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差幾分鐘到十點的時候,法庭裡擠滿了記者,我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準備傳喚辯護方最後一個證人出庭。與此同時,公訴人也站起身來,他腳上那雙與西裝相配的皮鞋擦得鋥亮。我看了他一眼,想知道接下來他要乾什麼;儘管當庭發言是起立的惟一理由,可他卻沒有絲毫打算開口的意思。“尊敬的法官大人,”我一邊說話,一邊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哈裡伯頓,“辯護方傳奧古斯托·馬歇爾出庭。”我剛一喊出州長的名字,哈裡伯頓就抬眼朝法官席看去。“尊敬的法官大人,我有義務告知法庭,安托內利先生將要傳喚的證人此刻不能到庭。”“你碰巧對我的證人了解得比我還要多,這是怎麼回事兒呢?”我問道。哈裡伯頓拒絕看我,他自顧自地繼續向法官陳述。“今天上午早些時候,我從州長辦公室得到通知,說州長由於立法方麵的一個緊急情況而無法離開薩卡拉曼多。”“他是我的證人,而且他已經收到了法庭的傳票!”我朝哈裡伯頓喊道。這還是無濟於事。他對待我的那種態度,仿佛我是人群中某個煽動鬨事的家夥,一個最好不予理睬的微不足道的討厭鬼。“看起來,”他接著說道,“州長最早也要到下周一才能出庭。他要我為這件事可能導致的種種不便,向法庭轉達他的歉意。”湯普生隻想知道一件事,而這件事和州長的缺席可能會影響到審判沒有絲毫關聯。“也許你可以解釋一下,哈裡伯頓先生,得到通知的為什麼是你,而不是本法庭?”“被告律師也一無所知。”我低聲嘟噥道,但聲音足以讓哈裡伯頓聽到。就像那些人發現自己得到了某個權貴名流的信任之後經常表現出來的那樣,地區檢察官的舉止行為,甚至某種程度上他的外表,都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他輕鬆自信,行動更加流暢,聲音益發低沉,遠不像先前那麼焦躁。他完全鎮定下來,顯出一副重要人物的派頭。“法官大人,州長的法律顧問認為,對於一個證人來說——不論這個證人是誰——試圖直接同法庭接觸都是不合適的。因此,他們轉而同我的辦公室取得了聯係。我懇請法庭相信這是惟一的原因,”他說這番話時帶著一種慷慨的神情,就像是一個得到禮物的人對沒得到禮物的人慷慨給予一樣。哈裡伯頓屈尊轉過頭來,迅速地瞥了我一眼,然後又轉向湯普生。“州長辦公室在這之前儘力考慮出了一個雙方都可以接受的方式,以便於州長為此事提供證詞;但辯護律師除了堅持要證人親自出庭以外,拒絕了其他任何方法。”我氣得發狂,而且不想掩飾。我揮舞著雙手表示抗議。“州長——總統——走廊儘頭的看門人:證人就是證人,法庭傳票就是法庭傳票。這是審判一起謀殺訴訟,法官大人。這場審判和我的當事人生死攸關,而曾經發誓主持正義的公訴人卻想要討論什麼方便的話題,還有什麼我傳喚的一個證人是否喜歡我要求他本人到庭的事實:是的,我要他本人站在這兒,讓陪審團看到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而不是一卷在他一百英裡以外的辦公室裡拍好的錄像帶!”我開始報複哈裡伯頓。“如果你想和陪審團以及媒體鬨著玩——如果你要在這兒,在這個開放的公共法庭上,麗不是在本該討論好這個問題的會議室裡……”我又想起了什麼,那更讓我氣得發狂。“你在今早開庭前就知道此事,那你為什麼不向陪審團和傳媒解釋一下你沒有把此事告訴我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你為什麼沒先把此事通告法庭?”哈裡伯頓盯著我,輕蔑而又嘲諷地露齒一笑。“哈裡伯頓先生,你想讓陪審團認為我是在無理取鬨嗎?