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1)

惡心 讓-保羅·薩特 5153 字 1天前

昨天我怎會寫出這種荒唐和浮誇的句子呢?“我獨自一人,卻像攻克城池的軍隊一樣前進。”我不需要華麗的詞藻。我寫作是為了弄清某些情景。應該避免漂亮的空話,應該信手寫來,不雕琢字句。總之,昨晚我自覺崇高,這一點使我惡心。我二十歲時曾醉過,後來我解釋說自己屬於笛卡兒(笛卡兒(1596~1650),法國哲學家。)那個類型。我很清楚英雄主義使我膨脹,但我聽之任之,甚覺有趣。在這以後我感到惡心,仿佛躺在一張滿是嘔吐物的床上。我酒醉時從不嘔吐,但嘔吐也許更好。昨天我甚至沒有酒醉的借口。我像傻瓜一樣興奮,現在我需要用清水一般透明的、抽象的思想來洗滌。這種奇遇感肯定並非來自事件,這已得到證明。它多半是瞬間相連的方式。事實大概是這樣:你突然感到時間在流逝,每個瞬間導致另一個瞬間,另一個瞬間又導致下一個瞬間,就這樣繼續下去;每個瞬間都消失,用不著挽留它,如此等等。於是人們把這種特性賦予在瞬間出現的事件,把屬於形式的東西轉移到內容上。總之,人們對著名的時間流逝談得很多,卻很少見到。人們看見一個女人,心想她會衰老,但是看不見她衰老,而另一些時候,人們似乎看見她衰老,並且感到與她一同衰老,這便是奇遇感。如果我記得不錯,人們稱它為時間的不可逆轉性。那麼,奇遇感僅僅是對時間不可逆轉性的感覺了。但為什麼並不永遠有這種感覺呢?難道時間並不永遠是不可逆轉的?有時候,人們感到可以為所欲為,前進或後退都無所謂,但在另一些時候,網眼仿佛收緊了,因此不能錯過機會,因為不可能再一次從頭開始。安妮使時間恢複了它的作用。有一段時間,她在吉布提,我在亞丁,我常常去看她,共度二十四小時。她千方百計地增加我們之間的誤解,直到最後離我走隻剩下六十分鐘了,確確切切的六十分鐘。六十分鐘正好使你感到時間在一秒鐘一秒鐘地流逝。我還記得一個可怕的晚上。我應該在午夜動身回亞丁。我們坐在露天電影院裡,心情沮喪,她和我一樣,隻不過她是策劃者。到了十一點鐘正片開始時,她拉過我的一隻手,雙手緊緊握住,一言不發。我感到一種刺激性的歡樂,不用看表,我知道現在是十一點鐘。從這時起,我們開始感到時間在一分鐘一分鐘地流逝。這一次我們要分彆三個月。銀幕上有一次出現了全白的圖像,衝淡了黑暗,我看見安妮在流淚。後來,到了午夜,她使勁握握我的手便放開了。我站起身,沒有說一句話便走了。圓滿的工作。工作了一天,進展不錯。我寫了六頁,感受到幾分樂趣,何況這是對保羅一世統治的抽象論述。在昨天的狂喜以後,今天一整天我都正襟危坐。我真不該動情。不過,我在揭露俄國專製政體的手段時,感到十分自在。但是這個羅爾邦令我很惱火。他在細小的事情上十分詭秘。一八○四年八月他在烏克蘭到底乾了些什麼?他隱晦地談到這次旅行:“後代將做出判斷:我的努力——未能成功——是否該受到粗暴的背叛和侮辱,我默默地忍受它們,而我心中的秘密足以使嘲諷者閉嘴和無比恐懼。”我受騙過一次。在談到一七九○年短暫的布維爾之行時,他的文字充滿了浮誇和隱晦。我浪費了一個月去核實他的言行。最終,他使一個佃戶的女兒懷了孕。也許他隻是一個華而不實的人?