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半,哈利精疲力竭,終於到家,打開家門。他脫去衣服,直接走進浴室,累得無法多想,隻是讓熱燙的水柱射在身上,麻木自己的肌膚,讓水柱按摩僵硬的肌肉,融化冰凍的身體。他們跟羅夫談過,但正式訊問要等早上才會進行。他們在蘇裡賀達村很快地挨家挨戶問過話,但其實根本沒什麼好問的。犯罪現場鑒識員和警犬仍在現場工作,他們將會工作一整晚,在證據尚未被冰雪汙染、融去或掩蓋前,他們隻有一小段時間可以工作。哈利關上蓮蓬頭。浴室裡的空氣是灰色的,充滿水氣,才擦乾鏡子,新的水氣又凝結在上麵。水氣扭曲了他的麵容,模糊了他赤裸的身體輪廓。他刷牙時電話響起:“我是哈利。”“我是黴菌清除員史督曼。”“你這麼晚還沒睡?”哈利驚訝地說。“因為我猜你應該會工作到很晚。”“哦?”“夜間新聞報道說蘇裡賀達村有個女人被殺害,我在背景看見你。黴菌分析結果出來了。”“怎麼樣?”“你家有黴菌,而且是一種饑餓的黴菌,叫雜色曲菌。”“意思是?”“意思是這種黴菌被發現的時候可能是任何顏色,除此之外,這表示我得拆掉你家更多的牆壁。”“嗯。”哈利隱約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得更有興趣、更關心,或至少問更多問題才對,但現在他實在懶得多管。“請便。”哈利掛上電話,閉上眼睛,等待鬼魂來到,等待肉眼看不見的靈體來到,他知道隻要自己不去碰酒,鬼魂就會來找他。也許這次會是個新朋友,帶著巨碩無腿的軀體,踩著笨重的腳步朝他走來,如同醜惡的、長了顆頭的保齡球。那顆頭顱上,烏鴉正在啄食黑色眼窩裡殘餘的眼珠,狐狸已經啃去了嘴唇,使得牙齒外露。很難說她會不會來,潛意識是難以預料的,如此難以預料,以至於當他睡著之後,夢見自己躺在浴缸裡,頭浸在水中,聽著氣泡低沉的咕嚕聲和女人的笑聲。生長在白色搪瓷上的海草向他伸來,仿佛白色手掌上長著綠色手指,正在找尋他的手。方形的陽光照射在幾份報紙上,報紙攤在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的辦公桌上。陽光照亮了希薇亞的微笑和幾個頭版標題,包括:“殺人砍頭”“森林中的頭顱”,還有最短可能也是最棒的:“斬首”。哈利一起床就覺得頭痛欲裂,這時他小心翼翼捧著自己的頭,心想昨晚應該乾脆喝上一杯,反正一樣會頭痛。哈利想閉上眼睛,但哈根的視線朝他直射而來。哈利看見他的嘴巴不斷地張開、變形、閉上,換言之,哈根正在說話,但哈利卻像是頻道沒有調準,對他說的話接收不良。“結論是……”哈根說,哈利知道這時必須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從現在開始,這件案子屬於最優先順序,這自然表示我們會立刻替你們的調查小組增派人手……”“我不同意,”哈利說,隻不過說了這麼幾個字,就覺得頭蓋骨快要爆炸,“我們隨時都可以調派更多人手,但現在我希望開會的時候不會再有其他人來參加,四個人就夠了。”哈根一臉愕然。通常命案調查小組會由十幾個人組成,就算是最簡單明了的命案也需要這麼多人來辦。“‘自由思考’的機製在小團體裡發揮得最好。”哈利補上一句。“自由思考?”哈根衝口而出,“那標準辦案程序呢?追蹤刑事鑒識證據、進行訊問、調查線報呢?還有數據協調呢?這整個……”哈利舉起一隻手,打斷他滔滔不絕的話語,“我就是這個意思,我不想被這些東西淹沒。”“淹沒?”哈根不可置信地瞪著哈利,“那我應該把這件案子交給會遊泳的人來辦。”