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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心 讓-保羅·薩特 11309 字 1天前

我不繼續寫關於羅爾邦的書了,結束了。我不再寫了。我將如何利用我的生命?三點鐘了,我坐在桌前,我從莫斯科偷來的那一遝信放在我身旁,我寫道:“人們精心散布最不祥的謠言。德·羅爾邦先生上了圈套,因為在九月十三日致侄兒的信中,他說他剛剛立了遺囑。”侯爵在我身旁。我將自己的生命借給他,直到最後將他安置在曆史存在之中。我感覺到他,仿佛他是我腹中的微熱。我突然想到人們肯定會對我提出異議,因為羅爾邦對侄兒毫不坦率,如果他失敗,他要讓侄兒當證人,在保羅一世麵前為他辯解。遺囑一事很可能是他虛構的,好裝作幼稚無知。這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小小的異議,不必大驚小怪,但我卻陷入遐想中,悶悶不樂。我突然又看見卡米爾餐館那位胖胖的女侍者,阿希爾先生那副驚慌的模樣,還有那個店堂,我在那裡曾清楚感到自己被遺忘、被丟棄在現在時中。我不耐煩地對自己說:“我這人連自己的往昔都留不住,還能盼望去拯救彆人的往昔嗎?”我拿起筆,試圖繼續工作。那些關於往昔,關於現在,關於世界的種種思考,使我煩透了。我隻要求一件事:安安靜靜地寫完書。然而,當我的目光落在那一疊白紙上時,它的外表令我吃驚,於是我手中的筆停在半空,我待在那裡端詳令人目眩的白紙,它是多麼堅硬、鮮豔,它屬於現在。它上麵的東西都是現在。我剛才在上麵寫的東西還沒有乾,但已經不屬於我了。“人們精心散布最不祥的謠言……”這句話是我想出來的,最初曾是我的一小部分,而現在,它印在紙上,它獨立於我。我再認不出它了,甚至無法重新思考它。它在那裡,在我對麵,在它身上我找不到起源的標記。任何其他人都可能寫它,而我,我不能確定它是我寫的。字母現在不再發亮,它們已經乾了。這一點也消失了,短暫的光澤已蕩然無存。我不安地瞧瞧四周。現在,隻有現在。囿於現在中的一些輕巧、結實的家具:一張桌子、一張床、一個玻璃衣櫥,還有我自己。現在的真正本性暴露了出來:它是現在存在的東西,所有不在場的東西都不存在。往昔不存在,根本不存在,既不存在於物體,也不存在於我的思想中。當然,很久以來我就明白自己錯過了往昔,但是,直到那時,我還以為往昔僅僅撤出了我所能及的範圍,它僅僅是退休,是另一種生存方式,是一種度假和閒散狀態。每一個事件,在完成任務以後,便乖乖地、自動地進入一個盒子,成為名譽事件,因為虛無是難以想像的。而現在我知道,事物完全是它顯現的樣子,在它後麵……什麼也沒有。這個想法占據我達好幾分鐘,後來我使勁晃動兩肩想擺脫它,我將那一疊紙拉過來。“……他剛剛立了遺囑。”我突然劇烈地想嘔吐,筆從我手中滑落,墨水四濺。這是怎麼回事?是惡心?不,不是它,房間像每日一樣和藹慈祥。桌子似乎稍稍厚沉,筆稍稍緊實,然而德·羅爾邦先生卻第二次死去。剛才他還在那裡,在我身上,安靜而溫暖,而且我不時地感到他在動。他是活生生的,對我來說,他比自學者或鐵路之家的老板娘更鮮活。他很任性,可以好幾天不露麵,但是,在神秘的好時光,他常常像對濕氣敏感的嘉布遣會修士一樣,露出鼻子來,於是我便看見那張蒼白的臉和發藍的臉頰。而且,即使他不露麵,他也沉沉地壓在我心上,我感到自己裝得滿滿的。現在什麼也不剩下了,就好比這些乾涸的墨漬,它們原先的鮮亮也不再剩下了。這是我的錯。我說了恰恰不該說的話。我說往昔不存在。因此,刹那間,德·羅爾邦先生就悄無聲息地返回到虛無中去了。我雙手拿起他的信,懷著某種絕望拍拍它們。“這是他,”我想道,“是他一筆一畫地寫了這些符號。他俯在這些紙上,手壓著紙,不讓紙在筆下滑動。”太晚了,這些字句再沒有任何意義。除了我雙手捏著的這一疊黃紙外,其他一切都不存在。這裡還有一段複雜的故事。羅爾邦的侄子於一八一○年遭沙皇警察暗殺,他的文件被沒收,轉入秘密檔案,一百一十年以後,又被掌權的蘇維埃存入國家圖書館,一九二三年被我從國家圖書館偷出。這事好像不是真的,我對這次偷竊也沒有確切的記憶。其實,要解釋這些文件為什麼在我房間裡,可以想出一百個更加可信的故事來。但是,與這些粗糙的紙張相比,那些故事會像氣泡一樣空洞和輕飄。我與其依靠這些紙來與羅爾邦溝通,還不如直接求助於招魂桌。羅爾邦不存在了,完全不存在了。如果他還剩下幾根骨頭,那麼它們是為自己存在的,完全獨立,它們如今隻是一點點磷酸酯和碳酸酯,加上鹽和水。我作最後一次嘗試,對自己重複德·冉利斯夫人的話——它往往被我用來描繪侯爵:“在他那張布滿皺紋和麻點、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小臉上,有一種奇怪的狡黠神氣,雖然他極力掩飾,但仍一目了然。”他的臉順從地出現了,尖尖的鼻子、發藍的臉頰,還有微笑。我可以任意——也許比以前更隨意地——想像他的五官,但這隻是在我身上的一個形象,一個虛構。我歎了一口氣,仰靠在椅背上,感覺到一種難以承受的缺陷。敲四點鐘了。我無所事事地在椅子上已經待了一個小時。天暗了下來,除此以外,房間裡沒有任何變化,白紙仍然在桌子上,旁邊是筆和墨水瓶……但是我決不會在已經開始的那張紙上往下寫,我決不再順著殘廢者街和棱堡大街去圖書館查資料。我真想跳起來走出去,隨便做點什麼好排遣排遣。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動一動指頭,如果我不老老實實地待著,就會發生什麼事,而我不願意它發生。它什麼時候發生都為時過早。我不動彈,機械地看著我在紙上沒有寫完的那段話:“人們精心散布最不祥的謠言。德·羅爾邦先生上了圈套,因為在九月十三日致侄兒的信中,他說他剛剛立了遺囑。”著名的羅爾邦事件結束了,就像熱烈的戀情一樣。我應該尋找彆的東西。幾年以前,在上海,在梅爾西埃的辦公室裡,我突然從夢中驚醒。後來我又做了一個夢:我生活在沙皇的宮廷裡,古老的宮殿十分寒冷,在冬天,門上都掛著冰鐘乳石。今天我醒過來了,麵對的是一疊白紙。燭台、冰冷的慶典、軍服,打著寒戰的美麗的肩頭,這一切統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這個溫暖房間裡的某個東西,某個我不願看見的東西。德·羅爾邦先生曾是我的合夥人,他需要我是為了他的存在,我需要他是為了不感覺我的存在。我提供原材料,我不知道如何使用的、打算出賣的原材料:存在,我的存在,而他,他要做的是體現。他站在我麵前,占領了我的生命,為的是體現他的生命。我不再感覺我的存在,我不再存在於我身上,而是存在於他身上。我為他而進餐,為他而呼吸,我的每個動作的意義都在外麵,在那裡,在我對麵,在他身上。我看不見我的手在紙上寫字,甚至也看不見我寫出的句子,但是,在紙的另一邊,在紙的後麵,我看見了侯爵,他要求我做寫字的動作,這個動作延續和鞏固他的存在。我隻是使他存在的手段,他是我存在的目的。