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很棒?”歐雷克激動的聲音蓋過了烤肉店裡肥肉嗞嗞作響的聲音,這家店裡擠滿了人,幾乎都是去奧斯陸光譜劇院看完演唱會的觀眾。哈利對歐雷克點了點頭。歐雷克穿著連帽上衣,身上依然都是汗,身體依然隨著節奏舞動。他隨口說出滑結樂團的團員姓名,甚至連哈利都沒聽過這些名字,因為滑結樂團的CD後來不再注明團員的個人資料,MOJO或Uncut這類的音樂雜誌也不會用這種方式去介紹樂團。哈利點了漢堡,看了看表。蘿凱說她十點就會到門外。哈利又看向歐雷克,他正兀自說個不停。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這個小男孩是什麼時候長到十一歲,並決定喜歡這種述說各種死亡階段、疏離、冷漠和毀滅的音樂的?也許這應該令哈利擔心,但他並不憂慮。這隻是一個起點,一種必須被滿足的好奇心,小男孩必須試穿過這些衣服才知道是否合身。還有其他事物會出現在他生命中,好的事物,壞的事物。“你也喜歡這場演唱會對不對,哈利?”哈利點點頭。他不忍心告訴歐雷克這場演唱會對他來說有點掃興,他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也許今晚不走運吧。他們一走進光譜劇場的觀眾中,他就感覺到那種通常是伴隨酒醉而來的偏執,隻是過去這一年來他在清醒時也會感受到這種偏執。他並未投入高亢的情緒,反而感覺自己被人監視,於是他站在原地掃視觀眾,細看周圍由一張張麵孔築起的人牆。“滑結樂團最棒了,”歐雷克說,“那些麵具酷斃了,尤其是那個有細長鼻子的,看起來好像……好像那個……”哈利漫不經心地聆聽歐雷克說話,心中盼望蘿凱快點來到。烤肉店裡的空氣突然變得沉重而窒悶,猶如一層薄薄的油脂鋪在肌膚和嘴巴上。他試著不去想他腦子裡即將出現的念頭,但那個念頭已在轉角,即將冒出。那是想來一杯的念頭。“印第安死亡麵具。”一個女性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還有,超級殺手樂團唱得比滑結樂團好。”哈利驚詫不已,轉過頭去。“滑結樂團會擺很多姿勢不是嗎?”她繼續說,“都隻是些二手的概念和空洞的姿態罷了。”她身穿合身的亮麵黑色外套,長及腳踝,扣子扣到領口,外套之下隻看見一雙黑色靴子,臉龐蒼白,眼睛上了妝。“真不敢相信,”哈利說,“你竟然喜歡那種音樂。”卡翠娜·布萊特微微一笑:“我會說正好相反。”她並未繼續解釋這句話的意思,對櫃台裡的男子做了個手勢,表示她要法耶牌礦泉水。“超級殺手樂團爛透了。”歐雷克喃喃低語。卡翠娜轉頭望向歐雷克說:“你一定是歐雷克。”“對。”歐雷克慍怒地說,拉了拉自己的軍褲,表現得像是既開心又不高興受到一位成熟女子的注意。“你怎知?”卡翠娜微笑說:“‘你怎知?’你住在霍爾門科倫山,不是應該說‘你怎麼知道?’這是不是哈利教你的壞習慣?”歐雷克頓時漲紅了臉。卡翠娜靜靜地笑了笑,拍拍歐雷克的肩膀:“抱歉,我隻是好奇而已。”歐雷克滿臉通紅,將他的眼白襯得格外閃亮。“我也覺得好奇,”哈利說,將漢堡遞給歐雷克,“布萊特,既然你有時間來看演唱會,應該是已經找到我要你找的模式了吧?”哈利看著卡翠娜,眼神露出警告之意,意思是說:不要逗弄歐雷克。