哈利按摩著自己的太陽穴。哈根知道現在犯罪特警隊裡,除了哈利·霍勒警監之外,沒有其他人可以帶領這類命案的調查工作,而哈利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哈利同樣知道如果這件案子交給克裡波刑事調查部,對隊長哈根的聲望而言是莫大的損失,因此他寧可犧牲他毛茸茸的右臂,也不可能將這件案子轉交出去。哈利歎了口氣。“一般的命案調查小組都是在持續湧入的線報裡掙紮,試著浮在水麵上,這還隻是‘一般’命案。現在斬首命案已經登上了報紙頭版……”哈利搖搖頭,“民眾簡直是瘋了,昨晚新聞播出後,我們接到了上百通電話,這裡頭有說話含糊不清的酒鬼打來的,有常見的瘋子打來的,還有一些新花招,像是有人打來說這起命案已經寫在《啟示錄》裡了,諸如此類的。今天到目前為止,我們接到了兩百通電話,等到更多屍體出現,電話會更多。這樣一來,我們可能得撥出二十個人來接電話、查證線報、寫報告,調查小組的組長每天可能得花兩小時親自過濾進來的數據,花兩小時協調,花兩小時召集組員報告最新消息,回答問題,再花一個半小時編輯可以在記者會上發布的消息,記者會又得花四十五分鐘。最糟糕的是……”哈利將兩根食指貼在發疼的下巴肌肉上,沉下了臉,“……在一般命案中,我想這應該叫作妥善利用資源,因為外麵總是會有民眾知道些什麼、聽見些什麼或看見些什麼。我們必須煞費苦心把這些信息拚湊起來,看看它們會不會不可思議地協助我們破案。”“一點也沒錯,”哈根說,“這就是為什麼……”“問題是,”哈利繼續說,“這件命案不是那種類型的命案,凶手也不是那種類型的凶手。這家夥沒跟朋友吐露任何事情,也沒在命案現場附近露臉。沒有人知道有關命案的事,所以這些提供線報的電話對我們沒有幫助,反而隻會扯後腿而已。再說,現在我們發現的任何刑事鑒識線索都是凶手故意留下的,為的是要把我們弄糊塗。簡而言之,這是一場完全不同類型的遊戲。”哈根靠在椅背上,雙手五指指尖相對,沉浸在思緒中。他正在觀察哈利。他像曬太陽取暖的蜥蜴般眨了眨眼,問說:“所以你把這項調查工作看成遊戲?”哈利點點頭,不明白哈根究竟想說什麼。“哪一種遊戲?國際象棋嗎?”“呃,”哈利說,“也許是蒙住眼睛下國際象棋。”哈根點點頭:“所以你設想的這個凶手是典型的連環殺手、冷血殺人魔,他有高超的智商,傾向於找樂子、玩遊戲、尋刺激?”哈利知道哈根想說什麼了。“這個凶手正好符合你在FBI研習營學到的連環殺手特征?正好跟那次你在澳大利亞碰到的一樣?這個凶手……”隊長咂了咂嘴,仿佛正在品嘗這些字句,“……基本上足以和有你這種背景的人匹敵?”哈利歎了口氣:“長官,我不是從這個角度來看的。”“不是嗎?彆忘了我在軍校教過書,哈利。你認為當我跟那些胸懷大誌的將軍們說,軍事策略是如何改變了世界曆史的軌跡,他們心中出現了什麼夢想?你認為他們會夢想自己靜靜坐著,盼望世界和平,然後告訴子孫說他們隻是白白過了一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雄才大略嗎?他們嘴巴上也許會說想要世界和平,但他們心裡可不是這樣想的,哈利。他們夢想的是有機會可以一展所長。人類的內心都有一種‘被人需要’的強大社會驅動力,這就是為什麼五角大樓那些將軍隻要一聽見世界哪個角落有鞭炮爆炸,就開始設想最黑暗的情節。哈利,我認為你希望這件命案是特彆的,你是那麼希望的,以至於你會看見最幽深的黑暗處。”“那個雪人,長官,你還記得我拿給你看的那封信吧?”哈根歎了口氣:“我記得那個瘋子,哈利。”