他使我擺脫了自己。這些都過去了,現在我該怎麼辦呢?千萬彆動,彆動……啊!我不由自主地聳了聳肩……處於等待中的那個東西警覺起來,猛撲向我,鑽進我的身體,將我塞滿。這沒什麼,那東西,就是我。存在被解放了,被解脫了,在我身上回湧。我存在。我存在。這很柔和,多麼柔和,多麼緩慢,而且很輕巧,它仿佛半浮在空中。它在動。到處都有輕輕的擦動,擦動在融化、消散。慢慢地,慢慢地,我嘴裡有充滿泡沫的水,我咽下去,它滑進我的喉嚨,撫摸我——它在我嘴裡再次產生。我嘴裡永遠有一小汪發白的——隱蔽的——水,它摩擦我的舌頭。而這一小汪水,還是我。還有舌頭,還有喉結。這是我。我看見自己的手,它攤開在桌子上。它活著——這是我。它是張開的,五指伸開、豎起,手背朝下,露出肥肥的腹部,像一頭仰臥的野獸,指頭就是腳爪。我逗趣地讓手指迅速活動,就像仰翻的螃蟹在晃動爪子。螃蟹死了,爪子縮了起來,縮回到手的腹部。我看見指甲——我身上惟一沒有生命的東西,這還說不一定哩。我的手又翻倒過來,手心朝下地攤開,我看見手背,銀白色的、微微發亮的手背,真像是魚——如果指根沒有紅毛的話。我感覺到我的手。在手臂尖端晃動的這兩個動物,就是我。我用一隻爪子的指甲去搔另一隻爪子;我感到手在桌子上的重量,桌子不是我。這種重量的感覺久久不消失,久久地,久久地。它沒有理由消失,久而久之變得難以忍受……我縮回手,將手伸進衣袋,立刻隔著布感到大腿的暖氣,我馬上讓手從衣袋裡跳出來,讓它靠著椅背垂著。現在我感覺到它在我手臂儘頭的重量。它稍稍往下墜,輕輕地、徐緩地、軟軟地,它存在。我不再試了,不論我將它放在哪裡,它都會繼續存在,我也將繼續感到它存在,我無法消除它,也無法消除我身體的其他部分和弄臟我襯衣的潮濕的熱氣,無法消除那懶洋洋地轉動——仿佛用勺子轉動——著的熱脂肪,無法消除脂肪中的那些感覺,它們來來去去,從腰部上升到腋下,或者從早到晚待在它們習慣的角落裡,無聲無息。我猛然站起身。隻要我能停止思想,那就好多了。思想是最乏味的東西,比肉體更乏味。它沒完沒了地延伸,而且還留下一股怪味。此外,思想裡有字詞,未完成的字詞,句子的開頭,它們一再重複:“我必須結……我存……死亡……德·羅爾邦先生死了……我不是……我存……”行了,行了……沒完沒了。這比彆的事更糟,因為我感到自己應負責任,又是同謀。例如這種痛苦的反芻:我存在。是我在維持這種反芻,是我。身體一旦起動,就獨立出去了,而思想呢,是我在繼續它,展開它。我存在。我想我存在。啊,存在的感覺是長長的紙卷——我輕輕地展開它……要是能克製自己不去想,那有多好!我試試,我成功了,我的腦子裡一片煙霧……但它又開始了:“煙霧……彆想……我不願意去想……我想我不願意去想。我不應該想,我不願意去想,因為這還是思想。”這麼說,永遠沒完?我的思想就是我,因此我才停不下來。我存在因為我思想,而我無法使自己不去想。就在此刻——多麼可怕——如果說我存在,那是因為我害怕存在。是我,是我將自己從我向往的虛無中拉出來。仇恨和對存在的厭惡都使我存在,使我陷入存在。思想在我腦後產生,像眩暈,我感覺思想在我腦後誕生……如果我讓步,它就來到前麵,來到我兩眼之間,而我一直在讓步,它在長大,長大,變得其大無比,將我填得滿滿的,使我的生存繼續下去。我的唾液是甜的,我的身體是溫的,我感到自己淡而無味。小刀在桌子上,我打開它,總之,會有點變化吧。我將左手放在折紙簿上,往手心狠狠紮了一刀。動作過於緊張,刀鋒滑過去了,隻是表皮受了傷。流血了。那又怎樣?有什麼變化呢?不過我滿意地看著白紙上的那一攤血,它橫在我剛才寫的那幾行字中間,它終於不再是我。白紙上的四行字,一片血跡,這是美好的回憶。我應該在下麵寫上:“這一天我放棄了寫德·羅爾邦侯爵的計劃。”我該治治這隻手?我在猶豫。我瞧著那一絲單調的、細細的血,它正好在凝固。結束了。切口周圍的皮膚仿佛長了鐵鏽。在皮膚下麵,隻剩下輕微的感覺,與彆的感覺相似,也許更淡而無味。鐘敲了五點半,我站立起來,冷襯衫貼著皮膚。我走出門。為什麼?嗯,因為我沒有理由不這樣做。即使我待在那裡,即使我悄悄地縮在角落裡,我也不會忘記我自己。我將壓在地板上。我存在。我順手買了一份報紙。聳人聽聞。小呂西安娜的屍體被發現了!報紙發出油墨味,在我的手指間皺成一團。無恥的家夥跑掉了。小姑娘遭到強奸。人們找到了她的屍體,她的手指緊緊抓著泥。我將報紙卷成一團,手指緊緊抓住它,油墨味,老天爺,事物的存在今天多麼強烈。小呂西安娜被強奸。被掐死。她的身體,她那受傷的肉體仍然存在。但是她已不存在了。她的手。她不再存在。房屋。我在房屋之間行走,我是在房屋之間,直直地在鋪路石上。我腳下的鋪路石是存在的,房屋在我頭上合攏,像水一樣蓋住我,蓋住天鵝一般隆起的紙。我在。我在我存在,我思故我在。我在因我思。我為什麼思想?我不願再想我存在,因為我想我不願意存在,我思想我……因為……呸!我逃跑,那個無恥的家夥逃跑了,她的身體被奸淫。她感到另一個肉體進入她的肉體。我……我……她被強奸。一種微弱的、血腥的強奸欲望從後麵襲擊了我,輕輕地,在耳朵後麵,耳朵跟在我後麵。棕紅頭發,我頭上的頭發是棕紅色,一根濕草,一根棕紅草,這還是我嗎?還有報紙,它還是我嗎?拿著報紙,存在緊靠著存在,事物相互緊靠著存在,我放開報紙。房屋突然顯現了,它在我麵前存在,我沿著牆走,沿著長長的牆走,我在牆麵前存在,走一步,牆在我麵前存在,一座房子,兩座房子,在我後麵,牆在我後麵,一個手指在我的褲子裡抓搔,抓搔,抓搔,將小姑娘沾滿汙泥的手指拉出來,我的手指沾上了汙泥,手指剛從泥水中出來,慢慢地,慢慢地垂下,剛才它變軟了,輕輕地抓搔小姑娘的手指,她被掐死,無恥之徒,她的手指輕輕地抓土,抓泥,我的手指慢慢滑下,指尖朝下,暖暖地靠著大腿撫摸。存在是軟的、滾動的、晃蕩的,我在房屋之間晃蕩,我在,我存在,我思故我晃蕩,我在,存在是跌落,跌下了,將跌下,將不跌下,手指搔著天窗,存在就是不完善。先生。漂亮的先生存在。先生感到他存在。不,走過的這位漂亮先生,像牽牛花一樣傲慢溫柔的先生,他不感到他存在。開花。我那隻受傷的手很疼,存在,存在,存在。漂亮先生,存在榮譽勳位,存在髭須,這便是一切,僅僅成為榮譽勳位,僅僅成為髭須,這該多麼高興,其他的誰也看不見,他看見鼻子兩側的髭須尖梢,我不思故我是髭須。他既看不見他瘦弱的身體,也看不見他那雙大腳,仔細搜搜他的褲子,人們會發現一對灰色的小橡皮。他有榮譽勳位,壞蛋們有權存在:“我存在因為這是我的權利。”我有權存在,因此我有權不思想,手指豎起來了。我要……在喜氣洋洋的白被單上撫摸輕輕倒下的充分發育的白色肉體,觸摸腋下微潮的腋毛,肉體的黏液、汗液、滑液,進入他人的存在中,進入散發生存的厚重氣味的紅色黏膜中感覺我存在於兩片柔和的濕唇之間,淡血色的紅唇,顫抖的唇微微張開,濕濕的充滿了存在,濕濕的充滿了透明的膿液,在甜蜜的濕唇之間,它們像眼睛一樣,淚汪汪的。我的肉體在生活,肉體在蠢動,輕輕地攪動汁液,攪動稠液,肉體在攪動,攪動,攪動,肉體甜甜的淡水,我手上的血,我受傷的肉體微微疼痛,這轉動著的肉體走著,我走,我逃,我是肉體受傷的無恥家夥,存在因撞在牆上而受傷。