“我有一些發現,”卡翠娜說,旋開法耶牌礦泉水的瓶蓋,“可是你很忙,可以明天再說。”“我也沒那麼忙。”哈利說,已忘了那層油脂和窒息之感。“這是機密要事,這裡人又這麼多,”卡翠娜說,“不過我可以小聲跟你說幾個關鍵詞。”卡翠娜倚身靠向哈利,哈利在烤肉味之外聞到卡翠娜身上近乎陽剛的香水味,耳際感受到她的溫暖氣息。“有一輛銀色的福斯帕薩特停在外麵人行道上,裡頭坐著一個女人一直在看你,我想她應該是歐雷克的母親吧……”哈利吃了一驚,挺直身子,朝大窗戶外停著的車子望去,隻見蘿凱按下了車窗,正凝視著他們。“不要弄臟車子哦。”蘿凱說,歐雷克手上拿著漢堡跳上後座。哈利站在開著的車窗旁。蘿凱身穿素雅的淺藍色毛衣。哈利對那件毛衣十分熟悉,熟知那件毛衣的味道,熟知他的手掌和臉頰貼在那件毛衣上的感覺。“演唱會好看嗎?”蘿凱問。“你問歐雷克。”“到底是什麼樣的樂團啊?”蘿凱看著後視鏡中的歐雷克,“外麵那些人的穿著都怪怪的。”“那個樂團都唱很安靜的歌,像是愛啊什麼的。”歐雷克說,趁母親的眼神離開後視鏡,迅速對哈利眨了眨眼。“謝謝你,哈利。”蘿凱說。“我很樂意,小心開車。”“裡麵那個女人是誰?”“是同事,新來的。”“哦?看起來你們好像已經很熟了。”“怎麼說?”“你……”蘿凱突然住口,緩緩搖頭,笑了幾聲,笑聲發自喉嚨深處,低沉而開朗,同時又充滿自信且無憂無慮,這笑聲曾令哈利墜入愛河。“抱歉,哈利,晚安囉。”車窗升了起來,銀色帕薩特緩緩駛離人行道。哈利沿著布魯街步行,兩旁都是酒吧,開著的店門傳出熱鬨的音樂聲,令他覺得像是在接受夾道鞭笞的酷刑。他考慮是否要去泰迪輕酒吧坐坐,但心裡明白這不是個好主意,於是決定繼續往前走。“咖啡?”櫃台裡的男性酒保不可置信地又問了一次。泰迪輕酒吧的點唱機正在播放約翰尼·卡什的歌,哈利的一根手指撫過上唇。“你有更好的建議嗎?”哈利聽見這句話從自己嘴裡冒了出來,既熟悉又陌生。“這個嘛,”酒保說,用手撥弄他油亮的頭發,“咖啡機做出來的咖啡不是很新鮮,要不要來一杯剛從桶子裡倒出來的啤酒啊?”約翰尼·卡什正在高唱關於上帝、受洗和新的承諾。“好。”哈利說。櫃台裡的酒保咧嘴而笑。這時哈利發覺口袋裡的手機發出振動,立刻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像是一直在期待這通電話似的。電話是麥努斯打來的。“剛剛我們接到失蹤報案,這案子符合各項特征,失蹤的是一個已婚女性,有小孩,幾小時前她的丈夫和孩子回到家,卻發現她不在。他們住在離蘇裡賀達村有段距離的森林裡,沒有鄰居見到她,家裡沒有車,所以她不可能跑去彆的地方,因為丈夫把車開走了,而且小徑上也沒有腳印。”“腳印?”“那邊的山上還在下雪。”一杯啤酒砰的一聲放在哈利麵前。“哈利?你還在嗎?”“我還在,我在思考。”“思考什麼?”“那裡有雪人嗎?”“什麼?”“雪人。”“我怎麼知道?”“去看看就知道了,你馬上開車來主街的甘納洛斯購物中心外麵載我。”“不能明天再去嗎,哈利?我今天晚上排了一些節目,這個女人又隻是失蹤而已,沒什麼好急的。”哈利看著啤酒泡沫滿溢出來,像蛇一般沿著啤酒杯外緣盤繞而下。“基本上……”哈利說:“這件事急得很。”約翰尼·卡什的歌聲逐漸淡去,一個肩寬膀圓的身影走出大門,酒保驚訝地看著吧台上動也沒動的啤酒和一張五十克朗紙鈔。“希薇亞不可能就這樣離開的。”羅夫·歐德森說。