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死亡麵具(1 / 1)

雪人 尤·奈斯博 6156 字 1天前

哈利探頭進來,卡翠娜正傾身看著計算機。“有沒有找到共同點?”“不是太多,”卡翠娜說,“所有的失蹤女性都有藍眼珠,可是容貌差異很大,她們也都有丈夫和孩子。”“我發現一個可以開始調查的地方,”哈利說,“碧蒂帶尤納斯去看的醫生在‘國王的母牛’附近,那一定是指比格迪半島的皇家莊園。你說那對雙胞胎先去看醫生,然後才去康提基號博物館,也是在比格迪半島。菲利普對那個醫生的事一無所知,但羅夫可能知道。”“我打電話問他。”“然後過來找我。”哈利回到辦公室,拿起手銬,將半邊銬在自己手腕上,半邊銬上桌腳,同時聆聽留言。蘿凱說歐雷克會帶一個朋友去荷芬穀體育場。這則留言毫無意義可言。哈利知道這是偽裝的提醒,提醒他不要忘了這件事。他從來不曾忘記過他和歐雷克的約定,但他接受蘿凱的這種小提醒,換作是彆人的話,可能會將這種提醒視為不信任的宣告。他甚至喜歡這種提醒,因為它們顯示蘿凱是什麼樣的母親,而且蘿凱很貼心地將提醒偽裝了起來,以免冒犯他。卡翠娜沒敲門,直接走了進來。“有點變態,”她看著哈利銬著的桌腳說,“可是我喜歡。”“這叫單手快速上銬,”哈利微笑著說,“我去美國學來的垃圾。”“你應該試試看新式的海亞特快速手銬,根本不用去想要從左邊還是右邊上銬,反正隻要準確地接觸到手腕,銬環一定會銬住手腕。一副手銬練完之後,可以同時練兩副,各瞄準一個手腕,這樣一次出手可以有兩次上銬的機會。”“嗯,”哈利解開手銬,“有什麼消息?”“羅夫沒聽說過她們去看醫生,也沒聽說過比格迪半島上的醫生,而且他們在貝蘭姆市有個固定求診的醫生。我可以去問那對雙胞胎,看她們記不記得醫生是誰,或者我們也可以自己打電話去比格迪半島的診所查,那裡隻有四家診所。你看。”卡翠娜在哈利桌上放了一張黃色便利貼。“他們不能透露患者姓名。”哈利說。“等雙胞胎放學我再去問。”“等一等。”哈利說,拿起電話撥打第一組電話。電話被接起,一個鼻音傳來,報出診所名稱。“請問包格希在嗎?”哈利問。沒有包格希這個人。第二組電話回答的是錄音機,同樣也是鼻音,說明診所每天隻接聽電話兩小時,目前時間已過。最後打到第四組電話,一個快活且幾乎帶著笑聲的聲音給了哈利想聽的答案。“我就是。”“哈囉,包格希小姐,我是奧斯陸警署的哈利·霍勒警監。”“出生日期是?”“春天的某一天。我打來是為了調查一件命案,你今天應該看過報紙了吧,我想知道你上星期有沒有見過希薇亞·歐德森?”電話那頭安靜了片刻。“請稍等。”她說。哈利聽見她站了起來,便靜靜等待,不久她回到電話上,“抱歉,霍勒先生,病患數據必須保密,我想警察應該知道這一點。”“我們知道,不過我沒搞錯的話,希薇亞的女兒才是病患,她本人不是。”“可是你問的問題可能會讓我們間接透露患者的身份。”“我想提醒你,我是在調查命案。”“我想提醒你,你可以拿到搜查令以後再來找我們,診所非常保護病患的數據,這和我們的工作性質有關。”“你們的工作性質?”“我們的專業領域。”“你們的專業領域是?”“整形外科和特殊手術,請參考我們的網站:。”“謝謝,不過我想我已經了解得夠多了。”“隨你怎麼說。”包格希掛上了電話。“怎麼樣?”卡翠娜問。“尤納斯和雙胞胎去看的是同一個醫生,”哈利說,靠上椅背,“這表示我們找對方向了。”哈利感覺到腎上腺素激增,每當他聞到殘暴的氣味,總會全身發顫。這陣亢奮過去後,出現的便是“大著魔”,它代表的是:愛與中毒、盲目與洞察、意義與瘋狂。警察同僚之間有時會討論查案的興奮感,但大著魔並不是興奮感,它更為特彆。哈利從未跟彆人提過著魔這件事,也沒分析過它,因為他不敢。他隻知道著魔可以幫助他、驅動他、給他注滿能量好執行獲派的工作,其餘的他一概不想知道,一點都不想。“現在呢?”卡翠娜問。