我冷,我走一步,我冷,走一步,我向左轉,它向左轉,它想它向左轉,瘋了,我瘋了?它說它怕變成瘋子,小家夥你瞧瞧存在,它停下,身體停下,它想它停下,它從哪裡來?它在做什麼?它又走,它害怕,很害怕,無恥的家夥,欲望像濃霧,欲望,厭惡,它說它厭惡存在,它厭惡嗎?厭煩了對存在的厭惡。它跑。它希望什麼?它跑,逃走,跳進水池。它跑,心臟,心臟跳動,這是高興,心臟存在,兩腿存在,呼吸存在,它們存在,跑動,喘息,無力地跳動,輕輕地喘氣,我喘氣,它說它喘氣。存在從後麵抓住我的思想,而且從後麵輕輕展開它;我從後麵被抓住,我從後麵被強迫去思想,也就是去成為某個東西,我喘息著吐出存在的輕輕氣泡,在我身後,它是朦朧欲望的氣泡,它在鏡中像死人一樣蒼白,羅爾邦死了,安托萬·羅岡丹沒有死,我失去知覺。它說它要消失,它跑,跑猜環遊戲(猜環遊戲:大家圍坐成圈,相互迅速傳遞東西,一人站在中央猜東西在誰的手裡。)(從後麵),從後麵,從後麵。小呂西爾(上文是呂西安娜Lune,而不是呂西爾Lucile,原文如此。)從背後被抓住,從背後被存在奸汙,它求饒,它羞於求饒,羞於請求憐憫,羞於呼救命。羞於呼救命因此我存在,它走進海員酒吧,小妓院的小鏡子,小妓院的小鏡子裡棕紅頭發的大個子麵色蒼白地跌坐在長椅上,唱機在轉,存在,一切都在轉,唱機存在,心在跳動,轉呀,轉呀,生命之液,轉呀我肉體的凍汁、糖汁、甜食……唱機。“When the mellow moon begian to beam”“Every night I dream a little dream.(英文:當溫柔的月亮開始閃亮/每晚我做個小小的夢。)”那個深沉、沙啞的聲音突然出現,世界,存在的世界,便隱沒了。這聲音屬於一個有肉體的女人,她穿著最漂亮的衣服對著一個圓盤唱,聲音被錄了下來。女人,啊!她曾像我,像羅爾邦一樣存在,我不想結識她,但是有一點,不能說她現在存在。轉動的唱盤現在存在,聲音唱出的曲調,顫動的曲調,現在存在,印在唱盤上的聲音曾經存在。我在聽,我現在存在。一切都是滿滿的,處處都是密集、沉重、甜蜜的存在。然而在這個近在咫尺但可望不可既的甜蜜之外,在這個年輕的、無情的、寧靜的甜蜜之外還有那個……那個嚴峻。無事。存在過。紙桌布上有一圈陽光。一隻凍僵的蒼蠅在光圈裡爬動取暖,前麵的爪子相互摩擦。我要幫助它,將它拍死。它看不見這個巨大的食指,食指上的金色汗毛在陽光中閃爍。“彆打死它,先生!”自學者喊了起來。蒼蠅裂開了,小小的,白白的內臟從肚子裡流了出來。我幫它解脫了存在。我冷冷地對自學者說:“我這是幫助它。”我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不在這裡呢?現在是正午,我等待著睡覺的時刻(幸虧睡眠不躲著我)。再過四天我又要見到安妮,目前這是我惟一的生活目的。在那以後呢?等安妮離開我以後呢?我很清楚自己暗暗地希望什麼,我希望她永遠不再離開我。然而,我應該知道安妮決不肯在我麵前衰老的。我是軟弱的,孤單的,我需要她,我願意精神飽滿地去見她,因為她瞧不起失魂落魄的人。“您好嗎,先生?您感覺好嗎?”自學者用帶笑意的目光斜視我。他有點喘,像喘不過氣來的狗那樣張著嘴。我承認今早我幾乎高興看見他,我需要和人談談。“我多麼高興能和您同桌用餐,”他說,“您要是冷,我們可以坐在暖氣旁邊。這些先生要走了,他們已經要了賬單。”有人關心我,考慮我冷不冷,我和另一個男人說話,這是多少年來不曾有過的事。“他們走了,我們是不是換個座位?”那兩位先生點燃了香煙,走了出去,他們現在在陽光下,在純淨的空氣裡。他們順著大玻璃窗走,兩手扶著帽子。他們在笑,風吹鼓了他們的大衣。不,我不想換座位,何必呢?何況,透過大玻璃窗,我可以看見海,綠綠的、稠稠的海,它在那些更衣室的白屋頂之間。自學者從他的錢夾裡掏出兩張紫色的長方形卡片,一會兒他用這個付賬。我從反麵認出其中一張上寫著:“博塔內店,飯菜實惠。”“午餐定價:八法郎”“冷盤任選”“肉加配菜”“奶酪或甜點”“二十張卡為一百四十法郎”坐在門旁圓桌上的那個人,我現在認出來了。他經常住普蘭塔尼亞旅館,是旅行推銷員。他不時向我拋來專注的、微笑的眼光,但是他看不見我,他在專心致誌地觀察他吃的東西。在收款台的另一側,有兩個紅紅的矮壯男人正一邊喝白酒,一邊品嘗海蚌。蓄著稀疏的黃髭須的那位小個子在講故事,他自己也樂,他不慌不忙,大笑時露出一口潔白閃亮的牙齒。另一位沒有笑,眼光冷漠,但常常點頭表示讚同。靠窗處有一個棕色的瘦男人,五官清秀脫俗,一頭漂亮的白發往後梳,正帶著沉思的神情看報。在他旁邊,在長椅上,放著他的公文包。他在喝維希礦泉水。再過一會兒,這些人都要離去。他們的身體被食品撐得沉甸甸的,經微風一吹,他們將敞開大衣,沿著欄杆走,一麵觀看海灘上的孩子和海麵上的船,他們的頭腦微微發熱、微微作響。他們將去工作。而我呢,我哪裡也不去,我沒有工作。自學者天真地笑著,陽光在他稀疏的頭發上閃亮。“您點菜吧。”他遞給我菜單,我有權點一個冷盤:四片圓圓的紅腸或者白蘿卜或者河蝦或者一小盤澆汁芹菜。勃艮第蝸牛得另外加票。“給我來紅腸吧。”我對女侍者說。他奪過我手上的菜單。“沒有更好的嗎?這不是有勃艮第蝸牛嗎?”“我不大喜歡蝸牛。”“啊!那麼牡蠣呢?”“得加四法郎。”女侍者說。“好,來牡蠣吧,小姐。我要白蘿卜。”他臉紅了,對我解釋說:“我很喜歡白蘿卜。”其實我也一樣。“然後呢?”他問道。我看了肉類那一欄,我喜歡燜牛肉,但我預知他會叫燴雞,因為那是惟一要加票的菜。“給這位先生來燴雞,給我來燜牛肉,小姐。”他說。他將菜單翻過來,反麵是酒類。“我們喝點葡萄酒吧。”他鄭重其事地說。“喲,”女侍者說,“您這回要酒了,您可是從來不喝的。”“偶爾喝一瓶還是可以的。小姐,來一瓶安茹葡萄酒吧。”他放下菜單,將麵包掰成小塊,用餐巾擦餐具。他看了一眼那位看報的白發男人,微笑著對我說:“我來這裡一般總帶上一本書,雖然醫生勸我不要這樣,因為吃快了咀嚼不夠充分。但我有個鴕胃,什麼都能消化。一九一七年戰爭期間我當過俘虜,吃得極差,大家都病倒了,當然,我也像彆人一樣請病假,其實我什麼事也沒有。”他當過俘虜……這是他頭一次告訴我,我驚奇不已,很難想像他除了自學者以外還能是什麼人。“您在哪裡當的俘虜?”他不回答,放下叉子,用銳利的目光看著我,他要講述他的麻煩事了。此刻我想起圖書館裡曾經有過不順當的事。我豎起耳朵聽,因為對彆人的麻煩表示同情,這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可以換換腦子。我沒有麻煩,我像享受年金者一樣有錢,我沒有上級,沒有妻子,沒有孩子,我存在,這就是一切。而我的厭煩是如此空泛,如此玄奧,我為它羞愧。看來自學者不想講述。他向我拋來一種古怪的眼光,不是為了觀看,而是為了心靈相通。他的心靈上升到那雙美妙的盲人眼睛裡,顯露了出來。如果我的心靈也如法炮製,將鼻子貼到玻璃窗上,那麼它們將相互致意。我不要心靈相通,我還沒有跌得這麼低。我往後退,但是自學者死盯著我,同時在桌子上方向前俯身。幸好女侍者端來了他的蘿卜,他坐回到椅子上,心靈從眼中消失。