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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心 讓-保羅·薩特 3686 字 1天前

我差一點上了鏡子的當。我避開鏡子,卻落入玻璃窗的陷阱。我無所事事,晃著胳膊走到窗前。工地、柵欄、老車站——老車站、柵欄、工地。我打著哈欠,連眼淚都打出來了。我右手拿著煙鬥,左手拿著那包煙絲。應該裝煙鬥,但我沒有勇氣。我垂著兩臂,前額靠在玻璃窗上。那位老婦人使我不快。她固執地碎步疾走,眼神迷惘,有時又畏葸地停住,仿佛剛有一個無形的危險從她身邊擦過。她來到我窗下,風吹得她的裙子緊貼著膝蓋。她站住了,整理一下頭巾,手在顫抖。她又走了。現在我看見的是她的背影。老鼠婦!我估計她會朝右走上諾瓦爾大街,大概還有一百多米吧,照她現在的速度,得用上十分鐘。在這十分鐘裡,我就這樣待著,額頭靠在玻璃窗上瞧著她。她會停下二十次,再走,再停……我看到了未來,它在那裡,在街上,比現在稍稍更蒼白。它為什麼非要實現不可呢?那會給它增加什麼呢?老婦人步履蹣跚地走遠了,不一會兒又停下來,理理從頭巾下遁出的一綹灰發。她走著,剛才她在這裡,現在她在那裡……我開始糊塗了,我是看見還是預見她的姿勢?我再分不清現在和將來,然而它在持續,它在逐漸實現。老婦人在僻靜的街上走,擺動著腳上那雙肥大的男鞋。這就是時間,赤裸裸的時間,它慢慢來到存在中,它讓你等待,可是當它來到時,你感到惡心,因為你發現它早已在這裡了。老婦人走近街的拐角,成了一小堆黑衣服。對,不錯,這是新事,因為剛才她不在那裡。但這種新事褪了色,凋謝了,永遠不會使人驚訝。她要拐彎,她在拐彎——無止境的時間。我奮力使自己離開窗口,踉踉蹌蹌地在房間裡走。我貼著鏡子瞧自己,我對自己感到惡心,又是無止境的時間。最後我擺脫了自己的影像,倒在床上。我瞧著天花板,想睡一覺。安靜。安靜。我不再感到時間的滑動和擦動。我看見天花板上的圖像。首先是圓圓的光圈,然後是十字形,它們像蝴蝶一樣飛來飛去。接著,另一個圖像在我眼睛的底部成形了。這是一個跪著的大動物。我看見它的前腿和馱鞍,其他部分被蒙在霧裡。但我認出了它,它是我在馬拉喀什見到的一頭駱駝。它被係在一塊石頭上,一連六次跪下又立起,一些孩子們笑著喊著逗它玩。兩年以前真是奇妙。那時我一閉上眼,腦子裡就像蜂箱一樣嗡嗡響,於是我又看到一些麵孔、樹木、房屋、一個光著身子在桶裡洗澡的日本釜石女人,一個死了的俄國人——他身上有一個大傷口,血流乾了,在身體周圍流成一大攤。我又感覺到古斯古斯(古斯古斯(Couscous),北非食品,用粗麥粉團加佐料或再加魚、肉、蔬菜等製作而成。)的味道,中午時分布爾戈斯市滿街上的油味,特杜安城街上飄浮的茴香味,希臘牧人的口哨聲,我深為感動。然而很久以來這種快樂就耗儘了。今天它會再生嗎?一個炙熱的太陽在我腦中迅速滑動,就像一張幻燈片,在它後麵是蔚藍色的天空,它搖晃幾下便停住不動了,我的內心被一片金光照耀。這光輝突然來自哪個摩洛哥(還是阿爾及利亞?敘利亞?)的太陽呢?我沉入了往昔。梅克內斯。那位山民當時是什麼模樣?在貝達伊清真寺和桑樹濃陰下那個可愛的廣場之間,他在小街上徑直朝我們走來,使我們害怕。當時安妮是在我右邊還是左邊?太陽及藍天都是假象。我這是第一百次上當。我的記憶就像魔鬼錢袋裡的錢:打開錢袋時,看見的隻是落葉。至於那位山民,我隻看見一隻大大的、乳白色的瞎眼。這隻眼睛真是他的嗎?在巴庫向我講述國家墮胎原則的醫生也是獨眼。當我想回憶他的麵孔時,出現的也是這個發白的眼球。他們倆像諾爾恩(諾爾恩(Nornes),斯堪的那維亞神話中的命運女神,掌管人的生死及宇宙秩序。)一樣,隻有一隻眼睛,輪流使用。