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記憶(1 / 1)

甘露 吉本芭娜娜 3026 字 1天前

醒來時,覺得腦袋很沉,有些發燒。在這樣暖和的地方患感冒是令人掃興的。龍一郎與古清一起去潛水的時候,好幾次邀我同去,但我有些顧慮,決定在海灘上躺一天。看著他一再邀我同去的神情和寂寞地做著準備的樣子,我甚至懷疑,他難道真會這樣獨自冒險長途旅行嗎?我知道他原本就是那樣類型的人: 身邊有人依賴就會撒嬌,所以隻好硬逼著自己獨自出去雲遊。他將簡易潛水服在旅館的舊地毯上攤開做著準備。看著他的背影,一種憐愛之情油然而生。我為他泡了一杯濃濃的熱咖啡。謝謝。他說著,將咖啡端到嘴邊。越過他的肩膀可以看見陽光普照的陽台,碩大的紅花在陽光下搖動著。也許他又要到哪裡去了吧?打個比喻也許有些誇大,就好比以前出家的和尚,把母親和妹妹留在家裡,懷著對母親和妹妹的思念流浪一生。看得見古清的汽車駛到窗戶底下來接他了。龍一郎走出房間跑出旅館的大門,我在窗口向龍一郎揮手。我在目送他離去的時候,胸口一瞬間刻進了死的芳香,帶著一絲淒涼的陰影。這與被目送者是同一種情緒嗎?龍一郎出門以後,我什麼也不想做,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臥室不同於起居室,完整地自成一間,有一扇很大的窗戶。打開窗戶,可以飽覽前麵的海岸,非常奢侈。從窗外徐徐拂來乾燥的風,吹動著旅館裡有些簡陋的白色窗簾。寬敞的走廊裡還設有天窗,怡然充滿著陽光。我大白天一個人躺在這樣的地方,望著映現在四方形天花板上的陽光,仿佛覺得自己是偷閒躲到保健室裡來了。一閉上眼睛就是那樣的心境。我極其舒坦地感受著下課時走廊裡的嘈雜聲和上課鈴響嘈雜聲戛然而止的幻覺。那樣的時候,我的靈魂會整個兒發生變化。我會沉入小時候那種悵然而又舒坦的睡眠裡。我睡意蒙矓。白色的窗簾變成一個殘影在夢中嘩啦嘩啦地搖動著,像是鴿子,又像是旗幟。真正的睡眠漸漸滲透到我的體內時,在夢境的畫麵背後閃出一道白花花的光。那道光嬌美、冷漠、柔軟,用視覺來說就好像螢火,用味覺來說就好像洋梨果子露冰淇淋。我知道它在漸漸向我逼近。它從這家旅館的總服務台登上樓梯,穿過走廊花壇,向這間房間逼來。我能夠感覺到那一道光就像雷達一樣移動著。這時,傳來“咚咚”的敲門聲,我猛然睜開眼睛,跳下床來,從貓眼裡窺探。果真是花娘。我沒有任何超能力,然而不知為什麼,對花娘卻有著感應的能力。我一邊打開房門,一邊納悶著。“你好嗎?”她說著走進房來,穿著鮮豔的彩色夏季禮服,仿佛把外麵的陽光都帶進了屋裡。房間裡灑滿陽光的氣味。“好像感冒了。”我說。“不是呀,因為你人好,所以靈魂都聚集到你這裡來了。你如果以後習慣了抓住竅門,馬上就能把它們驅散的。”“你說‘習慣’?什麼竅門?”我問,“我感冒了。”“這樣吧,”花娘笑了,“我們一起唱個歌吧。”“唱歌?”“是啊,唱個什麼歌呢,我很懷念日本歌,就唱‘花朵’吧。”“呃,我和你這位歌手一起唱?”“不要說了,來吧,一、二、三。”花娘突然唱了起來,我也跟著唱。春光明媚的……我們唱時,花娘的嗓音高昂響亮,我受到感染,心情漸漸變得好起來,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大聲地唱歌了。我好像能夠看見美妙的聲音從我的喉嚨裡,從我的腹部潺潺不息地流淌出來。我們目光交織,歡笑著。我在她的帶動下唇邊流露出微笑,這時歌聲也變成了明快的笑臉。如果滿懷哀傷的話,歌聲也會變得沉重。不言而喻,閒得無聊而胡思亂想,頭腦就會變得很複雜。和花娘一起唱歌,我就能非常確切地體會到這一點。天氣晴朗,窗外就有大海,悠閒而又溫暖,房間裡清風飄蕩,歌聲響徹屋內。“怎麼樣,心情舒暢嗎?”唱完歌,花娘問。“這麼說來好像是很舒暢……”我忽然有一種蠢蠢欲動的心情,想出門去逛逛,或者去遊泳。“嗯?”看著她那樣的神情,我明白使我的心情真正舒暢起來的是花娘。