他順從地吃了起來。“您的麻煩解決了?”他嚇了一跳,驚恐地問:“什麼麻煩,先生?”“您很清楚,那天您對我說過。”他滿臉通紅,冷冷地說:“哦!哦!對,那天,對了,是那個科西嘉人,先生,圖書館的科西嘉人。”他再次猶豫,顯出母羊的固執神氣:“那都是閒話,我不願意惹您討厭。”我不再堅持。他吃蘿卜,吃得極快,不像是吃。當女侍者給我端上牡蠣時,他已經吃完了蘿卜,盤子裡隻剩下一堆綠梢頭和少許濕鹽。外麵有兩個年輕人停下來看菜單,一個廚師模型左手拿著菜單給他們看(右手拿著一隻煎鍋)。他們在猶豫。女人怕冷,下巴縮在皮衣領裡。年輕男人最先決定,推開門,讓女伴先進來。她進來了,和氣地環顧四周,有點發抖。“這兒暖和。”她低聲說。年輕男人又關上了門。“先生太太們好。”他說。自學者轉身和氣地說:“先生太太們好。”其他客人不回答,那位高雅的先生稍稍放低報紙,用深沉的眼光打量新來者。“謝謝,不用麻煩。”年輕男人不等女侍者跑來幫忙就靈活地脫下了雨衣。他沒穿短上裝,穿的是帶拉鎖的皮夾克。女侍者有點失望,轉身朝著年輕女人,但那男人又搶在前麵了,他用輕巧而準確的動作幫女伴脫下大衣。他們在我們近旁坐下,兩人靠在一起。看上去他們相識不久。年輕女人的臉顯得疲乏和純淨,有幾分怨氣。她突然摘掉帽子,微笑地甩甩那頭黑發。自學者和善地久久端詳他們,轉身對我動情地眨眨眼睛,仿佛是說:“他們多美!”他們不難看。他們沉默著,很高興在一起,很高興人們看見他們在一起。從前,當安妮和我走進庇卡迪伊一家餐館時,我們有時也感到自己成為動情端詳的對象。安妮為此不快,而我呢,我承認我有幾分得意。主要是驚奇。我從來沒有像這個年輕男子那樣瀟瀟灑灑、清爽利索,甚至也不能說我的醜陋打動了人。然而當時我們年輕,而現在,年齡使我為旁人的青春而感動,我不為自己感動。那個女人有一雙深色的、溫柔的眼睛。男人的皮膚稍呈橘紅色,有些顆粒,可愛的小小的下頜顯示倔強。他們使我感動,的確如此,但又使我有幾分惡心。我覺得他們離我很遠。暖氣使他們軟弱無力,他們在心中追尋同樣的夢,如此溫柔、如此軟弱的夢。他們很自在,充滿信心地看著黃牆,看著人,這樣的世界真好,它正應該是這樣,而目前,他們正從對方的生命中吸取自己生命的意義。不久,他們兩人將變成一個惟一的生命,一個緩慢的、溫和的,將沒有任何意義的生命——而他們將毫不覺察。他們仿佛彼此害怕。最後,青年男子笨拙而堅決地握起女伴的手指尖。她深深地呼吸,於是兩人同時低頭看菜單。是的,他們很快活。那以後呢?自學者得意地,帶幾分神秘地說:“前天我看見您了。”“在哪裡?”“哈!哈!”他尊敬地逗我。他讓我等了一會兒,說:“您正從博物館出來。”“啊,對,”我說,“不是前天,是星期六。”前天我可沒有心思去逛博物館。“您見到那幅著名的奧爾西尼(奧爾西尼(1819~1858),意大利革命者,一八五八年一月十四日刺殺拿破侖三世未遂,當場死傷一百五十八人。——原編者注)謀殺案的木雕嗎?”“我不知道這個作品。”“怎麼可能呢?它在進門靠右手的一個小廳裡。作者是一位公社起義者,他躲在布維爾的一個穀倉裡,直到頒布大赦。他原想乘船去美洲,可是這裡港口的警察很厲害。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他利用被迫空閒的時間雕刻了一大塊橡木,而且除了小刀和指甲銼以外沒有彆的工具。他用銼刀來刻精細部位:手和眼睛。木頭長一米五,寬一米,整個作品是完整的一片,一共有七十個人物,每個人物像我的手那麼大,還有給皇帝拉車的兩匹馬!那些麵孔,先生,用銼刀刻出的那些麵孔,都很有表情,很有人情味。先生,我敢說這個作品值得一看。”我不想做出許諾。“我隻是想去看看博爾迪蘭的畫。”自學者突然現出愁容。“大展廳裡的那些肖像?先生,”他露出顫抖的微笑說,“我對繪畫一竅不通。當然,我能看出博爾迪蘭是大畫家,他的筆法,怎麼說呢,有功夫。可是,先生,樂趣、美學樂趣,與我無緣。”我同情地說:“雕刻也與我無緣。”“啊,先生!唉,我也一樣,還有音樂,還有舞蹈。不過我也不是一無所知。是呀,有些事難以想像,有些年輕人的知識不及我的一半,但他們一站到畫前就似乎能感受樂趣。”“也許是裝出來的。”我用鼓勵的口吻說。“也許吧……”他遐想片刻:“我之所以感到遺憾,主要不是因為我失去某種享受,而是因為人類活動的一部分與我無關……然而我是人,這些作品也是人畫的……”他突然變了聲音:“先生,我曾大膽想過,美僅僅是趣味問題。每個時期不都有不同的標準嗎?您允許嗎,先生?”我驚奇地見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個黑皮小本。他翻了一下,有許多空白頁,隔很遠就有用紅墨水寫的幾行字。他臉色蒼白,將小本平放在桌布上,大手壓著翻開的那一頁,局促地咳了一聲:“我有時有些——姑且說思想吧。很奇怪,我在那裡看書,可突然不知從哪裡鑽出這些東西,仿佛是幻象。最初我不在意,後來我決定買一個本子。”他停住,看著我,他在等待。“哦哦!”我說。“先生,這些格言當然是暫時的,因為我的自學還沒有完成。”他用顫抖的手捧著小本子,十分激動:“這裡正好談到繪畫。您要是允許我念念,我就太高興了。”“請吧。”我說。他念道:“十八世紀所認為的真實,如今已無人相信。十八世紀所認為的傑作,難道我們必須欣賞嗎?”他用懇求的眼光看著我。“您看怎樣,先生。也許有點像悖論。我是想讓自己的思想采取俏皮話的形式。”“是的,我……我覺得很有意思。”“您在彆處見過嗎?”“沒有,當然沒有。”“真的?哪裡也沒有見過?那麼,先生,”他的臉色陰沉下來:“這就是說它不是真理,否則彆人早想到了。”“您等等,”他說,“我現在想起來了,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掏出鉛筆,用精確的語調問我:“是哪位作家?”“是……是勒南。”他欣喜若狂。“您能給我那段精確的話嗎?”他一邊吮筆尖一邊說。“可您知道,我是很早以前看到的。”“嗬,沒關係,沒關係。”他在小本上那條格言下方寫上勒南的名字。“我和勒南不謀而合。我用鉛筆寫他的名字,晚上再用紅墨水描一遍。”他興奮地解釋說。他入迷地瞧了一會兒小本,我等他繼續念格言,他卻謹慎地合上小本,塞進衣兜,大概想一次有這麼多幸福就足夠了。他用親密的口吻說:“時不時地這樣傾心交談,這可真是愉快的事啊。”可以想像,這塊磚頭擊碎了我們有氣無力的談話,接著便是長長的沉默。兩個年輕人進來以後,餐館的氣氛變了。那兩位紅皮膚的男人不再說話,放肆地端詳迷人的女郎。高雅的先生放下報紙瞧著那對青年,露出欣賞、甚至會意的神氣。他在想老年是智慧,青年是美麗,他帶著幾分殷勤點點頭。他知道自己仍然漂亮,風韻猶存,他那棕色的麵孔和瘦高身材仍然有吸引力。他高興地以慈父自居。女侍者的感情似乎更為單純,她站在那對青年麵前,目瞪口呆地瞧著。他們在低聲交談。女侍者已經端上了冷盤,但他們根本沒碰。我豎起耳朵,抓住談話中的片言隻語。女人的聲音低啞而豐富,我聽得更清楚。“不,冉,不。”“為什麼?”年輕男人激動地說。“我已經跟你說過了。”“那不是理由。”