至於當時我每天都去的那個梅克內斯的廣場,事情更簡單,它的形象完全記不起來了。我隻模糊地感到它很可愛,而這幾個字牢牢地連在一起:梅克內斯可愛的廣場。如果我閉上眼,或者茫然盯住天花板,也許我能重建那個場景:遠處有一棵樹,一個矮壯的黑影朝我奔來。但這是為回憶而臆想出來的。那個摩洛哥人是瘦高個,當他碰到我時我才看見他。這麼說我仍然知道他是瘦高個,某些簡化了的知識仍然留在我的記憶裡。但我什麼也看不見,我搜索記憶,但是枉然,尋到的隻是支離破碎的形象,我不清楚它們代表什麼,也不清楚這是回憶還是臆想。此外,在許多情況下,這些片斷本身也消失了。剩下的隻是字詞。我還能夠講故事,講得太好了(要說講趣聞,除了海軍軍官和故事專家以外,我誰也不怕),但它們隻是框架。有一個人,他乾了這個,乾了那個,但這不是我,他與我毫不相乾。他遊曆一些國家,而對於這些國家我知之甚少,和從未去過一樣。在我的敘述中,有時會出現從地圖上看到的美麗名字:阿蘭胡埃斯或坎特伯雷。它們在我身上引發了全新的形象,就像從未出門旅行的人根據書本所臆想的全新形象一樣。我根據字詞來遐想,就是這樣。然而在一百個死故事中,總有一兩個活故事。對它們我是十分謹慎,偶爾講講,但不經常,惟恐損壞了。我打撈上一個故事,重又看見它的背景、人物、姿態。突然我停住了,我感到有損耗,我看見在感受的脈絡之間出現了一個字詞,我猜它將很快地取代我喜愛的某幾個形象。我立刻停住,想彆的事。我不願意使記憶疲勞,不過這樣做也沒用,下一次講述往事時,一大部分將會是凝滯的。我做了一個泛泛的動作想站起來,去找我在梅克內斯拍的照片。它們放在推到桌子下麵的一個紙箱裡。其實何必呢?這些刺激性欲的東西對我的記憶力不再起什麼作用了。那天我在吸墨紙下麵找到一張發白的照片,上麵有一個女人站在水池旁微笑。我端詳了一會兒沒認出她來。照片反麵寫著:“安妮,樸次茅斯,二七年四月七日”。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強烈地感到自己缺乏深度,我被我的身體及從它那裡像氣泡般輕盈升起的思想所限製。我用現在來構築回憶。我被拋棄,被丟棄在現在中。我努力要和過去會合,但是枉然,我逃不掉。有人敲門,這是自學者,我把他忘了。我答應過讓他來看我的旅行照片。真見他的鬼。他在椅子上坐下。屁股緊張地挨著椅背,僵直的上半身向前傾斜。我跳下床,開燈。“怎麼,先生,剛才不是很好嗎?”“看照片太暗了。”他不知怎樣處置帽子,我接了過來。“真的嗎,先生?您真想讓我看照片?”“那當然。”這是策略。我希望他看照片時會閉上嘴。我鑽到桌子下麵,將紙箱推到他的漆皮鞋旁邊,抱出一堆明信片和照片放到他膝上:西班牙和西屬摩洛哥。從他那副笑吟吟的開心神氣,我明白要讓他閉嘴談何容易。他看了一眼那張從伊格爾多山俯瞰聖塞巴斯蒂安的風景照片,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桌子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歎口氣說:“啊,先生,您真走運,俗話說旅行是最好的學校。您同意這個觀點嗎,先生?”我做了一個泛泛的手勢。幸好他沒有講完。“那該是多麼巨大的變化呀。哪一天我能去旅行,出發以前一定要用文字記下我的性格,詳詳細細,這樣,當我回來時,便可以把從前的我和後來的我作一番比較。書上說,有些人旅行以後身體和精神都發生了很大變化,連他們最親的親人都認不出他們了。”他心不在焉地擺弄一大包照片,取出一張放在桌上,但是不看,接著又死死盯住下一張照片,那是布爾戈斯大教堂講道台上的雕刻——聖熱羅姆像。“您見過布爾戈斯的那個動物形狀的基督雕像嗎?有一本奇怪的書,先生,專講那些動物形狀,甚至人形的雕像。還有黑聖母?它不在布爾戈斯,是在薩拉戈斯吧?不過布爾戈斯也有一座?