哈利知道現在應該讓步,提出他早已想好的妥協做法,讓哈根擁有這小小的勝利,但他卻聳聳肩,“我想讓我的調查小組保持原狀,長官。”哈根沉下臉,神情嚴峻,“我不能讓你這樣做,哈利。”“不能?”哈根直視哈利的雙眼,卻突然間眨了眨眼,眼神飄移。這不過是一刹那的事,卻已足夠。“我們還有其他考慮。”哈根說。哈利臉上維持天真的表情,實際上卻是把情況弄得越來越僵,“什麼考慮,長官?”哈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如果三個月後我們還沒抓到凶手,你認為我們得去跟誰解釋調查小組的工作優先級?是上級長官、媒體,還是政客?誰要去解釋為什麼調查小組隻有四個人,因為小團體比較適合……”哈根吐出接下來幾個字,仿佛吐出酸臭的蝦子,“……自由思考和下國際象棋?你考慮到這些了嗎,哈利?”“沒有,”哈利說,雙臂交疊胸前,“我隻想到要怎麼逮到這個家夥,沒想到如果逮不到要怎麼替自己辯解。”哈利知道這句話等於拐了個彎進行人身攻擊,但話已出口,也已擊中要害。哈根的眼睛眨了兩下,張開嘴又閉上。哈利立刻感到羞愧。他為什麼老愛挑起這種幼99csw.稚、無意義、有如對牆壁尿尿的比賽,隻為了獲得對彆人——任何人都可以——比中指的滿足感?蘿凱曾說哈利根本就希望自己天生多長一根中指,永遠豎起。“克裡波有個家夥叫艾斯本·列思維克,”哈利說,“他很擅長領導大型調查工作,我可以去跟他談,請他組織一個小組,向我彙報。我們的小組跟他們的小組可以獨立並行操作,你和署長則負責開記者會,這樣聽起來怎麼樣,長官?”哈利不必等哈根回答就知道結果如何,他已看見哈根眼中流露出感謝之意,也知道自己贏得了這次的對牆尿尿比賽。哈利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第一件事是打電話給侯勒姆。“隊長答應了,調查工作會照我說的那樣進行。半小時後來我辦公室開會,你可以打電話通知史卡勒和布萊特嗎?”哈利掛上電話,肚裡思量著哈根剛剛說的關於主戰派人士想打一場屬於自己的戰爭那番話。他拉開抽屜想找“疼立平”止痛藥,但沒找著。“除了腳印之外,我們在現場並未發現任何有關凶手的線索,假如那裡真的是犯罪現場的話。”麥努斯說,“更難以理解的是,我們竟然也沒找到關於屍體其他部分的線索,凶手切下了被害人的頭,照理說現場應該會搞得一團糟,留下證據才對,可是我們什麼都沒發現,警犬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像一個謎。”“凶手在小溪裡殺害被害人,再切下她的頭,”卡翠娜說,“她的腳印不是到溪邊就不見了嗎?這表示她跑進了小溪,避免留下腳印,但最後還是被凶手追上。”“凶手用的是什麼工具?”哈利問。“小斧頭或鋸子,不然還有什麼?”“那麼切痕附近的肌膚燒焦痕跡是什麼?”卡翠娜看著麥努斯,兩人都聳了聳肩。“好,史卡勒,你負責去查。”哈利說,“然後呢?”“然後凶手可能抬著屍體沿小溪走到馬路上,”麥努斯說。他昨晚隻睡了兩小時,毛衣也穿反了,其他人都不忍心告訴他。“我用‘可能’兩個字是因為我們在馬路上同樣什麼都沒發現。照理說馬路上應該可以發現一些什麼才對,比如說樹乾上應該會留下血跡,樹枝上應該會留下肉片或衣服碎片,可是什麼都沒有。不過我們在小溪穿過馬路下方的地方發現了凶手的腳印,路邊的雪地裡也發現可能是屍體留下的印痕,可是我的老天,警犬什麼都沒聞到,而且是尋屍犬啊!這真是個……”“謎。”哈利接口說,搓揉著自己的下巴,“站在小溪裡切下被害人的頭不是很不切實際的做法嗎?