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遺產 D·W·巴法 5251 字 2天前

對為數不多的那些持高度保守政見的人來說,如果他們的年紀足夠老,就會依然記得:希拉姆·格林是加利福尼亞曾經有過的惟一一位真正的州長。格林行使否決權的次數比曆史上任何一位州長都頻繁,更難得的是他利用州長的這項權力,使那些能創造財富的有錢人免受更高賦稅的困擾,同時使公共財富不會流入那些不該受到賑濟的窮人的腰包。隻是因為他的一些密友和最信賴的顧問牽扯進了一係列不幸的醜聞,他才沒能在選舉中贏得第二個任期。這位前州長幾乎每天都待在辦公室裡,那是一座塗著白色水泥外牆的小樓,紅瓦砌成的屋頂積滿了灰塵,它所在的那條街離威爾郡林陰大道不過一個街區,街道兩邊樹立著一排排的棕櫚樹。失去州長職位後,希拉姆·格林本可以加入洛杉磯十二家更大的律師事務所的任何一家,但是,與為自己賺錢相比,替彆人賺錢他就更沒興趣了。他從不操心那一類事情。還是同一批曾在他的政治生涯中給予經濟支持的朋友,在貝弗利山莊為他買下了一處他喜歡的房子,並且安排好一切,讓他成為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而大家都清楚,他永遠也不必在那家事務所裡操持法律事務。在那扇漆成黑色的門上,鑲嵌著一塊鋥亮的黃銅谘詢牌,上麵排列著一串名字:馬丁、希弗金、湯姆裡森和格林。不過,來見格林的人沒有一個是來尋求法律谘詢的。我搭乘早班飛機從舊金山趕到洛杉磯,提前幾分鐘到了他的辦公地點。等候室裡沒有彆人,在那扇滑動玻璃窗後麵。本該坐著接待員的那張桌子旁空無一人。兩張米色的沙發麵對麵地擺在一塊手工編織的東方地毯上,沒被地毯遮住的部分硬木地麵泛著自然木質的光澤。在一張玻璃咖啡桌上,十二本雜誌被一絲不苟地整理成極為平行的兩個豎排。如果隨手拿起一本翻閱,因此而打亂了它們的順序,那簡直就像是一種惡意的行為。稍遠些的那麵牆上掛著一幅水彩畫,它被鑲嵌在精美的鍍金畫框裡,我信步走到它跟前,更近距離地研究著。“這是我妻子最喜歡的畫,”一個聲音愉快地說道。希拉姆·格林的手輕輕地放在我的胳膊上。“很抱歉讓你在這兒等我。”我轉過身去,和他握了握手。他的個子比我高,不是高很多,大約一英寸左右,不過對一位已經八十多歲的老人來說,這個身高真是令人吃驚。他年輕時一定超過六英尺高。“我很高興你能來這兒,”聽他說話的口氣,好像這次見麵是他的主意似的。“讓我帶你四處看看。”我很快就發現,他很樂意帶著初次來訪的客人四處參觀他的辦公室,顯然沒有幾件事能讓這位老人如此喜歡。他的照片到處都是:通向房子中心的走廊的牆上、閱覽室裡、會議室裡、複印室裡、咖啡間裡,在每一個角落和縫隙裡,都能看到他的照片;那些黑白照片描繪了近五十年甚至更長時間裡加利福尼亞的政治史,見證了美國乃至整個世界在這一時期裡的一些事件。這一切仿佛在說,近半個世紀以來所發生的重大事件沒有一件不曾在某個方麵與無所不在的希拉姆·格林有所關聯。在一幅加框的照片裡,他正在和貝利·高德沃特(美國共和黨參議員,1964年曾與林登·約翰遜競逐共和黨總統候選人資格。)握手;而緊挨著這張,在另一張照片裡,他在和理查德·尼克鬆握手;再過去一張,是和羅納德·裡根;稍遠一點兒的一張上,則是和喬治·布什。