哈利張開眼睛,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現在我們去逛街。”“非洲風”這家小店位於麥佑斯登區,這一區最繁忙的街道是玻克塔路,可惜非洲風位於另一條街,距離玻克塔路十四米,仍屬於外圍地帶。哈利和卡翠娜走進店內,鈴鐺響起。哈利在店裡的柔和光線中,看見顏色明亮的粗織地毯、看似紗籠的布料、繡有西非花紋的大抱枕、猶如直接從雨林裡切割出來的小咖啡桌、象征馬塞族人的瘦長木雕、許多常見的大草原動物。所謂店內光線柔和,意思就是店裡沒開幾盞燈。裡頭的擺設似乎經過仔細規劃和安排,放眼望去看不見標價,顏色互相襯托,商品成對擺設,仿佛這裡是挪亞方舟。簡而言之,這裡看起來比較像是積了灰塵的展覽廳而不像商店。大門關上,鈴聲停止,店內彌漫著一種近乎不自然的寂靜,讓人覺得踏進展覽廳的感覺更為強烈。“哈囉?”店內傳來招呼聲。哈利循聲而去,走到昏暗的後方,那裡有一隻巨大的木雕長頸鹿,一盞聚光燈打在長頸鹿身上。長頸鹿後方有個女子,背對他們站在椅子上,正要將一張露齒而笑的黑色木雕麵具掛上牆壁。“有什麼事嗎?”女子說,並未回頭。女子給人的感覺是她準備麵對意外之事,而不是迎接客人。“我們是警察。”“哦,原來如此。”女子轉過頭來,聚光燈的光線照上她的臉。哈利頓時覺得心臟停止跳動,不自禁地後退一步。那女子竟是希薇亞。“怎麼了?”女子問,眼鏡後方的眉頭皺了起來。“你……你是誰?”“我叫奧娜·派德森,”女子說,立刻明白哈利臉上為何露出惶惑的神情,“我是希薇亞的妹妹,我們是雙胞胎。”哈利一陣咳嗽。“這位是哈利·霍勒警監,”哈利聽見卡翠娜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我叫卡翠娜·布萊特,我們是來找羅夫的。”“他去殯儀館了。”奧娜頓了頓。三人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麼:隻有一顆頭要怎麼下葬?“所以你是來充當臨時代理人的?”卡翠娜開玩笑說。奧娜微微一笑:“對。”她小心翼翼從椅子上爬下來,手中依然拿著木雕麵具。“那是儀式麵具還是聖靈麵具?”卡翠娜問。“這是剛果胡圖族的聖靈麵具。”奧娜說。哈利看了看表:“他什麼時候會回來?”“我不知道。”“可以說個大概的時間嗎?”“我說過我不……”“這張麵具真漂亮,”卡翠娜插口說,“是你自己去剛果買來的對不對?”奧娜驚訝地看著卡翠娜:“你怎麼知道?”“我看你拿麵具的樣子就知道了,你懂得尊敬聖靈,沒有蓋住眼睛或嘴巴。”“你對麵具有興趣?”“可以這樣說,”卡翠娜說,伸手指向一張黑色麵具,麵具兩側垂掛著兩隻小手臂,下方懸蕩著兩條腿,臉孔是半人半獸,“那是卡貝利麵具對不對?”“對,是科特迪瓦塞努佛族的麵具。”“這是權力麵具?”卡翠娜撫摸著椰殼頂端垂落的動物毛發,那些毛發頗為僵硬油膩。“哇,你懂得真多啊!”奧娜說。“什麼是權力麵具?”哈利問。“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奧娜答道,“這類非洲麵具不隻是空洞的符號,一個人在部落裡戴上這種麵具,立刻就擁有管理和審判的權力,沒有人會質疑佩戴者的權威,也就是說麵具可以賦予權力。”“我看見門邊掛了兩個死亡麵具,”卡翠娜說,“非常漂亮。”奧娜回以微笑:“我有好幾個,是萊索托的。”“我可以看看嗎?”“當然可以,稍等一下。”奧娜離去,哈利望著卡翠娜。“我隻是覺得跟她聊聊可能會有用,”卡翠娜說,回答哈利沒問出口的問題,“看能不能查探到家庭秘密,了解嗎?”“了解,這樣的話交給你自己辦比較好。”“你還有彆的事?”“我回辦公室,如果羅夫出現的話,記得請他寫一張撤銷醫患保密協議的聲明。”哈利離開時瞥了一眼門邊的麵具,麵具以皮革製成,皮料皺縮,上頭的人類臉孔正在尖叫。他心想那應該是人造的仿製品。