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風,天氣非常悶熱,我們赤身裸體地睡著。半夜裡,電話響了。在這鎮上會給我們打電話的,隻有古清他們這一對夫婦。也許是那樣想的吧,睡在電話旁的龍一郎順手拿起聽筒,“喂喂”地喊道。從龍一郎那一句“好的,我讓她來接”和映現在黑暗裡的表情,我的直覺感到那是榮子打來的。“喂喂。”我喊道。“糟透了。”榮子在電話線遙遠的另一頭說。我始終牽腸掛肚地擔心著她的安危,所以一聽到她那生龍活虎的聲音,才真正地放下心。“什麼糟透了啊,嚇了我一跳。”我說道,“我想打電話的,但又怕你母親會追根究底地向我打聽你的事,所以我沒敢打,正擔心著呢。到底是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榮子嗤嗤地笑著。細細的聲音越過大海傳過來。“大概的事情女傭人都告訴你了吧?我被刀捅了呀。現在是在醫院的走廊裡給你打電話呀。我已經厭煩透了。這下可了不得了。”“是了不得,他沒事嗎?當時他在不在場?”“我不是和他一起租了一間房子嗎?他去公司上班以後,我一個人在家裡吃飯,他的夫人突然拿著刀來了。我聽到門鈴聲,還毫不在意地打開門,說著‘你早’,不料她迎麵就是一刀。我嚇壞了。我是穿著浴衣被抬上急救車的。像是電影裡的場麵一樣,很妖豔吧。他夫人一看見血也害怕了,我說快叫急救車,她就把急救車叫來了。既然肯救我一命,又為什麼捅我一刀呢。真是奇怪呀。”榮子竊竊地笑著。我說:“幸好還活著。嚇死我了。”“她捅得不深,而且我還穿著浴衣,幸好浴衣的布料很厚。真是厄運當頭吧。”“你好像很鎮靜啊。”我說。“不過啊,朔美,當時我真的害怕極了。”榮子的嗓音突然恢複了讀高中時的那種率直,“穿孔耳環、戒指,不都是金屬嗎?”因為她問得太唐突,所以開始時我還以為她母親在她身邊,因此她無法再把對話繼續下去,故意這麼說著蒙混過去。然而,我錯了。“平時我喜歡佩戴飾物,總是寸步不離地戴在身上,睡覺時也從來不把耳環和戒指摘下來,所以總是有著一種與皮膚連在一起的感覺,但菜刀捅進我的浴衣裡麵的時候,我內心裡真的第一次感覺到,我的身體和金屬截然不同。我最先感覺到的就是這一點,是一種很強烈的異物感。”她的話音裡隱含著扣人心弦的力量,我什麼話也講不出來。“是啊,是那樣的感覺。”我隻能在她說話的間隙隨聲附和著。“你自己也做過頭部手術呢。”榮子笑了。“可是我是打過麻醉的。你有沒有受到驚嚇?打擊很重吧。”“頭一天我的腦子還有些混亂,很激動。第二天起就沒有了。我自己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現在我頭腦裡亂哄哄的,儘想著到外麵去,想趕快出院去新宿,去吃中村屋的咖喱飯或和田門的牛排,還想在家裡用貝佳斯浴液好好洗個澡。我預訂的D & G不知道有沒有送來。總之,頭腦裡滿是貪婪的欲望。我覺得普通人的生活真是太棒了,充滿極其美好的幸福。不過,就算真的出院以後,我也許再也不敢去那幢公寓了……他好像已經幫我把房子退掉了。不管誰來,我想我都不敢去開門了。全都是空想吧。我要出了院以後才知道。”“出事以後,你和他見過麵嗎?和他談過嗎?”“沒有,隻是和他通過電話。”“你父母呢?他們沒有生氣?”“這不用說了。他們隻有眼淚和憤怒。父親連看也不來看我。一想到出院以後怎麼辦,我心裡就感到害怕。所以白天母親在的時候,我儘量裝作很沮喪的樣子,哈哈哈。警察要來,我的那個他卻不能來,朔美又不在,真是無聊透了,運氣太壞了。”