有幾句話我沒有聽見,接著年輕女人做了一個可愛的手勢表示厭煩:“我嘗試夠了。我已經過了重新開始生活的年齡,我老了,你知道。”年輕男人嘲諷地笑了。她又說:“我承受過不止一次……失望。”“應該有信心,瞧,你現在的樣子,這不是生活。”她歎了口氣:“我知道。”“你瞧瞧冉奈特。”“是呀。”她撇撇嘴說。“可我,我覺得她做得很對,很有勇氣。”“你知道,”年輕女人說,“她是饑不擇食。我告訴你,我要是願意,這種機會有的是。我寧可等一等。”“你做得對,”他溫情地說,“這才等到了我。”她也笑了:“自命不凡!我可沒這麼說。”我不再往下聽了。他們使我不快。他們會在一起睡覺,這一點他們知道,他們每人都清楚對方知道這一點。然而,他們多麼年輕、純潔、端莊得體,他們都想保持對自己和對對方的尊重,愛情是一個富有詩意的大東西,受不得驚嚇,他們每星期去幾次舞會和餐館,表演他們慣常的和機械的小小舞蹈……總之,得消磨時間。他們年輕,身體好,還得這樣過三十多年,所以他們不慌不忙,慢慢吞吞,他們沒有錯。等他們在一起睡過覺以後,他們就該尋找彆的東西來掩飾存在的巨大荒謬性了。不過……必須對自己撒謊嗎?我用眼光掃視店堂。這是鬨劇!這些人都萬分嚴肅地坐在那裡,他們在吃飯,不,不是吃飯,是在補充體力以完成所承擔的任務。他們每人都有自己小小的頑念,因此看不到自己的存在。沒有一個人不認為自己對某人或某事是必不可少的。自學者那天不是說過嗎:“努薩皮埃寫出這麼廣博的綜論,誰也比不上他。”他們每人都做一件小事,做得比誰都在行。那位旅行推銷員推銷斯萬牌牙膏,比誰都在行,這位有趣的年輕人在旁邊女人的裙子下亂摸,比誰都在行。而我,我在他們中間,如果他們看我,他們一定想到我乾我的事,比誰都在行。但是我知道。我看上去若無其事,但我知道我存在,我知道他們存在。如果我精通辯術,我會走去坐在那位漂亮的白發先生旁邊,向他解釋什麼是存在,他會做出一副怪相,想到這副怪相我不禁大笑起來。自學者驚訝地看著我。我想打住,但不由自主,一直笑出了眼淚。“您可真開心,先生。”自學者用審慎的口氣說。“這是因為我在想,”我笑著說,“我們這些人在這裡吃飯喝酒,無非是為了保持我們珍貴的存在,不為其他任何東西,任何東西,沒有任何存在的理由。”自學者神情嚴肅起來,他在努力理解我的話。我的笑聲太大,幾個人轉頭看我。我後悔說了這麼多話,其實這事與誰也沒有關係。“沒有任何存在的理由……您大概是說,先生,生命沒有目的吧?這不就是所謂的悲觀主義嗎?”他又沉思片刻,然後緩緩地說:“幾年前,我讀過一本美國人寫的書《生命值得你活著嗎?》(《生命值得你活著嗎?》,羅賓遜著,麥克米倫出版社,倫敦,一九三三。)。這就是您對自己提的問題吧?”當然不是,這不是我對自己提出的問題,但我不想解釋。自學者用安慰的口吻說:“書的結論是提倡有意義的樂觀主義。如果你願意賦予生命意義,它就有了意義。首先得行動,投入一個事業。等你後來思考時,大局已定,你已經介入了。不知您怎麼想,先生。”“沒有想法。”我說。不如說我在想:這正是這位旅行推銷員、這兩位青年、這位白發先生經常欺騙自己的謊話。自學者微微一笑,狡黠而又一本正經地說:“這也是我的看法,我想我們不必老遠去尋找生命的意義。”“啊?”“有一個目的,先生,有一個目的……有人。”說得對,我剛才忘記他是人道主義者了。他沉默片刻,以便將半盤燜牛肉和一大片麵包消滅掉,乾淨利落、毫不留情地消滅掉。“有人……”他剛剛描繪了自己,這位多情人。——是的,但是他說不清楚。他的眼睛裡充滿了心靈,這是無可辯駁的,然而這遠遠不夠。從前我結交過一些巴黎的人道主義者,聽他們說過上百次“有人”,但那是另外一回事。維爾岡是無與倫比的。他摘下眼鏡,仿佛要赤身露體,用令人激動的眼光,沉重而疲憊的眼光盯著我,似乎要脫光我的衣服,好抓住我的人性本質,接著他便抑揚頓挫地喃喃說:“有人,老朋友,有人。”他賦予“有”字一種笨拙的威力,仿佛他對人類的愛——永遠是新的、驚奇的愛——因翅膀太大而行動不便。自學者的表演還不到這種精湛程度。他的人類之愛是天真的、野蠻的,他是外省的人道主義者。“人,”我對他說:“人……可您看上去並不十分關心人。您總是獨自一人,總是埋頭讀書。”他拍拍手,詭秘地笑了:“您弄錯了。啊,先生,請允許我對您說:您完全錯了。”他沉思片刻,然後謹慎地把話咽了下去。他的臉像曙光一樣燦爛。在他身後,年輕女人輕快地大笑起來,她的男伴正朝她俯身,和她耳語。“您弄錯了,這也不奇怪,”自學者說,“我早該對您說……可我這人靦腆,先生,我一直在尋找機會。”“這不就是機會嗎?”我有禮貌地問。“我看也是。我看也是。先生,我要對您說……”他臉紅了,停了下來,“也許我使您厭煩了?”我叫他放心。他高興地歎了口氣:“不是每天都能遇見像您這樣的人,先生,您思想深刻、視野開闊。好幾個月以來我就想找您談談,向您解釋我原來是什麼樣的人,變成了什麼樣的人……”他的盤子空了,乾乾淨淨,仿佛剛剛給端上桌來。我突然發現,在我的盤子旁邊有一個小錫盤,盛著一隻泡在棕色湯汁裡的雞腿。必須把它吃掉。“我剛才和您談到我曾被囚禁在德國。一切正是從那裡開始的。戰前我是孤獨的,但我並未意識到,我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他們是好人,但我們並不融洽。我現在想起那些年頭……怎麼能那樣生活呢?那時我是死人,先生,而我不知道,我收集郵票。”他看著我,換了話題:“您臉色蒼白,先生,您看上去很疲乏。我沒有使您厭煩吧?”“我很感興趣。”“戰爭來了,我莫名其妙地參了軍,又懵懵懂懂待了兩年,前線的生活不容你有許多思考,再者,士兵們都很粗俗。一九一七年年底,我當了俘虜。後來有人告訴我,很多士兵在被關押期間恢複了童年的信仰。”自學者接著說,眼皮垂了下來,垂在燃燒的瞳仁上,“先生,我不相信上帝,科學否定了上帝的存在。然而,在集中營裡,我學會了相信人。”“他們勇敢地承受命運。”“是的,”他含混地說,“這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我們受到良好的待遇,但是我想說彆的事。戰爭最後幾個月,我們沒有多少活乾。下雨時,他們就把我們關進一個木板搭的大廠棚,差不多二百人擠在一起。他們鎖上門,讓我們待在裡麵,幾乎漆黑一片,我們相互擁擠在一起。”他遲疑片刻:“我不知道怎樣向您解釋,先生,所有的人都在那裡,你幾乎看不見他們,但你感覺他們緊靠著你,你聽見他們的呼吸……最初,有一次擁擠得厲害,我想我要悶死了,但是突然,一種強烈的歡樂在我心中升起,我幾乎昏倒,於是我感到我愛這些人,他們像我的兄弟,我想親吻他們所有的人。從這以後,每次我去都感到同樣的歡樂。”我該吃雞,它大概涼了。自學者早已吃完,女侍者等在那裡換盤子。“那個廠棚在我眼中顯得神聖。有時我躲過警衛的監視,獨自溜進去,在陰暗中回憶曾經體驗到的歡樂,墜入如癡如狂的狀態。時間在流逝,而我毫不覺察,有時我還抽泣。”我大概病了,否則無法解釋這種使我不知所措的震怒。是的,這是病人的憤怒,我的手在顫抖,血湧上我的臉,最後我的嘴唇也哆嗦起來。