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我忘記這是星期日了。我像往常一樣出門上街。我帶著《歐也妮·葛朗台》。當我推開公園的鐵柵門時,我突然感到有什麼東西在和我打招呼。公園裡空無一人,光禿禿的。可是……怎麼說呢?公園的模樣與往常不同,它向我微笑,我靠在鐵柵門上待了一會兒,猛然間我明白今天是星期日,它在樹上,在草坪上,仿佛是淡淡的微笑。這是無法形容的,隻能簡單地說:“這是公園,冬天裡一個星期日早晨。”我放開鐵門,返身朝房屋和市民們的街道走去,低聲說:“今天是星期日。”今天是星期日。在沿海的碼頭後麵,在貨車車站附近,在城市周圍,都有一些空蕩蕩的庫房和一動不動地停在暗處的機器。在所有的房屋裡,男人們都在窗子後麵刮胡子,他們揚起頭,時而瞧瞧鏡子,時而瞧瞧寒冷的天空,看看天氣如何。妓院也開始接待頭一批客人:鄉下人和士兵。在教堂裡,在燭光下,一個男人麵對一群跪著的女人喝葡萄酒。在所有的郊區,在長得沒有儘頭的工廠圍牆之間,黑色的長隊伍開始移動,慢慢向市中心行進。街道以騷亂時期的姿態來迎接他們:除了繞繩街以外,所有的商店都放下了鐵擋板。再過一會兒,黑色人流將靜靜地侵入這些佯死的街道,首先是圖爾維爾的鐵路工人以及他們在聖森福蘭肥皂廠工作的妻子,接著是儒克斯特布維爾的小市民,接著是皮諾紡織廠的工人,接著是聖馬克藏斯區所有的修理工,最後是蒂埃拉什的人,他們乘十一點鐘的有軌電車來。很快,在關門上鎖的商店和房屋之間將出現星期日的人潮。一座掛鐘敲了十點半,我出發了。在星期日的這個鐘點,可以在布維爾見到一種難見的景象,但不能去得太晚,必須趕在大彌撒結束以前。若澤凡—蘇拉裡小街是條死街,有股地窖的氣味,但是和每個星期日一樣,它也充滿了喧鬨,充滿了潮汐聲。我轉進夏馬爾議長街,沿街是三層樓房,配上白色的長百葉窗。這條公證人的街也像每個星期日一樣,鬨哄哄的。我來到吉耶小巷,嘈聲更大,我聽出來了,這是人聲。接著,在左邊,突然迸發出了光與聲。我到了,這就是繞繩街,我隻要走進同類們的隊伍,就會看到體麵的先生們相互脫帽致意。六十年前,誰會想到繞繩街會有如此奇妙的變化呢,它今天被布維爾的居民稱作小普拉多大道(普拉多大道,馬賽市一條長達三公裡的大街。)。我見過一張一八四七年的地圖,上麵根本沒有這條街。那時它大概是一條又黑又臭的小巷,排水溝裡流著磚片、魚頭和魚內臟。但是,一八七三年年底,國民議會宣布,為了公益事業,在蒙馬特爾山丘建立一座教堂(指一八七三年決定修建的聖心大教堂,意在為巴黎公社“贖罪”。)。此外不久,布維爾市長夫人見到了顯聖,她的主保聖人聖塞西爾對她進行指責。讓精英貴人們每星期日踩一腳泥去聖勒內教堂或聖克洛迪安教堂和小店主們一同做彌撒,是可忍孰不可忍?國民議會不是已經做出榜樣了嗎?靠上天保佑,布維爾的經濟狀況屬於上乘,難道不該修建一座教堂向上帝謝恩嗎?這些幻象被接受了。市議會召開了一次曆史性會議,主教同意募捐。剩下的是選址問題。商人和船主的古老家族主張將教堂蓋在他們居住的綠丘,“讓聖塞西爾俯視布維爾,就像耶穌聖心教堂俯視巴黎一樣”。然而,人數不多卻腰纏萬貫的海濱大街的新貴們卻不以為然。他們不在乎出多少錢,但教堂必須建在馬裡尼昂廣場。他們出錢蓋教堂是為了使用。他們很高興能向稱他們為暴發戶的傲慢的市民們施展一下威風。主教想出了一個折中辦法,於是教堂被建在綠丘和海濱大街的中途點。這座龐大的教堂於一八八七年建成,耗資一千四百萬法郎以上。