我對這個自命不凡、滿口謊言的人十分氣惱,也許這是怨恨吧。他對彆人撒謊我很高興,但是他應該對我破例。我原以為我與他會串通一氣,騙過這麼多死人,他終究會對我,對我講真話的!可他什麼也沒有說,沒有說,他對我說的就和對亞曆山大或路易十八說的謊話一樣。羅爾邦必須是個體麵人,這點對我十分重要。機靈鬼,大概吧,誰不是機靈鬼呢?大機靈鬼還是小機靈鬼?我尊重曆史研究,但並不因此而在這樣的死人身上浪費時間,因為如果他活著,我對他是不屑一顧的。關於他,我知道些什麼呢?想像不出會有比他的生活更美好的生活了,但他確實有美好生活嗎?如果他的信件不是那麼浮誇……啊,應該看到他的目光,他也許有一種迷人的動作:歪著頭,調皮地豎起細長的食指放在鼻子旁邊,或者,有時在兩個彬彬有禮的謊言之間,他突然變得粗暴,但為時不長,他很快就克製住了。然而他死了,留下的隻有《論戰略》和《對道德的思考》。如果我隨意想去,我想像他是這樣的人:他善於諷刺揶揄,傷害過不少人,但是在這個表象下麵,他很單純,近乎幼稚。他很少思考,但是,出於一種深沉的天賦,他在任何場合都舉止得體。他的惡作劇是天真的、自發的、慷慨的,與他對道德的愛同樣誠摯。他背叛了恩人和朋友,然後便嚴肅地轉向事件以吸取教益。他從不認為自己對他人有任何權利,也不認為他人對他有任何權利。他認為生活對他的賜予是沒有道理、毫無理由的。他迷戀一切,但又輕易地擺脫。他的信件和作品從來不是他自己寫的,而是由一位寫字先生代筆。如果最終是這樣,我還不如寫一本關於德·羅爾邦侯爵的。我在鐵路之家吃晚飯。老板娘在那裡,我隻好和她做愛,這是出於禮貌。我對她有幾分厭煩,因為她太白,又有一股新生嬰兒的氣味。她熱情洋溢地把我的頭緊緊抱在胸前,認為應該這樣做。至於我,我心不在焉地在毯子下麵摸玩她的生殖器,弄得手臂發麻。我想到德·羅爾邦先生,為什麼不寫一本關於他生平的呢?我的手臂直直地貼著老板娘的腰。我突然看見一個小花園,那裡的樹木既矮又粗,毛茸茸的碩大的葉子從樹上垂下,四處有螞蟻在爬,還有蜈蚣和衣蛾。有的動物更可怕,身體是一片烤麵包,就像一盤燒鴿裡墊底的烤麵包。它們像螃蟹一樣用腳爪橫行。寬大的樹葉上有黑黑一層小蟲。在仙人掌後麵,公園裡的韋萊達(韋萊達,公元一世紀的日耳曼女祭司,反對羅馬人入侵,後成為人們崇拜的偶像。——原編者注)用手指著自己的生殖器。“真令人作嘔。”我大聲叫了起來。“我本不想弄醒你,”老板娘說,“但是床單壓在我屁股下麵,再說,我得下樓照料乘火車去巴黎的客人。”我揍了莫裡斯·巴雷斯(莫裡斯·巴雷斯(1862~1923),法國作家,曾是民族主義運動的精神領袖。)的屁股。我們是三個士兵,其中一人的臉中央有一個洞。莫裡斯·巴雷斯走近我們說:“很好!”並且給我們每人一小束堇菜花。臉上有洞的士兵說:“我不知往哪裡插。”,莫裡斯·巴雷斯說:“插在你頭上的洞裡。”士兵回答說:“插在你的屁眼裡。”我們便把莫裡斯·巴雷斯打翻在地,脫下他的褲子,褲子下麵有一件主教的紅袍,我們掀起紅袍,莫裡斯·巴雷斯喊了起來:“當心,我的長褲是連鞋套的。”我們揍他的屁股,揍得出血,並且用堇菜花瓣在他臀部上畫了一個戴魯萊德(戴魯萊德(1846~1914),法國作家與政治家,曾參與未遂的軍事政變(1899)。)的頭像。一段時間以來,我經常想起我的夢。