所有這一切隻是因為雞是涼的,我也是涼的,而這是最難受的事,我是說很久很久以來,我的心就涼透了,冰冰冷。憤怒的旋風穿透了我,像戰栗,又仿佛意識在與低溫奮力抗爭。這種努力毫無效果。我本可以莫名其妙地將自學者或女侍者揍一頓或罵一頓,但是那樣一來我便不是完全參與遊戲了。我的憤怒在表層上躁動,因此有一刻我十分難受,像是一團被火包著的冰——怪味蛋卷(挪威甜食,由冰淇淋、杏仁蛋糕等構成,外熱內冰。)。這種表層的躁動消失了,我又聽見自學者說:“那時每星期日我都去望彌撒。先生,我從來不信教,但是我可以說,彌撒的真正奧秘在於人與人的相通。有一位失去一隻胳膊的法國神甫主持彌撒。那裡還有一架風琴。我們脫帽站著聽,風琴的聲音使我激動,我感到和周圍所有的人融為一體。啊,先生,我真喜歡那些彌撒。現在我有時星期日早上還去教堂,去回憶當初的情景。聖塞西爾教堂有一位卓越的管風琴師。”“您大概常常回想這段生活吧。”“是的,先生。一九一九年,我被釋放。那幾個月可是很難熬,我不知乾什麼好,一天天地消沉。隻要看見人們聚在一起,我就鑽進去。”他笑笑又說,“有一次我居然跟在人群後麵去送葬。有一天,我感到絕望,把我收藏的郵票扔進火裡……但我找到了自己的道路。”“真的?”“有人勸我……先生,我知道您會為我保密的。我是——也許您不以為然,但您很豁達——我是社會主義者。”他低下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眨動:“一九二一年九月我加入了社會黨,S.F.I.O.(S.F.I.O.——工人國際法國支部。一九二○年十二月在圖爾大會上,社會黨分裂,產生了法國共產黨。——原編者注),這就是我想告訴您的。”他容光煥發,自豪地瞧著我。他仰著頭,半閉著眼,半張著嘴,像一位殉道者。我說:“這很好,很美。”“先生,我早知道您會讚成我。再說,一個人告訴您他是怎樣安排生活的,他十分快樂,這時您怎能責備他呢?”他伸開雙臂,手心朝著我,手指朝下,仿佛等待接受什麼烙印。他的眼神呆滯,我看見一大塊暗紅色東西在他嘴裡滾動。“啊,”我說,“既然您快樂……”“快樂?”他的眼光令我局促,他又抬起眉毛,嚴厲地看著我,“您可以判斷,先生。在做出這個決定以前,我感到可怕的孤獨,想到自殺。之所以沒有自殺,是因為我想到沒有任何人,絕對沒有任何人,會為我的自殺感到惋惜,那麼我死了比活著更孤獨。”他挺直身體,兩頰鼓了起來:“我不再孤獨了,先生,永遠不再孤獨。”“啊,您認識許多人?”我問。他微微一笑,我立刻發現自己多麼幼稚。“我是說我不再感到孤獨。當然,先生,這不是說我必須和誰在一起。”“可是,”我說,“在社會黨支部裡……”“啊!我認識那裡所有的人,但大都隻知道名字,先生,”他調皮地說,“難道必須以這種狹隘的方式去選擇同伴嗎?所有的人都是我的朋友。早上我去上班時,在我的前前後後都有人去上班。我看見他們,要是有勇氣的話,我向他們微笑,我想我是社會主義者,他們都是我生活的目的,我努力的目的,而他們不知道。對我來說,這就是快樂,先生。”他用眼光探詢我,我點頭讚同,但我感到他稍稍失望,他希望我更熱情些。可我能怎樣呢?在他的全部表白裡,我看出他在模仿和引用彆人的話,難道這是我的錯嗎?在他談論時,我仿佛看見我見識過的所有人道主義者都再次出現,難道這是我的錯嗎?唉,人道主義者我可見得多了!激進的人道主義者是官員們的親密朋友。所謂“左”傾的人道主義者一心要維護人性價值,他不屬於任何派彆,因為他不願背叛人,但他同情卑微者,他那豐富的古典學識是獻給卑微者的。他往往是一位鰥夫,藍眼睛裡噙滿眼淚,每到周年紀念時必定要哭一場。他喜歡貓狗和一切高級哺乳動物。天主教人道主義者出現較晚,最年輕,總用讚歎不已的口吻談論人。最微不足道的生命,倫敦碼頭工人的生命,縫鞋女工的生命都是多麼美麗的神話呀,他說。他選擇了天使的人道主義。為了啟迪天使,他寫出憂愁的、精彩的長篇,並經常獲婦女文學獎。這些都是大明星,還有其他種種人道主義者。哲學家——人道主義者像兄長一樣關心弟弟們,並富有責任感;有的人道主義者愛的是現狀中的人,有的人道主義者愛的是理想狀態中的人;有的人道主義者在你的讚同下挽救你,有的人道主義者不顧你的反對挽救你;有的人道主義者想創造新神話,有的人道主義者滿足於舊神話;有的人道主義者欣賞人的死亡,有的人道主義者欣賞人的生命;有的人道主義者總是快樂、詼諧,有的人道主義者總是愁眉苦臉,特彆愛去守靈。他們都相互憎恨,當然是作為個體,而不是作為人。然而自學者不知道,他把人道主義者都關在自己身上,就像把幾隻貓裝進一隻皮袋裡,它們在那裡相互殘殺,而他一無所知。他看著我,顯然不那麼信心十足了。“您的感覺和我不一樣嗎,先生?”“我的天……”麵對他焦急不安,帶幾分埋怨的神氣,刹那間我後悔不該使他失望。但是他又和藹地說:“我知道,您有您的研究,您的書,您以您自己的方式為同一事業服務。”我的書,我的研究,這個傻瓜。這是他最大的蠢話。“我寫作不是為了這個。”自學者突然變了臉,仿佛嗅出了敵人。我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在我們中間有什麼東西死了。他假裝驚奇地問:“可是……如果不冒昧的話,您為什麼寫作,先生?”“嗯……我不知道,就是這樣,為寫而寫。”他得意地笑了,笑得已經使我不知所措:“如果是在荒島上,您會寫嗎?寫東西不總是為了被人讀嗎?”出於習慣,他采用了疑問語式,實際上他是有看法的。他那個溫和靦腆的表層龜裂了,我認不出他來。他的臉上露出一種笨拙的固執,這是一道自命不凡的牆。我還沒有從驚奇中緩過來就聽見他說:“總得為點什麼吧:為某個社會階層寫作,為某些朋友寫作。好吧,也許您是為後代寫作……總之,先生,不管您怎麼想,您總是為了某個人寫作的吧。”他等待回答,見我不說話,便微微一笑:“莫非您憤世嫉俗?”我知道在這番虛假的調解口吻後隱藏著什麼。實際上他對我要求不高,隻要求我接受一個標簽,但這是一個陷阱。如果我同意,自學者就占了上風,會馬上包抄我,抓住我,超越我,因為人道主義將人的種種態度融合在一起。如果我正麵反對他,就會上他的當,因為他是靠對立麵生活的。有一種既固執又狹隘的人,一種無賴,他們每次都輸給他。他對他們的暴力和極端行為進行消化,使之成為一種白色泡沫狀的淋巴液。他消化過反理智主義、善惡二元論、神秘主義、悲觀主義、無政府主義、自大癖,它們隻是一些階段,一些不完整的思想,它們隻有在他那裡才能找到解釋。憤世嫉俗在這個大合唱中也占一席之地,它是整體和諧所必需的不諧和音。憤世嫉俗者是人,因此人道主義者在某種程度上也應是憤世嫉俗者,但他是科學的憤世嫉俗者,他善於掌握仇恨的分量,他最初恨人正是為了以後更愛人。我不願意被收編,也不願意用我美麗的鮮血去養肥那個淋巴怪物。我不會犯傻地說我是“反人道主義者”。我不是人道主義者,僅此而已。“我覺得既不該恨人也不該愛人。”我對他說。他用保護者的冷淡眼光看著我,仿佛不在意地低聲說:“應該愛人,應該愛人……”“愛誰?這裡的這些人?”“所有的人,包括他們。”他轉頭看看青春煥發的那一對青年,這就是應該愛的。