繞繩街雖然很寬,但十分肮臟,名聲不好,不得不全部重新翻修,居民們一律被迫遷到聖塞西爾廣場後麵,於是小普拉多大道就成了——特彆是星期日上午——名人雅士的聚集處。他們所到之處,豪華商店一個接著一個開張,就連複活節星期一、聖誕節通宵、星期日上午也開門營業。於連熟肉店的熱肉糜遠近聞名,旁邊的福隆糕點店陳列著它的名產,精致的圓錐形黃油小點心呈淡紫色,上麵插著一朵糖做的蝴蝶花。迪帕蒂書店的櫥窗裡有普隆出版社的新書,幾本技術書籍,例如船舶的理論、船帆的論著,還有一大本帶插圖的布維爾曆史,以及陳設得十分雅致的精裝本:藍皮麵的《柯爾希斯馬克》(《柯爾希斯馬克》,法國作家伯努瓦(1886~1962)的。),淡黃皮麵上燙有大紅花的《我兒子們的書》,它是保爾·杜梅爾(保爾·杜梅爾(1857~1932),法國政治家,一九三一年當選總統,一九三二年遭暗殺。)的作品。在“高級時裝、巴黎款式”的吉斯蘭商店兩旁,有皮埃儒瓦花店和帕甘古董店。在一座嶄新的黃色大樓的二樓是雇有四位指甲修剪師的居斯塔夫美發店。兩年前,在雙磨坊巷和繞繩街的交接處曾經有過一家不知趣的小店,它貼出的廣告是“滴必靈”牌殺蟲藥。這家店是在聖塞西爾廣場上還有人叫賣鱈魚的時代發跡的,已經有一百多年了。小店的櫥窗很少被擦洗,你得費勁地透過灰塵和水汽往裡瞧,才能看見一大群穿著火紅緊身上衣的小蠟人,代表形形色色的老鼠。它們拄著拐杖,從一條多層甲板的大船上下來,剛登陸就被一位農婦擋住。這位穿著花哨,但麵色發青、渾身汙垢的農婦朝他們噴灑“滴必靈”藥,將它們趕跑。我很喜歡這家小店,它有一種玩世不恭、頑冥不化的神氣。它離那座法國最昂貴的教堂不過兩步遠,它在那裡傲慢地提醒人們蚤虱和汙垢的權利。這位老草藥商去年死了,她的侄子盤賣了小店。幾堵牆一拆,便有了現在的小會議廳——“雅廳”。亨利·波爾多(亨利·波爾多(1870~1963),法國作家,慣以大山為題材。)去年還來這裡做過一次有關登山運動的談話。走在繞繩街上,不能匆忙,因為一家一家的人都在緩緩而行。有時,一家人走進福隆糕點店或皮埃儒瓦花店,於是你便可以向前挪一個位置。可是,有時兩家人相遇,一家人屬於正向的人流,一家人屬於逆向的人流,他們相互緊緊握手,你隻好站住,原地踏步。我小步前行。我比正反方向的人流高出整整一頭,我看見許多帽子,帽子的海洋。大多數帽子都是黑色的硬帽。有時一頂帽子被一隻手臂舉起,微微發亮的腦勺露了出來,然後,幾秒鐘後,帽子又沉沉地落下來。繞繩街十六號是於爾班帽店,它專做軍帽,門前掛著一個碩大無比的總主教紅帽做招牌,金色的流蘇從離地兩米的高處垂下。我站住了,因為在流蘇的正下方聚集了一群人。我旁邊的那人晃著胳膊,心安理得地等著。這是一個小老頭,像瓷人一樣蒼白易碎,我估計他是商會會長科菲埃。據說他令人生畏,因為他總不說話。他住在綠丘頂上一座大磚房裡,窗戶總是敞開著。好了,那群人散開,我們向前走了。另一群人又聚在一起,好在不占許多地方;他們剛一聚攏,就朝吉斯蘭商店靠過去。人流甚至沒有停下,隻是稍稍向外彎一彎。我們從六個人麵前走過,他們相互握著手說:“您好,先生”;“您好,親愛的先生,您好嗎?快戴上帽子,先生,您會著涼的”;“謝謝,夫人,今天可不暖和”;“親愛的,我給你介紹勒弗朗索瓦大夫”;“大夫,很高興認識您,我丈夫常常講起給他治好病的勒弗朗索瓦大夫,不過您快戴上帽子,大夫,您會得病的,不過大夫好得快”;“唉,夫人,大夫是最缺人護理的”;“大夫是出色的音樂家”;“哎呀,大夫,這我可不知道,您拉小提琴?