此外,我睡覺大概很不老實,因為每早起來毯子都掉在地上。今天是封齋節前的星期二,但是在布維爾,這並不是什麼大事。全城隻有一百多人化裝打扮。我走下樓梯時,老板娘叫住了我,“這裡有您一封信。”一封信,我收到的最後一封信是去年五月份魯昂圖書館館長寄來的。老板娘領我去她的辦公室,遞給我一個鼓鼓的黃色長信封,這是安妮寫來的。我有五年沒有她的消息了。信是寄到我在巴黎的舊地址的,郵戳是二月一日。我出門,信封握在手裡不敢打開。安妮用的信紙沒有變,她也許仍然去庇卡迪伊那家小文具店去買信紙。她大概還保持原來的發型,留著濃濃的金色長發,不願剪掉。在鏡子麵前,她不得不耐心地搏鬥才能拯救自己的麵孔。她不愛打扮,也不怕衰老。她願意保持本色,僅僅保持本色。我欣賞她的也許正是這一點:對自己形象的忠實,絕對嚴格的忠實。地址是用紫墨水寫的(她也沒有換墨水),有力的筆跡仍然微微閃著光澤。“安托萬·羅岡丹先生”我多麼喜歡在這些信封上看到我的名字。在朦朧中我又看到她的微笑。我猜到她的眼睛和那低俯的頭。我坐著,她走過來,微笑地站在我麵前。她比我高出上半身,她伸直手臂抓住我的兩肩,搖晃我。信封沉甸甸的,至少裝了六張紙。在秀麗的筆跡旁邊是我從前的門房那潦草的小字:“布維爾市普蘭塔尼亞旅館”這些小字沒有光澤。我拆開信封,失望使我又年輕了六歲。“我不知道安妮是怎樣把信封弄得鼓鼓的,裡麵可什麼也沒有。”這句話,我在一九二四年春天說過一百次,當時我也像今天一樣,使勁地從信封襯紙裡抽出一小張方格紙。安妮用鉛筆寫道:““我過幾天去巴黎。二月二十號你來西班牙旅店看我,求你了(‘求你了’被加在這行字的上方,並且以一個古怪的螺線與‘看我’相連),我必須見到你。安妮。””我在梅克內斯和丹吉爾的時候,晚上回家有時看見床上有張紙條:“我要立刻見到你。”我跑去看她,她開了門,抬著眉毛似乎很驚訝。她不再有話對我說了。她埋怨我去找她。這一次我要去,也許她拒絕見我,也許旅館的人說:“沒有這個姓名的人住在我們這裡。”但我想她不會這樣做。不過,再過一星期,她可能寫信告訴我她改變了主意,下一次再見麵吧。人們都在上班。這個封齋節前的星期二將平淡無奇。殘廢者街上有股濃重的濕木頭氣味,每次下雨以前都是這樣。我不喜歡這種古怪的日子:電影院放映日場,學校的孩子們放假。街上有一種泛泛的、淡淡的節日氣氛,不斷引起你的注意,但當你真正注意時,它又消失了。我大概能重新見到安妮,但不能說這個念頭使我真正快活起來。接到她的信後,我便感到無所事事。幸好現在是中午。我不餓,但我要去吃飯,以消磨時間。我走進鐘表匠街上的卡米爾餐館。這是一家比較封閉的餐館,整夜供應舒克魯特或葷雜燴。人們看完戲就來這裡就餐。那些夜裡到達、饑腸轆轆的旅客們,在警察的指點下,來這裡吃飯。八張石板麵的桌子,沿牆是一排皮製長椅,兩邊是布滿棕色斑點的鏡子。兩扇窗子和門上的玻璃用的都是毛玻璃。櫃台在一個凹處,隔壁還有一個單間,是為成雙成對的人準備的,我從來沒有進去過。“來一份火腿蛋。”女侍者是一個雙頰紅紅的高個子姑娘,她和男人講話時總是笑。“這我可沒辦法。您來一份土豆蛋吧?火腿給鎖起來了,隻有老板才能動。”我叫了一份葷雜燴。老板叫卡米爾,很凶。女侍者走開了。我獨自待在這間陰暗的老店堂裡。