照片裡那些名人的臉各不相同,但是在每一張照片上名人旁邊的那張臉總是同一個人;有時稍稍年輕些,有時略微年長些,有時穿著一套黑西裝,有時則換成一套淺色的;但是那張麵孔卻是不變的,帶著同樣的表情,年複一年,仿佛他畢生的時間,或許比一生都長的時間,都被用來盯著照相機的鏡頭,像施催眠術一般將一個個瞬間變成不朽,在那些瞬間裡,一切事物都凝固成永遠不變的一幅畫麵,攝影師的整卷膠片都隻有這惟一的一幅畫麵。我走在格林的身邊,聽著他絮絮不休的獨自,邊走邊觀察著他的腦袋。幾縷稀疏的灰白頭發從他飽滿的前額上直梳到腦後,它們上下來回地擺動著,就像一隻烏鴉正在頗有章法地啄食著一條試圖躲藏的昆蟲。“尼克鬆很有才華,”他衝一張照片點點頭,給我解釋道。那張照片是在尼克鬆年輕時拍下的,那時他正在和電影演員麥維·道格拉斯的妻子海倫·格哈甘·道格拉斯一起競選參議員。“很有才華,”格林又重複了一遍,仿佛他和尼克鬆有過親密的交往。“可是,他永遠搞不清做參議員和當總統的區彆。”不管是出於遺憾,還是因為彆的什麼,格林搖了搖頭,似乎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近乎於玷汙了尼克鬆的名譽。“沒有風度。當你開始認真考慮這個問題時,你會發覺他一點兒風度也沒有,”他說著,頭搖得更厲害以示強調。我們還沒走兩步,他又停下來,指給我看另一張照片:照片裡的他,正在和風度翩翩的羅納德·裡根握手。“裡根很有風度,”他觀察著,臉上的微笑裡透著精明。他停了下來,好讓我細細地回味一下,剛剛他對這兩位共和黨總統所作的對比,他們倆都是加利福尼亞人,一個從總統職位上被趕下台來,另一個很久以前就退休了。他豎起手指,看著我的眼睛。“但是他沒有才華,”聽他的口氣,似乎在告訴我一個很少與彆人分享的秘密,“甚至不夠謹慎。”格林聳了聳肩膀。“我們沒有這樣一個人,能同時具備尼克鬆的頭腦和裡根的舉止,這太糟糕了。好吧,誰又知道呢,或許有一天會有這麼一個人。”他開始想要再說些什麼,不過似乎又得更好地考慮一下該不該說。然後,仿佛他已經作出決定,認為我終究還是可以信任,於是他這才接著說下去。“但那個人不會是奧古斯托·馬歇爾,雖然上帝知道那個狗娘養的傲慢家夥以為自己注定有一天會當上總統。耶穌基督,”他低聲咕噥著,把我領進他的私人辦公室,“在這個州裡,任何一個人,隻要被選上當個什麼一宮半職,就會以為自己一定能成為總統。”靠近他那張巨大的胡桃木辦公桌的前角,斜放著一把深藍色的扶手椅,他指著那把椅子衝我做了一個手勢。他坐到那把栗色的真皮座椅裡,把頭靠在椅子背上打量著我,頭腦裡像是在對我做著評估,試圖判斷出和他將會給予我的幫助相比,最終我能回饋給他多少更大的用處,無疑他也曾以這種方式,作為中間人從幾樁最大的生意中獲利。我意識到,正是這樣一些時刻,讓他感到活著的愉快。在他這個年紀,其他大部分人不是年老昏聵,嘴裡流著口水,頭腦裡喪失了大部分記憶;就是在家人和朋友寧靜的懷抱中,安享最後的日子,不再因追逐財富而招致傷害,也不再為滿足野心而遭遇危險。可是希拉姆·格林卻完全不同,他的頭腦絕對清晰,什麼事情都牢記在心,他繼續行動著,仿佛惟一重要的生存目標就是策劃下一次的政治行動,那是一次惟有他將會去掌控,而其他任何人甚至沒有膽量和勇氣去嘗試的政治大演習。“我想,我知道你為什麼來見我,”他終於開口了,一邊說著,一邊估量著他的話製造出來的效果。“我是富勒頓謀殺案的辯護律師。和您見麵,將會有助於我了解一些主要人物的背景,”我儘量使自己的話聽起來不帶任何指向。格林愉快地微笑起來。“那麼,是某個人給了你提示,說我能告訴你一些有關州長的事,那正是你需要了解的,對吧?”