艾莉·基瓦勒推著推車走在ICA超級市場的貨架間,這家超市開在伍立弗運動場內,占地廣大,商品的價錢比其他超市稍貴一些,但質量較好。她不是每天都來光顧,隻有準備料理大餐時才會前來。今晚她兒子特裡夫將從美國回來,特裡夫在蒙大拿大學攻讀經濟學,目前大三,今年秋季沒有考試,因此打算回家念書,一月再回美國。安利亞下班離開教會辦公室之後,將直接開車去加勒穆恩機場接特裡夫。艾莉知道,等他們回到家,一定已經聊得不亦樂乎,聊的不外乎是釣飛魚和劃獨木舟。她俯身在冷凍櫃前,這時一個人影經過她身邊,她立刻感到一股寒意。她不必抬頭也知道那是同一個人影:當她站在生鮮櫃台旁的時候,那個人影經過她;當她站在停車場鎖車門時,也經過她。但也可能根本沒什麼,隻是她的舊情緒又浮現而已。她早已接受自己的恐懼無法完全消失,即使事情已經過了大半輩子。她前往櫃台結賬,排到最長的隊伍後麵。根據她的經驗,最長的隊伍通常是最快的,或至少她認為過去的經驗是如此,安利亞則認為她錯估了。有人走過來排在她後麵。顯然也有彆人錯估了,她心想。她沒回頭,隻是覺得後麵那人一定拿了很多冷凍食品,因為她的背後涼颼颼的。當她回過頭,後麵那人已經離去。她的眼睛想在其他隊伍中尋找那人的身影。不要又來了,她心想,不要又開始了。出了超級市場,她強迫自己慢慢朝車子走去,不要四處張望。她將東西放上車,坐上駕駛座,駕車離去。她的豐田轎車慢慢爬上長長的山坡,朝諾堡區的兩層公寓前進,這時她心裡想的是兒子特裡夫,還有一定要在他們父子倆到家前煮好晚餐。哈利在電話裡聆聽艾斯本·列思維克說話,抬頭看著已故同僚的照片。艾斯本已召集一個小組,正在電話上請哈利給他進入所有相關數據的權限。“我們的IT主管會給你密碼,”哈利說,“進入犯罪特警隊的網站之後,找一個叫作‘雪人’的檔案。”“雪人?”“總得給它個名稱吧。”“了解,謝啦,哈利。你希望我多久跟你回報一次?”“有發現再跟我說吧,還有,列思維克?”“什麼事?”“不要超越我們的職責界限。”“你們的職責是什麼?”“你們隻要專心處理線報、證人和可能是連環殺手的前科罪犯,那些工作最沉重。”哈利知道資深克裡波探員心裡會怎麼想:儘是些爛工作。艾斯本清清喉嚨:“所以我們都同意這些失蹤案之間有關聯嘍?”“我們不必同意什麼,你隻要跟隨你的直覺就好。”“好。”哈利掛上電話,看著麵前的計算機屏幕。他上了包格希給他的網站,看見裡頭有美女和長得有如模特的男子的照片,臉上和身上畫了虛線,表示他們的完美外貌如果有需要的話還是可以再做調整。伊達·費列森醫師本人在照片中微笑,樣貌跟那些男模特沒多大分彆。費列森的照片下方列出他的學曆,以及他在法國和英國修過的課程,課程名稱都很長,哈利知道這些課程在兩個月內就可以完成,但費列森還是有權利在博士頭銜外,再加上許多新的拉丁文縮寫。哈利在網絡上搜索了費列森這個人,結果出現一長串搜索結果,其中有許多是關於冰壺運動,另有一個是費列森的前雇主馬倫利斯診所的舊網站。哈利點進這個網站,在費列森的名字旁邊看見某人的名字,這時哈利心想有句話說得倒也不假:挪威是個小國家,每個人最多再通過兩個人就會碰到一個認識的人。卡翠娜走進辦公室,在哈利對麵的椅子上砰的一聲坐下,深深歎了口氣,蹺起了腿。“你認為長得漂亮的人真的比醜陋的人更在乎美麗這件事嗎?”哈利問,“所以漂亮的人才那麼迷戀自己的外表?”“我不知道,”卡翠娜說,“不過我想這裡頭有個邏輯可言。高智商的人會對智商產生癡迷,所以他們才會成立自己的團體,是不是這樣?我想每個人都會專注在他們擁有的東西上,我猜你一定對自己的調查能力感到很驕傲。”“你是說捉老鼠的基因嗎?那種與生俱來的能力?那種能把罹患心理疾病、有上癮問題、智力低於一般水平、童年遭受剝奪的程度高於一般水平的人關進牢裡的能力?”“所以我們隻是捕鼠人?”“對,這就是為什麼當這種千載難逢的案子落到我們手上,我們會這麼開心的原因,這樣我們就有機會展開大規模狩獵,去射殺獅子、大象,或他媽的恐龍。”卡翠娜並未大笑,反而嚴肅地點了點頭。