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 1)

惡心 讓-保羅·薩特 3557 字 1天前

我不能說自己感到輕鬆或滿意,相反,我不堪重負,但是我的目的達到了。我知道了我一直想知道的東西。自一月份起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我都明白了。惡心從未離開我,我看它也不會很快離開我,但是我不再忍受它,它不再是疾病或陣咳,它是我。剛才我在公園裡。栗樹樹根深深紮入土中,恰巧在我的長椅下麵。當時我記不起那是樹根。字眼已經消失,與之一同消失的是物體的含意、用途以及人們在它的表皮上劃出的淺淺標記。我坐在那裡,低著頭,微微弓著背,單獨麵對這個黝黑多結、完全野性的龐然大物,它使我害怕。於是我得到了啟迪。我喘不過氣來。就在不久以前,我還未預感到“存在”意味著什麼。我像彆人一樣,像那些穿著春裝在海邊散步的人一樣,像他們一樣說:“海是綠的,空中那個白點是海鷗。”但是我並不感到它存在,並不感到那隻海鷗是“存在的海鷗”。一般說來,存在是隱藏著的。它在那裡,在我們周圍,在我們身上,它就是我們。人們說話必定要談到它,但是觸摸不到它。我自以為想到它,其實什麼也沒想到,腦子空空的,或者腦子裡隻有兩個字——“存在”。要不我就想……怎麼說呢?我想到屬性,我對自己說,海屬於綠色物體,或者綠色是海的一種屬性。即使我瞧著物體時,我也從未想到它存在,因為在我眼中它是布景。我將它拿在手中,將它當做工具,我預見到它的抗力,但這一切都發生在表層。如果有人問我存在是什麼,我會誠心誠意地回答說它什麼也不是,僅僅是一種空洞的形式,這形式是從外麵加在事物上的,它絲毫不改變事物的本質。但是突然間,它在這裡,像白日一樣清楚;存在突然露出真麵目。它那屬於抽象範疇的無害姿態消失了,它就是事物的原料本身,這個樹根正是在存在中揉成的。或者說,樹根、公園的鐵柵門、長椅、草坪上稀疏的綠草,這一切都消失了。物體的多樣性、物體的特征,僅僅是表象,是一層清漆。這層漆融化了,隻剩下幾大塊奇形怪狀的、混亂不堪的、軟塌塌的東西,而且裸露著,令人恐懼地、猥褻地裸露著。我小心翼翼地一動不動。但是我不用動就能看見樹木後麵的藍柱石和音樂亭的路燈,還有月桂樹叢中的韋萊達石像。所有這一切……怎麼說呢?使我不舒服。我真希望它們的存在不那麼強烈,而是比較冷漠、抽象、克製。栗樹緊靠在我眼前,整個下半截被綠鏽覆蓋,黝黑、腫脹的樹皮像是煮硬的牛皮。馬斯克雷水泉的潺潺水聲溜進我耳朵,在裡麵築巢,使我耳中充滿了歎息,我的鼻孔裡充塞著一種綠色的、腐敗的氣味。一切東西都慢慢地、柔和地隨意存在,就像那些疲憊的女人儘情大笑一樣,她們說:“笑笑多好。”而她們從前相互賣弄,相互卑下地傾訴自己的存在。我明白,在不存在和癡狂的滿盈之間是沒有折中的。如果存在,就必須存在到這個程度,直至發黴、腫脹、猥褻。在另一個世界裡,圓圈、樂曲,都有它們純淨、嚴格的線條。然而,存在是一種彎曲。樹木、深藍色的柱石、泉水愉快地喘息、生動的氣味、飄浮在冷空氣中的薄薄的熱霧。在長椅上試圖消化的紅發男人,所有這些半睡眠和消化狀態,合在一起,提供了一個泛泛的滑稽景象。滑稽……不,還不到這個程度,凡是存在的東西都不可能是滑稽的,隻是與某些通俗笑劇的情景有著某種飄浮不定、難以捉摸的相似罷了。我們是一群局促的存在者,對我們自己感到困惑,我們之中誰也沒有理由在這裡;每個存在者都感到不安和泛泛的惶惑,覺得對彆人來說自己是多餘的人。