羅夫很瘦,換句話說,他簡直是皮包骨,身上穿一件法蘭絨襯衫,扣子扣到領口,領口上冒出枯瘦的脖子。他的頭讓哈利聯想到涉水的長腿水鳥。他的一雙手十分窄小,從袖子裡突出來,長長的手指骨瘦如柴,不斷地卷曲、扭轉、絞擰,右手指甲被銼得又長又尖,有如爪子。他的眼睛大得很不自然,臉上戴著一副樸素的鋼質圓框眼鏡,鏡片頗厚,這種眼鏡在七十年代的激進分子間廣受歡迎。他家中牆上貼了一張芥末黃的海報,裡頭是印第安人扛著一條蟒蛇。哈利認出那張海報是加拿大歌手約尼·米切爾的唱片封麵,屬於嬉皮石器時代。海報旁掛著一張墨西哥女畫家弗麗達·卡洛著名的自畫像複刻板海報。一個受苦的女人,哈利心想。那是一張女人挑選的海報。地板鋪的是未經加工的鬆木,屋裡的光線來自老式石蠟燈和褐色陶土燈,燈具看起來似乎是自製的。牆角倚著一把尼龍弦吉他,哈利心想那應該是羅夫的指甲之所以銼成那樣的原因。“你說‘她不可能就這樣離開’是什麼意思?”哈利問。羅夫在麵前的客廳桌子上放了一張妻子和十歲雙胞胎女兒歐嘉與埃瑪的合照。希薇亞有一雙睡眼惺忪的大眼睛,像是戴了一輩子的眼鏡,卻突然決定改戴隱形眼鏡或去做激光手術。那對雙胞胎有媽媽的眼睛。“她要離開一定會說一聲,”羅夫說,“或是留個話。一定是出事了。”羅夫雖然陷入絕望,聲音卻依然柔和。他從褲子口袋裡拿出一條手帕,捂在臉上。他的臉又窄又蒼白,鼻子顯得異常地大。他擤了擤鼻子,發出一聲有如小喇叭般的響亮聲音。麥努斯從門外探進頭來:“警犬隊來了,他們帶了一隻尋屍犬來。”“那就開始吧,”哈利說,“你跟鄰居都談過了嗎?”“對,沒有線索。”麥努斯關上了門,哈利看見羅夫的眼睛在眼鏡後頭睜得更大了。“尋屍犬?”“大家都習慣這樣叫啦。”哈利說,暗暗記住必須提醒麥努斯多注意自己的說話方式。“你們也用尋屍犬來找活人?”羅夫的口氣近乎哀求。“當然囉。”哈利扯了個謊,沒告訴羅夫說尋屍犬是用來嗅出屍體位置的,它們不會被用來尋找毒品、失物或活人,隻專門用來尋找死人,不找彆的。“所以你今天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四點的時候,”哈利說,低頭看著筆記本,“那時候你跟女兒去鎮上,你們是去鎮上做什麼呢?”“我去看店,女兒去上小提琴課。”“看店?”“我們在奧斯陸的麥佑斯登區開了一家小店,專賣非洲手工製品,像是藝術品、家具、衣服之類的,直接從藝術家那裡進口,也開給他們很好的價錢。店裡的生意通常是希薇亞在照顧,但每星期四店裡開得比較晚,所以她會開車回家,換我和女兒過去,我去看店,女兒去巴拉特·杜音樂學院上課,從五點上到七點,然後我再載女兒回家。今天我們是七點出頭到家的。”“嗯,在店裡工作的還有誰?”“沒有彆人了。”“這表示每星期四你們的店都會休息一下,大概一小時?”羅夫微微苦笑:“隻是個非常小的店,沒什麼客人,老實說幾乎要一直到聖誕拍賣才會有客人。”“那怎麼……?”“挪威政府跟第三世界國家簽有貿易協議,所以北美空防司令部會補助我們的小店和供貨商,”羅夫輕咳一聲,“這個協議傳達的信息,比金錢和短期利益還要來得重要不是嗎?”哈利點點頭,但他想的不是開發補助金和挪威及非洲之間的產銷互惠貿易協議,而是奧斯陸和此處森林的駕車往返時間。雙胞胎正在廚房裡吃夜宵,廚房傳出收音機的聲音。哈利在這間屋子裡並未看見電視。“謝謝,我們會儘快找到她。”哈利站了起來,走到屋外。