大夫真是多才多藝”。我身邊那個小老頭肯定是科菲埃。那群人中有一個女人,棕發女人,她一麵朝大夫微笑,一麵死死盯住小老頭,仿佛在想:“這不是商會會長科菲埃嗎?他真叫人害怕,冷冰冰的。”但是科菲埃不屑一顧,這些是海濱大街上的人,不是上流社會的人。自從我在這條街上看到人們在星期日相互脫帽致意以來,我也學會了區分海濱大街和綠丘的住戶。嶄新的大衣、軟氈帽、雪白耀眼的襯衫,走起路來大搖大擺,毫無疑問,這準是海濱大街的人。至於綠丘的人,他們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憐相、消沉相。他們的肩膀窄窄的,憔悴的臉上露出傲慢不遜的神氣。這位牽著一個孩子的胖先生,我敢打賭,他準是綠丘人,因為他臉色鐵灰,領帶細得像根繩子。胖先生走近我們,盯著科菲埃先生,但是在快與科菲埃相遇時卻扭過頭去,慈愛地與小男孩逗趣。他又走了幾步,俯身瞧著兒子的眼睛,儼然是個爸爸。突然間,他靈巧地向我們轉過頭來,迅速看了一眼小老頭,彎起手臂做了一個大幅度的、冷冰冰的致意動作。小男孩不知所措,沒有脫帽,因為這是大人之間的事。在老下街的拐角上,我們的人流與剛從教堂湧出的信徒的潮流相遇,十幾個人撞在一起,打著旋相互致意,帽子摘得飛快,我難以看清。在這個肥胖而蒼白的人群上方是聖塞西爾教堂那龐大的白色建築,它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出白堊般的白色;它那光輝的厚牆後麵還留著少許的黑夜。我們又開始走了,但順序稍有變化。科菲埃先生被推到我後麵,一位穿海藍衣服的女士緊貼在我左邊。她剛做完彌撒,眨著眼睛,晨光使她稍稍目眩。走在她前麵、後頸瘦瘦的那位先生就是她丈夫。街對麵的人行道上,一位先生挽著妻子的手臂,湊到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微笑了起來,她立刻小心翼翼地收起奶油色麵孔上的一切表情,像盲人一樣走了幾步。這是明確的信號:他們要打招呼了。果然,片刻以後,這位先生便舉起了手。當他的手指接近氈帽時,它們稍稍猶豫,然後才輕巧地落在帽子上。他輕輕提起帽子,一麵配合性地稍稍低頭,此時他妻子臉上突然堆出年輕的微笑。一個人影點著頭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但是他們那孿生的笑容並沒有立刻消失。出於一種頑磁現象,它們還是在嘴唇上停留了一會兒。當這位先生和夫人和我迎麵相遇時,他們恢複了冷漠的神氣,但嘴邊還留有幾分愉快。結束了。人群開始稀疏,脫帽致意也越來越少,商店櫥窗也不那麼精美了。我來到繞繩街的儘頭。是否穿過街心,在對麵的人行道上再往回走呢?我想已經夠了,我看夠了那些粉紅色的腦袋,那些高貴的和謙遜的小臉。我打算穿過馬裡尼昂廣場。我小心翼翼地從人流中抽出身來,這時,就在我旁邊,黑帽下露出一個真正紳士的腦袋,就是那位海藍衣服女士的丈夫。啊!長頭型人的漂亮長腦袋,上麵長著濃密的短發,漂亮的美國式唇須中夾著幾根銀絲。還有微笑,特彆是微笑,有教養的美妙微笑。鼻子上什麼地方還有一副單片眼鏡。他轉過頭對妻子說:“這是工廠裡新來的繪圖員。不知他來這裡乾什麼。他是個好小夥子,很靦腆,很逗。”年輕的繪圖員正靠著於連熟肉店的玻璃窗站著,他剛又戴上帽子,麵孔緋紅,垂著眼睛,神態執拗——這是強烈快感的外部跡象。