朝聖者都親吻它,對吧?我是指薩拉戈斯的黑聖母。一塊石磚上還有她的腳印?是在一個洞裡?母親們把孩子推下去了?”他直挺挺地,雙手將幻想中的孩子往前推,仿佛在拒絕阿爾塔薛西斯(大約指阿爾塔薛西斯一世,薛西斯一世之子,公元前五世紀的波斯國王。)的禮物。“啊,習俗,可真……真奇怪,先生。”他稍稍氣喘,對我揚起驢一般的大下頜。他身上有煙草和腐水的氣味。那雙美麗而迷惘的眼睛像火球一樣閃光,幾根稀疏的頭發給頭部蒙上霧氣。在這個腦袋裡,薩莫澤德人、尼亞姆—尼亞姆人、馬達加斯加人、火地島人都有極其怪異的慶典,他們吞食自己的老父親和孩子;他們隨著鼓聲旋轉,直至昏倒在地;他們是殺人犯,焚燒死人,將死人晾在屋頂上,或者將死人放在點著火把的船上,任它隨波漂流;他們隨意交媾——母與子、父與女,兄弟姊妹之間;他們毀傷自己的肢體,閹割自己,將托盤吊在嘴唇上,在腰部刻上凶惡的動物形象。“我們能不能像帕斯卡爾(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和作家。)那樣說:習俗是第二天性呢?”他那雙黑眼睛緊盯著我的眼睛,他在乞求回答。“那要看情況。”我說。他舒了一口氣。“我也是這樣想的,先生。但我懷疑自己,得讀過所有的書才行。”他看到下一張照片,激奮起來,高興地喊著:“塞戈維亞!塞戈維亞!我讀過一本關於塞戈維亞的書。”他帶著幾分高貴神氣又說:“我記不起作者是誰了,先生,我有時愛忘。是訥……諾……諾德。”“這不可能,”我立刻說,“您剛剛讀到拉韋爾尼。”話一出口我便後悔。畢竟他從未談起他的方法,這種狂熱應該是秘密。果然,他不知所措,撅起嘴唇好像要哭,接著他低下頭,一言不發地翻看十幾張明信片。但是,三十秒鐘以後,一種強烈的熱情使他膨脹,他再不說話就會爆炸了。“等我完成學業以後(大概還需要六年),要是可能,我就參加大學師生們每年組織的近東旅行。我想對某些知識進行確認,”他熱情地說,“我還希望遇到意外的事,新鮮事,總之,奇遇。”他降低了聲音,一副調皮的神氣。“什麼樣的奇遇?”我吃驚地問。“各種各樣的,先生。坐錯了火車,下錯了站,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丟了錢包,誤遭逮捕,在牢房裡過了一夜。先生,我看可以給奇遇下個定義:一件反常的、但並不一定是非凡的事情。有人談到奇遇的魔力。您覺得這種說法對嗎?我想問您一個問題,先生。”“什麼問題?”他臉紅了,笑著說:“也許冒昧……”“說吧。”他朝我俯下身,半閉著眼睛說:“您有過許多次奇遇嗎?”我本能地回答說:“有幾次吧。”我的身體往後縮,避開他的口臭。是的,我這樣說是出於本能,未經思考。一般說來,我為奇遇而自豪。但是今天,話剛出口,我便對自己憤憤不滿,覺得自己在撒謊。我這一生沒有任何奇遇,或者說我甚至不知何謂奇遇。與此同時,我肩上感到重負:氣餒,這氣餒與四年前在河內感到的一樣,那時梅爾西埃催促我與他同行,而我閉口不答,隻是盯住一尊高棉雕像。思想,這個使我十分厭惡的白色大物,就在這裡,我有四年沒有見到它了。“我能問您……”自學者說。當然啦!給他講一件事,一件出名的奇遇。但是,關於這個我一個字也不想說。“這裡,”我俯在他窄窄的肩頭上,指著一張照片說,“這裡,這就是桑蒂亞納,西班牙最美的村莊。”“吉爾·布拉斯的桑蒂亞納(指法國作家勒薩日(1668~1747)的《桑蒂亞納的吉爾·布拉斯》中的桑蒂亞納。)?我以為它是虛構的呢。啊,先生,您的談話真使我長見識。顯然您去過不少地方。”我往自學者口袋裡塞滿了明信片、畫片、照片,然後就把他趕出了門。他高高興興地走了。我滅了燈。現在我獨自一人,不完全獨自一人。還有那個思想,它在我麵前,它在等待。它縮成一團,像隻大貓待在那裡。它什麼也不解釋,一動不動,隻說不。不,我沒有過奇遇。