“希薇亞的雙胞胎妹妹說了什麼?”“我險些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卡翠娜歎了口氣,雙手交疊,放在穿著絲襪的膝蓋上。“說來聽聽。”“呃,”卡翠娜開口說,哈利覺得卡翠娜的這聲“呃”,和他自己的十分相似。“奧娜告訴我說希薇亞跟羅夫交往的時候,他們兩人都覺得羅夫真是太幸運了,可是其他人覺得正好相反。當時羅夫剛從卑爾根的技術大學畢業,成為合格的工程師,在基瓦訥工程公司找到一份工作,也搬來了奧斯陸。希薇亞則是那種每天早上醒來都覺得自己的人生要走另外一條路的人,她在大學裡選修了很多種不同類型的課,做一份工作絕對無法超過六個月。她固執、暴躁、驕縱,公開宣布自己是社會主義者,喜歡那些鼓吹消滅自我的理想主義。她有幾個女性朋友,卻會擺布操控她們,跟她交往過的男人一陣子之後就會因為受不了而離開。她妹妹認為羅夫會那麼愛她,是因為她跟他正好相反。羅夫跟隨父親的腳步成為工程師,他的家庭相信資本主義的良善麵和中產階級的幸福。希薇亞則認為西方世界是唯物主義的,會使人類墮落,讓人類失落了真正的自己和快樂的本源,她還認為埃塞俄比亞的某個國王是救世主轉世。”“埃塞俄比亞皇帝海爾·塞拉西,”哈利說,“那是拉斯特法裡派的信仰。”“你真厲害。”“牙買加歌手鮑勃·馬利的唱片裡提到過。呃,這也許能解釋他們跟非洲的關係。”“也許吧,”卡翠娜換了個坐姿,左腿蹺上右腿,哈利的目光刻意移向彆處,“反正羅夫和希薇亞休息了一年,去西非旅行,結果這趟旅行對他們來說都是重大轉折點。羅夫發現他的天職是協助非洲重新站起來,而對於背上刺了個埃塞俄比亞國旗大刺青的希薇亞來說,她發現每個人都隻謀求自己的利益,就算在非洲也一樣。因此他們開了非洲風這家店,羅夫是為了幫助貧窮的非洲,希薇亞是認為便宜的進口商品和政府補助金可以讓錢輕鬆入袋。為了錢,有一次她從尼日利亞的拉各斯市回國時,還被海關發現她的背包裡裝滿大麻。”“果然。”“希薇亞被判刑,刑期很短,因為她提出的理由讓法官從輕量刑。她說她不知道背包裡裝的是什麼,她隻是幫住在挪威的一家尼日利亞人帶這個背包回來而已。”“嗯,還有呢?”“奧娜喜歡羅夫,認為他是個善良體貼的人,對小孩有無窮的愛,但顯然羅夫對希薇亞的一切都是盲目的。希薇亞曾兩度愛上彆的男人,還離開了羅夫和孩子,但那兩個男人最後都甩了她,羅夫也開心地迎接她回來。”“你認為希薇亞是哪一點讓羅夫如此癡迷?”卡翠娜露出一絲哀傷的微笑,凝視空中,一手撫摸裙角:“我猜是基於一種很常見的原因:沒有人能離開一個可以跟他共享美好魚水之歡的人,他可以去嘗試,但最後總會回到那個人身邊。我們都是如此簡單,不是嗎?”哈利緩緩點頭:“那些離開希薇亞而沒有回來的男人呢?”“每個男人是不一樣的,經過時間的洗禮,有些男人會對自己的表現產生焦慮。”哈利注視著卡翠娜,決定不要繼續討論這個主題。“你有沒有見到羅夫?”“有,你離開十分鐘後他就回來了,”卡翠娜說,“他的氣色看起來比上次好多了。他說他從來沒聽說過比格迪半島的那家整形診所,不過他簽了醫患保密協議的放棄書。”她將對折的放棄書放在哈利桌上。冷風吹拂著荷芬穀體育場的矮看台,哈利坐在看台上,觀看場中繞圈的溜冰民眾。歐雷克的溜冰技術比去年更加靈活敏捷,每次他的朋友要加速超越他,他都會蹲低,腳下使力,冷靜地避開。哈利打電話給艾斯本,交換彼此的進度。哈利得知碧蒂失蹤那天晚上曾有一輛深色轎車在半夜駛入賀福區,不久又從原路折返。“那天深夜出現過一輛深色轎車。”哈利複述,打了個冷戰。“對,我知道線索很有限。”艾斯本歎了口氣。哈利將手機塞回夾克口袋,發現有個影子擋住了強力照明燈的光線。“抱歉我有點遲到。”哈利抬頭望向馬地亞·路海森那張麵帶微笑的愉悅臉龐。馬地亞坐了下來:“你會從事冬季運動嗎,哈利?”哈利發現馬地亞會用一種十分直接的方式注視彆人,臉上帶著熱誠的表情,讓人覺得他說話的同時也在聆聽。