顯然他這是頭一次在星期日來繞繩街。他看上去像初領聖體者。他兩手背在身後,轉頭看著櫥窗,露出十分討人喜歡的靦腆。四根香腸披著晶瑩閃亮的凍汁心花怒放地躺在香芹配菜上,但他視而不見。一個女人走出熟肉店,挽起他的手臂。這是他妻子。她很年輕,但皮膚憔悴。她可以在繞繩街周周轉來轉去,誰也不會把她看做貴婦。她那玩世不恭的眼神,理智而警惕的態度泄露了她的身份。真正的貴婦是不知道價格的,她們愛的是痛快的揮霍。她們的眼睛是美麗天真的花朵,溫室的花朵。敲一點鐘時我來到韋茲利茲餐館。像往常一樣,老頭們都在那裡,其中兩位已經開始用餐了。有四位正在喝著開胃酒玩牌。其他人站在那裡看他們玩,一麵等待侍者擺餐具。最高的那位蓄著長須,是經紀人。另一位是海軍軍籍局的退休專員。他們像二十歲的人一樣大吃大喝。星期日他們總是吃舒克魯特(舒克魯特,源自法國阿爾薩斯省的一道名菜,以酸白菜為主,配以大量的香腸、熟肉、土豆等等。)。最後到的人與正用餐的人打招呼:“怎麼,還是星期天的舒克魯特?”他們坐下,舒了一口氣:“瑪麗埃特,小姑娘,來一杯不帶泡沫的啤酒,再來一份舒克魯特。”這位瑪麗埃特是個壯實的女人。我在最裡邊的餐桌前坐下,這時一位紅臉老頭拚命咳嗽,瑪麗埃特正給他倒苦艾酒。“再倒一點呀,瞧你。”他一邊咳一邊說。一直在倒酒的瑪麗埃特生氣了:“我不是在倒嗎,誰說什麼了?您這人,彆人還沒開口就生氣。”彆人都笑了起來。“一針見血!”經紀人走去坐下,一邊搭著瑪麗埃特的肩膀:“今天是星期日,瑪麗埃特。下午和親愛的男人一道去看電影?”“啊,對,今天該安托瓦內特值班。至於親愛的男人,成天乾活的可是我。”經紀人在一位胡子刮得光光的、神色不快的老頭對麵坐了下來。老頭立刻激動起來。經紀人沒有聽,扮扮鬼臉,捋捋胡子。他們從來不聽對方說話。我認出了我的鄰座,他們是附近的小商人。星期日女傭外出,他們便來這裡用餐,總是揀同一張桌子。丈夫在吃一大塊粉紅色的牛排,湊近看看牛排,有時還聞聞。妻子正埋頭小口小口地吃。這是個四十歲的金發女人,身體結實,兩頰紅紅的、鬆鬆的,緞子衫下有著豐滿、堅實的乳房。像男人一樣,她每頓飯都大口喝下一瓶波爾多葡萄酒。我讀《歐也妮·葛朗台》,不是因為我喜歡,而是無事可乾。我隨意翻開這本書,母親和女兒正在談論歐也妮初生的愛情。“歐也妮親吻她的手,說道:”““你真好,親愛的媽媽!””“這句話使母親那張因長期痛苦而格外憔悴的老臉露出了光彩。”““您覺得他好嗎?”歐也妮問。”“葛朗台太太隻微微一笑,沉默片刻後,她輕聲說道:”““你已經愛上他了?那可不好。””““不好,”歐也妮說,“為什麼?你喜歡他,拿儂喜歡他,為什麼我就不能喜歡他呢?好了,媽媽,擺桌子準備他來吃飯吧。””“她扔下手中的活計,母親也跟著扔下,一邊說著:”““你瘋了!””“但她自己也高興地跟著發瘋,仿佛證明女兒瘋得有理。”“歐也妮喚來拿儂。”““又有什麼事呀,小姐?””““拿儂,中午能有奶油嗎?””““啊,行,中午行。”老女仆回答說。”““那好,給他上的咖啡要特彆濃。我聽德·格拉桑先生說巴黎人都喝濃咖啡。你得多放些咖啡才行。””““我哪兒來那麼多咖啡?””““去買呀。””““要是撞上先生了呢?””““他去牧場了……””自我進來以後,我的鄰座便沉默無語,此刻,突然間,丈夫的聲音使我從中驚醒。丈夫用神秘的、甚感有趣的聲調說:“喂,你明白了吧?”妻子嚇了一跳,從遐想中醒來,瞧著他。