意地會讓我們聯想起真由。在我和龍一郎之間有著一個真由,我有妹妹,總覺得這樣的天空與景色和真由很相似。以前我沒有這樣想到過她,真是不可思議。如珍珠一般的皓齒,那雙從小就長得很靈巧的小手。彎腰吃西瓜時的背影,修過趾甲的伸直的腳。盤在頭頂上的棕色秀發。這些所有的一切。她酷愛晴朗的日子,即使在狹小的房間裡,也儘想著要曬太陽。她那獨特的笑臉含情脈脈而又甜蜜,笑聲如水麵的波紋一樣擴散開來,如響亮的銀鈴聲。記憶中所有關於妹妹的碎片突然在我的腦海裡蘇醒過來,分外鮮明,令我驚訝萬分。我隻渴望能再見她,我變得坐立不安,因為那份渴望而感到痛苦不堪。妹妹已經去世,不可能再見到她了。然而,在異國他鄉的天空底下,自從妹妹去世以後,我第一次如此渴望見到自己的妹妹,這真是太奇怪了。這孩子先我而去。我覺得我的內心深處還有著被她厭棄、受到她背叛的委屈心理。我心有不甘。不久前,男人們都去潛水的時候,我在花娘的房間裡看過瑪麗蓮·夢露最後一部電影。那是她死前正在拍攝的未完成的喜劇片,可以說是展示她出洋相的演技集。片中的畫麵充滿活力,夢露非常美麗、開朗、溫柔,她大聲地笑著,笑得如此燦爛,誰都沒有想到沒過多久她便葬玉埋香,非正常地死去……她穿著西式禮服,緊緊抱著從遊泳池爬上來的渾身濕透的孩子們,或者看著演技拙劣的狗哈哈大笑,或者裸身在遊泳池裡遊泳,綻放著自然的光彩,令人怎麼也想象不到她會酗酒、吸毒,發高燒到了站也站不穩的地步。然而,她卻始終在散發著什麼。透明、閃亮、眼看就要消失的神秘的光線。因為太漂亮,所以焦點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光彩奪目得怕人,然而那光卻絕不妖豔。看過錄像帶以後,某種情感牽動著我,我茫然地思考著。直到夜裡睡覺的時候,我才好不容易明白過來。那份牽動我的情感源自真由。真由也是那樣的,消逝之前正如夢露一樣好似融入了藍天裡,融化在空氣裡,融進了夕陽裡,沒有絲毫的生氣和活力,然而卻非常耀眼,心蕩神馳怡然自得,舉手投足都與這世界融合在一起,像一件貴重物品一樣令人非常注目。原來如此,我想。那樣的相似如果不是服毒的緣故,就是死期臨近的緣故,或者兩者都有。真由真的已經不在了?真的已經不在任何地方了嗎?天空是那麼藍,影子是那麼深濃,如果仔細品味,一切都那麼宏偉,那麼懾人,然而真由卻已經什麼都感覺不到了。“你們回來了?”弟弟像小狗一樣從海灘上跑過來。而且,他輕聲地說:“你們兩人說體己話過癮了吧?”“也沒說什麼,我們隻是說說人生和旅途中的趣事。”我說。“你們有沒有度過一段像約會一樣的時光?”弟弟接著問。“什麼呀,你在說什麼呢?你是吃醋了,還是在為我擔心?”我笑了。“我沒有為你擔心。”弟弟說。我們在三明治快餐店外的桌邊坐下。眼前是大海,弟弟一直在遊泳,剛剛上岸,頭發還在滴水。花娘端著盤子從裡麵朝這邊走來,滿滿一盤西瓜。我想:這樣的時候,她為什麼臉上總是洋溢著那樣的笑容呢?她的手上托著西瓜,使她的笑容顯得格外甜美,就好像在觀賞一部古老的南國電影,連心情都變得甜蜜起來。我喜歡這樣的人和這樣的才華,喜歡得不能自已。“這西瓜是招待你們的。”花娘說,“我還在裡麵乾活,你們慢慢享用吧。”花娘放下西瓜,回店裡去。“阿龍哥呢?”弟弟問。“去加汽油了,說馬上就來。”我說,“你不要為我們操心啊,像個傻瓜一樣。”“不過,如果我不來的話,你們還不會想到回國吧。”超能力的弟弟非常了解我的痛楚。“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會考慮,你不用為我操心啊,弟弟。”我滿臉笑容地說,“還是說說你自己打算怎麼樣吧。”“我不想回去。”弟弟說,“我想一直呆在這裡,不行嗎?在這裡,你不用為我的生活發愁,我可以去店裡幫忙呀。”弟弟那懇切的願望打動了我的心。