院子裡停了三輛車,其中一輛是侯勒姆的沃爾沃亞馬遜,車身重新上過黑色烤漆,車頂和後車廂漆上了賽車方格條紋。哈利抬頭仰望清澈的星空,蒼穹下是森林空地上的這座小農莊。哈利吸了口氣,空氣中有雲杉的氣味和木材的煙味,耳中可以聽見森林邊緣傳來狗的喘息聲,以及警員表示鼓勵的高喊。哈利繞著弧線,朝農倉走去。他們設定了弧形的行走路線,以免破壞線索。農倉的門開著,裡頭傳出說話聲。他蹲下身來,就著外頭的燈光細看雪中的腳印,再站起來,倚在門邊,掏出一包煙。“看起來像是命案現場,”哈利說,“有血跡、屍體和翻倒的家具。”侯勒姆和麥努斯停止交談,轉過頭來,順著哈利的視線望去。農倉十分寬敞,橫梁上垂落一條電線,末端是個燈泡,農倉裡的光線便來自於這個燈泡。農倉一側放著車床,車床後方是塊工具板,上頭掛著各式工具,有錘子、鋸子、鉗子、鑽子,但不見電子器具。另一側架設了鐵絲網,裡頭養雞,有些雞棲息在牆架上,有些在麥稈上伸出僵直的雙腳昂首闊步。農倉中央未經加工的灰色裸木地板上血跡斑斑,躺著三具無頭屍體。哈利在嘴裡塞了一根煙,卻不點燃,小心翼翼避免踏上血跡,在砧板旁蹲了下來,檢視雞頭。他按亮鋼筆形手電筒,光線照射在黯淡的黑色眼睛上。他先拿起半根白色羽毛,這根羽毛的邊緣似乎被燒焦成黑色,接著仔細查看雞頸的光滑切痕。血液已凝固,呈現黑色。他知道事情進行得很快,不會超過半小時。“有沒有發現有趣的東西?”侯勒姆問。“侯勒姆,我的腦部受到職業傷害,正在分析雞的屍體。”麥努斯大笑,在空中比出報紙頭條:“巫毒教區發生殘暴命案,現場發現三具雞屍,哈利·霍勒受命偵查。”“我沒發現的比較有趣。”哈利說。侯勒姆揚起雙眉,環視四周,緩緩點頭。麥努斯疑惑地看著他們:“沒發現什麼?”“凶器。”哈利說。“應該是小斧頭,”哈利說,“殺雞通常會用小斧頭。”麥努斯吸了吸鼻涕:“如果殺雞的是女性,一定會把小斧頭放回原位,這些農夫都很注重整潔的。”“我同意,”哈利說,聆聽雞群的咯咯叫聲,聲音似乎是從四麵八方傳來,“這就是有趣之處,砧板翻倒,雞屍散落一地,小斧頭又不在原位。”“原位?”麥努斯望向侯勒姆,眼珠滴溜溜地轉。“史卡勒,你要不要多留意一下?”哈利說,並不移動。麥努斯依然望著侯勒姆,侯勒姆朝車床後方的工具板點了點頭。“媽的!”麥努斯說。工具板上掛著的錘子和生鏽鋸子之間有個空位,正符合小斧頭的形狀。門外傳來狗的吠聲和悲嗥聲,接著是警察呼喝聲,這次警察不是出聲鼓勵。哈利揉揉下巴:“我們查過了整間農倉,目前為止現場看起來像是希薇亞殺雞殺到一半就帶著小斧頭離開。侯勒姆,你能量一量這些雞屍的體溫,推測死亡時間嗎?”“好。”“為什麼?”麥努斯說。“我想知道希薇亞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哈利說,“侯勒姆,你在外麵的腳印上有沒有發現任何線索?”鑒識員侯勒姆搖搖頭:“那些腳印被踐踏得太厲害了,我需要更多燈光。我發現了一些羅夫的腳印,還有其他人走進農倉的腳印,可是沒發現離開農倉的腳印,說不定希薇亞是被抬出農倉的?”“嗯,那抬他的人應該會留下更深的腳印才對。可惜沒有人踩到雞血。”哈利望向燈泡光線照射不到的昏暗牆壁。院子裡傳來狗可憐的哀鳴聲和警察的怒罵聲。“史卡勒,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哈利說。