那條小溪充其量隻是一條狹窄的小水溝,連手肘都沒什麼活動空間,凶手為什麼要這樣做?”“很明顯啊,”麥努斯說,“證據都會被溪水帶走。”“不對,”哈利反駁道,“凶手留下了被害人的頭,所以他並不擔心留下線索。為什麼前往馬路的路上沒留下被害人的其他痕跡……”“屍袋!”卡翠娜說,“我剛剛在想凶手要怎麼扛著屍體在那樣的地形裡走那麼遠的路,就想到伊拉克人會把繩子綁在屍袋上,然後像背包一樣背在背後。”“嗯,”哈利說,“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尋屍犬沒在路邊聞到屍體的氣味。”“那凶手為什麼要冒險讓屍體躺在那裡?”卡翠娜問。“躺在那裡?”麥努斯反問。“屍體在雪地裡壓出了印痕,這表示凶手把屍體放在那裡,自己去開車,車子可能停在歐德森家的農莊附近,這樣至少得花半小時,你們同意嗎?”麥努斯不情不願地咕噥著:“差不多”。“屍袋是黑色的,對經過的車輛來說,看起來就跟普通的垃圾袋沒兩樣。”“根本沒人開車經過好嗎,”麥努斯說,語氣刻薄,又捂著嘴打了個哈欠,“我們已經問過住在那座森林裡的每個人了。”哈利點點頭:“羅夫·歐德森說他五點到七點之間在看店,這番說辭我們該怎麼看待?”“如果店裡沒人光顧,他的不在場證明根本一文不值。”麥努斯說。“他有可能趁雙胞胎上小提琴課的時候開車回來。”卡翠娜說。“可是他不是會殺人的那種人。”麥努斯說,靠上椅背,點了點頭,仿佛確認自己下的結論沒錯。哈利想稍微說明警察辨彆一個人是不是殺人凶手的這種能力,但這個階段是要讓每個人暢所欲言,不必擔心抵觸彆人的想法,因此作罷。根據經驗,最好的構想來自天馬行空的想象、不完整的猜測和不正確的瞬間判斷。辦公室的門打開了。“大家好!”侯勒姆高聲說,“抱歉我來遲了,我去追查凶器。”侯勒姆除下雨衣,掛在哈利的衣帽架上,那個衣帽架歪向一邊,角度頗大。侯勒姆在雨衣下穿的是粉紅色襯衫,上頭繡有黃色花紋,背後寫著字,宣稱美國鄉村歌手漢克·威廉斯尚在人間,儘管他的死亡證明書早在一九五三年冬季就已發出。侯勒姆一屁股坐在唯一空著的椅子上,看著其他人仰天沉思的麵容。“怎麼了?”侯勒姆笑問。哈利等著侯勒姆說出他最愛說的俏皮話,不一會兒就聽見侯勒姆說:“有人死啦?”“凶器,”哈利說,“說來聽聽。”侯勒姆咧嘴而笑,雙手互搓,“我想知道希薇亞脖子上的燒焦痕跡是從哪裡來的,病理學家卻沒有半點頭緒,她隻說小動脈受到燒灼,就好像進行截肢手術時,在把腿鋸下來之前,為了止血會先燒灼血管。當她講到鋸腿,我就想到一件事。你們都知道,我是在農村裡長大的……”侯勒姆傾身向前,眼睛發光,哈利覺得他像是個準備拆聖誕禮物的父親,興奮不已,因為他買了一整套火車玩具送給剛出生的兒子。“母牛生產時,如果小牛胎死腹中,屍體又過大,母牛在沒有幫助的情況下沒辦法自己用力把屍體逼出來,這時如果又加上母牛躺在地上,身體彎曲,我們要幫忙把屍體弄出來一定會傷害到母牛,因此獸醫就會使用一種鋸子。”麥努斯露出作嘔的神情。“那是一種很細而且富有彈性的鋸子,可以塞進母牛的身體,像個繩套一樣圈住小牛,然後來回拉動就能切開小牛。”侯勒姆用雙手示範,“小牛被切成兩半之後就可以把半截屍體拉出來,這樣問題通常就解決了,我是說‘通常’哦,因為鋸子在母牛體內拉動的時候,可能傷到母牛,害得母牛流血過多而死。所以幾年前有個法國農夫發明了一種實用的工具,可以解決這個問題。那種工具是圓環狀的通電細金屬絲,可以燒穿肌肉,握把是純塑料做成的,兩端連接著超細、超強韌的金屬絲,形成一個圓環,你隻要把它套在你想切斷的物體上,按下加熱按鈕,十五秒內金屬絲就會加熱到白熱化,然後再按下握把上的另一個按鈕,金屬絲就會開始收縮,切斷小牛的屍體。