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AM·永恒(1 / 1)

甘露 吉本芭娜娜 3570 字 1天前

回到國內已是冬天,街上寒冷徹骨。我頭腦昏昏沉沉地想:東京這個地方是多麼空閒啊,既然空閒,為什麼既無山又無水卻令人目不暇接呢?還有,我原來的那份工作已經沒有了。這令我措手不及。回來一看,老板已經歇業,好像是我去塞班島旅遊的事刺激了他,他遊興大起,去了牙買加。我往酒吧裡打電話,沒有人接,第三天我終於決定親自去看看,隻見門上寫著一行字:“臨時休業。貝裡茲。”嘿嘿!“臨時”是什麼意思呀!我想。我完全忘了老板是一個比我還心血來潮的人。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但沒有想到會是現在。我這才知道我每天準時去店裡上班,已經成為“抑製他遊興的鎮石”。我在酒吧門前茫然地站立了許久。冬日淡藍色的天空,枝頭上光禿禿的街樹,穿著毛衣來來往往的行人。我不由感到一陣憂傷,便離開了酒吧。這天夜裡,我給老板的朋友打電話。“那個家夥呀,在什麼人的家庭酒會上遇見了一個從西藏來的算命的,那個算命的說他前世是牙買加人,應該馬上去牙買加,於是他就帶著妻子去了。大概要一年左右才回來吧。還要我代他問候你,說會寫信給你的。”我儘管嘴上說“知道了”,心裡卻很納悶,為什麼西藏來的人要他去牙買加呢,真是蹊蹺得很。也許來人看他穿著怪裡怪氣的服裝,猜出他的嗜好,瞎蒙的。但是,我沒有想到分彆就是這樣猝不及防地到來,我陡然覺得傷感。我和老板相交的時間很久了,我在打工之前作為客人就常去那家酒吧,隻要開門營業,貝裡茲總在店裡。從洗餐具時水龍頭出水的大小,到玻璃杯、碟子的擺放,播放音樂營造的氛圍,都像昨天的事一樣滲透到我的肌膚裡,然而沒有想到我已經不能再回到那裡去了。“你我不是親人。在機場分手,然後各奔東西,不是不可能的。”在分手的前一天夜裡,龍一郎說著這句話的時候,我隻是覺得這是戀愛中的男人產生的不安情緒,隻是各人感受的程度不同而已,但我卻清楚地記得他臉上分明是認真的神情。原來是這樣一種感覺,我總算體會到了。這樣的猝不及防,這樣的惘然若失,在任何人之間都隨時可能發生的。想必龍一郎在旅途中已經領略到這樣的感覺,而且深有體會。以前我不知道這些,現在大徹大悟了。受這件事的影響,我不得不考慮在日本找一份工作。我不喜歡辦公室的工作。那樣的工作會讓我發瘋的。如果是打工,就在自己喜歡的店裡工作,或者搞收發。即使在服務行業中,我選擇的麵也很窄。我先向朋友們打招呼,說自己失業了,然後每天去遊泳池遊泳。乾子已經有了新的戀人,根本沒有心思再去遊泳,弟弟回國後開始認真上學,所以我隻能一個人去遊泳。每次從遊泳池回家,路上看見冬天的夕陽,我便懷念起塞班島和古清夫婦,還有龍一郎。那有著“理解者”的天空。閃爍著夕陽餘暉的大海。我希望有人能夠了解我,了解我現在在這裡,了解我正在得到赦免。“阿朔:”“我生活得很愉快。”“有一件事想求你。”“母親的鹹梅乾,你可以分一些給我嗎?”“阿龍不喜歡吃鹹梅乾,我在這裡吃不著。每年夏天,我都是靠鹹梅乾度過的!!你相信嗎?”“但是,我一直在想,這就是所謂的“結婚”嗎?不過,我還是很想吃鹹梅乾,想得不得了,後天見麵時帶來吧。”“這樣的事情,本來我可以打電話給你的,但我願意在有空時能給你寫寫信,直到兩年之前我還在演藝圈生活時,每天隻睡兩個小時地堅持過來,不懂得如何來消磨時間。我一個人又從不出去玩,凡事都有經紀人擔著。”“我不知道,經紀人並不特彆喜歡我(也不特彆討厭我,因為我是一個不會胡攪蠻纏的女孩)。這是工作呀!現在我們已經不見麵了,這就是證據。那人決不會作為朋友私下裡與我見麵,因此我感到很寂寞。我們同吃同住,一起外出,工作也是在一起,然而對方卻不需要你。那人是一位女性,我們關係非常和睦。”“我常常在觀賞自己出演的電影或電視,是自我陶醉吧。