一你為什麼不把事實告訴他們:除了發傳票讓州長出庭作證外我彆無選擇,因為他永遠也不會答應和我進行一次談話?你為什麼不把這些告訴他們呢?”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他會馬上反駁我。他的確想那麼做——從他的眼神裡我能看得出——但他及時控製住了自己。我感到手腕被壓了一下。哈邁爾正抬頭看著我,我這才意識到不知不覺中我的右手已經攥成了一個拳頭。“尊敬的法官大人,”哈裡伯頓說道,他的聲音充滿理性,“或許我們還是應該在會議室討論這件事。”湯普生法官合攏了手掌,環顧著法庭四周,他那複仇的眼睛裡閃過一道不悅的神色。“那麼一切都彆進行了,怎麼樣?除了這個,”他說著垂下目光,盯著哈裡伯頓的眼睛,“還有什麼彆的好談呢?”他猛地把頭轉到另一邊,徑直注視著我。“你打算怎麼進行,安托內利先生?我個人的意見是,”他沒有停頓,繼續說道,“除非你還要傳喚其他證人,否則我們不妨周一上午開庭再議。這一點是基於公訴人的陳述——我可以向你保證,哈裡伯頓先生,”他說著瞥了我一跟,眼睛裡滿是威脅的神情,“法庭根據你的陳述決定——證人將如期出庭。我看不到還有什麼其他事情我們要做,你說呢?”隱藏在他話語之問的奧妙,除了熟諳錯綜複雜的法律程序的人是不會注意到的;他的話既是一個問題,而且,如果我有足夠的智慧去領悟的話。它也可以是一個回答。他暗示的問題在於我是否想讓他作出裁決,這些裁決中甚至可以包括以不按法庭傳喚到庭的罪名逮捕州長;而那個回答,在他說的話和說話的方式中都有所暗示,那就是彆提出要求,因為如果我要求他作出裁決的話,他就不會那樣做了。“我同意,尊敬的法官大人,”我回答道,竭力掩飾著發生的這些事使我內心感受到的苦澀。哈邁爾給人們留下了好印象。這一點我很有把握。陪審團喜歡他並且願意相信他。如果允許對某件簡單明了的事物直呼其名的話,那麼策略就簡單了。被告否認了指控。而下一個證人緊跟著出庭,會進一步證明另有人——其他很多人——從傑裡米的死中得到的好處比那個偷包賊要多。可是現在,隨著審判在本周剩下的時間裡被擱置下來,哈邁爾的證詞積聚起來的好勢頭將開始消散。今天是星期三,等到下周一,當州長最終出庭作證的時候,他將從哈邁爾堅持不懈的否認所營造出的陰影下擺脫出來。州長倒不一定早就想到了這一點,但公訴人會想到的。到此刻為止,我已經開始懷疑和本案有關的一切,我不準備僅憑表麵現象就接受任何事物。那樣的話,我就不會對有人為州長作出蔑視法庭的決定而感到驚訝,如果為他出這個主意的不是公訴人,那就是彆的什麼人,某個與審判結果有著更多直接利害關係的人。與此同時,我不得不承認自己也產生了某種解脫的感覺:直到下周伊始我才必須回到法庭。這就像一個不期而至的假期。走出法庭的那一刻,我就感到那種緊張狀態開始鬆弛下來。自從審判開始以來,我第一次開始感覺到沒有任何壓力。那天下午我出了城,直到周一早上重新開庭時我才回去。我並沒走遠,隻是跨過大橋到了索薩利托。在那裡,我住在瑪麗薩建在山上的棕色木瓦房裡,耐心地哄她和我長談,聽她用我以前不曾聽過的方式談論事情。她談論什麼並不重要:即使她的談話並沒有實質的內容,我也會非常高興地傾聽。僅僅是那種聲音,她那富有異國情調的、像是從濕潤的溫室裡傳出來的聲音,就足以令我沉醉。有時候,在傍晚的靜謐裡,當我倆單獨坐在後甲板上俯視海灣的時候,她的聲音似乎是一陣風在拐角處的某個地方沙沙作響,你能感覺得到,但也許一點也聽不到。“有時候,”瑪麗薩站在欄杆旁邊,向外眺望著那些揚著白帆的小船從藍灰色的水麵上滑過,“你會以為一切都是顛倒的,帆船就是散在天空中的雲。”我在躺椅上伸直了腿,然後抬起頭來。她感覺到我正注視著她,有一點不好意思地轉過頭來。“怎麼了?”我問她,“你在想什麼?”“我在想我們昨晚一直在談論的話題:阿莉婭和傑裡米·富勒頓——那天晚上他們一定談過什麼,就是他被殺的那天晚上。