由於不用左右移動,切到母牛的概率就大大降低,而且如果真的切到母牛,它還有兩個優點……”“你怎麼好像是在向我們推銷這種工具啊?”麥努斯咧嘴笑說,望向哈利的眼睛,看他有什麼反應。“金屬絲溫度很高,所以完全無菌,”侯勒姆繼續說,“而且不會讓母牛感染到屍體的細菌或有毒的血液。此外,高熱可以燒灼小動脈,達到止血的功效。”“好,”哈利說,“你確定凶手用的是這種工具嗎?”“不確定,”侯勒姆說,“我要拿到一組電切環才能測試。我問過一個獸醫,他說這種電切環還沒取得挪威農糧部的核準。”他看著哈利,臉上露出深深的遺憾之情。“呃,”哈利說,“就算電切環不是凶器,至少也可以解釋凶手為什麼可以站在小溪裡把被害人的頭切下來。其他人有什麼想法嗎?”“又是法國,”卡翠娜說,“他們以前發明斷頭台,現在又發明這種東西。”麥努斯噘起嘴唇,搖搖頭,“聽起來太詭異了,再說,如果還沒取得核準,凶手要去哪裡拿到這個玩意?”“我們可以從這裡開始調查,”哈利說,“史卡勒,你可以去查查看嗎?”“我說過我不相信這種說法了。”“抱歉,我說得不夠清楚,我的意思是說:史卡勒,請你去查這條線索。關於凶器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侯勒姆?”“沒有。另外犯罪現場應該有大量血跡才對,可是我們唯一發現的血跡是農倉裡殺雞之後留下的。說到雞,雞屍溫度和室內溫度顯示那三隻雞的死亡時間大概是六點半,可是我有點不能確定,因為其中一隻的體溫比另外兩隻高一點。”“它一定是發燒了。”麥努斯笑道。“那個雪人呢?”哈利問。“冰晶每小時都會改變形狀,所以雪球上是找不到指紋的,但是冰晶很鋒利,應該可以找到肌膚碎屑才對。如果凶手戴了手套,應該也可以找到手套纖維,可是我們什麼都沒發現。”“凶手戴的是橡膠手套。”卡翠娜說。“反正雪人身上什麼線索都沒有。”侯勒姆說。“好吧,至少我們手上有顆頭。你們檢查過牙齒……?”哈利的話被侯勒姆打斷。侯勒姆直起身子,臉上露出被冒犯的神情,“你是指牙齒上留下的跡證?還有她的頭發?臉頰上是不是有指紋?還是其他鑒識員沒想到的東西?”哈利點了點頭,表示抱歉,看了看表,“史卡勒,雖然你不認為羅夫會殺人,不過還是請你去調查碧蒂·貝克失蹤的那段時間,他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事。我去找菲利普·貝克談。卡翠娜,你繼續研究失蹤案,再加上這兩件案子,比對看看有沒有共同點。”“好。”卡翠娜說。“什麼都要比對,”哈利說,“好比說死亡時間、月象盈虧、電視播什麼節目、被害人的頭發顏色、是不是去圖書館借了同一本書、是不是參加過同樣的研討會、電話號碼的總和等等,我們必須知道凶手是怎麼挑選被害人的。”“等一等,”麥努斯說,“我們已經判定這些案子之間有關聯了嗎?我們不是應該對所有可能性保持開放嗎?”“媽的你想要保持多開放是你家的事,”哈利說,站起身來,確認他的車鑰匙在口袋裡,“隻要你辦好主管交代的事就好。最後離開的人關燈。”哈利等電梯時聽見有人走近,腳步聲在他背後停了下來。“今天早上學校下課休息的時候,我去跟雙胞胎其中一個人說話。”“是嗎?”哈利轉過身來麵對卡翠娜。“我問她們星期二那天做了什麼事。”“星期二?”“碧蒂·貝克失蹤的那天。”“哦,對。”“她說她們和媽媽來奧斯陸,她會記得是因為她們看完醫生以後去康提基號博物館找玩具,然後在一個阿姨家過夜,因為媽媽去看一個女性朋友,爸爸一個人在家裡看家。”卡翠娜站得離哈利相當近,哈利聞得到她的香水味。