我往煙鬥裡裝煙絲,點燃煙鬥,倒在床上,用大衣蓋住腿。令我驚奇的是,我竟如此憂愁、如此煩悶。即使我的確沒有過奇遇,那又怎樣呢?首先,這似乎僅僅是語言問題。譬如我剛才想到的梅克內斯的那件事:一個摩洛哥人撲到我身上,想用一把大折刀紮我,但我給了他一拳,打在他的太陽穴下方……他用阿拉伯語喊了起來,於是來了一大群肮臟的人,他們追趕我們,一直追到阿塔蘭市場。這件事,你管它叫什麼都行,總之,它是我遇到的一件大事。天完全黑了,我不知道煙頭是否熄滅。一輛有軌電車駛過,天花板上閃過紅光,接著又駛過一輛笨重的汽車,連房屋也在震顫。現在大概是六點鐘。我不曾有過奇遇。我有過麻煩事、事件、事故,你叫什麼都行。但是沒有奇遇。這不是語言問題,我開始明白了。我一直珍視某個東西勝於一切,但我自己並未意識到。那不是愛情,不是,也不是榮譽,也不是錢財,而是……總之我想像自己的生活在某些時刻會具有珍貴罕見的品質,那並不需要非凡的條件,我隻要求一點點嚴格性。我目前的生活沒有多少光澤,但是時不時地,例如當咖啡館裡響起音樂時,我便沉入往昔,心裡想:從前,在倫敦,在梅克內斯,在東京,我也有過美好的時光,有過奇遇。但是現在,我連這一點也被奪去了。突然間,莫名其妙地,我明白十年來我在欺騙自己。奇遇是在書本裡。當然,書本講的事也可能在現實中發生,但方式不同,而我重視的正是這種發生的方式。首先,開始應該是真正的開始。唉!我現在明白我想要什麼了。真正的開始,像一聲號角,像爵士樂的第一個音符,它突然切斷了煩悶,加固了瞬間。它屬於那樣的黃昏,你事後說:“那是一個五月的黃昏,我在散步。”你散步,月亮剛剛升起,你很清閒,無所事事,甚至有點空蕩蕩的,但突然間,你想道:“有點什麼事發生了。”不論是什麼事:黑影裡輕輕的爆裂聲或是穿過街道的隱約人影。但這件小事與彆的事不同,你立刻就看出它隻是隱在朦朧中的一個大形態的前部;於是你暗想:“有點什麼事開始了。”開始是為了結束。奇遇是不能加延長線的。它的意義來自它的死亡。我被永不複返地引向這個死亡——它也可能是我的死亡。每一時刻的存在似乎隻是為了引來後麵的時刻。我全心全意地珍惜每一時刻,我知道它是獨一無二的、不可替代的,但我絕不阻止它的死亡。我在萍水相逢——在柏林和倫敦——的女人懷中度過的最後一刻——我熱愛那一刻,我幾乎愛上了那個女人——會結束的,這我知道。不久我就要去另一個國家。我再也見不到這個女人,再也見不到這一夜。我細察每一時刻,將它汲儘,無論是美麗眼睛裡短暫的柔情,還是街上的嘈雜、黎明的微光,我都一一捕捉,並且永遠將它固定在我身上。然而,那一刻在流逝,我不挽留它,我喜歡它流逝。突然間有什麼東西斷裂了。奇遇結束了,時間又恢複它通常的惰性。我向後轉頭,身後那個富有旋律的美好形態完全沉沒於往昔中。它越來越小,收縮成一團,現在,結尾與開端合而為一了。我瞧著這個金點在縮小,心想我願意在同樣條件下,從頭到尾再生活一次,哪怕因此幾乎喪命,哪怕因此而失去財富、朋友。然而,奇遇是不能重新開始的,也不能延長。對,這就是我以前想要的——唉,也是我仍然想要的。當黑女人唱歌時,我是多麼快活。如果我自己的生活成為旋律,又有什麼高峰我達不到呢?思想一直在那裡,無以名之。它靜靜地等待。現在它似乎在說:“是嗎?你想要的就是這個?可這正是你從未得到過的(你想想,你一直用字詞欺騙自己,將華而不實的旅行、女人的情愛、毆鬥、玻璃首飾,稱為奇遇),而且將來也永遠得不到——任何人也得不到。”但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自學者沒有看見我走進閱覽室。他坐在最裡邊那張桌子儘頭。他麵前放著一本書,但他不在看書,而是微笑地看著右鄰,那是常來圖書館的一位很臟的中學生。那青年最初任憑他看,後來突然伸舌頭扮了一個可怕的鬼臉。