我一邊看一邊想,演得真差勁,缺乏演技。阿龍沒有那麼說,他還誇獎我,說真由演得有分量,能夠釀造出一種奇特的氛圍。但是演技這麼差就無可救藥了,看來隱退還真是明智之舉。”“不過,看著在畫麵中活動的自己,覺得很不可思議。”“就像夢裡一樣。”“我常常這樣審視著:這個人是這樣笑的?是這樣睡覺的?躺在意中人的臂膀裡會是這樣一種表情嗎?”“……於是,我忽然想見見自己最喜歡的、最親近的人。不過,那就是我自己。”“我真想把她摟在懷裡疼愛一番。”“我是說我想見你呀。”“那麼,後天見吧。見麵的時候就不談這些話了,反正我快樂地等待著與你見麵。”我整理書架時,發現一封真由的來信,真的很意外。我絲毫也不記得自己曾經收到過真由這樣的信,我覺得這與我頭部受傷有關係。真由的情況那時大概已經變得非常糟糕了。那個時候,真由根本聽不進任何人的勸告。當時,她正精疲力竭地用全身表現著自己,希望彆人不要忘掉她。是真由,真由還在。她的文字、她的語氣,所有的一切都形成懷念的波濤衝擊著房間。我猶豫著是不是要給母親看,但最後我還是沒有讓她知道。如果給母親看的話,母親也許又會深深地懊悔,後悔自己沒能阻止她。現在連我都這樣自責著。死亡的氣息,絕望的印象,枯萎,企盼。她的精神狀態讓她覺得失去的東西遠比得到的東西多。任何事情都能夠說明這一問題。我們沒有能夠阻止她,於是她加快了走向死亡的速度。閒著沒事,我決定去看看榮子。她出院以後,我擔心她家裡為了這件事鬨得不可開交,所以沒敢打電話給她,不料她卻打電話給我了。好像自從高中畢業以後就沒有去過榮子家。說“好像”,是因為我一點也不記得自己是否去過。榮子在電話裡說:你讀高中以後還沒有來過呢。因此我才知道我在讀高中時曾經去過。想必是與頭部受傷有關吧,我真的一點兒也不記得了。但是,在她家門前站下的一瞬間,一幅映著我這雙腳的畫麵,突然以瞬息萬變的快速湧進我的腦海裡。當時我身上穿著的裙子的下擺,HARUTA(日本學生鞋的知名品牌。)學生鞋。在寬敞的院子裡,我踩著鋪石小道向設有漂亮門鈴的厚實的木門走去。啊,對了,我不是來過這裡嗎?我看到過這個院子,踩踏過這個院子裡的泥土。能夠回想起來,我感到喜出望外。就好像時間倒流,我遇見了高中時代的自己,宛如在拜訪隻在夢境中見過的西式洋房。我興奮地按響門鈴,比記憶中稍稍蒼老的女傭人和榮子的母親一起出來開門。這更使我產生了一種虛幻的感覺,腦海裡又恍恍惚惚起來。“歡迎你來玩,真是謝謝了。”榮子的母親微笑著說,“遇到這樣的時候,父母總是無計可施,這孩子常常悶悶不樂地把自己關在房子裡。”漂亮、完美、有情趣,可以說無懈可擊。太完美未必是好事,會令人感到壓抑。我“嗯嗯”地答應著,徑直走向榮子的房間。“朔美,我想死你了!”她歡快地上前緊緊擁抱我。她有了黑眼圈,人瘦了些,精神萎靡,卻依然興致盎然,百無顧忌。我有著一種感覺,她雖然在氣質上與真由相似,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像真由那樣。什麼地方不一樣呢?我體會著“成長環境”這個詞,心中感到極其惆悵。銀製的糖壺,深紫色的陶製茶具,餅乾加三明治。女傭人用手推車送來全套的英式貴族茶(除了喝茶之外還有點心、水果、沙拉、三明治,有時還有酒)。榮子微笑著表示感謝,但麵容和她母親一樣顯得陰沉沉的。“你被軟禁了?”我大口吃著三明治問。“我又不是孩子,也長了那麼大了吧。”榮子笑了,“但是,她執意要問我去找誰,不允許我在外麵過夜。”“這是當然的!”我笑了。“你也同意這麼做?”榮子也隻好自嘲地笑了,“不過,我決定去夏威夷。母親和阿姨一起去,準備住半年……總之,等她們的情緒穩定下來再說。”“無論到哪裡,你都是這樣一副有錢人的派頭。”麵對著房子裡舒適的壓迫感,我開始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從窗戶射進來的淡淡的冬季陽光,花邊窗簾,看得見窗戶外院子裡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花木。