他對那位白發先生端詳片刻,然後將目光移到我身上,臉上露出一種默默的疑問。我搖頭表示“不”。他似乎憐憫我。我不快地說:“您也一樣,您並不愛他們。”“是嗎,先生?我能有不同的看法嗎?”他又變得必恭必敬,連指甲尖都必恭必敬,但他眼中含著嘲諷,仿佛覺得滑稽可笑。他恨我。我原不該同情這個怪人。我反過來問他:“那麼,您身後這兩個年輕人,您愛他們?”他又看看他們,想了一下,用懷疑的口氣說:“您是想讓我說我不認識他們就愛他們。那好,先生,我承認,我不認識他們……”他自命不凡地笑了起來:“除非愛就是真正的認識。”“可是您愛的是什麼呢?”“我看到他們年輕,我看到他們身上的青春,當然還有彆的,先生。”他停住,側耳細聽:“您聽清他們在說什麼嗎?”當然清楚!年輕男子被四周的同情目光所激勵,正興奮地講述他的足球隊去年和勒阿弗爾俱樂部進行比賽,如何戰勝了它。“他在給她講故事。”我對自學者說。“啊!我所不清楚。但我聽得見他們的聲音,一個柔和,一個低沉,相互交替。這……這是很令人高興的。”“可是,很可惜,我還聽見他們談話的內容。”“那又怎麼樣哩?”“就是說,他們在演戲。”“真的?也許是青年人的戲。”接著他諷刺地問道,“對不起,先生,我認為這種戲大有好處。演演戲就能再像他們那樣年輕嗎?”我不理睬他的諷刺,繼續說:“您背朝他們,聽不清他們的話……年輕女人的頭發是什麼顏色?”他發窘:“哦,我……”他斜瞟了年輕人一眼,恢複了自信,說:“黑色。”“您看出來了吧!”“怎麼?”“您看出來您並不愛這兩個人。走在街上您也許認不出他們。對您來說他們隻是象征。使您動情的根本不是他們,而是人的青春,男人和女人的愛情,人的聲音。”“那又怎麼樣呢?它們不存在嗎?”“當然不存在,無論是青春、中年、老年,還是死亡……”自學者的臉像木瓜一樣又黃又硬,凝定在一種斥責性的痙攣狀態。但是我繼續說:“就拿您身後這位喝礦泉水的老先生來說吧。我想您愛他是因為他成熟,他勇敢地走向自己的衰亡,而且衣著整齊,不肯馬馬虎虎。”“一點不錯。”他挑戰似地說。“您看不出這是個壞蛋嗎?”他笑了,認為我太冒失,朝那張白發下的漂亮麵孔迅速看了一眼:“不過,先生,即使他看上去像您說的那樣,您也不能以貌取人吧?麵孔在體息時是不表達任何東西的,先生。”盲目的人道主義者!這張臉是如此富有表情,如此清晰,然而人道主義者溫情而抽象的心靈是從來不被麵孔的含意所觸動的。“您怎麼能截住一個人。”自學者說,“怎麼能說他是這樣或是那樣呢?誰能洞察一個人?誰能了解一個人的全部潛力?”洞察?我向天主教人道主義致敬,自學者從它那裡借取了這種說法,自己還不知道。我說:“我知道,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是值得讚美的。您值得讚美。我值得讚美。當然啦,是作為上帝的創造物。”他不明白地瞧著我,淺淺地微笑說:“您這是開玩笑吧,先生。不過,的確,所有的人都有權受到我們的讚美。做人是很難、很難的,先生。”他在不知不覺中離開了基督體現的人類之愛。他搖搖頭,出於一種奇怪的模仿現象,他與那個可憐的凱厄諾(冉·凱厄諾(1890~1978)法國作家。法蘭西學院院士,曾在作品中描寫本人自學成材的經曆及對資產階級文化修養的追求。——原編者注)十分相似。“對不起,”我說,“那麼我不敢肯定我是人了,因為我從不覺得做人難,我覺得隻要隨意就行了。”他坦率地笑了,但是眼神仍然不快。“您太謙虛了,先生。要承受您的處境,人類處境,您和大家一樣,需要很大的勇氣。先生,即將到來的時刻可能是您的死期,您知道這一點,您還能夠微笑,瞧,這不是值得讚美嗎?在您最微不足道的行為中,”他尖刻地說,“都有無限的英雄氣概。”“什麼甜點,先生。”女侍者問。自學者麵色煞白,眼皮半搭在石頭般的眼珠上。他做了一個小小的手勢,好像請我挑選。“奶酪。”我懷著英雄氣概說。“先生呢?”他嚇了一跳:“嗯?哦,哦,我什麼也不要,我吃完了。”“路易絲!”那兩個胖子付完賬往外走。其中一人是瘸腿。老板送他們到門口,因為這是重要顧客,餐廳剛才用冰桶給他們送上一瓶葡萄酒。我帶著幾分歉意瞧著自學者。整個星期他都在快活地想象這次午餐,他將和另一個人談論他的人類之愛了。他很少有機會與人交談,而我卻使他十分掃興。其實他和我一樣孤獨,沒有人關心他。隻是他意不到自己的孤獨罷了。就是這樣。但是,不該由我來讓他睜開眼睛。我感到很不自在,火氣大,不錯,但計對的不是他,而是維爾岡之流及其他人,計對所有那些毒害了這個可憐的頭腦的人。如果他們在這裡,在我麵前,我會好好教訓他們一番。然而,對自學者,我什麼也不說,對於他我隻感到同情。他像阿希爾先生一樣,是我這邊的人,隻是出於無知、出於善良而叛變了!自學者的笑聲使我從憂鬱的遐想中驚醒。“請原諒。我想到我對人們的深深的愛,想到我對他們的強烈的激情,但我們在這裡一個勁地爭論,辯論……我真想大笑。”我不說話,勉強笑笑。女侍者將一隻盤子放在我麵前,盤中有一小塊像白堊一樣的奶酪。我環顧店堂,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我在這裡乾什麼?我為什麼多管閒事討論什麼人道主義?這些人為什麼在這裡?他們為什麼吃飯?當然,他們不知道他們存在。我想走,想去什麼地方,找到我的位置,嵌進去……然而哪裡也沒有我的位置,我是多餘的人。自學者的態度溫和了下來。他原本怕我做出更強烈的反駁。他願意將我說的話一筆勾銷。他朝我俯身,用秘密的口吻說:“其實,先生,您愛他們,像我愛他們一樣,隻是用詞不同而已。”我再也說不出話來,我低下頭。自學者的臉緊挨著我的臉。他在自命不凡地笑,緊挨著我的臉,像在噩夢中一樣。我艱難地咀嚼一片麵包,遲遲不咽下去。人。應該愛人。人是值得讚美的。我想嘔吐,突然,它來了,惡心。一次大發作,我從頭到腳都在戰栗。一小時前我就看見它逼近,但我不願意向自己承認。嘴裡的奶酪味……自學者在喋喋不休,他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鳴響,但我不知他在說什麼,隻是機械地點頭。我的手抓住甜點刀的刀柄。我感覺到這個黑色木柄。是我的手在拿著它。我的手。我個人寧願不碰這隻刀,為什麼總是觸碰物體呢?物體不是用來讓人觸碰的。最好是在物體中間滑動,儘量少碰他們。有時你用手拿起一個物體,那就應該儘快放掉它。小刀跌落在盤子上。白發先生聽見響聲嚇了一跳,瞧瞧我。我拾起刀,將刀鋒壓在桌麵上,使它彎曲。那麼說,這個令人目眩的事實,就是惡心了。我絞過多少腦汁,寫過多少東西!現在我知道:我存在——世界存在——我知道世界存在。這是一切,但對我無關緊要。奇怪的是一切對我如此無關緊要,它使我害怕。從我想打水漂的那個特彆日子起就是這樣。當時我正準備扔石子,我瞧瞧石子,於是一切便開始了:我感到石子存在。在這以後還有其他幾次惡心。物體起初不時地在我手中存在。有鐵路之家的那一次,在它以前,還有夜間從窗口往外看的那一次,然後還有星期日在公園的那一次,然後還有彆的。然而哪一次都不如今天強烈。“……古羅馬,先生?”自學者大概在向我提問。我朝他轉身,對他微笑。哦!他怎麼了?