多餘的,這便是我能在這些樹木、鐵柵、石子之間建立的惟一關係。我試圖數數栗樹,將它們與韋萊達石像的距離定位,將它們的高度與懸鈴木的高度相比,但是我沒有成功,因為每株栗樹都逃脫我想用來禁錮它的關係,它孤立出來,超越禁錮。至於這些關係(我堅持維護它們,從延緩人類世界的崩潰,延緩衡量、數量、方向的崩潰),我感到它們的任意性。它們不再咬齧物體。多餘的,在我前麵稍稍偏左的那棵栗樹。多餘的,韋萊達石像……還有我——懦弱無力、猥褻、處於消化狀態、搖晃著鬱悶的思想——我也是多餘的。幸虧我沒有感覺到,但我明白這一點,我之所以不自在是因為我害怕感覺到(就是現在我也仍然害怕,怕它從我腦後抓住我,像海底巨浪一般將我托起)。我模糊地夢想除掉自己,至少消滅一個多餘的存在。然而,就連我的死亡也會是多餘的;我的屍體,我的血,在這些石子上,在這些植物中間,在這個笑吟吟的公園深處,也會是多餘的;腐爛的肉體在接納它的泥土裡也會是多餘的;我的骨頭,經過洗濯、去汙,最終像牙齒一樣乾淨清爽,但也會是多餘的。我永生永世是多餘的。荒謬這個詞此刻在我筆下誕生了。剛才在公園裡我沒有找到它,不過我也沒有去尋找,沒有必要,因為當時我不是用字詞來思想,而是用物體來思考物體。荒謬不是我腦中的一個念頭,也不是一種聲音,而是我腳下的這條長長的死蛇,木蛇。是蛇還是爪子還是樹根還是禿鷲爪,這都沒有關係。我沒有形成明確的語言,但我明白自己找到了存在的關鍵、我的惡心及我自己生命的關鍵。確實,後來我所能抓住的一切都歸結為這個基本的荒謬。荒謬,又是一個詞,此刻我與字詞搏鬥,而那時我觸及物體。但是,我想在此確定荒謬的絕對性。在塗上色彩的、人的小世界裡,一個動作,一個事件,其荒謬性永遠隻是相對的,就當時的環境而言。例如瘋子的胡話,它的荒謬是就他當時的處境而言,而不是就囈語本身而言。而我剛才經曆了絕對,絕對或者荒謬。那個樹根,它對什麼而言是荒謬的呢?沒有任何東西。啊!我怎樣才能用語言將它確定下來呢?荒謬,對石子、乾泥、一簇黃草而言,對樹、天、綠色長椅而言。荒謬是無法還原的,什麼也無法解釋它——包括大自然深沉和隱秘的譫妄。當然,我並非無所不知,我沒有見過胚芽發育,也沒有見過樹木生長。然而,麵對這個粗糙的大腳爪,無知還是有知已無關緊要,因為加以說明的世界和理性的世界並非存在的世界。圓不是荒謬的,一段直線圍繞本身的一端旋轉,這便清清楚楚地解釋了圓,但圓是不存在的。相反,這個樹根,我無法解釋它,但它存在。它有許多節疤,它沒有生氣,沒有名字,它迷惑我,占據我的眼睛,不斷將我引向它本身的存在。我重複說:“這是樹根。”但無濟於事,不起作用。我看出來:無法從它作為根部、作為抽水泵的功能過渡到那個,過渡到它海豹般堅硬厚實的皮,過渡到它那油光光的、有老繭的、固執的外貌。功能解釋不了任何東西。它使你大致了解什麼是樹根,但不是這個樹根。這個樹根有它的顏色、形狀、固定的姿勢,它是……低於任何解釋。它的每個品質都稍稍脫離它,流到它外麵,半凝固起來,幾乎成為物體;每個品質在樹根裡都是多餘的,而整個樹根現在也仿佛在稍稍脫離自身,自我否定,消失在一種奇異的極端中。我用鞋跟去刮這個黑爪,我真想刮去一點皮,不為什麼,隻是為了挑戰,隻是為了在它棕褐色的樹皮上出現荒謬的淺紅色傷痕,隻是為了與世界的荒謬性開玩笑。然而,當我縮回腳時,我看到樹皮仍然是黑色。黑色?我感到這個詞在飛速地癟下去,喪失意義。黑色?樹根不是黑色,這棵樹上沒有黑色……這是……彆的東西。黑色,正如圓一樣,是不存在的。