他從來沒聞過女人用這種香水,味道是強烈的辛香調,毫無香甜的氣味可言。“嗯,你是跟雙胞胎裡的哪一個說話?”卡翠娜直視哈利的雙眼:“不知道,有差彆嗎?”哈利聽見叮的一聲,便知道電梯抵達了這層樓。尤納斯正在畫雪人,他想畫一個微笑唱歌的快樂雪人,可是怎麼都畫不好,雪人隻是在一大張白紙上睜著空洞的雙眼看著他。他置身於一間偌大的教室內,裡頭幾乎沒有聲音,隻有父親拿粉筆在黑板上寫字發出的刮擦聲、黑板偶爾會發出的碰撞聲,以及學生用圓珠筆寫字發出的窸窣聲。尤納斯不喜歡圓珠筆,用圓珠筆畫圖擦不掉,也不能改,畫了什麼永遠會留在紙上。他今早醒來以為母親回來了,一切都沒事了,趕緊跑去父母臥房,卻看見父親正在換衣服,還叫他也去換衣服,因為他今天必須跟父親一起去學校。教室的斜坡向下延伸到父親所站之處,有如劇場一般。尤納斯的父親從上課到現在一句話都沒對學生說,他和尤納斯一起踏進教室時也沒說半句話,隻對學生點了點頭,指了指要尤納斯坐的位子,直接走到黑板前就開始寫字。學生顯然很習慣這種方式,坐在位子上立刻開始抄筆記。黑板上寫的是數字、細小的文字,還有一些尤納斯不認得的奇怪符號。他父親曾跟他解釋說物理學有它自己的語言,可以用來說故事;他問說物理學可不可以拿來說冒險故事,父親笑說物理學這種語言隻能用來解釋真實的東西,不能拿來說謊。有些符號十分優雅而有趣。粉筆灰飄落在父親肩膀上,猶如一層柔細的白雪覆蓋在外套上。尤納斯看著父親的背,試著畫父親,結果畫出來的也不是快樂的雪人。突然間教室裡的聲音全都靜止下來,每支圓珠筆都停止抄寫,隻因父親手中的粉筆停止了。粉筆動也不動停在黑板上端,位置高得父親必須高高伸直手臂才能夠得到。這一幕看起來像是粉筆卡住了,父親掛在黑板上,有如炸胡狼高高掛在懸崖壁伸出的樹枝上,腳下深不見底。接著,父親的手臂開始抖動,尤納斯覺得他似乎是想要鬆動粉筆,讓粉筆再度移動,但粉筆不肯移動。一波漣漪在教室裡擴散開來,仿佛每個人都張開嘴巴,同時吸氣。父親終於移開了粉筆,走出教室,頭也不回消失在門外。爸爸要去拿更多的粉筆,尤納斯心想。周圍的學生開始說話,嗡嗡作響,聲音越來越大。他聽見兩個詞:“老婆”和“失蹤”。他看著黑板,隻見黑板幾乎被完全寫滿。父親想寫的是她死了,但粉筆隻能說實話,所以卡住了。尤納斯試著把他畫的雪人擦掉。周圍學生紛紛收拾東西,起身離開,椅子砰砰作響。一道影子落在紙上畫得不成功的雪人上,尤納斯抬起頭來。是那個警察,那個高高的、醜醜的、眼睛很溫柔的警察。“我們一起去找你爸爸好不好?”那警察說。哈利輕輕敲了敲辦公室門,門上寫著“菲利普·貝克教授”。沒人回應,他打開了門。坐在辦公桌前的男子雙手掩麵,猛然抬起頭來,說:“我說過你可以進來嗎……?”他一看見哈利就立刻住口,視線移到哈利身旁站著的小男孩上。“尤納斯!”菲利普說,語氣介於迷惑與斥責之間,眼眶泛紅,“我不是叫你安靜地坐在那裡嗎?”“是我帶他過來的。”哈利說。“哦?”菲利普看了看表,站了起來。“你的學生都離開了。”哈利說。“是嗎?”菲利普坐回椅子上,“我……我隻是想讓他們休息一下而已。”“我剛剛也在教室裡。”哈利說。“是嗎?為什麼……?”“每個人偶爾都需要休息一下,我們能談一談嗎?”“我不想讓他去上學,”菲利普說。他先將尤納斯安置在咖啡室裡,吩咐尤納斯乖乖坐在那裡等,“很多人喜歡亂問問題,胡亂猜測,我就是不喜歡那樣。呃,我想你應該了解。”“我了解,”哈利拿出一包煙,以詢問的眼神看了菲利普一眼,菲利普堅定地搖搖頭,他隻好把煙放回去。“比你在黑板上寫的那些容易了解多了。”“那是量子物理學。”“聽起來很怪異。”