他邊吃邊喝,然後又用同樣詭秘的聲音說:“哈!哈!”沉默。妻子又陷入遐想。她突然打了一個寒戰,問道:“你說什麼?”“昨天,蘇珊。”“哦,對,”妻子說,“她去看維克多了。”“我跟你說什麼來著?”妻子不耐煩地推開盤子:“真難吃。”盤子邊上掛著她吐出來的灰色小肉丸。丈夫繼續他的話題:“那個小女人……”他閉上嘴,茫然地微笑。在我們對麵,老經紀人正在撫摸瑪麗埃特的手臂,一麵微微喘氣。過了一會兒,丈夫說:“那天我對你說過。”“你說什麼了?”“維克多。她會去看他的。你怎麼了?”他突然驚惶失措地問,“你不喜歡這個菜?”“很難吃。”“手藝不行了,”他傲慢地說,“趕不上從前埃卡爾的時候了。你知道埃卡爾如今在哪裡嗎?”“在東雷米,是吧?”“是的,是的,誰告訴你的?”“是你,星期天你告訴我的。”她拿起隨便放在紙桌布上的一塊麵包吃了,然後用手熨平桌子邊沿上的紙,遲疑地說:“你知道,你弄錯了,蘇珊更……”“這有可能,親愛的姑娘,這有可能。”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用目光尋找瑪麗埃特,給她做手勢。“真熱。”瑪麗埃特舉止隨便地靠在桌沿上。“啊,是的,很熱。”妻子抱怨地說,“這裡很悶,牛肉又難吃。我要對老板說,手藝不如從前了。請你稍稍打開氣窗吧,親愛的瑪麗埃特。”丈夫又用逗樂的語氣說:“喂,你沒看見她的眼睛。”“什麼時候,寶貝?”他不耐煩地模仿她:“‘什麼時候,寶貝?’你就是這樣。在夏天,下雪的時候。”“你是指昨天,哦,對!”他笑起來,目視遠方,相當用心地迅速背誦:“眼睛就像在火炭裡撒尿的貓”他很滿意,似乎忘記了想說什麼。她也興奮起來,並無什麼想法:“哈,哈,你這個機靈鬼。”她一下一下地輕輕拍著他的肩頭:“機靈鬼,機靈鬼。”他更自信地重複說:“在火炭裡撒尿的貓。”她不再笑了:“不,說真的,她可是個嚴肅的人,你知道。”他俯下頭,在她耳邊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她張著大嘴聽,麵孔緊張而快活,仿佛想撲哧笑出來,接著她朝後一仰,抓搔他的手:“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理智而平靜地說:“你聽我說,親愛的,既然他是這樣說的,要不是真的,他何必這樣說呢?”“不,不。”“可既然他這樣說了,你聽著,假設……”她笑了起來:“我笑是因為我想到勒內。”“是的。”他也笑了,她煞有介事地低聲說:“那麼,他是星期二發現的……”“星期四。”“不,星期二,你知道,因為……”她在空中劃了一個省略號。長長的沉默。丈夫用麵包蘸著湯汁。瑪麗埃特撤下盤子,送上水果餡餅。等一會兒我也要吃一塊水果餡餅。妻子心神恍惚,唇邊掛著驕傲和不以為然的微笑,然後用拖長的聲音說:“啊,不,你是知道的。”她的聲音充滿了感官欲望,以致他動了心,用胖手撫摸她的後頸。“夏爾,彆說了,你在刺激我,親愛的。”她含著滿嘴的餡餅微笑著說。我試圖繼續看書:““我哪兒來那麼多的咖啡?””““去買呀。””““要是撞上先生了呢?””可我又聽見那女人在說:“是呀,我會讓瑪爾特大笑的,我要講給她聽。”他們不再說話了。在餡餅以後,瑪麗埃特又端上了李子乾,女人忙著吐果核,優雅地吐在匙上;丈夫則兩眼看著天花板,用手在餐桌上敲進行曲。沉默似乎是他們的正常狀態,而話語則是有時發作的小小的狂熱。““我哪兒來那麼多的咖啡?””““去買呀。””