她說自己撿了一條命,我覺得可笑,也跟著笑了。“他夫人呢?”“好像住院了吧。”榮子說,“不過,馬上就會出院的……我也不知道。我們會怎麼樣,我覺得現在已經與我無關。還是明晚重播的連續劇《東京愛情故事》更令我揪心。”“你還是休息一下吧,這麼折騰,出院以後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考慮。”“好像是你布置給我的暑假作業啊。”榮子說,“不過,我被刀捅了以後,一直到急救車趕來之前的這段時間裡,我一想到會不會死,頭腦裡就全都是他和朔美你。哈哈哈。是因為我朋友少的緣故吧。”我心想,在飛機上我感覺有人在喊我,以及她第一個會想到我,也許都與我已經死了一半有關。但是,我沒有說,隻是笑著說:這是我的榮幸。“等朔美回國,我肯定已經出院了,而且正是鬱悶的時候,你要打電話給我啊。”榮子說著掛斷了電話。“她好像平安無事啊。這下可好了。”龍一郎說。他沒有再多的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肩膀上的線條和吸收著他體溫的被子的皺褶,以及呼吸時胸膛的起伏……這一切都在肯定這一點:他是多麼健全啊。人人都是在無意中證實自己還活著。我感受著這房間裡的空氣,思緒沿著在窗下伸展的那片黑夜的大海和海浪的氣息馳騁著。在月光下,海岸邊的貝殼和海參任憑海水靜靜地衝洗著,顯得那麼的冰涼和黝黑。我豎起耳朵感受著窗外黑夜裡那清晰的私語,星星眨著眼睛,樹木在清新的氧氣中搖曳著。和另一個人肌膚相親,與同一種素材構成的、除了自己以外的宇宙相依相伴。打呼嚕,磨牙,說夢話,指甲和頭發長起來,眼淚和九_九_藏_書_網鼻涕淌下來,小膿皰長出來,醫治,飲水排泄,一直這樣反複下去,時光流淌著,既沒有停滯也不會結束。這裡確確實實存在著這樣的潮流。心臟的跳動。心臟在黑暗中正確而有規律地跳動著。我用自己的耳朵清晰地聽著心臟的跳動。“但是,古清為什麼能越過大海知道陌生人的危險?”我問。“如果想要知道的話,總會有辦法知道的。那種辦法我不太清楚。”龍一郎回答得像非常蹩腳的詩朗誦。“你是指什麼?”“我是說,不管有名還是無名,總之有非凡能力的人格外的多,完全超出了我們的想象。這好像是理所當然的。在印度,在西藏,有很多能力非凡的人,什麼事情都能未卜先知。不過,不一定都是以這樣的形式,如膽大的冒險家、實業家、受到人們擁戴的人、讓人無法想象的人,這樣的人到處都是啊。人真是很偉大啊。最了不起的就是將那種非凡的能力與自己的日常生活結合在一起。每天每天,大家各自在某一個地方吃飯,在某一個地方睡覺,真是不可思議啊。”“是啊,因為是人吧。”“很神秘。”“龍一郎,你現在還在寫嗎?”“你這樣問我太不禮貌了吧,我已經積起不少稿子了。”“那麼你為什麼不再多出幾本書,不是有人在等著要讀你的書嗎?”“所以呀。”“你喜歡哪個作家?”“我每次出去旅遊,總是感到很迷惘,不知帶哪本書去合適,但最後總是帶著一本卡波特(杜魯門·卡波特(1924—1984),美國家,被稱為放蕩的文學怪才,他的《冷血》被譽為美國當代文學的分水嶺。)的《給變色龍聽的音樂》,我想大概是喜歡吧。因為不是口袋本,所以很重,但我一直帶著,把它放在枕邊,反反複複讀了好幾遍。”“我也想看一看啊。”“我現在還帶著呢。”“借給我吧。”“好吧。”他從枕頭邊取出舊舊的精裝本交給我。雖然上麵汙跡斑斑,已經泛黃,但我明白這本書還活著。“作者很幸運吧。”“我也想寫這樣的書。”