我的皮夾裡有安妮的一封信。出於一種虛假的羞愧,我不再讀這封信,隻是試著一一回憶每句話。“我親愛的安托萬”我微笑了,當然不,安妮當然沒有寫“我親愛的安托萬”。六年前——我們剛剛按照雙方同意分了手——我決定去東京。我給她寫了幾個字,當然不能再稱她為“心愛的”了,便天真地稱她為“我親愛的安妮”。“你的自如真令我佩服,”她回答說,“我過去不是,現在也不是你親愛的安妮,而你呢,我請你相信你也不是我親愛的安托萬。如果你不知道怎樣稱呼我,就彆稱呼我,那樣更好。”我從皮夾裡取出她的信。她沒有寫“我親愛的安托萬”,信尾也沒有客套話,隻有“我必須見到你。安妮。”沒有任何東西確切地告訴我她的感情。我不能抱怨,因為她喜愛完美。她總想實現“完美的時刻”。如果實現不了,她便對一切都不再感興趣,生命從她的眼神中消失,她懶洋洋地待著,像一個青春期的大姑娘,要不就是挑我的毛病:“你擤鼻涕像一個資產者,大模大樣,還用手絹捂著咳嗽,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不能回答,必須等待。突然,從我無意的舉動中,她看到了信號,戰栗了一下,無精打采的清秀麵孔變得嚴肅了,她開始了辛勤的工作。她有一種無法抗拒的、迷人的魔法:她哼著歌,眼睛巡視四周,然後微笑著站起身,走過來搖晃我的雙肩,而且,在幾秒鐘內,仿佛給周圍的物體下命令。她用低沉、急促的聲音解釋她對我的期望:“聽我說,你想努力,對吧?上一次你可真傻。你知道這個時刻會多美嗎?你瞧瞧天空,瞧瞧陽光在地毯上的顏色。我剛好穿上了綠裙子,也沒有化妝,很蒼白。你往後退退,坐在陰影裡。你明白你該做什麼嗎?真是!你真傻!給我說點什麼呀!”我感到手中握著成敗的關鍵。這個瞬間有一種朦朧的含意,必須使它更精煉、更完美。某些動作必須要做,某些話必須要說。但我不堪責任的重負,瞪著眼睛什麼也看不見。我陷在安妮臆想的那套關於瞬間的禮儀中,奮力掙紮,而且揮動粗大的手臂將它們像蛛網一樣撕碎。在這種時刻,安妮恨我。當然,我要去看她。我尊重她,而且仍然全心地愛她。但願另一個男人對完美瞬間的遊戲比我靈巧,比我走運。“你這該死的頭發把什麼都破壞了,”她說,“能拿紅頭發的男人怎麼辦呢?”她微笑。我首先失去的,是對她的眼睛的記憶,後來,是對她長長的身體的記憶,我儘量長久地記住她的微笑,後來,三年前,我也失去了這個記憶。不過剛才,當我從老板娘手中接過信時,這個回憶又突然回來了,我仿佛看見安妮在微笑。我再試試回憶它,因為我需要感受安妮所勾起的全部柔情。這個柔情就在那裡,近在咫尺,它渴望誕生。然而,回憶不再來,完了。我仍然空蕩蕩、乾巴巴的。一個男人冷颼颼地走了進來。“先生、女士們好。”他沒有脫下發綠的大衣便坐了下來,兩隻大手相互搓著,手指交叉在一起。“您要點什麼?”他一驚,神色不安地說:“嗯?來點加水的比爾酒。”女侍者一動不動。她在鏡子裡的麵孔仿佛在睡覺。其實她是睜著眼睛的,隻是睜開一條縫。她一向如此,接待客人慢慢吞吞,客人點了酒菜後,她總要遐想片刻,大概從遐想中得到小小的樂趣吧。我猜她在想那瓶酒,即將從櫃台上方取下的、帶白底紅字商標的瓶子,她在想她即將倒出的濃稠的黑汁,仿佛她本人也喝。我將安妮的信塞回皮夾裡,它給了我它所能給的。