我合上書,我要去散散步。我走出韋茲利茲餐館時,已將近三點鐘了。我那沉甸甸的身體感到這是下午。不是我的下午,是他們的下午,是十萬布維爾人將共同度過的下午。就在此刻,他們用完了豐富而漫長的星期日午餐,離開餐桌,對他們來說,什麼東西已經死了。星期日已經耗儘它輕快的青春,現在該消化消化小雞和餡餅,該換衣服上街了。清亮的空氣中響起了黃金國影院的鈴聲。大白天裡響起鈴聲,這在星期日是司空見慣的。沿著綠牆有一百多人在排隊,在貪婪地等待進入美妙的黑暗,等待那輕鬆自在的時刻,銀幕將像水中的白石一樣發亮,說出他們的心事和夢想。但這是空想,因為他們身上的某個東西仍然很緊張,他們擔心美好的星期日會遭到破壞。等一會兒,他們會像每星期日那樣大失所望;或者因為影片愚蠢,或者因為鄰座抽煙鬥並且往兩腿下麵吐痰;或者因為呂西安令人掃興,沒有說一句好話;或者,就在難得去電影院的今天,他們偏偏發作了肋間神經痛。等一會兒,像每個星期日一樣,隱隱的憤懣將在黑暗的影廳裡膨脹。我走上布雷桑街。陽光驅散了雲霧。天氣晴朗。從波浪彆墅走出了一家人。女兒站在人行道上扣手套,她大概有三十歲。母親站在台階的第一級上,自信地目視前方,一麵深深地呼吸。至於父親,我隻看見他寬大的後背,他正彎下腰鎖門。房子將幽暗無人,直到他們回來。在旁邊那幾所已經走空的、上了鎖的房屋裡,家具和地板在輕輕作響。出門以前他們熄滅了餐廳壁爐裡的火。父親和那兩個女人會合在一起,全家人便一言不發地上路了。他們去哪裡呢?星期日,人們或是去那座巨大的墓園,或是去拜訪親戚,或者,如果完全沒事,去海堤上走走。我沒事,便走在布雷桑街上,這條街通往海堤—散步場。天空呈淡藍色,幾縷輕煙,幾隻白鷺,不時掠過一片浮雲遮住了太陽。遠處是沿著海堤—散步場的白色水泥欄杆,我透過欄杆的孔洞,看見大海在閃閃發光。這一家人向右拐,走上通往綠丘的上坡路布道神甫—伊萊爾街。我看見他們慢慢上坡,在閃爍的水泥地上形成三個黑點。我向左轉,走進在海邊絡繹不絕的人群。與上午相比,人群更為混雜。他們似乎都沒有勇氣繼續承受規規矩矩的等級製度,而在午飯以前,他們曾為此自豪。商人和公務人員肩並肩地走著,任憑那些可憐巴巴的小職員和他們擦肩而過,甚至碰撞和擠壓他們。貴族、精英、專業人員都融合在這溫暖的人群中,他們現在隻是人,幾乎僅僅是人,他們不再代表任何東西。遠處有一攤亮光,那是退潮的大海。水麵上的幾塊礁石尖撕破了這光亮的表層。沙灘上躺著幾條漁船,不遠便是黏糊糊的立方形石頭,那是被胡亂扔到海堤腳下護堤防波的,石頭與石頭之間有洞隙,塞滿了蠕動的東西。在外港的進口處,一條挖泥船矗立在陽光耀眼的天空下。每到晚上,它便轟鳴吼叫,喧囂之極,直到午夜。但是每星期日,工人們上岸走走,隻留下一個人看船,因此挖泥船便安靜下來。陽光清澈透明,像白葡萄酒。光線輕輕拂過身體,沒有產生陰影或曲線,手和臉隻是淡黃色的斑點。所有穿大衣的人都仿佛在離地幾厘米的地方輕輕飄浮。風不時將水一般顫抖的陰影吹向我們。片刻間麵孔退了色,變成白色。這是星期日。人群被夾在欄杆和彆墅的鐵柵之間緩緩流動,在大西洋輪船公司的大飯店前散開成上千條小溪。有許許多多孩子,他們或坐在車上,或被抱著、牽著,或三三兩兩、一本正經地走在父母前麵。這些麵孔,剛才我都見過,它們在朝氣蓬勃的星期日上午顯得得意洋洋,而現在,沐浴在陽光中,它們表露的隻是安詳、輕鬆和幾分執拗。大手勢沒有了。人們當然還摘帽致意,但不再誇張,不再像上午那樣興奮。