他說,“他生前肯定沒有想到過,在這樣的地方,這本書能夠成為一個陌生的日本人旅途中的精神支柱。”“是啊。”“你喜歡我的?”“很喜歡,儘管有些晦澀。”“真的?還有呢?”“就這些。”我笑笑。這樣的笑臉也許能傳遞給他比語言更多的信息。他也笑了。半夜裡平平常常的對話,它的美妙就在於兩人交談時相互緊緊依偎著的溫馨的感覺。與另一個人在同一個房間裡,卻比我獨自一人更自由,更有依靠。除了語言之外,一切都豐滿得散發著芳香。好像身在沉默和寬恕的圓屋頂下,四周彌漫著清新的空氣。龍一郎傳出鼾聲的時候,我的頭腦還有些清醒。就好像給小狗戴上手表就能夠使之安然入睡一樣,他打呼嚕的節奏變成了催眠曲籠罩著我。很快就會習慣於生活。的確,吃飯、睡覺的地方就是自己生活的場所,那是最基本的生活場所。包括所見所聞的一切信息全都是英語,黑夜的海邊異常荒涼,在商場裡出售的服裝都非常粗糙。再也沒有比這座島更容易生活的地方了,但因為戰爭留下的後遺症,島上依然有著一種讓人感到喘不過氣來的東西。每天早晨一陣非常短促的頭痛,痛得讓人忍不住彎下腰來,還有半夜裡常常沉重地縈繞在我頭腦裡的噩夢,或者在沒有人跡的空空蕩蕩的海邊閉著眼睛,每到這樣的時候,我就能夠感受到幾萬人的氣息和喃語。對那樣的事,我也有些習慣了。大批人的死亡是一種遭到扭曲的能量。這種能量在這島上像海參一樣貪婪地午睡著,但由於我這個日本人而被攪醒了。我感到很煩悶,卻無能為力。“如果不是像花娘那樣以超度亡靈為職業的話,”古清說,“一定要把自己牽涉進去是很殘酷的,所以還是不要聽的好。”我點了點頭。於是,他笑著說:“龍一郎很善良,所以開始時還真受不了。他想去問問,結果把身體弄壞了。現在好像明白了。是否相信幽靈,或者對幽靈感興趣,這都是個人的自由,聽說這世上有一個地方聚集著隻有專業人員才能夠操控的特殊能量,惟獨這一點是真實的,你沒有感覺到嗎?”我回答說:來到這裡以後,我開始這樣想了。花娘唱歌,古清將他弟弟的靈魂招到這裡來祭拜,就像旅遊旺季過後,在避暑勝地撿空易拉罐那樣,會永遠讓人感覺不到成就感。雖然這話對死去的人似乎有些不敬。他們兩人總是讓人有一種退隱人生的頹廢感覺。這對夫婦遠離故國,凝望大海,還非常年輕,精神卻已經衰老。人生真是不可思議。我躺在三明治快餐店的沙灘上,讀著跟龍一郎借來的書。這成了我每天的功課。下午,感到頭腦有些昏沉,但我還是在遮陽傘下讀書。我眺望著大海。太陽從這邊移到那邊,隨著陽光質感的變化,大海的顏色也在發生變化。店裡總是門庭若市,最早遇見的那位頗具“塞班島特色”的皮膚黝黑的日本打工仔請我們喝溫啤酒,還嘟噥著說沒有時間去潛海。活潑輕快的音樂和人來人往的喧鬨給無論怎樣明亮卻總顯得有些昏暗的海濱送來了活力。在這個很容易融進去的節奏裡,即使永遠住下去也無妨。我既不會寫,也不會祭拜靈魂,僅僅隻是活著。大自然為我分擔了那種感受的沉重,簡直就像在對我說:你隻要住在這裡,就是在參與啊。不久,出去采訪或潛水的龍一郎就要回來了。他潛水三次我陪他一次,我潛水不穿潛水衣。如果滯留在這裡的時間再延長一些,我也許能獲得許可證。因此,在我不陪他的時候,他好像是和當地的朋友或古清一起到很遠的地方去潛水。傍晚,太陽漸漸西斜。我正感到書越來越看不清的時候,龍一郎沿著海灘向我走來。他曬得黑黑的,一邊換衣服一邊衝著我笑。戀人的身影融入大海和夕陽的金黃色裡。我站起身來,拂去身上的沙子。我說:去吃點什麼吧。如此簡單的事情,在我的祖國,現在是難以做到的。我忽然想起,弟弟現在也許會用身體在感受著這些事情。我想起弟弟在高知生氣勃勃地釣魚,想起早起早睡的他那孩子一般孱弱的四肢。