我瞧著樹根,它是超乎黑還是近似黑呢?但是我很快就不自問了,因為我感到我是在熟悉的國度。是的,我已經惴惴不安地探測過一些無以名之的物體,我已經試圖——徒勞無益地——對它們有些想法,但我也感到它們那冷冷的、無生氣的品質在逃遁,在我手中溜掉。那天晚上,在鐵路之家,阿道爾夫的背帶不是紫色的。我又看見他襯衣上那兩個難以確定的斑點。還有那塊小卵石,引起這整個故事的那塊不尋常的卵石,它不是……我記不清它拒絕什麼,但是我沒有忘記它的消極抵抗。還有自學者的手,有一天,在圖書館裡,我抓住它,緊握它,我感到它不完全是手,我想到一條白色的大軟蟲,但它也不是軟蟲。還有馬布利咖啡館的那隻杯子,它具有曖昧的透明性。曖昧、聲音、氣味、味道,莫不如此。當它們像被人追逐的野兔從你鼻子下麵飛快跑過,而你又不太留意時,你可能認為它們很簡單,令人放心,你可能認為世上有真正的藍色,真正的紅色,真正的杏仁或堇菜的氣味。可是,一旦你留住它們片刻,這種舒適的安全感便被一種深深的不安所取代,因為顏色、味道、氣味從來不是真正的,從來不規規矩矩地隻是它們本身——僅僅是它們本身。最單純、最難以分解的品質,它本身也有多餘的東西——對它本身而言,在它內部。我腳旁的這個黑色仿佛不是黑色,而是某人對黑色的模糊想像,他可能從未見過黑色,卻又不知就此止步,而是想像一種超出顏色的、含糊不清的存在。它像顏色,但也像……傷痕,或者分泌物,或者羊脂,或者彆的東西,例如氣味;它融為濕土的氣味,溫濕木頭的氣味,像漆一樣罩在這多節的樹木上的黑色氣味,還有咀嚼纖維的甜味。我不僅僅看見這個黑色。視覺是一種抽象發明,是一種清洗過的簡單化概念,人的概念。這個軟弱而無個性的黑色大大超過了視覺、嗅覺和味覺。然而,這種豐富性轉變為混雜性,過多最後成為虛無。這是奇異的時刻。我在那裡,一動不動,渾身冰涼,處於一種可怕的迷醉狀態。然而,就在這種迷醉中,某個新東西剛剛顯現,我理解了惡心,我掌握了它,其實當時我無法表述這個發現,但是,現在,用文字來表述它大概是輕而易舉的了。關鍵是偶然性。我的意思是,從定義上說,存在並非必然性。存在就是在那裡,很簡單,存在物出現,被遇見,但是絕不能對它們進行推斷。我想有些人是明白這一點的,但他們極力克服這種偶然性,臆想一個必然的、自成動機的存在,其實任何必然的存在都無法解釋存在。偶然性不是偽裝,不是可以排除的表象,它是絕對,因此就是完美的無動機。一切都無動機,這個公園,這座城市,我自己。當你意識到這一點時,你感到惡心,於是一切都飄浮起來,就像那天晚上在鐵路之家一樣。這就是惡心,這就是那些壞蛋——綠岡及其他地方的壞蛋——試圖用權利的思想對自己掩飾的。但這是多麼可憐的謊言!誰也沒有權利,他們和彆人一樣也是完全無動機,因此他們無法不感到自己是多餘的人,而且,在他們內心,隱秘地,他們是多餘的,也就是說朦朧的、不確切的、憂愁的。這種癡迷狀態持續了多久。我是栗樹根。或者說我完全是它存在的意識。我獨立於它——既然我有意識——但我消失在它身上,我就是它。意識局促不安,但是它以全部重量懸伸在這根沒有生氣的木頭之上。時間停止了,我腳下有一小攤黑水。在這個時刻之後不可能有任何東西。我很想從這可怕的享受中脫身,但這甚至是無法想像的,因為我在它裡麵。黑樹根在那裡,在我眼睛裡,它下不去,就像一大塊東西卡在喉嚨裡。我既無法接受也無法拒絕它。我費了多大勁才抬起眼睛?我抬眼了嗎?也許是在自我消滅片刻以後,我才仰起頭、抬起眼,死而複生?事實上,我沒有意識到過渡。但是,突然間,我不可能再想樹根的存在了。