他們微微向後仰著,抬頭望著遠方,任憑風吹著自己走,大衣在風中鼓脹了起來。有時有一聲乾笑,但立刻就被止住了。一位母親在喊:雅諾,雅諾,聽話。接著便是沉靜。我聞見黃煙絲的淡淡的氣味,原來小職員們在抽煙,薩朗波牌、阿依夏牌,這是星期日的香煙。在幾張比較鬆弛的臉上,我仿佛看到幾分憂愁。不,這些人既不憂愁也不歡快,他們隻是在休息。他們那睜大的、凝神的眼睛被動地反射出大海和天空。等一會兒他們要回家,全家人圍著餐桌喝茶。眼下他們隻想少費力氣,節省手勢、話語和思想,隨波漂流;他們隻有一天的時間來抹去皺紋、魚尾紋,以及一周的工作所帶來的辛酸的表情,僅僅一天。他們感到時間從指縫間流過。他們來得及聚集精力以便在星期一早上煥然一新地從頭開始嗎?他們深深呼吸,因為海邊的空氣能增補精力。隻有他們那入睡者般的均勻而深沉的呼吸表明他們還活著。我悄悄地走在這個處於休息狀態的、悲慘的人群中,不知如何處置我那結實而且精力充沛的身體。大海現在是深灰色,慢慢漲潮,晚上就該是滿潮了。今晚,海堤—散步場會比維克多—諾瓦爾大街更荒涼。在左前方,有盞紅燈在航道中閃爍。太陽慢慢落在海麵,途中將一所諾曼底彆墅的窗子照得火紅。有個女人被照得眼花繚亂,懶懶地用手捂住眼睛,一麵搖著頭。“加斯東,真晃眼。”她半笑不笑地說。“嘿!這可是好太陽,”丈夫說,“它不暖和,但叫人高興。”她轉身朝著大海,又說:“我還以為看得見它呢。”“不可能,”丈夫說,“它在晃眼的地方。”他們大概在談卡伊博特島,島的南端位於挖泥船和外港碼頭之間,本該看得見的。光線變柔和了。這個不穩定的鐘點預示著黃昏來臨。星期日已經成了過去。彆墅和灰白欄杆仿佛是新近的回憶。麵孔一一失去閒暇的表情,有幾張臉幾乎變得溫情。一位懷孕的女人倚在一個模樣粗魯的金發青年身上。“那兒,那兒,你瞧。”她說道。“什麼?”“那兒,那兒,是海鷗。”他聳聳肩,哪裡有海鷗呢。天空幾乎純淨如洗,天際露出淡淡的粉紅色。“我聽見它們叫了。你聽聽,它們在叫。”“那是什麼東西在吱吱響。”他說。一盞路燈在閃光。我以為是點燈的人來過了。孩子們等著他,因為這是回家的信號。其實這隻是太陽的最後一縷反光。天空仍然明亮,但大地已進入陰暗中。人群越來越稀疏,海濤聲清晰可聞。一個年輕女人雙手抓住欄杆,仰麵望天,她的臉呈藍色,有一條由唇膏形成的黑道。刹那間我想我也許會愛人們,但星期日畢竟是他們的,不是我的。首先亮起的是卡伊博特燈塔。一個小男孩在我身邊站住,醉心地低聲說:“啊!燈塔!”於是我心中充滿了奇遇的強烈感覺。我向左轉,經過帆船街到達小普拉多大道。櫥窗都拉下了鐵簾。繞繩街明亮,但行人稀少,已失去上午那短暫的繁華,此刻與周圍的街道毫無區彆。刮起了相當強勁的風,總主教的鐵皮帽子在吱嘎作響。我獨自一人。人們大都回到了家,一邊聽廣播一邊看晚報。逝去的星期日給他們留下逝者如斯的感覺,他們的思想已經轉向了星期一。但對我來說,既沒有星期日也沒有星期一,隻有在混亂中相互推擠的日子,以及像這次一樣突如其來的閃電。什麼也沒有變,然而一切又都以另一種方式存在。我不知如何描寫,它仿佛是惡心,但又與惡心正相反。總之我碰到了奇遇,我詢問自己,我看出來我是我,我在這裡。穿破黑夜的是我,我像主人公一樣高興。什麼事即將發生。在陰暗的老下街上,有什麼東西在等我。在這裡,在這條安靜街道的拐角上,我的生活將要開始。我懷著宿命的感覺看著自己朝前走。在街的拐角處有一塊白色界石。從遠處看,它似乎很黑,但我每走近一步,它就變白一點。