麥努斯走出農倉。哈利按亮手電筒,走到牆邊,沿著未上漆的壁板伸手摸。“那是……?”侯勒姆說,猛然住口。哈利的靴子踢上牆壁,發出一記悶響。一片星空展露在他們眼前。“是後門。”哈利說,望向黑黝黝的森林,雲杉林的輪廓在遠方城鎮的昏黃燈光襯托下依稀可見。他拿手電筒照向雪地,立刻找到了足跡。“兩個人。”哈利說。“是那隻尋屍犬,”麥努斯回到農倉,說,“它不肯移動。”“不肯移動?”哈利照亮足跡,白雪反射光線,但足跡一直延伸到森林裡的黑暗處。“警犬隊員說他搞不懂,那隻狗看起來好像嚇壞了,反正它不肯走進森林。”“可能它聞到了狐狸的氣味,”侯勒姆說,“這片森林裡有很多狐狸。”“狐狸?”麥努斯哼了一聲,“那麼大一隻狗不可能會怕狐狸吧。”“說不定它從來沒見過狐狸,”哈利說,“不過它知道它聞到了肉食動物的氣味。害怕未知是很合理的,不害怕未知的狗一定不會長壽。”哈利感覺自己心跳加速,而他知道原因,原因就是這片森林、這片漆黑。這種恐懼是非理性的,這種恐懼必須被克服。“這裡必須被視為犯罪現場,等候進一步指示,”哈利說,“去乾活吧,我來追蹤這些腳印,看它們通到哪裡。”“好。”哈利先吞了口口水,才踏出後門。都已經三十多年了,但他依然汗毛直豎。秋季假日,哈利會去奶奶位於翁達斯涅鎮的家裡住,奶奶那座農莊位於山邊,旁邊就是壯麗的隆斯塔山。當時十歲的哈利走進森林,找尋爺爺在找的那隻母牛,他想比爺爺更早找到那隻母牛,想比任何人都更早找到,所以他如同瘋子般奮力奔跑,越過山丘,山丘上長滿柔軟的藍莓樹叢和古怪扭曲的矮樺樹。眼前的小徑出現又消失,他隱約聽見森林裡傳來鈴鐺聲,便朝聲音傳來的方向一條直線奔去。鈴鐺聲又出現了,這次比較靠右。他躍過小溪,低身穿過樹枝,奔越濕地,腳下靴子踩得嘎吱作響。一朵雨雲朝他飄來,他可以看見雨雲落下毛毛細雨,構成一道雨幕,灑落在陡峭的山腰上。雨很小,所以他並未注意黑暗正悄悄降臨:黑暗從濕地裡溜了出來,緩緩爬入森林,宛如黑色顏料從山腰的陰影裡倒了出來,凝聚在山穀底端。他抬頭望向盤旋高空的大鳥,那高度令他目眩,還可以看見大鳥後方的大山。突然間他的靴子被絆住,雙手無處可抓,麵朝下撲跌而去。他眼前陷入一片漆黑,鼻子嘴巴充滿濕地、死亡、腐壞和黑暗的味道。他撲倒在地時,嘗到了幾秒鐘黑暗的味道。他醒來時,發現所有光線都已熄滅,頭上的山脈靜靜矗立,沉重而莊嚴,低語著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說著他早已不知身在何處。他沒發現自己掉了一隻靴子,站了起來,拔腿狂奔。照理說他應該很快就會看見他認得的景致,但地貌似乎著了魔,岩石變成了動物的頭,從地麵生長出來;樹叢變成了手指,抓搔他的雙腿;矮樺樹變成了巫婆,弓背大笑,替他指路,指向這裡或那裡,指向回家的路或通往地獄的路,指向通往奶奶家的路或通往深淵的路。大人跟他提過深淵,說深淵是個無底沼澤,牛、人或整輛貨車一掉進去就會消失,再也回不來。哈利蹣跚地踏進廚房時,天色幾乎全黑。奶奶一把將他抱住,說他爸爸、他爺爺和附近農莊的大人都出去找他了,他跑哪裡去了?他說他在森林裡。但他怎麼沒聽見他們的呼喊聲?他們一直在高喊“哈利”,奶奶也聽見他們一直在高喊“哈利”。他不記得那晚的事了,但很久之後,有人告訴他說,他坐在火爐前的木箱上,冷得直發抖,眼望遠方,臉上掛著淡漠的表情,回答說:“我以為呼喊我的不是他們。”