“要在這裡生活,必須鼓足了勁,哪怕稍微有一些氣餒,幽靈就會來欺侮你。”“也許是一種修行吧。”我笑了。我知道有一種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如同弟弟的感覺、又如我對花娘到來的感應之類的東西。至於怎麼稱呼它,我覺得因人而異。花娘剛才為我做的事情也是如此。與取個名稱相比,重要的是我還一無所知,她一定會儘力地教會我設法調節身體的狀況。“這樣吧,嘗嘗我們店裡的三明治?”花娘把紙袋放在起居室的桌上,向我招手。“我要嘗的,我要嘗的。”我說。“你要喝茶還是喝咖啡?”花娘說著開始燒開水。喝咖啡吧。我說著在沙發上坐下,打開電視機。彆人貿然地造訪自己的房間,自說自話地燒起開水來,我卻沒有絲毫的厭惡之感,也不覺得拘束,更沒有要人領情的感覺,就像貓或狗那樣毫不在意。三明治實在太香了。“我告訴你,這是因為麵包不一樣。哈哈哈,我是特地花錢請人用不同的方法烘烤的。”花娘沾沾自喜地說。有些發燒的頭腦,三明治,咖啡,陽光,舊家居的房間,在陽台上搖曳著的花朵。我仿佛覺得在這裡和她一起就這樣的狀態已經生活了很久很久。我的肌膚已經習慣了這裡的空間,感到很舒適。和其他地方相比,這裡花的顏色不同,太陽的成分也不一樣。在這裡,思考方式一定也是不同的,諸如強度、亮度。這些都讓人有一種很美妙的感覺,令人懷戀。我提出想去超市購物,花娘願意陪我一起去。於是,最後決定由花娘開汽車,帶我到蘇蘇卑最大的超市。陽光熾烈,照得泥土路發出白花花的光。汽車揚起塵土,沿著海邊乾燥龜裂的道路北上。超市麵對著一家大旅館,外觀非常陳舊,與它過分寬廣的占地麵積相比顯得很不合理。我推著手推車在店內迷惘地轉來轉去。五顏六色的商品都顯得極其龐大,有著一種似乎“對身體不好”的擔憂。為了在旅館的廚房裡自己開夥,我適當挑選了一些蔬菜和水果就走了。在結賬時遇到花娘。“這樣的飲食,對身體沒有害處嗎?”我問。“我們隻吃‘古清牌三明治’。”她笑著,又說,“我們在家裡大多吃日本料理,醬湯和魚,還有用醬油燒的肉。”“哦,這麼說起來,你們和好了。”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們夫婦倆吵架的事。“那件事啊,那還不算是爭吵呢,這是常有的事。”她滿不在乎地說。真是那樣的感覺啊……我理解了。夫婦之間的交往是要用心的。在回家的路上,我們去菲律賓咖啡屋喝茶(開店的老板是菲律賓大叔,所以我這樣信口稱呼它)。我一邊喝茶一邊吃著菲律賓點心。不知道為什麼一家商店卻要分成兩半,隔牆背後的另一半開著理發店,不斷傳來剪頭發的沙沙聲,絲毫搞不清楚算是極其清潔還是齷齪。陽光從敞開的窗戶外湧進來,照得桌子也閃著耀眼的光。淡淡的咖啡,甜甜的點心,罐裝啤酒,強烈的陽光,到處飛揚的菲律賓語九九藏書。這是一座奇怪的城鎮,有一種朦朧的感覺,抓不住顯著的特點,人有時像圖畫一樣淡薄,美麗的景色像遊絲一樣扭動著。“奇怪的島嶼,奇怪的時間。”我說,“會住在這裡,真是不可思議。”“對我來說,無論哪裡都比日本容易生活。”花娘說,“可以用不著考慮得太多。”“是啊,用不著考慮。”我說道。欣賞風景,吃飯,下海遊泳,看看電視,光這些就心滿意足了。這是高知那種生活的延伸,生活的節奏變得緩慢而遲鈍。這一切就是我既感到害怕又充滿憧憬的。“我這樣的人,是被迫從日本逃過來的。”花娘說。“喲,這麼說起來,我覺得在高知好像見過你。”我問。“在夢中見過一次。在我們見麵之前,我們在夢中見過。你和一名年輕男子住在公寓裡,我夢見我去拜訪那個公寓。”花娘很平常地說。“大致是說對了。”我說。“我經常會這樣,夢見快要交上朋友的人。古清也是這樣的。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下午在機場見麵,於是我跑到機場去接他。那時我和他素不相識,也沒有見過麵。我到了機場,他一眼就認出我是他夢中見過的人。