“不太會,溜冰會一點,你呢?”馬地亞搖搖頭:“不過當我認為自己的畢生工作都已經完成,身體病得讓我不想再活下去的時候,我就會搭電梯到那座山上的滑雪跳台。”馬地亞用大拇指比了比肩膀後方,哈利不必回頭也知道他指的是霍爾門科倫滑雪跳台。那是奧斯陸人最鐘愛的地標,也是最糟的滑雪跳台,從奧斯陸每個角落都看得到。“然後我會往下跳,不穿滑雪板,直接從跳台上跳下去。”“真戲劇化。”馬地亞微微一笑:“四十米自由墜落,幾秒鐘就結束了。”“我想這件事應該很久以後才會發生吧。”“以我血液中的抗硬皮因子70抗體含量來說,天知道。”馬地亞冷笑道。“抗硬皮因子70抗體?”“對,抗體是個好東西,但你必須對它們的出現抱持懷疑,它們會出現一定是有原因的。”“嗯,我以為自殺對醫生來說是異端邪說。”“沒有人比醫生更了解疾病涉及的範圍了。我同意古希臘斯多亞學派哲學家芝諾的論點,他認為當死亡比生命更有吸引力的時候,就值得去自殺。他九十八歲那年大拇指脫臼,覺得心煩意亂,回家就上吊自殺了。”“那上吊就好了,乾嗎大費周章爬上霍爾門科倫滑雪跳台?”“呃,死亡應該是對生命的致敬。老實說,我喜歡自殺所吸引的公眾目光,因為我做的研究可以吸引到的目光非常少。”馬地亞發出的愉悅笑聲被冰刀迅速滑動的聲音切成碎片,“對了,抱歉,我替歐雷克買了新的高速溜冰鞋,我買了以後,蘿凱才跟我說,你打算買一雙溜冰鞋送給他當作生日禮物。”“沒關係。”“他會比較喜歡你送的,你知道的。”哈利並未接話。“我羨慕你,哈利,你可以坐在這裡看報紙、打電話、跟彆人聊天,對歐雷克而言,你隻要在這裡就夠了。每次我按照《好爸爸手冊》上說的那樣替他加油打氣,都隻是讓他覺得煩而已。你知道歐雷克每天都擦亮溜冰鞋,隻因為他知道你以前都這樣做嗎?原本他都把溜冰鞋擺在外麵的樓梯上,因為你說過冰刀應該保持冰冷,後來蘿凱才要求他把溜冰鞋收進家裡。你是他的偶像,哈利。”哈利聳聳肩,但是在內心深處——不對,用不著那麼深——他很高興聽見這些話,因為他是個善妒的混蛋,心裡想對馬地亞下個小小的詛咒,隻因馬地亞竟然想贏得歐雷克的心。馬地亞玩弄著外套紐扣:“現在這個時代離婚盛行,反而讓孩子在內心深處察覺到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一個新的父親永遠無法取代生父。”“歐雷克的生父住在俄羅斯。”哈利說。“對,可是他不存在於現實之中,”馬地亞苦笑,“他隻存在於紙上,哈利。”歐雷克迅速溜過,對他們兩人揮了揮手,馬地亞也對他揮手。“你跟一個叫伊達·費列森的醫生共事過對不對?”哈利問。馬地亞驚訝地看著哈利:“伊達,對,在馬倫利斯診所,天哪,你認識伊達?”“不認識,我在網絡上搜索他的名字,結果在一個舊網站發現馬倫利斯診所的醫師群名單,你的名字也在上麵。”“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們在馬倫利斯診所有過快樂的時光。診所創立的那個時期,大家都認為私人醫療機構可以賺大錢,後來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診所也關門了。”“你們被開除?”“我想那應該叫‘遣散’。你是伊達的病人?”“不是,他跟我在查的一件案子有關。你可以告訴我他是什麼樣的人嗎?”“伊達?”馬地亞笑說,“他可以說的事可多了,我們是同學,跟同一群朋友混在一起很多年。”“意思是說你們現在沒聯絡了?”馬地亞聳聳肩:“伊達跟我們很不一樣,我們那群朋友把醫學視為……呃,一種天職,隻有伊達不是這樣。伊達自己也直言不諱,他說他學醫是因為醫生能得到很多尊敬。反正我欣賞他的誠實。”“所以他一心一意想贏得尊敬?”“當然還有賺錢,無論是伊達選擇了整形外科,還是後來他去一家專為富豪和名流服務的診所上班,都沒有人覺得驚訝。他一向都很容易被上流社會那些人吸引,他想成為那種人,想打進他們的圈子。