樹根消失了,我徒勞地重複說:它存在,它還在那裡,在長椅下,在我的右腳邊,但這些話再沒有任何意義。存在這個東西不是由你在遠處想的,它必須猛然侵入你,在你身上紮下來,像靜止的大動物一樣沉甸甸地壓在你心頭——要不就什麼也不再有。什麼也不再有了,我的眼睛是空的,我高興得到了解脫,但是突然,我眼前晃動了起來,輕微的、遲疑的晃動,因為風吹動了樹梢。我看到有東西在動,並不因此不快,換換口味也不錯,因為我一直在看那些一動不動、像眼睛一樣死死盯住我的東西。我看著樹枝擺動,心裡想:運動從不完全存在,它是兩種存在之間的過渡,中間階段,音樂中的弱拍,我即將看到存在從虛無中誕生,逐漸成熟,充分發展,我終於能看到誕生中的存在了。但是,不到三秒鐘,我的希望被一掃而光。在那些遲疑不決的、像盲人一樣在四周摸索的樹枝上,我找不到向存在的“過渡”。過渡這個概念,是人的又一個發明。這個概念過於明確。所有這些小小的晃動都是孤立的,是為它們自己而發生的。晃動從四麵八方包抄大小樹枝99lib?,圍著這些乾癟的手旋轉,用小小的旋風覆蓋它們。當然,運動不是樹,但運動也是一種絕對。一個物體。我的眼睛遇到的都是滿盈。樹枝梢頭充滿了存在,這種存在不停地更新,但永不誕生。風——存在物過來棲息在樹上,像一隻蒼蠅,於是樹戰栗起來,但戰栗並非誕生中的品質,並非從潛能到行動的過渡,它是物體。物體——戰栗溜進樹裡,控製樹,搖晃樹,又突然放棄它,去更遠的地方旋轉。一切都是滿盈,一切都是行動,沒有弱拍,一切,就連最難以覺察的跳動,都是用存在構成的。而所有這些圍著樹打轉的存在物,不來自任何地方,也不去任何地方。突然之間,它們存在,突然之間,它們不再存在。存在是沒有記憶的,對已逝者它不保留任何東西,哪怕是回憶。存在無所不在,無限的,多餘的,時時處處——存在永遠隻被存在所限製。我待在長椅上,驚愕不已,被這麼多無根無源的存在弄得暈頭轉向,因為四處都是開放、繁盛,存在使我的耳朵嗡嗡作響,連我的肉體都在顫動、綻開,彙入萬物的萌芽狀態,這令我厭惡。我想道:“為什麼有這麼多存在,既然它們都很相似?”為什麼有這麼多同樣的樹?這麼多的存在,它們失敗了又固執地重新開始,然後又失敗——就像一隻仰翻在地的昆蟲在笨拙地掙紮(我就是這樣掙紮)。這種豐富並不使你感到它的慷慨大方,相反,它是鬱悶的,軟弱的,對它自己一籌莫展。這些樹,這些高大笨拙的物體……我笑了起來,因為我突然想起書本上描寫的美妙的春天,那是充滿劈啪聲、爆裂聲,花木茂盛的美景。有些傻瓜走來和你談權力意誌和生存競爭。難道他們從未觀察過一隻動物或一棵樹?這株有斑禿的懸鈴木,那株半腐爛的橡樹,有人還想讓我把它們看做是向天空衝刺的、頑強的青春力量?還有這個樹根,難道我該把它看做是撕裂大地、與它爭食的貪婪的爪子?不可能以這種方式來看待物體。軟弱、無力,不錯,樹在飄浮。向天空衝刺?不如說精疲力竭。時時刻刻我都準備看到樹乾像疲憊的陰莖一樣皺疊、萎縮,倒在地上,成為布滿褶子的、黑黑的、軟軟的一攤。它們不願意存在,但無能為力,就是這樣。於是它們慢慢吞吞、無精打采地為自己打點飯菜;樹液緩緩地、無可奈何地在導管裡上升,樹根緩緩地深入土中,但它們無時無刻不想拋下這一切,無時無刻不想消失。它們疲憊、衰老,但是仍然無可奈何地存在,因為它們太軟弱,不會死,因為死亡隻能來自外界。隻有樂曲能夠高傲地負載本身的死亡——作為內在的必然性,但是樂曲並不存在。一切存在物都是毫無道理地出生,因軟弱而延續,因偶然而死亡。我向後靠著,閉上眼睛。