無論他們彼此說了些什麼,我想一定會比她在法庭上說的有趣得多,也會更令人吃驚,至少對她而言。”“更令人吃驚?還有什麼比她在法庭上說的更令人吃驚:他要離開他的妻子同她結婚,因為她懷了他的孩子?”她慢慢地閹上黑色的長睫毛,又突然張開:她的眼神開始閃爍著光彩。“如果你不知道他不能生育,她的話就不會令人吃驚。當你考慮他倆是什麼人——或是每一位從未見過他倆當中任何一個的人考慮他們是誰的時候,她的話就根本不會讓人吃驚,”她臉上掛著可愛的笑容,接著說道,“傑裡米是一位將會成為總統的美國參議員,聰慧漂亮的阿莉婭有一個有錢有勢的父親;像他們那樣的人做出任何事情都會得到諒解,如果他們為愛而違背習俗,那麼他們的罪過也是個人隱私。他們不僅會得到寬恕,還會因為在某些方麵和我們這些人如此接近而受到讚許:不好也不壞。我想,這證明了我們是多麼的民主:丈夫為了另一個女人而離開妻子,這再也不會引起任何人過多的關注,不是嗎?”她說這番話時沒有絲毫痛苦,儘管她曾經曆過同樣的事;或許是因為她沒有夾雜個人感情,這倒使我想起了另外某個人。我很驚訝我以前沒有想到過這件事。“如果富勒頓離開妻子同阿莉婭結婚,那就同奧古斯托·馬歇爾的行為毫無二致了。他同妻子離婚,娶了一位紳士的女兒;這位先生有能力為他的事業提供最大幫助,後來事實也正是如此。”瑪麗薩將頭發拂到肩後。“掌握權力的男人,同時擁有財富和影響力的女人,他們是在彼此利用,”她總結著我努力想要得出的相似點。她看了我一眼,那神情像是在告訴我就現狀而言那隻是出於利益。“傑裡米和他不同,”她繼續說著,視線又遊移到那些疾馳在銀光閃爍的海灣中的帆船上。“奧古斯托·馬歇爾一直屬於貪得無厭的那一類人:他們擁有一切,卻總是索要更多;擁有財富的想要得到權力,麗擁有權力的又想攫取金錢。傑裡米卻不像他們那樣;甚至在他似乎兩樣兼得時,他仍然是個局外人。他會一直做一個局外人。”她轉過身來,黑色的大眼睛裡充滿著思索的神情,好像在邀請我分享她的想法。她把頭稍側向一邊,停頓了一會兒,聞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想你一定知道。在那方麵你有點像他:一個永遠的局外人,無論你偶爾發現自己身居什麼社會、什麼團體裡,你都是一個陌生人。”她揚起頭直視著我,嘴角蕩漾著一個微笑,是出自同情還是取笑,我也說不清楚。“在某種程度上,這很讓人羨慕。事情總是從外麵看時顯得更好。想像一下,在一個寒冬的夜晚,你在一家酒店的外麵,透過結冰的玻璃窗向裡張望,看到那些營養充足的人正在吃著、歡笑著,享受著如此美好的時光;你從來沒有過片刻的懷疑——你又冷又餓,以至於沒法去懷疑什麼——不會去想到所有你看到的這些人不過是在走著毫無意義的生活的過場;也不會揣想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都希望自己能在彆的更好的地方,有一些人則希望從頭再來,讓自己成為彆的什麼人。”她半是尷尬地對我微笑著,為她剛才說話時洋溢的激情而有些不好意思。“你寧願自己就是那個饑寒交迫、貧窮不幸的人嗎?”我問她,人們傾向於把他們從未經曆過的生活想像得很浪漫,我對此很感興趣。“我想我會樂意這樣考慮的,”瑪麗薩坦率地承認。“對我來說,事情都來得太容易,一切都是為我準備好的。我擁有很好的父母,而且自己也不是沒有頭腦。我輕鬆地完成了學業,不費勁兒地交到很多朋友——這些都來得太容易了。我變成了一個淺嘗輒止的人,害怕在任何事情上付出努力——不是因為可能會失敗,而是因為沒有任何理由值得我去嘗試。我已經擁有一切,還有什麼值得我為之作出犧牲呢?當物質上的欲隸已經不再存在時,除了找尋那種感覺——認為自己正在完成某些值得努力的事情——之外,你還會夢想什麼呢?我漂浮在生活的表層,總是更有興趣說一些顯露才智的話,而不是做一些重要的事情。