我無法追溯到那個曾經拿著它,折疊它,將它裝進信封的女人。然而,用過去時來思念某人,這是不可能的。當我們相愛時,我們不讓最短的瞬間、最輕的不快脫離我們而留在後麵。聲音、氣味、日光的細微變化,還有我們相互並未道出的思想,這一切都被我們帶走,這一切都是鮮活的。我們不停地、身臨其境地為它們高興,為它們痛苦。不是回憶,是強烈熾熱的愛,沒有陰影,沒有時間距離,沒有庇護所。三年的一切都在我們眼前。正因為這個我們才分手,因為我們承擔不了這副重擔。當安妮離開我時,突然一下子,我感到這三年都塌陷在過去時裡了。我甚至沒感到痛苦,隻感到空虛。後來時間又開始流逝,空洞越來越大,再後來,在西貢,我決定返回法國,於是殘留的一切——陌生麵孔、地點、長河沿岸的碼頭——全部化為烏有,因此我的過去如今隻是一個大洞,而我的現在就是靠著櫃台遐想的黑衣女侍者和這個小個子男人。我對自己生活所知道的一切,似乎都是從書本上來的。貝拿雷斯城的宮殿、麻風病王的平台,帶有曲折高梯的爪哇寺廟,它們曾反映在我眼中,但它們留在那邊,留在原處。電車晚上從普蘭塔尼亞旅館門前駛過,車窗上並不帶走霓虹燈招牌的影像,電車燃燒片刻,然後帶著黑黑的車窗遠去。那個人一直看著我,令我生厭,他個子小小的,倒擺出一副派頭。女侍者終究去照應他了。她抬起黑黑的長臂去取飲料,然後端來瓶和杯子。“來了,先生。”“阿希爾先生。”他彬彬有禮地說。她倒飲料,沒有回答。他突然靈巧地從鼻子旁邊抽回手指,攤開兩隻手掌放在桌子上,頭朝後仰,眼睛發亮,冷冷地說:“可憐的姑娘。”女侍者嚇了一跳,我也嚇了一跳。他的表情難以捉摸,可能是吃驚,仿佛這句話不是他說的。我們三個人都局促不安。胖胖的女侍者最先恢複鎮靜。她缺乏想像力。她莊重地打量阿希爾先生,明白她隻要動一隻手就能把他從座位上提起來,扔到街上去。“我為什麼是可憐的姑娘?”他遲疑著,瞧著她,不知所措,接著便笑了。他臉上堆滿了皺紋,用手腕輕鬆地做了做手勢:“這把她惹惱了,‘可憐的姑娘’,不過就這麼說說罷了。沒有什麼意思。”她轉身回到櫃台後麵。她的確在生氣,可他還在笑。“哈哈!我不過隨口說說。真生氣?她生氣了。”他朝我這個方向說。我轉過頭去。他拿起杯子,但不想喝,驚訝而膽怯地眯著眼睛,仿佛在回憶什麼事。女侍者已經在收款處坐下了,拿起了針線活。一切重歸於平靜。但已不是原先的平靜了。下雨了,雨點輕輕敲著毛玻璃窗。如果化裝的孩子們還在街上,他們的硬紙麵具會變成軟塌塌的一團。女侍者開了燈。現在還不到兩點鐘,但天空完全黑了,所以她看不清手中的活計。柔和的燈光。人們在家裡大概也開了燈,看看書,在窗前瞧瞧天空。對他們來說……這是另一回事。他們是以另一種方式衰老的。他們生活在遺贈和禮品中間,每件家具都是紀念品。小鐘、獎章、肖像、貝殼、鎮紙、屏風、披巾。櫥櫃裡堆滿了瓶子、織物、舊衣服和報紙。他們什麼都留著。保存往昔,這是有產者的奢侈。我能在哪裡保存我的往昔呢?不能將它揣在口袋裡,必須有房子來安置它。我隻擁有自己的身體。一個孤零零的人,隻擁有自己的身體,他是無法截住回憶的,回憶從他身上穿越過去。我不該埋怨,我追求的不正是自由嗎?小個子男人坐立不安,歎了口氣。他縮在大衣裡,但有時挺直身體,露出傲慢的神氣。他也沒有往昔。