這個逐漸變白的黑色物體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當它完全明亮,完全變白時,我會停下來,恰好在它旁邊,於是奇遇便將開始。黑暗中露出的這個白色燈塔現在近在咫尺,以致我幾乎害怕起來,有一刻甚至想退回去。然而要打破魔力已不可能,我朝前走,伸出手,摸到了界石。這是老下街和龐大無比的聖塞西爾教堂。教堂蹲在黑暗中,彩畫玻璃窗閃著光。鐵皮帽子在吱嘎作響。我不知道是世界突然縮小了,還是我使聲音與形狀達到了高度一致,我甚至無法想像周圍的一切會與現狀有什麼不同。我停下片刻,等待,我感到心跳。我用眼睛搜索荒寂的廣場,什麼也沒有見到。刮起了相當強勁的風。我弄錯了,老下街隻是一個驛站,那東西在迪科通廣場儘頭等我。我不急於繼續往前走。我仿佛觸摸到幸福的頂峰。我曾在馬賽、上海、梅克內斯多方尋找這種飽滿的感覺,今天我不再抱任何希望,我在這個空空的星期日傍晚回家,它卻在這裡。我又走了起來。風吹來船的汽笛聲。我獨自一人,卻像攻克城池的軍隊一樣前進。就在此刻,輪船上的音樂在海上鳴響,歐洲城市都亮起了燈,共產黨人和納粹分子在柏林街頭交火,失業者在紐約流落街頭,女人們在溫暖的房間裡,在梳妝台前塗眼睫膏,而我,我在這裡,在這條荒涼的街上。但是,從新科隆的窗口射出的每一槍,被抬走的血淋淋傷員的每一聲抽噎,女人化妝時的每一個精確而細微的動作,它們都與我的每個腳步,我心臟的每次跳動相呼應。我來到吉耶小巷,不知該怎麼辦,不是有人在巷尾等我嗎?可是,在繞繩街儘頭的迪科通廣場,也有點什麼東西在等我,等我去它才能誕生。我焦慮不安,因為一個小小的動作就會使我承擔後果。我猜不出人們要求我做什麼,但是必須做出選擇,我放棄了吉耶小巷,它為我準備了什麼,我將永遠不得而知。迪科通廣場空無一人。難道我弄錯了?我似乎無法接受這一點。真的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我走近亮著燈光的馬布利咖啡館。我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進去。我從蒙著水氣的大玻璃窗往裡麵看了一眼。店堂裡擠滿了人。香煙的煙霧與濕衣服散發的水汽使空氣變成了藍色。女收款員坐在櫃台後麵。我很熟悉她,她和我一樣,長著棕紅頭發。她腸胃有病,憂鬱地微笑著,下半身慢慢地腐爛,就像腐爛物體發出的那種堇菜氣味。我從頭到腳打了一個寒戰,這是……等我的就是她。她在那裡,上半身一動不動地露出櫃台,她在微笑。從這個咖啡館的深處,有什麼東西向後倒轉,回到這個星期日的散亂的瞬間,將瞬間一一串連起來,賦予它們含意。我穿越了這整整一天,最後來到這裡,額頭靠在玻璃窗上,端詳這張在石榴紅窗簾前微笑的清秀麵孔。一切都停止了,我的生命停止了。這扇大玻璃窗,這像水一樣藍的濁重空氣,這株在水底的又肥又白的植物,還有我自己,我們形成一動不動的、完整的整體,我很快活。當我回到棱堡大街時,心中隻剩下辛酸的遺憾。我心中想:“這種奇遇感也許是我在世上最珍惜的東西了,但它來得突然,去得匆忙,它去以後我又是何等的乾癟!難道它這種短暫的來訪隻是為了挖苦我,說我錯過了生活?”在我身後,在城市裡,在發出冷冷的路燈光的筆直的大街上,一件重要的社會事件正壽終正寢,這是星期日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