每個人都喜歡過我,”說著,她忍不住輕聲笑了出來。“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在我了解了富勒頓的一切之後,仍然情不自禁……我說不清楚——準確地說,不是崇拜,但是在某種程度上我欽佩他能做到的那些事。他是一個局外人、一個陌生人,但他改變了每個人考慮事物的九*九*藏*書*網方法。他使自己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角色。他做的是自己想要去做的事,而另外那些強有力的、野心勃勃的人——所有那些功成名就的大人物們——他們做的都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他與奧古斯托·馬歇爾那種人沒有絲毫相同之處。如果說還有某個人和他有點兒相似的話,那就是勞倫斯·戈德曼,”瑪麗薩機敏地看了我一眼,又加上一句,“他們倆對於自己的出身和過去的經曆都表現得很虛偽。”“而且他們倆都絕頂聰明,”我強調了這一點。瑪麗薩晃晃腦袋,豐滿的嘴上浮現出溫暖的笑容。“精明,無情,富有魅力。絕頂聰明嗎?不,我不認為他們倆當中哪一個是絕頂聰明的。”我認為她的看法錨了——至少是對富勒頓。我提醒她,富勒頓的妻子對我說過他是如何博覽群書,還有他那種引用名人名言的方式——總是抱怨他的演講撰稿人替他寫了那些話——他引用那些名言來說某些嚴肅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使他的聽眾們相信他們和他一樣嚴肅。“我不知道梅雷迪思·富勒頓說她丈夫博覽群書時腦子裡是怎麼想的,但我懷疑傑裡米·富勒頓的大腦接受過比偶爾在周末讀讀《巴雷特引言錄》還要嚴格的訓練。那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讀的最糟糕的東西。它的確能在一定程度上開闊人的視野,”瑪麗薩的眼睛在笑,“而且,在那些從不讀書也很少從電視機前抬起頭來的人中間,你或許還能得到學識淵博的名聲。“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傑裡米·富勒頓沒有什麼學問。你看不出他是那種渴望獨處思考解決什麼難題的人。他沒有那種智慧;但他具備更有價值也更實用的東西。他有能力把握住事物的閃光點,哪怕對其隻是一知半解;他有能力捕捉到其他人的思路並把它全部實現。他也可以做其他事情:他能夠運用恰當的詞語、習慣的說法去闡明某種思想,連最早為這種理念苦苦思索的人也會立刻相信,富勒頓表達的確實正是他一直竭力想要說出來的意思。傑裡米·富勒頓是個賊,他讓你覺得他把剛從你那裡偷走的東西又當作禮物送給了你。”最後一縷陽光溫柔地閃爍著,把她一側的臉龐映照成金黃色。她把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垂下了眼簾。無論她在思考什麼,我知道那一定不是關於傑裡米·富勒頓、奧古斯托·馬歇爾,或是任何一個在這次審判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人。她在想和我們倆有關的事。她臉上帶著一種冷淡而謹慎的表情抬起眼睛,等待著我說點什麼。“我喜歡待在這兒——和你在一起,”說著,我一擺腿,在躺椅邊上坐起身來。“我喜歡你留在這兒,”她答道,似乎還在期待著什麼。一陣短暫的、令人局促的沉默,直到那一刻,她終於問出我們差不多一直在儘力回避的問題:“等審判結束以後,你有什麼打算?”我仍然在竭力回避,不是因為我不想和她交流,而是因為我對自己想要說的話很沒有把握,甚至無法確定該從何處說起。“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沒有被乾掉的話?”