要是仔細找一找,在他的表親——如今互不來往——那裡,大概能找出一張照片吧:在一個婚禮上,他戴著硬領,穿著硬胸襯衣,蓄著年輕人的粗硬髭須。至於我,大概連照片都沒留下。他仍然看著我,要和我說話了。我感到自己很僵硬。他與我彼此並無好感,但我們是同一類人,就是這樣。他像我一樣孤單,但比我更深地陷入孤獨。他大概在等待他的惡心或者什麼類似的東西。這麼說,現在有人能認出我了,對我打量一番以後心裡想:“這是我們的人。”那又怎麼樣呢?他想乾什麼?他應該知道我們誰也管不了誰。有家的人都在家裡,生活在紀念品中間,而我們在這裡,兩個沒有記憶的落魄者。如果他突然站起來,如果他對我說話,我會跳起來的。門咣當地開了。這是羅傑醫生。“大家好。”他走了進來,神態孤僻而多疑,兩條長腿在微微打顫,勉強架住他的身體。星期日我在韋茲利茲餐館常常看見他,但他不認識我。他的體格像儒安維爾的教官,胳膊和大腿一樣粗,胸圍一百一十厘米,站立不便。“冉娜,小冉娜。”他小步走到衣架前,將那頂寬寬的軟帽掛在衣鉤上。女侍者已疊好活計,無精打采、不慌不忙地走過來,將醫生從雨衣裡拽出來。“您要點什麼,大夫?”他嚴肅地端詳她。他真有一個我稱作的漂亮腦袋,一個被生活和激情磨損和耗竭的腦袋,但他了解了生活,控製了激情。“我也不知道要點什麼。”他用深沉的聲音說。他一屁股坐在我對麵的長椅上,擦擦額頭。隻要不是站著,他就感到自在。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十分威嚴,叫人害怕。“要點……要點……要點……要點……陳年蘋果燒酒吧,孩子。”女侍者一動不動地端詳這張堆滿皺紋的大臉。她在遐想。小個子男人如釋重負地抬頭微笑。的確,這位巨人使我們得到了解脫。剛才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要攫住我們。現在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因為我們麵對的是人。“怎麼,不給我拿蘋果燒酒?”女侍者驚醒過來便走開了,醫生伸開兩隻粗胳膊抓住桌子兩側。阿希爾先生異常高興,想引起醫生的注意,便搖晃著腿在長椅上跳動,但是白費力氣,他個子太小,弄不出響聲來。女侍者端來蘋果燒酒,並且向醫生揚揚頭,示意他旁邊有那位客人。羅傑醫生慢慢旋轉上身。因為他的脖子動不了。“咦,是你,老壞蛋。”他叫道,“你還活著?”他又對女侍者說:“你們接待這種人?”他瞧著小個子男人,目光凶狠。這是一種糾正謬誤的坦率目光。他解釋說:“他是個老神經病,老神經病。”他甚至懶得表明這是開玩笑。他知道老神經病不會生氣,而會微笑。果然如此,小個子謙卑地微笑了。老神經病,他這下輕鬆了,感到自己能抵禦自己。今天不會發生任何事。最奇怪的是,我也鬆了一口氣。老神經病,說得不錯,僅此而已。醫生笑了,向我投來一個邀請與會意的目光,大概是由於我的身材吧——再加上我身上那件乾淨襯衣。他想邀我加入他的玩笑。我沒有笑,沒有回答他的主動表示。於是,他一麵笑,一麵用瞳孔的可怕火光在我身上試探。我們默默地對視了幾秒鐘,他像近視眼一樣上下打量我,將我歸類。歸入神經病還是流氓?終於是他先轉過頭去。