“聽說今天晚上花娘要親自下廚請我們。”龍一郎說。古清夫婦住在三明治快餐店二樓一個十分寬敞的房間裡。室內裝潢以橘黃色為基調,有一種南方特有的明快感,雖然完美卻嫌粗糙,還有一台巨大的電視機。房間相當舒適,但這天晚上剛剛吃完晚飯,我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還發了燒。我倒在了沙發上。“不會是吃東西引起的,這麼好吃的菜。”我強忍著這麼說了一句,用雙手抱著頭。龍一郎擔心得臉色蒼白,古清焦急地做冰枕,花娘把我抱在她那柔軟的胸脯前為我唱歌,但不見好轉。“偶爾會有這麼疼痛的時候。”花娘說著遞給我藥,“你把這藥服下去,稍稍躺一會兒。”“不用了,我回去睡覺,就在隔壁不遠,哎,痛……”我掙紮著說。但兩人說明天休假沒關係,硬把我推上臥室的雙人床,逼著我躺下。進口的強力阿司匹林很有效,把我打垮了。我在朦朦朧朧中看了一眼時間,記得是夜裡八點。我突然醒了。就像打開電燈一樣,“啪”的一下就醒了。一看時間,是十一點鐘。我睡了有三個小時嗎?……我這麼想著,轉動了一下脖子,看來儘管時間短,幸好還是睡了一會兒,頭痛和發燒幾乎都已經消失了。當地的風俗真是不可思議。房門半開著,從外麵傳來笑聲和電視機的聲音。窗外看得見黢黑的大海和關著店門的商店裡白色的椅子。在異鄉他國,“大家在對麵的房間裡有說有笑”,這樣的感覺令我感到安心,而不是孤獨。我就像患了感冒的孩子,迷迷糊糊然而幸福地聽著大家談笑風生。我很喜歡花娘那種自然流露的親切。她的親切是無私無償的。是因為不斷受到人們親切的對待和幫助,還是因為受到人們太多的冷遇才學會的?隻能是兩者兼有。我下了床,搖搖晃晃地走到起居室。“呀,你起來了?”花娘頗感驚訝。“要不要喝咖啡?”古清站起身來。“你已經好了?”龍一郎說。大家都七嘴八舌地關心我,非常友好,臉上洋溢著笑容。我產生一種錯覺:難道這裡是天國?“能得到你們這樣的關懷,鬨鬨鬼也不錯呢。”我說著笑話。是啊,隻要認為這是水土不服就可以了。我吃著花娘製作的糕點,服藥後模模糊糊的感覺消失的時候,忽然發現剛才聽到的MTV音樂全都是硬搖滾。“這是特彆的MTV?”我問。“是啊,在日本還沒有流行,硬搖滾的音樂節奏很強。”古清的回答充滿著熱情。“古清你喜歡硬搖滾?”我問。“喜歡,喜歡得要死。”他喜形於色地答道,這是他出人意料的另一麵。“我不太喜歡,但和他一起生活以後,也漸漸地懂了。”花娘說,“這是他活力的源泉。”“哦,你早就知道的?他的服裝很普通,從他的服裝和為人來看是難以想象的。”我問龍一郎。“我早就知道了。因為一起出去短途旅行時,在汽車裡聽的就是這個。睡覺時還要偷偷地試著穿金屬樂隊(Metallica,美國非常流行和具有影響力的重金屬樂隊。)。的T恤,我馬上就發現他是一個隱藏著的硬搖滾樂迷。”“人真是不可貌相啊。”我說。他幾乎失去了家人,在塞班島搞事業,在靈魂纏繞的商店裡忙於經營,硬搖滾是激勵他的心靈支柱。這決不是誇大其詞,我從來沒有看見古清這麼快樂過。我隨口提了一個問題,他就探出身子,像誇耀自己孩子似的開始熱情地解釋起了這些音樂。電視機裡,披著長長金發的歌手和著激情的聲樂、刺耳的吉他重複樂節,瘋狂地叫嚷著。花娘機靈地提高了音量,仿佛讓人覺得這個房間裡是硬搖滾樂迷的聚會。古清邊看電視邊喝酒,一副很陶醉的樣子講解著,說這個歌手以前在這個樂隊裡待過,發生過那件事,這個曲子是歌唱那件事的……我在播放“雷鬼和六十年代搖滾”的酒吧裡打過工,所以對這樣的風格很陌生。