一絲不悅的神色,讓她的眼光暗淡了下來。“你情願讓我認為你是個懦夫,是不是?為什麼?那樣你就可以用偶然的勇敢行為讓我驚訝嗎?你不害怕那些人,不管他們是誰你都不怕。我想,你害怕我更甚於那些人。”“害怕你?”我坐直身子反問道,心裡不隻是一點兒吃驚。透過她的眼睛,我看到了她的心靈深處,看到了一種隱秘的親切感,雖然它缺乏激情的強度,這種親密感產生了一種驚訝,我不能確定我以前是否知道這一點。“害怕傷害我,”瑪麗薩輕柔地低聲說道。她的手輕輕地觸摸到我的臉頰,慢慢地滑動著手指,停在我的嘴邊。“不要害怕,”她的微笑裡充滿了信任,“我願意你去做你認為正確的事。”她的眼睛開始漾動著光彩,手從我的臉上拿開。“太晚了,”說著,她羞澀地笑了一下,“我得去準備一下了。”她拉開玻璃拉門,走了進去。“我們預定了座位——記得嗎?”她在客廳中央踮起腳轉了一圈。“你當然不記得。今天下午我自己預定的。關於索薩利托你要了解的事情當中,一件是我們這裡有一家餐廳,開餐廳的人是一家妓院的老板娘;而另一件就是這家餐廳原先就是一家妓院。那就是我們今晚要去的地方,不過不用擔心,”她又說了一句,狡黠地露齒一笑,“今晚你隻需要給晚餐付費。”我伸出手想拉住她,可她飛快地搖搖頭,從我身邊逃開了。她的腳步跳躍在微微發光的硬木地板上,走了三步之後,她停了下來。“我給你買了一些東西,放在桌上的CD唱機旁邊,是莫紮特的小提琴協奏曲,伊薩克·帕爾曼演奏的,”她抬起下巴,眼睛閃著光。“我喜歡莫紮特勝過貝多芬,而比起貝多芬之後的音樂,我更欣賞貝多芬。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莫紮特的音樂充滿了輕快和明淨,而貝多芬則充滿激情,至於20世紀的音樂簡直就是充滿噪音。我想,如果你稍加留意,就會發現在其他方麵也存在著同樣的螺旋形下降,”她說著,消失在大廳儘頭。我們一起去吃晚飯,然後回來,夜裡做愛,早晨睡到很晚。接下來的兩個晚上我們都是這樣度過的。我們談論著我們生活中發生過的事情,還有那些發生在我們最了解的人身上的事情。我們談論所有的事情,但是我們再也沒有談起以後可能發生的的事情,審判結束之後,會沒有任何事情讓我留在這兒,除了一點:我是多麼喜歡和她在一起,又是多麼想留下來。她待在家裡,我也完全足不出戶,就這樣直到周六我才離開,因為幾周前我就答應過鮑比,要和他一起去加利福尼亞大學看一場橄欖球比賽。我出門時瑪麗薩和我吻彆,就在那一瞬間,我產生了一種陌生卻又很愜意的感覺,我想那一定像是一位幸福的已婚男士的感覺。那是一次返校節,加州大學隊迎戰南科羅拉多大學隊。鮑比擔心我們會趕不上開局。他在門口一交上票,就開始沿著陡峭的水泥台階往運動場後麵的位置跑去。天氣炎熱而乾燥。我們的座位在球場上方的高處,運動場恰好在那兒繞著終點區彎進來,等我們找到座位時兩支球隊已經列隊準備開球了。我還在喘著粗氣,這時鮑比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看那個小夥子,”當球穿過底線五碼遠時,他對我說。那是加州大學隊的球員,是他抱住球雙膝跪倒,打出了一個持球觸地99lib.。裁判吹響了哨子,拿起球,輕快地走向二十碼線。“你看到了嗎?”鮑比問我。什麼也沒發生。開球一方沒得到好處。那是一個持球觸地。加州大學隊會控製住二十碼線。“那是我大學二年級的第三場比賽。那時大一的學生是不能參賽的。我是一個替補中衛,也是開球後回球位置的後援。熱身時我前麵的那個家夥,一個叫查理什麼的大三學生拉傷了肌肉。他不能上場了。事情發生得多有趣啊。如果沒有出現那個情況——如果他能參賽——我或許就不能打滿全年了。我們擲硬幣贏了,所以我們選了先接球。那時我們就是和南科羅拉多大學隊比賽,就像今天一樣;隻是那時南科羅拉多大學隊才是了不起的,而我們卻不是強隊。