在一個沒有社會地位的孤獨者麵前稍稍退縮,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立刻就被忘在腦後。他拿起一枝煙,點燃,然後像老頭一樣一動不動,眼光無情而凝滯。漂亮的皺紋,各式各樣的;有貫穿前額的橫紋、魚尾紋、嘴巴兩側苦澀的褶紋,還有吊在下頜下麵的、繩索般的黃肉。這個人可真走運。遠遠一看見他,你就想他一定受過痛苦,他一定生活過。他配得上這張麵孔,因為他毫無差錯地留住和利用了往昔。他直截了當地將往昔製成標本,並且在女人和年輕人身上試用。阿希爾先生很快活,大概很久以來沒有這麼快活了。他讚賞地張著嘴,鼓起臉腮小口小口地喝酒汁。好吧!醫生鎮住了他。醫生沒有被這個即將發作的老神經病給嚇倒。幾句粗話刺刺他,結結實實敲他一下,事情就成了。醫生是有經驗的,他是職業經驗論者。醫生、神甫、法官、官員,他們了解人,仿佛人是由他們造的。我為阿希爾先生感到羞恥。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應該團結一致反對他們。而他卻拋棄了我,投到他們那邊去了。他真心地相信經驗,不是他的經驗,也不是我的經驗,而是羅傑醫生的經驗。剛才阿希爾先生感到自己古怪,似乎孑然一身,而現在他知道像他這樣的人還有,而且不少,因為羅傑醫生見過他們,羅傑醫生可以對阿希爾先生講述他們每個人的故事以及故事的結尾。阿希爾先生隻不過是一個案例,可以輕而易舉地被納入某些一般概念之中。我真想對他說他受騙了,被那些重要人物利用了。職業經驗論者?他們在半醒半睡的麻木狀態中熬日子,由於急躁而倉促結婚,又莫名其妙地生了孩子。他們在咖啡館、婚禮和葬禮上與彆人相遇。有時他們被卷入旋渦,奮力掙紮,但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周圍發生的一切,其開始與結束都在他們的視野以外。長長的模糊形狀、事件,從遠方來,迅速擦過他們身邊,等他們想觀看時,一切已經結束。然而,他們快到四十歲時,卻把本人可憐的固執習性和幾句格言稱為經驗,於是他們就成了自動售貨機:你往左邊那個縫裡扔兩個蘇,出來的就是銀紙包裝的小故事;你往右邊那個縫裡扔兩個蘇,出來的就是像融化的焦糖一樣粘牙的寶貴忠告。照此辦理,連我也會受到人們的邀請,他們會相互散播說我是空前絕後的大旅行家。是的,穆斯林蹲著撒尿,印度產婆用在牛糞中研碎的玻璃代替麥角堿,婆羅洲的姑娘來月經時便上屋頂待三天三夜。我在威尼斯見過小遊船上的送葬儀式,在塞維利亞見過受難周的慶典,在上阿默高也見過受難主日。當然,這一切隻是我的見識的極小部分。我可以仰靠在椅子上,樂嗬嗬地開講:“您知道吉赫拉瓦嗎,親愛的夫人?那是摩拉維亞的一座奇特的小城,一九二四年我在那裡待過……”法庭庭長見識過許多案件,聽完我的故事後會說:“多麼真實,親愛的先生,多麼有人情味。我剛工作時也見過類似的案件,那是一九○二年,我在利摩日當代理推事……”但是,我年輕時就討厭這些事。我不是出自職業經驗論者的家庭,不過業餘經驗論者也是有的:秘書、職員、商人、在咖啡館聽彆人講述的人。將近四十歲時,他們感到全身被經驗塞得滿滿的,無法排泄,幸好他們有孩子,便強迫孩子就地將經驗消化掉。