奇怪的是,我並不討厭這些我覺得格外不順耳的音樂和他的講解,也許是因為他發自內心地喜歡這種音樂的緣故。“這音樂流行的時候,我們剛剛認識,兩人還特地一起去日本觀看現場音樂會呢。”花娘也開始說道。“你沒有把那盤錄像剪輯帶回來,我們還大吵了一架呢。”“啊,對了,就是三首曲子的那一盤吧。”裡麵還銘刻著夫婦兩人的曆史。與一對男女相對而擁的熱戀相比,我更喜歡看見兩人相互依偎著朝同一個方向凝視。無論是麵對孩子,還是觀賞電影,或是眺望景色,我更喜歡看到兩人一起歡笑,樸實體貼,相互成為對方的心理支柱。純白樂隊、奇想樂隊、大屠殺樂隊、瘦利茲樂隊、Tes樂隊、鐵娘子樂隊、暴女樂隊、AC/DC、摩特裡褲樂隊……這些詞,對我來說像是咒語,但對他們兩個失去家庭的人來說,卻是支持小兩口過日子的精神食糧,能在不經意中得到很大的救助,就像卡波特會在龍一郎的不眠之夜來陪伴他一樣,那樣的瑣碎,卻至關重要。這是意想不到的禮物。“反正很好。有東西能值得你投入。”我說。“我隻是喜歡。”古清害臊地笑了。這時,我茫然地想:是這種坦率把他引導到這裡的吧。花娘就坐在對麵笑著,她的表情陡然變得僵硬,同時龍一郎也“呀”的一聲驚叫,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朝起居室的門望去。門外是通往樓下大門口的樓梯,我和古清也緊接著朝那邊望去。是弟弟,我的弟弟由男站在門口。他穿著藍色的睡衣,茫然卻潔淨的表情,身上籠罩著遠離塵世的清純。那張臉使我想起躺在棺材裡的真由。他茫然地打量著我們,慢慢朝這邊走來。“由男?”我喊道。可是,他好像沒有聽見,徑自從我們之間穿過去,快步朝露台方向走去,在窗玻璃上映出的露台外的椰子、大樓、星空之間瞬然消失。對了,真人不可能來這裡的。“是生靈吧,那麼清晰。”花娘說,“但是,他是誰?”“是你弟弟?”古清問我。“嗯。”我點點頭。“打個電話吧。”龍一郎勸我說。他的臉色變得蒼白。我說“我去打”,便慌忙往家裡打電話。“喂喂,嘿,你那裡怎麼樣?”傳來母親悠閒自在的聲音。“很好啊。呃,由男在乾什麼?”我問。“他在家,很好啊。要讓他來接電話嗎?”“你讓他來接吧。”“你等一下啊。”聽筒裡傳來的音樂煽起我焦慮的情緒。片刻後,傳來“哢嚓”一下的聲音,還是母親拿起電話。“對不起啊,他還睡著呢。”“真的睡著?他沒有死?”“還打著呼嚕,睡得像死了一樣。”母親笑了。我稍稍鬆了一口氣。“我會再打電話的。你告訴他我打過電話了。家裡怎麼樣?”“還是老樣子。乾子感冒躺了一個星期,她男朋友來探望她,我們大家都見到了。”電話裡傳來我在日本那個家的生活氣息,那是一種母親一旦去世就會霍然消失、然而卻十分強烈的氣息。隻有那個家裡才有那樣的氣息,平時因為過於平淡,所以誰也沒有感覺到。“是個很時髦的小夥子。”“我好想看一看啊。”“他們好像剛剛開始交往。”我們不著邊際地聊了幾句,便掛了電話。“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見大家都望著我,於是我對大家說,“說他還睡著。也許他是在做夢,夢見這裡了吧。我弟弟有些古怪。”在這些“專家”的麵前,我作了一個奇怪的解釋。“是有特異能力吧。”古清說,“你剛才靈魂纏身,準是在夢中求助。所以他是來探望你的。”“真是個好孩子!這麼遠的路。”我像說彆人的事似的大聲嚷著,好像在亢奮中一部虛構的鬼怪。“現在他準是累極了在睡覺。一定是的。給你留下如此清晰的圖像,真是太累了。”“這樣的情景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龍一郎趣味十足地說。