我們選了先接球,我就站在後麵,在那兒,就是在那個孩子站的地方——體育場的同一個終點——等待著球從空中落下來。好像這球永遠都落不下來了,我記得當時我以為對方已經把球踢過了體育場的圍牆。我在底線的五碼處接到了球。我一刻也沒遲疑,一抱住球我就飛奔出去。“我知道我要一路跑下去,一百零五碼。我知道我要得分了。不僅如此,我還知道我至少有三種得分的路線。我能看到整個情形呈現在我麵前,如同在你麵前的地上展開了一幅地圖。”鮑比給我描述著他行動的每個部分:他移動的方式,換位的方式,怎樣急忙返回,站什麼樣的角度,以及每一次當對方球員想要阻止他時他是怎樣反擊的。我覺得就像是在聽他給一個盲人描述當時發生的一切。他沒有遺漏任何細節。真是令人吃驚。他有時連一周前剛看過的電影情節都記不清,而他自己也承認,他差點因為考試不及格而從法學院退學。就是因為他很難記住以前讀過的東西;但是一說到這件在大學時代無人企及的事情時,他就像我遇到的其他任何人一樣,記憶力好得近乎完美。他認為這不足為怪。“世界上最聾的人也能告訴你他遭遇了一起什麼樣的車禍。你能記住親身經曆的事情。”我也讚同,不過僅就這一點而言。“因為當事情發生在你身上時,你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那一點上了。”“當然,”他表示認同,“就像你在審判中表現的那樣。”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對正在進行的工作還不夠全神貫注。是鮑比、瑪麗薩讓我分心——那種情況通常並不存在——呢,還是——儘管我不願意承認——,如果我堅持為打贏官司而儘力做好一切的話,就會麵臨死亡的威脅或是什麼更糟的事情,這種威脅讓我心有旁騖;還有些什麼事情是我疏忽和遺漏的,這塊疑團我仍然沒有找到答案。我知道它在那兒,它就在我的眼前,但是我仍然看不到它。比賽結束了,我們排著隊走出體育場。這時,鮑比朝看台下的一個地方點了點頭,人群正向那兒聚集。那是主隊的更衣室。“過去他們就站在附近,像那樣等著我出來,”他說著。眼裡閃過一絲懷舊的神色。“我們站在裡麵,贏球時就慶賀勝利,和記者們談談我們是怎麼贏的。我們對任何事情都沒有過絲毫的疑問:我們是誰,我們是乾什麼的。你會脫下隊服,解開夾板,摘掉護墊——把它們全都扔在更衣室你的存衣櫃下的地板上,撕掉腳踝上的繃帶,赤身裸體地走進浴室。你會在那裡待很長時間,水擊打著你的後背,大笑著談論比賽,稍稍為自己的表現吹吹牛。然後,你穿上乾淨的襯衫,套上熨燙得很好的褲子,再蹬上你最好的棕色休閒鞋,走到外麵的人群中,在那裡,有你的女朋友——學校裡最漂亮的女孩兒——正在等你,一切都如你所願,你的腦袋裡從未想過將來的一切會跟現在有什麼不同。你那麼年輕,而且你會永遠年輕,所有事情都總是水到渠成。我們離開體育場,以為自己獲得了智慧而益發神采奕奕,卻不知已經籠罩在對已經結束的輝煌的懷舊中。於是,我們在一片慢慢散去的讚美聲中,趕赴一個又一個聚會,我們是從來不會考慮是誰還在那間邋遢昏暗的更衣室,撿起我們扔下的東西,並在我們走後把一切都打掃乾淨。”我們走出了體育場,隨著散開的人群挪動到大學街的中段。鮑比掉過頭來,為了剛好能看到我的眼睛。“我對列文說過的話是當真的:他得到的比我好。我希望他相信我的話。”在傍晚橙黃色的、讓人亦喜亦憂的光線裡,我們沉默著走了幾分鐘,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那逝去的青春,那些我們希望能去改變卻知道永遠無法改變的事情。“阿爾伯特給法學院捐助了一筆基金,以列尼的名字設立了一個教席。我想那是件好事,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