水池的水麵在寂靜中顫動著,水麵上掠過的鯉魚的影子顯得通紅。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受到寵愛,在這裡被喂養,卻不能離巢遠飛。這恐怕就是榮子真正的煩惱。“你不要這麼說啊。我不是特彆想去,當然也不是不想去。”榮子說。“不過,出去走走一定可以改變情緒的。半年算什麼呢,很快就會過去的。先讓身體和精神恢複一下。”我說,“我在塞班島隻待了一個月左右,像我這樣的人都馬上就振作起來了,像脫胎換骨一樣。首先,景色就不一樣,光這一點就大不相同啊。”“真的?那麼,我可以寄予厚望嗎?也許會很好吧。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隻是買東西,遊泳。是啊,儘想著怎麼孝敬父母。”榮子這才由衷地笑了。她到底也感到疲憊了吧,一定是覺得害怕了,我想。她臉上沒有化妝,身上穿著印度克什米爾山羊毛衫,頭發紮成三個辮子,像個孩子似的,總覺得纖弱得讓人憐愛。我們一直沒有談論男人,隻是說塞班島和電影。於是,在這庭園式盆景一般的房間裡,時間過得特彆懶散。我感覺到一抹孤苦的悔意,即使去夏威夷也無法消除的悔意。過了好半天,我問她:“出事以後,你沒再見到他?”“沒有。”榮子隻是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微微笑著,沒有再讓我提問。然而,過了片刻,她自己主動對我說:“我隻是不願意讓母親為我擦屁股,然後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如果那樣,不是和青春期的小女孩一樣了?我想和他見一麵,好好談一談,不過這太難了。”“為什麼?”“出了那起驚天動地的事件以後,我就不能再去他公司找他了……隻是在電話裡談了一會兒,我已經沒有勇氣再約他見麵了。要和他舊情重燃是輕而易舉的……隻是我還沒有弄清楚自己究竟想做什麼,近來就在腦子裡胡思亂想。”她討厭凡事都毫不掩飾地表露欲望。她既然說想見他,就說明真的想見他,而且想得快要發瘋了。“我可以幫你一下啊。”我說。“怎麼幫我?”“我帶你出去散步一兩個小時。他的公司在銀座吧,估計來回一趟要四十分鐘,你能和他見上一麵。我們再一起回來,你母親就不會見怪了。我在公司門口用自己的名字喊他出來。雖然沒有做愛的時間,但喝杯茶的時間總是有的。”“你用不著那樣幫我啊。不過,你說的當真?”榮子的眼睛發出光來。“就這一次。”我說。榮子伶俐地對母親說:我們去買一點東西,喝一杯茶,晚飯之前回來,朔美可以在我們家裡一起吃晚飯嗎?……母親和女傭人都露出欣喜的笑臉,看著我們離開了家。一坐上出租車,榮子便沉默了。被人用刀捅了,這不是在演戲,而是有人要殺她。這是一種極其沉重的壓力。過了許久,她終於開口。“我已經很久沒有到遠處去了,隻是在家附近轉轉,街上真漂亮。”她說。的確,色彩繽紛的商店櫥窗映著冬天的清澄空氣,像童話故事一樣美麗。出租車裡有些昏暗。榮子靠在座位上,她那沒有化過妝的麵容也像是童話故事裡的一部分。我知道,對一個外出時必然要化妝、還要穿上套裝或連衣裙的女人來說,這樣穿著家居便服去見男人,需要多大的決心啊。到了榮子情人的公司,在傳達室請人將他喊出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等他時,心裡不免有些發毛。不久,從電梯裡疾步走出一位稍感疲憊、看上去很富有且品味優雅的普通大叔。他毫不在意傳達室小姐好奇的目光,裝著一本正經的樣子,和我一起堂而皇之地離開了公司。要說起來,榮子的父親也是這樣一個人。“榮子在那家咖啡店裡等你。”我用手指了指,他說了聲“謝謝”,便穿過馬路走去。