我在既沒有服用藥品也沒有喝酒的情況下確確實實地看見了我的弟弟,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親眼目睹了,這意味著某種空間連結在一起。將那種空間連結起來的,既不是執著,也不是咒語,僅僅隻是“弟弟愛我”這樣的心意救了我。那種心意通過弟弟那鮮明的表情和他的身影傳遞過來。“他這樣的年齡就有那樣的功力,太累了。他有多大了?”“今年有十一歲吧。”“小時候就有這麼強的能力,和長大後體內滋生出那樣的能力是不同的。因為產生了這種能力,就必定會減去某些方麵的東西以取得平衡。這不是成長中必不可少的,不過他還不會自我調節吧。”“你弟弟是個很可愛的孩子,一定會長得很英俊的。”花娘笑著。大家都習以為常,好像是看到弟弟的照片一樣平靜,這使我感到很欣慰。我心想,如果是普通的人,出現了那樣的事,大家準會大驚小怪亂成一團。如果弟弟也待在這種什麼都司空見慣的地方,他也用不著感到惶恐不安了……龍一郎也許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道:“把他帶來就好了,應該硬把他拉來的。”“哪怕來幾天也好,我去接他吧。”我點點頭。這件事非常困難,但並非不可能做到。他們兩人都慫恿著我:好想見他啊,去把他接來吧。半夜裡,電話鈴響了。我們回到旅館的房間裡,龍一郎已經睡下,我因為在古清家裡小寐過一會,睡不著,便起來看書。我立即拿起聽筒。“喂喂!”弟弟說。“是由男?你還沒有睡覺?”我吃驚地問,“你的身體怎麼樣?每天都過得好嗎?”“還算過得去。阿朔姐不在,我就感到很沒意思。”弟弟壓低聲音。“大家都睡了吧?”“幸好你教會我怎麼打電話。剛才我夢見你了。阿朔姐被軍人纏住了,於是我趕去救姐姐,在一個音樂聲很吵的地方,看見一個女人和阿龍哥,還有一個長得白花花的男人,還有阿朔姐。我猜得對嗎?”“我看見你了呀!還穿著睡衣。”我說。“還省了機票錢吧。”弟弟笑了,“不過,房子裡的擺飾,我沒有看清。”也許隻是意識中感覺到房間裡的模樣吧,我想。“你到塞班島來吧。”我說。我希望他來這裡。“不行啊,我不能去。”“我們商量商量,你來玩吧。”弟弟沉默了。他很平靜,卻無精打采的。我在電話裡明顯地感覺到在高知時已經恢複的某種東西正在枯萎,決不是因為剛才在夢裡發揮過多的能量而勞累的關係。“你考慮一下。你不是想來嗎?坦白地告訴我。”“母親會……”“母親那裡沒有問題。”“……嗯,我考慮一下。”“你還是坐飛機來一趟吧,親身感受坐飛機的感覺,用自己的鼻子聞聞大海的氣息。你一定要來哦。”我勸說著。“我想去。”他說。我以為他是說他想活(日語中“想去”與“想活”發音相同。)。他的話音裡充滿著懇切和真摯。“我來跟母親說說看吧。”我說,“你借口說腦袋不太對勁,在床上躺幾天,這樣我就容易幫你說話了。”“我明白了。”弟弟說。我強烈地感受到弟弟出自內心的激動情緒。掛斷電話以後,我心裡有些後悔,我並不急著談戀愛,一開始就把弟弟帶來就好了。的確,不能說開始時我沒有希望撇下弟弟和龍一郎單獨在一起的想法。剛才,有一件事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其他在場的人都不可能知道。弟弟在幼年時有一個習慣,每次遇到不悅或求助於人的時候,就故意在家人的麵前穿過,走到陽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