但是形象立刻警覺起來,跳將起來,使我合著的雙眼裡充滿了存在,因為存在是一種滿盈,人無法脫離它。奇怪的形象。它們表現了大量的物體,不是真正的物體,而是與之相似的其他物體。有些木頭東西像椅子,像木屐,還有些東西像植物,然後還有兩張臉,那是在某個星期日下午在韋茲利茲餐館吃飯的那一對。他們離我不遠、胖胖的、熱熱的、充滿肉欲的、荒唐的、耳朵紅紅的。我看見那女人的肩頭和胸部,赤裸的存在。這兩個人——突然使我厭惡——這兩個人繼續存在,在布維爾的某個地方,某個地方——在什麼樣的氣味中?那個溫柔的胸部繼續與涼爽的織物摩擦,繼續縮在花邊下,而那個女人繼續感到胸脯存在於胸衣內,繼續想:“我的乳房,我漂亮的果實”,繼續神秘地微笑,關注使她感到舒服的、豐腴的乳房,我叫了起來,眼睛又睜得大大的。這個巨大的存在,是我夢見的嗎?它在那裡,壓在公園上,滾落在樹木中,軟軟的,厚厚的,把一切都粘住了,像果醬。而我,我和整個公園都在它裡麵?我害怕,但更感到憤怒,我覺得這很愚蠢,很不合適,我恨這極其討厭的果醬。可它多得是!多得是!它一直升上天空,四處蔓延,用它衰竭的膠狀體充斥一切,我看見它的深淵,深淵,比公園的邊界,比房屋,比布維爾還遠得多;我不再在布維爾了,我哪裡也不在,我在飄浮。我不驚奇,我知道這是世界,突然顯現的、赤裸裸的世界,對這個巨大而荒謬的存在,我憤怒得喘不過氣來。你甚至無法想這一切是從哪裡來的,怎麼會存在一個世界,而不是虛無。這毫無道理。前前、後後,無處沒有世界。而在世界之前卻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不曾有過它不存在的時刻。這一點著實令我氣惱,因為這個流動的幼體,它沒有任何理由存在,但它又不可能不存在。這是無法設想的!我想像虛無,但我已經在這裡,在世界上,睜大眼睛,活著。虛無隻是我腦中的一個概念,一個存在的、在無限中飄浮的概念。這個虛無並非是在存在之前來的,它也是一種存在,出現在其他許多存在之後。我喊道:“臟貨!臟貨!”我晃動身體,想抖掉這些黏糊糊的臟貨,但是抖不掉,它們是那麼多,成噸成噸的,無邊無際。我處在這個巨大的煩惱深處透不過氣來。但是,突然間,公園變得空空的,仿佛落進了一個大洞,世界像出現時那樣驟然消失,或者說我醒過來——總之我再看不見它了。我四周是黃黃的土,從土裡向空中伸出枯樹枝。我站起身往外走。來到鐵柵門時我回頭看看。公園對我微笑。我靠在鐵柵門上久久地注視。樹木的微笑,丹桂樹叢的微笑,它意味著什麼。這是存在的真正奧秘。我想起不到三星期前的一個星期日,我曾經在物體上看到會意的神情。這個微笑是針對我的嗎?我煩躁地感到沒有辦法理解。沒有任何辦法。然而,它在那裡,在等待,像是目光。在那裡,在栗樹樹乾上……它就是那棵栗樹。物體仿佛是中途停下的思想,它忘了自己,忘了原來的想法,無所事事地待在那裡,帶著它也不明白的、古怪的、小小的含意。這小小的含意使我不快。即使我靠著鐵柵門待上一百零七年,我也無法理解它。關於存在,我學到了我所能知道的一切。我走了,回到旅館,於是寫下了這些。我做了決定。既然我不再寫書,就沒有理由繼續留在布維爾。我將去住在巴黎。星期五我乘五點鐘的火車,星期六我將見到安妮。我想我們會在一起過幾天。然後我再回來了結一些事,收拾行李。最遲在三月一日,我將在巴黎定居。在鐵路之家。我的火車再過二十分鐘就要開了。唱機。強烈的奇遇感。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