問題是伊達有點努力過頭,我猜那些上流人士表麵上對他微笑以對,背地裡應該會說他是個纏人的、做作的蠢貨。”“你是說他是那種為了達到目標會竭儘所能的人?”馬地亞沉思了一會兒:“伊達總是在找成名的方法,他的問題不在於他沒有精力,而在於他從未找到人生的使命。我最後一次跟他說話的時候,他聽起來很泄氣,甚至是沮喪。”“你能想象他找到一個能讓他出名的使命嗎?也許不是當醫生?”“我沒想過,但也不無可能,他並不是生來就是當醫生的料。”“怎麼說?”“就跟他仰慕成功人士、鄙視弱者一樣,他不是唯一有這種心態的人,但他是唯一一個敢大聲說出來的人。”馬地亞笑著說,“在我們的圈子裡,大家一開始都是完全的理想主義者,後來卻都把注意力放在當顧問、買新車庫和加班費上。至少伊達沒有背叛他的理想,他從一開始就是那樣了。”費列森笑著說:“馬地亞真的這樣說?我沒有背叛我的理想?”費列森的臉討人喜歡,可以說有點陰柔:眉毛很細,讓人懷疑他是否修眉;牙齒潔白整齊,讓人懷疑是不是真的。他的膚色柔和,像是上了妝,頭發濃密卷曲,健康亮麗。簡而言之,他看起來比三十七歲還要年輕。“我不知道他那樣說是什麼意思。”哈利扯了個謊。他們在一棟寬敞的白色房子裡,舒服地坐在書房的大扶手椅上,房子的建築風格是高貴的老式比格迪風格。費列森引領哈利走過兩間陰暗的大會客廳,說他的童年就是在這棟房子裡度過的,最後來到書房。書房牆上排滿了書,包括挪威作家米謝爾·芬胡斯(Mikkjel Fo/nhus)和謝爾·艾於克呂斯特(Kjell Aukrust)的作品、挪威首相埃納爾·基哈德森寫的《公會代表》,以及種類繁多的通俗文學和政治人物傳記。有個書架上全都是發黃的《讀者文摘》。哈利並未在書架上看見一九七〇年以後的作品。“哦,我知道他的意思。”費列森咯咯笑著說。哈利約略看出馬地亞說他們在馬倫利斯診所有過一段快樂時光是什麼意思,他們可能是在比賽誰笑得最多。“馬地亞是個品德高尚的家夥,應該說是個幸運的家夥才對。不對,老天,我的意思是說兩者都是。”費列森哈哈大笑,“他們都說不信上帝,但我那些敬畏上帝的同事骨子裡其實都有很多恐懼,不斷努力做好事想累積自己的功德,因為他們非常害怕下地獄被火焚燒。”“你不是嗎?”哈利問。費列森揚起一道眉型優雅的眉毛,興味盎然地看著哈利。他腳踏柔軟的淺藍色鹿皮平底鞋,沒綁鞋帶,身穿牛仔褲,白色網球衫左側繡著馬球選手標誌。哈利記不得那是什麼品牌,隻記得那個品牌總令他聯想到無趣。“警監先生,我來自一個重視實際的家庭,我父親是出租車司機,我們隻相信眼睛看得見的東西。”“嗯,出租車司機的房子還真氣派。”“我父親開了一家出租車公司,領有三張執照,不過在比格迪半島出租車司機永遠是平民。”哈利看著費列森,想辨彆他是否吃了迷幻藥什麼的。費列森以一種誇張的悠閒姿態坐在椅子上,像是要隱藏不安或亢奮。哈利打電話來說警方想問他幾個問題時,費列森幾乎是以洋溢的熱情邀請哈利來他家,當時哈利腦中就閃過這個念頭。“可是你不想開出租車,”哈利說,“你想……讓人變得更好看?”費列森微微一笑:“你可以說我在虛榮的市場裡提供服務,或是我整修人們的外表來舒緩他們內心的痛苦,哪一種都可以,我一點都不在乎。”費列森大笑,期待在哈利臉上看見震驚的表情,不料卻沒看見,於是稍微斂起笑容,“我把自己視為雕刻家,我沒有天職,我隻是喜歡改變和雕塑彆人的容貌。我向來喜歡做這件事,也很在行,而且人們會付錢給我,就是這樣而已。”“嗯。”“不過這並不代表我沒有原則,而維護病患隱私就是其中之一。”哈利默然不語。“我跟包格希談過,”費列森說,“我知道你要什麼,警監先生,我也了解這件事很嚴重,可是我幫不上忙,我曾宣誓保密,受到誓言的約束。”“你不再受到約束了。”哈利從口袋裡拿出那張對折的放棄書,放在兩人中間的桌子上,“這份放棄書上有那對雙胞胎父親的簽名,免除了你的義務。”費列森搖搖頭:“這不能改變什麼。”