“不過,你知道這很勉強吧?你自己也感覺到是很難的,不是嗎?”我說。“我知道的。”弟弟點著頭。“我們兩人以後還要去各種地方,見識更多的東西,和各種人打交道,躲也躲不掉吧。何況如果要到這裡來,我們隨時都可以來的。”我勸說著。“嗯,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說,無論我思考得怎麼多,看得怎麼多,總還是一個孩子,有許多事情還是不要參與的好吧?就拿母親來說,她早晚要結婚,我們大家不可能永遠和母親一起住下去吧。”弟弟像個老人似的說著,顯得非常誠懇。“由男,你會成為一個好孩子的。”我說,“你要堅持鍛煉自己,就會成為一個很有人緣的男人。”我心想:如果那樣,我就能夠像當初所希望的一樣帶著弟弟到處炫耀。“唉,世上真是各種人都有。古清哥和花娘這樣的人,我是第一次見到啊。”弟弟說。他的臉已經被太陽曬黑,依然很小的鼻子,孱弱的四肢,像大人一樣深邃的眼睛的顏色。我可以感覺到,他的頭腦裡滿是未來、可能性等說出來便顯得非常無聊的念頭,隱藏著像大海裡的海參那樣無數的、無窮儘地蠢動著的力量。“我和由男回去,龍一郎,你怎麼樣?還留在這裡住一段時間?”那天晚上,在我和弟弟將要回國之際,花娘要在隔壁的海灘酒吧開一個演唱會為我們辭行。現在提這個問題還不算突然,因為與上次的訣彆相比沒什麼危機感,所以當時我很平靜。由男在洗澡,我在換衣服。在塞班島的最後一夜,身上穿的衣服應該是白色的吧。我漫不經心地想著,穿上了白色的連衣裙。我已經被太陽曬得黝黑,連自己看了都覺得害怕,反正我是想用白色來襯托自己。“唉……”龍一郎沉重地歎了口氣。“什麼呀。”我問。“如果到了最後你還不問我這句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他笑著。“不可能不問吧。奇怪,”我笑了,“男人有時也會變得很細膩啊。”“但是,你我不是親人。在機場分手,然後各奔東西,不是不可能的。”龍一郎露出認真的表情。我覺得他說得沒錯。我想象著分手時的情景,憂傷之極,寂寞之極,我覺得很不對勁。“怎麼樣,沒有見到你要訂機票的樣子,你不回家?”我問。“我再過一個星期回去,而且我還要在日本住一段時間。”龍一郎說。“住在哪裡?”“我要租房子,就住在你家附近。”“真的?我太高興了。”我說。如果這樣,回到家裡也不會感到無聊,我很放心,很快樂。這是最最完美的,這樣也很好,沒有任何值得擔憂的事。“嗯,那要先出一本書再考慮的。”“那麼,還要等一兩年啊。”我笑了。“嗯,我們一起去國內旅遊吧。”也許是他這個人很怕寂寞,需要有一個人老陪著他,也許是太喜歡我了。我不太清楚他的心思。也許需要以後兩人一起來理解。“由男是第一次聽花娘唱歌吧。”龍一郎問。“是啊,他一定會很吃驚的。”我說道。真的很快樂,塞班島真是快樂極了。這是夜晚的開始,好像空氣一直在歌唱似的。風兒悄悄地從窗戶湧進來,帶著黑暗的氣息,樹林裡的樹枝沙沙搖動著。真的很快樂。剛剛入夜,酒吧裡人影稀疏。大海的波浪聲就像演奏會開始之前演奏廳裡輕輕流淌著的音樂一樣,使人們充滿著期盼。在那裡,彌漫著海潮的氣息和已經滲透我肌膚和頭發的強烈的芳香。月亮以攪動人心的壓力在半空中閃爍著光輝。伴奏的是古清的吉他,他在舞台上開始調音。我是第一次看到他彈奏吉他,心裡祈盼著但願不要帶硬搖滾的味兒。花娘穿著塞班島上特有的彩色禮服,完全不像日本人。她靜悄悄地走上舞台。“很了不起啊,阿朔姐,她的歌一定棒極了吧。我的心怦怦直跳。”弟弟坐在我邊上說道。“你看著吧。”龍一郎拍拍弟弟的肩膀。花娘開始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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