“原子的世界是很怪異的。”“怎麼說?”“它打破了最基本的物理法則,比如說一樣東西不可能同時存在於兩個地方。丹麥物理學家尼爾斯·玻爾說過,如果你沒有被量子物理學深深撼動,那你就是還不了解它。”“但是你了解?”“我不了解——你瘋了嗎?量子物理學是完全混亂的,不過比起這種混亂,我還比較喜歡量子物理學的混亂。”“哪種混亂?”菲利普歎了口氣:“我們這一代把自己變成了兒童的仆人和秘書,碧蒂恐怕也是這樣,有那麼多的待辦事項、生日、最愛的食物、足球賽,都快把我搞瘋了。今天有一家比格迪半島的診所打電話來,說尤納斯約了診卻沒去。下午他還要去上訓練課,天知道是在什麼地方,而且他這一代完全不知道搭公交車是什麼。”“尤納斯哪裡不舒服?”哈利拿出筆記本,他從沒在這本筆記本上寫過一個字,但根據經驗,拿著筆記本可以讓訊問對象比較專心。“沒有,我想應該隻是定期檢查吧。”菲利普揮了揮手,像是想打發這件事,“我想你來找我是因為彆的事情吧?”“對,”哈利說,“我想知道你昨天下午和晚上在哪裡。”“什麼?”“隻是例行公事而已,貝克。”“這跟那個……那個……有關嗎?”菲利普朝一疊文件上的《每日新聞報》點了點頭。“不知道,”哈利說,“請你回答我的問題。”“你在發什麼神經啊?”哈利看了看表,並不回答。菲利普呻吟一聲:“好吧,反正我想幫你這個忙。昨天晚上我坐在這裡寫一篇關於氫元素波長的文章,我想發表這篇文章。”“有沒有同事可以替你做證?”“挪威的研究工作之所以替世界貢獻得那麼少,就是因為自鳴得意的挪威學術界常常被懶惰所支配,所以跟往常一樣,這裡隻有我一個人。”“尤納斯呢?”“他在家裡自己做了東西吃,坐著看電視,等我回家。”“你幾點到家的?”“應該是九點出頭吧。”“嗯。”哈利假裝寫筆記,“你有沒有查看過碧蒂的東西?”“有。”“有什麼發現嗎?”菲利普伸出一根手指撫摸嘴角,搖了搖頭。哈利直視菲利普,並不說話,發揮靜默的威力,但菲利普言儘於此。“謝謝你的協助,”哈利說,將筆記本塞進夾克口袋,站了起來,“我去跟尤納斯說他可以進來了。”“等一下再叫他吧。”哈利在咖啡室裡找到坐在桌前的尤納斯,他正在畫畫,嘴裡吐出舌尖。哈利站在尤納斯身旁,低頭看著畫紙,隻見紙上畫了兩個歪歪斜斜的圓圈。“雪人。”“對,”尤納斯說,抬頭望向哈利,“你怎麼看出來的?”“尤納斯,為什麼你媽媽要帶你去看醫生?”“我不知道。”尤納斯畫上雪人的頭。“那個醫生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那家診所在哪裡?”“我不能跟彆人說,連爸爸也不能說。”尤納斯俯身在畫紙上,替雪人畫上頭發,長長的頭發。“我是警察,尤納斯,我正在想辦法找你媽媽。”鉛筆畫得越來越用力,頭發描得越來越黑。“我不知道那個地方叫什麼名字。”“你記得那附近有什麼東西嗎?”“國王的母牛。”“國王的母牛?”尤納斯點了點頭,“坐在窗戶裡的阿姨叫包格希,她給我一根棒棒糖,因為我讓她用針筒給我抽血。”“你現在想畫什麼呢?”哈利問。“沒什麼。”尤納斯說,專心畫著睫毛。菲利普站在窗邊看著哈利穿過停車場,他沉浸在思緒中,手掌啪的一聲合上一本黑色小筆記本。他心中納悶,不知道哈利是否相信他假裝不知道有警察來上他的課?是否相信他說昨晚他一個人在這裡寫文章?是否相信他在碧蒂的東西裡什麼也沒發現?這本黑色筆記本是在碧蒂的抽屜裡找到的,她甚至沒設法將筆記本藏起來,至於裡頭寫的東西……他差點笑了出來,碧蒂這個白癡竟然以為騙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