哈利驚訝地蹙起眉頭:“哦?”“我不能說誰來見過我或他們說過什麼話,但我可以籠統地說,那些帶著小孩來看醫生的病患都受到醫師誓言的保護,如果他們要求的話,即使是對他們的配偶也必須保密。”“希薇亞為什麼要對丈夫隱瞞說她帶雙胞胎來找你?”“我們的行為也許死板,但請你記住我們很多客戶都是名人,他們不希望受到無聊八卦和媒體的無謂騷擾。你隻要星期五晚上去藝術人之家看看就知道了,來我診所整容過的名人數不勝數,他們如果知道來診所的事泄露出去,被大眾知道,恐怕會昏倒。我們的聲譽是奠定在謹言慎行上的,隻要讓彆人知道我們沒99lib.好好保管客戶資料,診所就會受到莫大的傷害。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了解。”“我們手上有兩起命案,”哈利說,“就那麼巧,兩個被害人都來過你的診所。”“我不會證實你這個說法,不過為了減少口舌之爭,暫時先假設她們來過好了,”費列森的手在空中轉動,“可是那又怎樣?挪威人口這麼少,醫生更少。你知道挪威的人際網絡有多小嗎?她們看同一個醫生的概率不比她們搭同一輛電車的概率來得高。你有沒有在電車上遇到過朋友?”哈利想不起是否遇到過,但主要是他不常搭電車。“你要我大老遠跑來這裡,就是要跟我說你什麼都不能說?”哈利問。“抱歉,我邀請你來是因為我知道如果不找你來,我就得去警局,現在警局裡日夜都有很多記者在注意進出的人。對,我認識那些記者……”“你知道我可以申請搜查令,這樣就可以取消你的醫師誓言嗎?”“我沒意見,”費列森說,“這樣診所在道義上就不算背叛客戶,但是在那之前……”費列森在嘴巴前做了個拉拉鏈的手勢。哈利改變坐姿。他知道費列森曉得他心裡很清楚,要拿到取消醫師誓言的法院命令,即使是用於調查命案,警方也必須掌握清楚的證據,證明醫師握有的信息十分重要。但現在他們手上有什麼?正如同費列森所說,兩名被害人看同一個醫生的概率跟搭同一班電車差不多。哈利覺得有股強烈的衝動想做些什麼,也許是喝酒,也許是舉重,他想做這些事純粹是出於報複心態。他吸了口氣。“我還是必須問你,十一月二號和四號晚上你在哪裡?”“我料到你一定會這樣問,”費列森微笑說,“所以我回想過了,我在這裡跟……正好她來了。”這時一名老婦走進書房,她那頭灰褐色頭發有如老鼠毛,頭發像窗簾般垂掛在頭部周圍,踏著有如老鼠般的細碎腳步,手裡端著一個銀盤,上麵放著兩杯咖啡,杯子不祥地咯咯作響。她臉上的表情仿佛身上背著十字架,頭上戴著荊棘冠。她瞥了兒子一眼,費列森立刻跳了起來,接過銀盤。“謝了,媽。”“把鞋帶綁好,”老婦半轉過身,對著哈利,“誰要跟我說說家裡來的人是誰啊?”“媽,這位是哈利·霍勒警監,他想知道昨天和三天前我在哪裡。”哈利站起身來,伸出了手。“我當然記得,”老婦說,以順從的眼神瞥了哈利一眼,伸出布滿肝斑的手,“我們在一起看你那個鬈發朋友的談話節目,我不喜歡他說皇室的那些話,他叫什麼名字來著?”“亞菲·史德普。”費列森歎了口氣。老婦朝哈利傾過身:“那個人說挪威人應該擺脫皇室,你能想象竟然有人說出這麼可怕的事嗎?二戰時期如果沒有皇室,我們都不知道會流落到哪裡去。”“我們還是會在原來的地方,”費列森說,“很少一國之君會在戰爭時期替國家做那麼少事的。他還說君主政體受到廣大支持,就是大多數人民還相信巨人和精靈存在的最好證據。”“是不是很可怕?”“的確是。”費列森露出微笑,將一隻手放在母親肩膀上,同時看了看表。他戴的是百年靈腕表,那隻腕表戴在他細瘦的手腕上顯得大而笨重。“天啊!哈利,我要出門了,我們得快點把這杯咖啡喝完才行。”哈利搖搖頭,對費列森太太微微一笑:“我想咖啡一定很好喝,不過我可能得改天再來喝了。”費列森太太深深歎了口氣,口中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端起銀盤又拖著腳步走了。費列森和哈利來到玄關,哈利轉過身,“你剛剛說‘幸運’是什麼意思?”