原來說好兩人幽會三十分鐘,然後我和榮子在三越百貨大樓的美國蒂梵尼珠寶店見麵。約定時間過了十分鐘,榮子還沒有來,我心想這家夥怎麼了。十五分鐘後,看到她朝這邊走來的身影,願意原諒她了。她簡直像整過形或化過妝一樣。臉上散發著光澤,眼睛恢複了生氣,神采奕奕,判若兩人。她那沒有化過妝的麵容和羊毛衫的白色,像半月一樣朦朦朧朧地浮現在黃昏之中。臉上沒有塗過紅色,麵色卻通紅,腳步像跳舞一樣輕盈。“對不起,來晚了。”榮子說。“怎麼樣?”我問。“他說,等我從夏威夷回來,我們兩個就正兒八經地結婚。”榮子說。“真的?”我說。“好像是真的。”榮子害羞地笑了。原來她是想和他結婚。既然如此,也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儘管告訴我也沒什麼用)。榮子竟然如此認真,我一直都不知道榮子心裡居然還存有那樣一份沉重和企盼,也不知道榮子從母親和環境中繼承過來的那份執著。我想:人,真是太單純了,單純也是一種偉大。冬天傍晚的城市,閃光的街道,霓虹燈。人們從公司下班後匆匆地回家。榮子那小巧玲瓏的身體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穿梭著。她輕聲對我說:“我們回家吧,朔美,謝謝你了。”她流露出孩子般欣慰的笑臉,人又長得十分漂亮,以致反而是我感到害羞了。就像幼兒園的孩子給初戀的漂亮老師獻花,老師微笑著道謝而感到臉紅一樣。半夜裡,我獨自在起居室裡看錄像,弟弟下樓來。“阿朔姐?你在乾什麼?”“我在看電影。”“嗯。”弟弟去廚房喝熱水壺裡的麥茶,我說給我也來一杯,他把麥茶倒在茶杯裡給我送來。“還是問問你自己吧,你在乾什麼?怎麼睡不著?”我問。“沒有,我九點就睡下了,剛剛醒來。現在幾點?……三點?”弟弟說。“三點了吧。”“阿朔姐,你總是熬到這麼晚還不睡啊。”弟弟就像長得非常健康的幼兒那樣,表情明快地說道。“是啊。”我說。畫麵是歌手在夜總會裡唱歌的場麵。“花娘她好嗎?”弟弟問。“昨天我和龍一郎通過電話,他說大家都很好。”“我真想他們。”“是啊。”“他們真了不起啊。”弟弟說。“你是指那天半夜裡唱的歌?”“是啊,真的。我很吃驚。”某些事物如果讓人過分感動,人們就絕不會輕易地談起它。關於那次唱歌,我和弟弟回到家後還是第一次談起。那天晚上,是逗留在塞班島的最後一夜。記憶中的碎片不斷浮現在我腦海裡。我身上穿的白色連衣裙,夜風和海潮的氣息,海灘酒吧裡龍一郎那放在桌上的黝黑手臂,還有月亮,在大海裡搖曳著的月光,弟弟的短褲,甜甜的廉價雞尾酒,歡鬨著的人們,月光下朦朦朧朧的海灘。花娘在古清的吉他伴奏下不斷地唱著歌。儘管古清的吉他彈得很蹩腳,音色卻很有味。花娘唱了好幾首歌,有比莉·哈樂黛(永遠改變了美國流行音樂麵貌的、第一位以純正而個性化的經典布魯斯風格深深打動聽眾的爵士樂女歌手。)的不出名的歌和一些古老而優美的歌。因為歌聲和氣氛實在太吻合了,所以光是聽著就感覺整個人快要融化了。然而,我心裡卻隱隱地有些緊張,隻覺得令人懷戀的感情閘門在體內旋轉著想要打開,那是一種強忍眼淚般生怕被衝走的感情閘門。我害怕閘門一旦被打開,就會知道太多美的事物,因此身體僵硬了。但是,在聽著她的歌聲時,我或多或少地被那暴力性卻又柔美似水的歌聲所解放,任憑自己漂流在塞班島那豔麗的夜色中。我希望自己永遠留在這裡。父母,兄弟,戀人,都不要。因為他們好像都在這裡。我希望自己在這個空間,在這隻有一次的生的音符中永遠地暢遊。誰聽了都會這樣想。那麼一種天才的歌。那歌聲是由白色的、粒子纖細的、甜蜜的、閃光的、習習涼風般的東西構成的。弟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而且,就像在巨大的殿堂裡一樣,雷鳴般的掌聲和喝彩聲籠罩著她。大家都為今天夜裡能有幸聽到這樣的歌而欣喜若狂。