“是這樣的。”“因為我對奧古斯托·馬歇爾那個雜種的輕視,”他說這話時,臉上仍掛著微笑。“彆難為情,安托內利先生,”他拽了拽灰色開司米短上衣的袖子,繼續說道,“他背叛了我。我當然完全不必為此而感到不快。當你搞政治的年頭像我這麼長的時候,你就會明白每個人遲早都會背叛你。就像我確信你已經了解的那樣,傑裡米·富勒頓在這方麵就相當有名。不過他是個民主黨人。我從來也不了解他。我了解的是馬歇爾。了解他?實際上是我發現了他。可是他背叛了我,而且他的做法也和所有人一樣。我給你講講那是怎麼回事好嗎?”即使我對他說不,他無論如何也是要對我說的。那是他的存在的一部分。你不得不扮演那麼一個重要的角色,被某位掌握權柄或是聲名顯赫的人所背叛。“那是在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很像今天這個日子,”他說道,雖然今天並不是星期六。“大約十二年以前。我邀請馬歇爾來討論一些我想和他一起作出的安排。首席大法官——阿瑟·西蒙——或許你還記得這個名字,不知道?好吧,不管怎麼說,阿瑟·西蒙是個很有才華的人,”格林說著,突然大笑起來,“不幸的是,那並不是他和尼克鬆惟一的共同點。”雖然那是發生在十二年前的事,但是當老人開始敘述他們之間的那次談話時,聽起來卻仿佛隻是在我進門前幾分鐘,那位現在已經當上州長的男人才剛剛從這兒離開。“起初他並不想承認我們來這要談論的事情,儘管那是星期六上午單獨在我的辦公室裡,”格林開始給我講,“他們都是如此,”他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野心勃勃的男人們都試圖隱藏起他們的企圖。最後,在我至少提醒了他兩次,告訴他應該非常清楚我們要談什麼之後他才承認。不過,他隻是帶著一種極不情願的樣子,勉強承認他認為可能會跟‘首席檢察官這事’有關。”格林看著我,他那張儘顯老態的嘴上,露出了一個充滿蔑視和冷漠的微笑:“‘是的,那是當然,’我對他說,‘我們已經留意你一段時間了。’“‘我從來沒把自己當做一個政治家,’馬歇爾在椅子裡挪了挪身體,把一條腿搭到另一條腿上,身體前傾著對我說道。他們都那麼做,”格林又插進來一句解釋,“當他們想讓自己看起來確實很真誠時,他們都會擺出那樣的姿勢。”“‘我想我能成為一名優秀的首席檢察官,但是我永遠不能在自己堅信的那些原則上妥協。’”格林揚了揚眉毛。“你能猜到在我聽到他那番虔誠的宣言之前,我已經聽過多少同出一轍的表白了嗎?多得我都數不清。”“‘我們不是要你在某些事情上妥協,’我告訴他,恰恰相反,我們希望你成為共和黨原則的代言人,這是我們共同享有的原則,也是首席檢察官已經背叛了的原則。“然後我把事情的真相,或者說接近真相的東西,告訴了他。”格林閉上了眼睛,過去的一切重又曆曆在目:不管他是否意識到,在那個充滿爾虞我詐的無休無止的循環裡,他生活的意義隻在於漫長的一係列的背叛和複仇。“‘阿瑟·西蒙也是這樣開始他的事業的,’我對馬歇爾說,‘就在這兒。他就坐在你現在坐的那個位置上。他從來沒有競選過政府職位,而且我認為他也從沒真正考慮過這個問題。在很多方麵他和你的情況完全一樣,是一位成功的檢察官,而且和你現在的年齡也差不多。他對我的提議很感興趣,但是不怎麼情願,這也很像你現在的心情。他的擔心也和你差不多,他害怕如果卷入政治就會不得不妥協,不得不放棄他所堅信的事情。他完全是真誠的,同時也是個傻瓜。不過,’不等他反駁,我就接著說道,‘我並不認為你是個傻瓜。