“什麼?”“你說馬地亞不隻是個品德高尚的家夥,而且很幸運。”“哦,那個啊!我是說他竟然替自己找到了一個女朋友,馬地亞在感情方麵弱得無可救藥,我想他女朋友一定交往過一些爛人,所以才需要一個像他那樣敬畏上帝的人。呃,彆告訴馬地亞我說過這些話,最好連提都彆提。”“對了,你知道抗硬皮因子70抗體是什麼嗎?”“那是存在於血液中的一種抗體,可能表示這個人罹患硬皮症,你有朋友罹患這種病嗎?”“我連硬皮症是什麼都不知道。”哈利明白在這種時候,自己應該放手,他希望自己放手,但是他辦不到,“馬地亞說他女朋友曾經跟一些爛人交往過?”“那是我的解讀,我們的聖人馬地亞才不會用‘爛’這個字來形容彆人呢,在他眼中,每個人都有變得更好的潛能。”費列森的笑聲在陰暗的房間裡回蕩。哈利道了謝,穿上靴子,來到外頭階梯上,轉過了身,在大門關上之際,看見費列森坐了下來,彎下腰正在綁鞋帶。回程路上,哈利打電話給麥努斯,請他利用診所網站印出費列森的照片,拿去緝毒組詢問,看有沒有臥底警察見過費列森購買迷幻藥。“在街上買?”麥努斯問道,“醫生在自己的藥櫃裡不是就有這種東西了嗎?”“對,可是現在的藥品管理法非常嚴格,醫生寧願自己去船運街跟毒販買安非他命。”哈利掛上電話,又撥回辦公室找卡翠娜。“目前沒有新發現,”她說,“我要離開辦公室了,你正要回家?”“對。”哈利遲疑片刻才說,“你認為法院裁定撤消費列森的醫師誓言,概率有多高?”“以我們手上握有的證據來說嗎?我是可以換上超短迷你裙,去法院找個血氣方剛的法官來處理這件事,不過老實說,我覺得我們根本沒有勝算。”“我也這麼認為。”哈利駕車朝畢斯雷區駛去,想起了他家被剝得光禿禿的牆壁。他看了看表,改變心意,在彼斯德拉街轉了個彎,朝警署前進。淩晨兩點,哈利再度打電話給卡翠娜,她困倦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又怎麼了?”她說。“我在辦公室,我看了一下你的發現,你說所有失蹤女性都已婚而且有小孩,我想這裡頭可能有點蹊蹺。”“什麼蹊蹺?”“不知道,我隻是需要聽自己跟彆人說出這件事,看看聽起來會不會很白癡。”“結果聽起來怎麼樣?”“很白癡,晚安。”艾莉雙眼圓睜躺在床上,身旁的安利亞發出沉重的呼吸聲,將全世界拋諸腦後。一抹月光從窗簾縫隙透入,照在牆上的十字架上,那十字架是他們去羅馬度蜜月時她買下的。是什麼吵醒了她?是不是特裡夫?他下床了?今晚的安排和晚餐如她所願,十分順利。餐桌上的她看起來十分快樂,燭光映照著她的臉龐,閃閃發光。他們同時你一言我一句地搶著說話,有好多話可以講!講最多話的是特裡夫。每當特裡夫說起蒙大拿州和他在那裡的課業及朋友,她就會保持安靜,看著這個年輕人已經成熟,變成了大人,變成了他想成為的人,開創自己的人生。這是最讓她感到高興的地方:他有選擇,可以公開自由地選擇;不像她,隻能私底下秘密地選擇。她聽見房子發出嘎吱聲,聽見牆壁彼此對話。她還聽見一種不同的聲音,一種外來的聲音,那聲音來自屋外。她起身下床,走到窗邊,將窗簾打開一道縫隙。外頭下了雪,蘋果樹仿佛穿上了毛衣,地上鋪著薄薄一層白雪,反射著月光,也突顯了院子裡每樣東西的輪廓。她的視線從柵欄門掃到車庫,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突然間她的視線停止移動。她倒吸一口涼氣,心裡既驚訝又恐懼。彆又開始了,她告訴自己。一定是特裡夫,他有時差,無法入睡,所以才跑到院子裡。腳印從柵欄門延伸到她麵前那扇窗戶的正下方,像是在薄雪上畫出一行黑點,猶如文字間的戲劇化停頓。雪地裡並沒有折返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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