為什麼縮在椅子上?我使他害怕?其實終究會是這樣。再說,我對這也無所謂。他們害怕並非毫無道理,因為我感到我什麼都乾得出來,比方說將奶酪刀插進自學者的眼睛。那樣一來,所有的人都會來踢踩我,用鞋子敲掉我的牙。但這並不能阻止我,嘴裡是血味而不是奶酪味,其實這並無區彆。但是我必須做一個動作,製造一個多餘的事件——自學者會驚呼一聲,那一聲也是多餘的——於是他臉上流著血,所有這些人都會驚跳起來。有許多事就是這樣存在的。大家都看著我,那兩位青春的代表中斷了情話。女的撅著嘴。但他們肯定看出我是不會傷害人的。我站起來,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自學者睜大眼睛瞪著我,我是不會紮破他的眼睛的。“您這就走。”他喃喃說。“我有點累了。謝謝您邀請了我。再見吧。”離去時,我發覺左手還握著奶酪刀。我把刀扔到盤子上,盤子咣當一響。我在一片寂靜中穿過店堂。他們不吃了,瞧著我,食欲也沒有了。如果我朝那位年輕女人走去,對她說“喏!”,她準會跳起來。不過這犯不著。然而,出門以前,我還是轉過身,讓他們看看我的臉,好終身不忘。“再見,先生太太們。”他們不回答。我走了。現在他們臉上該恢複了血色,他們該開始議論了。我不知道去哪裡,直直地站在那個廚師模型旁邊。我不用回頭便知道他們在玻璃窗後麵看我,他們既驚訝又厭惡地瞧著我的後背。他們原以為我和他們一樣,也是人,但我欺騙了他們。突然間我失去了人的外形,於是他們看見一隻螃蟹,螃蟹後退著逃離了如此富有人性的店堂。現在闖入者在被揭露後逃走了,會議繼續進行。我感到背後麇集著這麼多雙眼睛和這麼多驚惶失措的思想,我十分不快。我穿過馬路,走到對麵那條沿著海灘和更衣室延伸的人行道上。有許多人在海邊散步,他們那春天般的、詩意的麵孔朝向大海。在陽光下,他們高高興興。一些女人穿上了淺色的、去年的春裝,她們修長潔白,像是上了光的山羊皮手套。還有些中學的、商業學校的大男孩,此外還有戴著勳章的老頭。他們互不相識,卻心照不宣地相互注視,因為天氣晴朗,因為他們是人。在宣戰的日子,人們相互擁抱,雖然互不相識;在春天,他們相互微笑。一位神甫讀著祈禱書慢步走來。他不時地抬頭,用讚賞的眼光看看海,因為大海也是一本祈禱書,它在講述上帝。輕快的色彩、輕微的芳香、春天的靈魂。“天氣晴朗,海是綠的,我喜歡這種乾冷,不喜歡潮濕。”這些詩人!如果我抓住他們之中一人的大衣,對他說:“來幫幫我”,他會想:“這隻螃蟹是怎麼回事?”於是丟下大衣逃之夭夭。我背朝他們,兩手扶著欄杆。真正的海又冷又黑,充滿了動物。海在這薄薄一層藍色下蠕動,藍色是用來騙人的。我周圍的精靈們上了當,他們隻看見那薄薄的表層,是這個表層證明了上帝的存在。而我,我卻看見了下麵!光澤消失了,一片片潤滑閃光的表皮,仁慈上帝的嬌豔表皮,在我的注視下,發出爆裂聲,裂開了,微微張著嘴。聖埃萊米爾的有軌電車來了,我旋轉了一下,物體也隨我旋轉,它們像牡蠣一樣蒼白發綠。我跳上車,其實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因為我哪裡也不去。車窗外閃過一些僵直硬挺的東西,一陣一陣地,它們發藍,有人,有牆。一座房屋開著窗,露出黑黑的心臟。玻璃窗使一切黑色變淺發藍。這座黃磚的住宅大樓也發藍,它向我逼近,猶豫著,戰栗著,突然又耷拉著腦袋停住了。一位先生上車,在我對麵坐下。黃樓又動起來,一下子緊挨著玻璃窗,離得那麼近,以至我隻能看見局部,它暗了下來。樓房又升高了,其高無比,樓頂看不見了,幾百扇開著的窗戶露出黑黑的心臟。樓房沿著電車延伸,與之摩擦。顫抖的車窗之間是一片黑暗。樓房像泥土一樣黃,沒完沒了地延伸,而車窗外現在是天藍色。突然間,樓房消失了,留在了後麵,於是一種強烈的灰色光線侵入車廂,而且以一種必然的公正方式四處蔓延。這是天空。透過車窗可以看見層層疊疊的天空,因為電車爬上了埃利法爾山岡,兩麵都看得清楚,右麵一直看到大海,左麵一直看到機場。禁止抽煙,哪怕是茨岡女人牌香煙。我的手搭在長椅上,但又急忙抽回,因為它存在。我坐著的這個東西,剛才用手扶著的這個東西,叫做軟墊長椅。他們製造它就是為了讓人坐的,他們拿了皮革、彈簧、織物,開始工作,目的是做一張椅子,等他們完工以後,做成的就是它。他們把它搬到這裡,搬到這個車廂裡,車廂此刻在行進,在顛簸,車窗在顫動,車裡載著這個東西。我喃喃說:“這是一張長椅”,仿佛在念咒驅邪。然而這個詞停留在我唇邊,不肯去棲息在物體上。它仍然是原樣,有著紅絨毛,幾千個紅色小爪朝上豎著,像僵死的小爪一樣直挺挺的。這個碩大的肚皮仰天待在那裡,血紅色,鼓鼓的,腫脹的,上麵淨是僵死的小爪。這個肚皮在車廂裡,在灰色光線裡飄浮。它不是長椅,它完全可以是一頭死驢,死驢被水泡脹,在一條泛濫的灰色大河裡肚皮朝天隨水漂流,而我呢,我可能坐在死驢的肚皮上,兩腳泡在清水裡。物體擺脫了它們的名字。物體在那裡,怪誕、固執、碩大,我稱它為長椅,或者說點什麼關於它的事,都顯得愚蠢。我在物體中間,無以名之的物體中間。我獨自一人,沒有語言,沒有防衛,物體包圍我,在我上下前後,它們並無要求,並不強加於人,它們在那裡。在長椅的靠墊下,緊靠著大隔板,有一條細細的暗線,一條細細的黑線,它沿著長椅延伸,顯得神秘與調皮,幾乎像微笑。我很清楚這不是微笑,但是它存在,它在發白的玻璃窗下,在丁當作響的玻璃窗下延伸,它頑固地在那些停停走走、在窗外馳過的藍色圖像下延伸,它很頑固,就像是對微笑的模糊回憶,就像是你已忘記一半,隻記得第一個音節的字。最好的辦法是移開視線,去想彆的事,想這位在你對麵半臥在長椅上的男人。他長著陶土般的腦袋和藍眼睛。他的整個右半身下斜,右臂貼著身體,右側勉強活著,艱難地、吝嗇地活著,仿佛癱瘓了。然而整個左半身有一個小小的寄生性生命,它在繁殖,像毒瘤。手臂顫抖起來,隨後便舉起,手臂末端的手僵直不動,後來手也顫抖起來,舉到頭的高度時,一個手指伸了出來,開始用指甲搔頭皮。右半邊嘴出現了心滿意足的鬼臉,而左半邊嘴仍然是僵死的。窗玻璃在抖動,手臂在抖動,指甲在搔、搔,嘴巴在笑,眼睛凝滯;這個人在不知不覺中承受了這個小小的存在,它為他的右半身充氣,借用他的右臂和右臉以實現自我。售票員擋住我的路:“您等車到站。”但是我推開他跳下電車。我受不住了。我再也無法容忍物體離我這麼近。我推開一扇鐵柵門,走了進去,一些輕巧的生命一下子跳了起來,高棲在枝頭。現在我認出來了,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這是公園。我跌坐在一張長凳上,周圍是黑色的大樹乾,是伸向天空的、黑色多節的手。一棵樹用黑指甲抓搔我腳下的土地。我多麼想放鬆一下,忘記自己,睡一覺,但我做不到,我透不過氣來,因為存在從四麵八方鑽進我身體,通過眼睛、鼻子、嘴……突然一下子,麵紗撕開了。我明白了,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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