“不然是誰?”“彆人。奶奶,你知道黑暗是有味道的嗎?”哈利才往森林裡走了幾米,就遭受到濃烈且幾乎不自然的寂靜的襲擊。他將手電筒壓低,照亮前方地麵,因為每當他把光線指向森林,就會看見樹林間有黑影奔來竄去,仿佛黑暗中神經過敏的精靈。他在黑暗中被光芒所形成的泡泡所包覆與隔離,但這並未給他帶來安全感,恰好相反,他知道自己是森林中最明顯的移動物體,令他覺得赤裸且脆弱。樹枝刷過他的麵頰,猶如盲人用手指辨彆陌生人。足跡一直通到小溪旁,潺潺溪水聲淹沒了他急促的呼吸聲。其中一道足跡消失了,另一道沿著低地跟在小溪旁邊。哈利繼續往前走。小溪彎彎曲曲,但他不擔心失去方向,他隻要跟著足跡走就好。一隻距離他很近的貓頭鷹突然發出忠告的咕咕聲。他的腕表表盤發出綠色光芒,顯示他已步行超過十五分鐘。該往回走了,應該回去派遣搜索小組,穿上適當的鞋子,攜帶適當的配備,牽一隻不怕狐狸的警犬。哈利的心臟突然停了一下。那隻貓頭鷹倏地掃過他的臉頰,無聲無息,迅捷無比,以至於他什麼都沒看見,但空氣的流動泄露了它的蹤跡。哈利聽見貓頭鷹在雪地裡振翅,又聽見小型齧齒目動物發出慘叫,成了貓頭鷹的晚餐。哈利緩緩吐出憋在肺裡的空氣,最後一次將光線照向前方森林,然後轉身,才跨出一步,又停下腳步。他想再踏出一步、兩步,離開這裡,但還是做了他該做的事。他將光線照向後方。又出現了。那是光線折射,閃閃發亮,蒼鬱的森林深處不應該出現這種反光現象才對。他走近了些,又往後看了看,試著把這個地方記在腦海裡。此處距離小溪大約十五米。他蹲下身來,看見突出雪麵的隻有鋼材,但他不必撥開冰雪也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一把小斧頭。小斧頭在殺雞之後應該留有血跡,但他看見上頭已無血跡。小斧頭周圍並無腳印。哈利用手電筒照射四周,看見幾米遠的雪地上有一根被砍斷的樹枝。一定有人用極大的力氣將小斧頭扔到這裡。這時哈利身上又出現了一種感覺,這種感覺今晚稍早在光譜劇場也出現過,那是一種被監視的感覺。他本能地按熄手電筒,黑暗立刻如棉被般裹住了他。他屏住氣息,側耳凝聽。不行,他心想,不能讓它得逞。邪惡沒有實體,它不能占據你;正好相反,邪惡是一種不存在,是善的不存在。在這裡,你恐懼的隻有你自己。哈利按亮手電筒,指向空地。是她。她直挺挺地站在樹林之間,動也不動,眼望著他,眨也不眨,那雙眼睛就和照片裡一樣惺忪。哈利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她穿了一身白衣,宛如新娘,站立在森林深處的聖壇之上。手電筒的光線照得她閃爍光芒。哈利吸了口氣,打個冷戰,從夾克口袋裡掏出手機。鈴聲響了兩次,侯勒姆就接了起來。“封鎖這整個地區,”哈利說,隻覺得喉嚨乾澀,“請求警力支持。”“發生了什麼事?”“這裡有個雪人。”“所以呢?”哈利說明原因。“最後那句話我沒聽清楚,”侯勒姆拉高嗓門說,“這裡信號不好……”“雪人的頭,”哈利又說了一次,“是希薇亞的。”電話那頭默不作聲。哈利對侯勒姆說,跟著腳印走來就找得到,然後掛上電話。他蹲伏在樹邊,將扣子扣到領口,按熄手電筒,節省電力,等待支持來到,心想自己幾乎遺忘了這種味道,黑暗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