“對不起啊,全是一些很無聊的歌,感覺就是在滿足古清的演奏技巧和一般人的喜好。”花娘一邊解釋一邊回到桌邊。“花娘,你真了不起。”弟弟讚歎道。花娘吻了一下弟弟的麵頰。古清的表情仿佛在說:這是個孩子,我原諒你。“你的吉他也彈得不錯啊。”龍一郎笑著對古清說。一切都顯得那樣的和諧。海浪聲籠罩著已經平靜的酒吧,不斷有人端著酒來我們桌邊請我們喝。我們當然隻有從命,就連弟弟也喝酒了。不久,時間已過淩晨兩點,酒店關門,燈都熄了,海灘變得黑暗。人們向花娘道謝著告彆,在黑夜中各自散去。“我們散散步吧。”花娘提議道。大家都喝得爛醉,弟弟連走路都搖搖晃晃的。大家走在海灘上,吵吵嚷嚷地發著酒瘋。在與我們借宿的旅館或三明治快餐店所在的角落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四周已經漆黑一片,杳無人影,隻能感覺到眼前的大海黢黑而宏大。花娘脫去鞋,光著腳戲耍海浪。她突然穿著衣服遊起水來。“好舒服啊!”花娘坐在閃著黑光的淺水中嬉戲。“你不能去海麵上,鯊魚出來你會害怕的!”古清不著邊際地勸阻著,脫去鞋,嘩啦啦地跨進水裡,把花娘拉了回來。真是一對恩愛無比的夫婦啊。我們其餘的三個人都笑了。不久,花娘像美人魚一樣渾身濕漉漉的,腳步沉重地走上海灘,開始在月光下唱歌。那曲調就像用鼻子哼唱的一樣,在夜的氣息中嫋嫋遠去。我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表以確認時間。模模糊糊地看見表示淩晨三點鐘的九十度直角。三點了!我正這麼想著,花娘冷不防放大了音量。真可怕!我心裡想。身上起了雞皮疙瘩。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我想逃離這裡,為此我什麼都敢做。我害怕花娘。她好像是什麼東西而不是人。我不是指她的美貌或歌聲的婉轉,也不是說她是上帝或是惡魔,而是我仿佛已經觸及到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源。那是很可怕的,即使是花上一輩子也很難觸及,就好像注視著無底的深淵,或沒戴太陽鏡直視太陽一樣。那歌聲好像會永遠持續下去。又好像隻是一瞬間。我斷斷續續地記得弟弟因為害怕而猛然握緊了我的手,還有龍一郎想要憑著意誌將一切都銘刻進心裡的凝目注視的臉。古清已經沒有了動靜。我還記得那樣的情景。從大海那邊,從身後的熱帶叢林那邊,一股濃重的空氣以驚人的速度向我襲來,我隻能得到這樣感受。但是,在弟弟那種有超能力的人眼裡,這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呢?“阿朔姐!”弟弟猛然哭喪著臉緊緊抱住我。這個時候,我不是說謊,全世界都“啪”的一下閃出耀眼的光來。那種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甚至站也站不穩。這時,歌聲停了。花娘的秀發濕透了,衣服都貼在身上,她向大家行禮辭謝。大家愣愣地拍著手。接著,靜謐降臨了。那是令人發怵的靜謐,我知道這不隻是花娘的歌消失之後外部世界的靜謐,而是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也平靜得宛若出現了一個空洞。“那是什麼呢?”我問。“阿朔姐,我說出來你會不會笑?”弟弟問。“我不會笑啊,你說說看。”我說。“當時有很多幽靈聚集過來,很多很多,多得數也數不清。”弟弟說,“閃光的時候,我看見一道裂縫,那東西就在那道裂縫的後麵啊。”“嗯。”“永遠能夠看見啊。”弟弟說。“嗯。”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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