他們想讓我們相信他們的往昔並未喪失,他們的回憶濃縮了,柔順地變成了智慧。馴服的往昔!可藏在衣袋裡的往昔——充滿漂亮格言的金色小書。“請相信我,我這是經驗之談,我知道一切都來自生活。”難道生活也替代他們去思想嗎?他們用舊的來解釋新的,用更舊的來解釋舊的,就像那些曆史學家說列寧是俄國的羅伯斯庇爾,說羅伯斯庇爾是法國的克倫威爾一樣,實際上,他們從來什麼也不懂……在他們的傲慢後麵,可以隱隱看出一種鬱悶和懶惰。他們看著一些現象從麵前馳過,卻連連打哈欠,認為普天之下沒有什麼新鮮事。“一個老神經病”,於是羅傑醫生便泛泛想到另一些老神經病,但卻記不起任何一位了。現在,阿希爾先生不論做什麼,都不會令我們吃驚,因為他是個老神經病!他不是老神經病,他是害怕。怕什麼呢?當你想理解一個事物時,你站到它麵前,孤立無援。世界的全部過去都將毫無用處。後來事物消失,你的理解也隨它消失。人們喜歡籠統的概念,再說,職業家,甚至業餘愛好者最後總是有理的。他們的智慧勸誡你儘量不出聲,儘量少生活,讓你自己被人遺忘。他們講的最好的故事就是冒失鬼和怪人如何受到懲罰。對,事情就是這樣,誰也不會說相反的話。阿希爾先生也許良心不安,也許在想如果當初聽了父親和姐姐的話,就不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醫生有發言權。他沒有錯過自己的生活,他使自己成為有益的人。他平靜而威嚴地矗立在這個窮途潦倒者的上方,像一塊岩石。羅傑醫生喝了他的蘋果燒酒。他那高大的身軀下沉,眼皮也重重地下垂。我第一次看見他那沒有眼睛的麵孔,真像一個硬紙麵具,就是今天商店裡賣的那種。他的兩頰有一種可怕的粉紅色……突然間,真理向我顯現:這個人很快就要死了。他肯定知道這一點,隻要照照鏡子就知道了。他一天比一天更像他將成為的屍體。這便是他們的經驗,這便是為什麼我常想他們的經驗散發一股死亡的氣息,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道防線。羅傑醫生相信經驗,他想掩飾無法容忍的現實:他是孤獨的,一無所獲,沒有過去,智力日漸衰退,身體日漸蛻化。於是他努力製造、安排、鋪墊一個小小的譫想作為補償:對自己說他在進步。他的思維有空洞嗎,腦子裡有時出現空白嗎?那是因為他的判斷力已不如青年時代敏捷。他看不懂書裡的話嗎?那是因為他現在遠離書籍。他再不能做愛了嗎?可是他曾經做過愛。而做過愛比仍在做愛要強得多,因為有了時間距離,我們就可以進行判斷、比較和思考。這張可怕的死屍麵孔無法忍受鏡中的影像,於是便極力相信自己被刻上了經驗的智慧。醫生稍稍轉過頭來,半睜開眼皮,用微紅的、發困的眼睛看著我。我對他微笑。我想用這個微笑來揭示他試圖掩飾的一切。如果他想:“這人知道我快死了!”那麼他就會醒過來。但是他的眼皮又垂下,他睡著了。我走開了,讓阿希爾先生守護著他的睡眠。雨停了,空氣溫和,美麗的黑色形象在天空裡緩緩滾動,對完美時刻來說,這是再好不過的環境了。安妮會使我們心中產生暗暗的、小小的潮汐,以配合這些形象。但是我不會利用時機。在這片未加利用的天空下,我茫然走著,平靜而空虛。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