自學者臉紅了,趕緊將臉藏在書裡,埋頭看書。我改變了昨天的想法。昨天我太生硬了,覺得有沒有奇遇都無所謂,隻想弄清楚是否可能有奇遇。現在我是這樣想的:要使一件平庸無奇的事成為奇遇,必須也隻需講述它。人們會上當的。一個人永遠是講故事者,他生活在自己的故事和彆人的故事之中,他通過故事來看他所遭遇的一切,而且他努力像他講的那樣去生活。然而必須做出選擇:或是生活或是講述。例如我在漢堡與埃爾娜相處的日子,我不信任她,她也害怕我,我過著一種古怪的生活,但是既然我在生活裡麵,我就不去想它。後來有一天晚上,在聖保利的一家咖啡館裡,埃爾娜離我去盥洗室。我獨自待著,留聲機裡放出音樂Blue Sky(英文:藍天。)。我開始向自己講述來漢堡以後發生的事。我對自己說:“第三天晚上,我走進一家叫藍洞的舞廳,注意到一位半醉的高大女人。那女人就是此刻我一麵聽Blue Sky一麵等待的女人,她即將回來坐在我右邊,用雙臂摟住我。”於是我強烈感到這是奇遇。埃爾娜回來了,在我身邊坐下,用手臂摟著我,但我卻莫名其妙地憎惡她。我現在明白:當你必須重新開始生活時,奇遇的印象便消失了。當你生活時,什麼事也不會發生。環境在變化,人們進進出出,如此而已。從來不會有開始。日子一天接著一天,無緣無故地。這是一種沒有止境的、單調乏味的加法。時不時地你會作部分小結,你說:我已經旅行三年了。我在布維爾已經住了三年了。但是也不會有結尾,你不可能一勞永逸地離開一個女人、一位朋友、一座城市。再說,一切都很相似。兩星期以後,上海、莫斯科、阿爾及爾,都是一回事。有時——這種時候罕見——你檢查自己的位置,發現你和一個女人粘上了,你被卷入一件不光彩的事,但這個念頭轉瞬即逝。一長串的日子又開始了,你又開始做加法:小時、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四月、五月、六月,一九二四、一九二五、一九二六。這,這就是生活。可是當你講述生活時,一切都變了,隻不過這種變化不為人們所注意罷了。證據便是你說你講的是真實的故事,仿佛世上確有真實的故事。事件朝某個方向產生,而我們從反方向來講述。你似乎從頭說起:“那是一九二二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我在馬羅姆當公證人的書記。”實際上,你是從結尾開始的。結尾在那裡,它無形,但確實在場,是它使這幾句話具有開端的誇張和價值。“我一麵散步,一麵想我的拮據,不知不覺地出了村。”這句話就它的本意而言,表明說話人心事重重、悶悶不樂,與奇遇相隔萬裡,即使有事件從身邊掠過,他也視而不見。然而結尾在那裡,它改變了一切。在我們眼中,說話人已經是故事的主人公。他的煩悶、他的拮據比我們的煩悶和拮據要珍貴得多,它們被未來熱情的強光照成金黃色。敘述是逆向進行的。瞬間不再是隨意地相互堆砌,而是被故事結尾啄住,每一個瞬間又引來前一個瞬間:“天很黑,路上沒有人。”這句話被漫不經心地拋出,仿佛是多餘的,但我們可彆上當,我們將它放在一邊。這是信息,到後來我們才明白它的價值。主人公所體驗的這個夜晚的一切細節,都仿佛是預示,仿佛是諾言,甚至可以說,他隻體驗那些諾言性的細節,而那些不預示奇遇的事情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我們忘記了未來還沒有來到,那人在毫無預兆的黑夜裡散步,黑夜向他提供雜亂而單調的財寶,他並不作選擇。我希望我生活的瞬間像回憶中的生活瞬間一樣前後連貫,井然有序。這等於試圖從尾巴上抓住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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