他是和朋友一起來的,卻把朋友扔在一邊和我約會,以後就索性一個人跑到我這裡來了。”“這麼直截了當嗎?真了不起!”我非常感動。“這種事情沒什麼好感動的。”花娘說,“從在娘胎裡的時候起,我就一直在想,我要從這裡出去,離開母親的身子。這是一種很強烈的願望。直到現在,這個願望才好像以奇怪的形式實現了,但與當時那種強烈的欲望相比,實在算不得什麼呀。我這樣的人一直在厭惡自己,因為過分擔憂,所以身上才生出了蕁麻疹和小膿皰,情緒不穩定甚至到了住醫院的地步,真是慘透了。不過呀,春春期過後,我才開始覺得有人需要我,儘管他們要的是我的肉體,但我很高興,和我睡過覺的人有幾百個之多吧,和花娘的名字很相稱啊。有人問我叫什麼名字,我就直言不諱地說我叫花娘,這就方便多了。”花娘哈哈笑了,我也笑了。“說起來也正是那樣啊。”“你猜怎麼著?我是把按摩棒當作母親長大的。”“按摩棒?就是那個?”“是啊,就是那個,不過不是電動的。就是性具啊。不過,說起父親……就是扔下我逃走的那個人,把母親的東西全都扔了,扔得無影無蹤。我不知道那東西怎樣使用,我不可能知道啊,因為我太小了。但我知道母親把它藏在哪個架子上。我瞞著母親偷偷地拿出來,和它一起睡覺,把它喊作母親。這是母親留下的惟一遺物。我被收容以後,犯病犯得很厲害,被沒收了,真是傷心極了……不過啊,後來我不是發現了同樣的東西?就在男人的身上,我非常喜歡它啊。它是我的母親,是父親,是朋友……是我所有的一切。總算又見麵了!我感到欣慰,同時我也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了……後來我就變得和花癡一樣,我的出生背景是我無法改變的。真是曆經滄桑。相比之下,在夢中與陌生人相見,根本不算什麼事。真的。”她嫣然地笑著,我卻有一種悲壯的感覺。“現在我生活得很幸福,所以你不用做出那樣一副表情。”花娘莞爾笑道,“我是為了追求幸福而出生的,就要繼續活下去。”“是啊。”“所以,古清儘管看上去有時顯得很不幸,但我還是羨慕他。他還有著有關家人和母親的回憶,有著被feed的回憶。有人保護著他,希望他無憂無慮。”她使用了“feed”的表達方法。“但是,萬一他有什麼不幸,在這裡構築的幸福遭到破壞的話,我才會開始變得不幸。人一旦有了會失去的東西,才會感覺到害怕。不過,那就是幸福啊。你問我是否了解自己所擁有的東西的價值?我不像他,我沒有經曆過失去本該有的東西時的那種寂寞和沮喪,因為我原本就生活在一無所有的環境裡。從辛酸的程度來說,他要比我厲害得多。如果沒有了他,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不太了解他那樣的悲傷,因為我從來沒有過那樣的體驗。”花娘笑了。我想起我那可算是不久前剛剛死去的妹妹和父親,還有我摔傷頭部記憶受損,弟弟神經有些不正常,這些事情與眼前這個人相比簡直不足掛齒,儘管不能相提並論,而我卻較真到那樣的地步,我為自己感到害臊。“太好了。”我說道。花娘是歌手,我這話的含義一定能傳達給她吧。她再一次風情萬種地莞爾一笑。“我們回到海灘上去遊泳吧。”大海一望無際地延伸著,透明而平穩,但到處都是海參。邁著大步向前走,會不時地踩到軟綿綿的海參。然而,海灘過分平淺,腳怎麼也不敢踩下去。開始時還連連驚叫,不久就習慣了,還彎腰把海參撿在手裡。一潛入海裡,就覺得太陽照著海麵閃閃發光,耀眼的光斑白晃晃地搖動著,朝著沙漠一般的海底擴散。而且,那裡還靜靜地躺著成千上萬個黑色海參,有的相互偎靠在一起,也有的身子扭曲成一團,簡直就像在那裡生息著的神秘的植物。一幅奇妙的情景。這是一個無聲的世界。靜謐一直滲透到我的胸膛深處,滲透到我的腦海裡。花娘在海灘上等著。我從海裡出來,向花娘那裡走去。“這些海參真了不得。”花娘穿著藍色泳衣,喝著罐裝啤酒。她淡淡地說:“那是睡眠在大海彼方的幽魂,是在戰爭中死去的人呀。”“你彆說了!”我坐在她的身邊喊道。“我說的是實話。它們靜靜地睡著。大家擔心遊客們會討厭,所以一早就把它們送到遠海裡去,但是它們怕寂寞,不知不覺又回到了淺灘上。”“你不要說了。”“我說的是真的呀。你不覺得它們的數量和死去的人數量差不多嗎?”“也許吧。”我點點頭。這裡曾經死過幾萬人。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事實,與戰爭的悲慘之類的無關。比如,躺在墓地裡的同樣是死了的人,死於各種不同的場所,不同的死法。但是,這裡的死者則不同,他們是在一定的時期內,以一種特定的難受的方式死去。這令我感到非常離奇。在這綠色之中,平靜的海邊,蔚藍色的天空底下,無聲無息,大自然的喃喃聲太多反而變得無聲。我就是那樣的感覺。“原來是海參啊。”我說道。“你不想再遊了?”花娘笑著。“不,我還要去遊。”我說。“是啊,應該這樣。”花娘不住地點頭。喝著啤酒,躺在帆布床上。身上塗著防曬油,真希望把自己曬得漆黑。花娘就像是個本地人,路過海邊的人不斷地向她打招呼。有各種各樣的人,街坊鄰居,卡拉OK的朋友,店裡的顧客。花娘頗有人緣。她坐在海灘上,總是微笑著向他們抬抬手。也有專門與異性廝混的人,不是因為我把後背對著彆人在睡覺的緣故,而是被花娘吸引而向花娘靠上來搭話。儘管我不會說英語,但調情的話還是能聽懂的。“喂,你在乾什麼?”“去不去喝酒?”“一起吃晚飯怎樣?”“就你們兩個人,不去兜兜風嗎?”我一邊聽一邊想,看這樣子,難怪丈夫會不放心。不過,花娘的推辭方法非常老練,有一種得心應手的感覺,讓人釋然。“你叫什麼名字?”“花娘。”“什麼意思?”“LOVE,It means Love.”花娘答道。是嗎?是那個意思嗎?……我一邊想,一邊感受著太陽灼燒後背的感覺。那樣的對話漸漸遠去,我不知不覺地昏昏欲睡。在海浪聲和店裡傳來的音樂之間,一個夢極其強烈而短促地擠進我的腦海裡。夏天。蟬叫聲。我在家裡,還是一個孩子。我趴在草席上睡覺,父親赤著腳走過我的眼前。是黑色的腳,剪短了的趾甲。妹妹在一邊看著電視,簾子,窗外的綠色,妹妹的背影,梳成兩根辮子的頭發。傳來父親的聲音:孩子他媽,朔美在睡覺啊,你幫她蓋點什麼。母親回答:現在我正在炸東西,聽不見你說什麼!廚房裡傳來油炸東西的聲音,還飄來香味。我看見母親手上拿著一雙長筷子的背影,父親沒有辦法,為我拿來了被子。妹妹回過頭來,說:姐姐醒著呢。笑聲。令人懷念的虎牙。我知道“feed”這個詞就是那樣的意思。我有切身的體會,即使一切都已經消失,我也能夠體會到。所有的人都是那樣。一般的人隻要父母健在,就會銘記在心。雖然在為人父母之前很少有體會,但記憶還留存在腦海裡,直到死。即使父母已經去世,房屋也沒有了蹤影,即使自己已經有了孫輩,那樣的記憶也永遠不會消失。“你再不翻身就要烤糊了。”花娘推推我,我猛然醒來,在沙灘上睡著了,還滾出了眼淚。“嗯。”我翻了個身仰天躺著。“雖說快到黃昏了,但太陽還是很灼烈的。”花娘微微地笑著。她的笑臉有些沉痛。——她原來是看我獨自一人在房間裡無聊地睡大覺,所以才特地跑來陪了我一天——我這才領悟到她的好意,因為她裝得太若無其事,所以我沒有明白過來。她能夠讓人毫無察覺地推進事物的進展。這裡,就是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喲,男人們都回來了呀。”花娘朝商店的方向揮手。我回頭一看,古清的汽車已經開進了三明治快餐店的車庫。感覺已經變黑了的龍一郎和古清抱著行李從車上下來。太陽已經西斜,所有的一切都呈現出淡淡的橘黃色。大海已經靜悄悄地準備入夜,商店的燈開始閃爍。兩人邊笑邊朝這邊走來。花娘站起身來。我為她能有這麼好的歸宿而高興。於是,我也站起身來。我們一邊吃晚飯,一邊談論著今天遇到的事情。日子就是這麼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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