遠非如此。’”格林睜開了眼睛,一絲微妙的笑意在他的嘴角上若隱若現。“我記得當時我在猜想,他是否會像其他人那樣,把一個僅僅出於奉承的謊言當做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立刻接受我所說的話。你應該能想到,很久以前我就已經認識到,‘虛榮心人皆有之’這條定律對任何人都無一例外。至少我沒遇到過例外。你呢,安托內利先生?”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雖然我沒說話,但他已經看出了我的答案。“‘不,’我接著對馬歇爾說,‘你的才智遠遠勝過阿瑟·西蒙。你看,西蒙真正顧慮的是,沒有什麼事物使他相信到矢誌不渝的程度,即使它變得最不為大眾所接受,他也決不放棄——西蒙沒有這樣的信仰。任何人都會對差不多每個人似乎都相信的事物深信不疑,每個人幾乎都是這樣。但是你和那些人不同,’我向他保證,‘你根本不會那麼做。所以說,馬歇爾先生,我們不希望你在自己的原則上作出讓步。這是我們惟一期望你永遠不要去做的事情。永遠。’“馬歇爾筆直地坐在那兒,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我。‘這一點您完全可以相信我,州長先生。’”“正如你的想像,安托內利先生,”格林的聲音昕起來很冷漠,“我不打算去承擔那樣一個挑戰。我把話題轉到更實際的事情上。我告訴他錢不是問題。我們能募集到一千萬或者兩千萬美元,需要多少都不在話下。而且我們有合適的人選來運作競選事宜。所有他必須做到的就是成為一名候選人。接著我把問題直接擺到他麵前。‘好吧,’我這樣問道,‘你願意做我們的候選人嗎?’”“他沒有猶豫,即使是最輕微的動搖也沒有。他願意,是的,就像任何一個我曾經見過的人一樣熱烈。接下來,我說出了壞消息。”“‘你一定清楚,你沒有絲毫取勝的機會,是嗎?’”“他不想接受我的說法。‘我知道風險很大,’他回答我,‘可是我不能肯定,我就沒有絲毫取勝的可能。’”“‘是的,你沒有可能取勝,’我堅持著我的觀點。‘無論什麼樣的可能都沒有。完全沒有。’”“我儘力給他解釋我認為已經對他說過的情況:阿瑟·西蒙已經放棄了所有保守派的原則,他那樣做大概是不得不借此贏得公眾的支持。現在他是加利福尼亞最受歡迎的政治家,即使是一個討人厭的騙子,也會為了投西蒙一票而出賣自己的母親。”格林說這話時的語氣讓我感到,西蒙獲得的這種眾望所歸的成功至今還令他妒忌不已。“西蒙是個精明的動物。我把這告訴了馬歇爾。我對他說,西蒙會在現場說出對自己最有利的話,無論他說的是什麼,當他說的時候,他自己也相信那些話。在我見過的人當中,西蒙最會自欺欺人。至少,”他挑了挑眉毛,又加上一句,“在我遇到奧古斯托·馬歇爾之前。”老人略帶笑意的臉上充滿了諷刺的意味。“西蒙完全是表麵化的,在這層喬裝之下真心已經不複存在。我想那種真心曾經有過,不過已經死掉了,或者迷失了,或者是其他什麼情況。如今表層的東西就是他的全部,這個表層如此完美地反映著他周圍的一切,以至於每個人都能看到他們想看的,聽到他們想聽的。那是一種天才的方式,真的。”格林想到了什麼。他一邊撓著下巴,一邊注視著我。“在很多方麵,不過特彆是在那個方麵,阿瑟·西蒙恰好和傑裡米·富勒頓非常相似。一個是共和黨人,另一個則是民主黨人;一個被認為是保守派,而另一個則是自由主義者;不過那些都是他們假以利用的標簽,因為他們必須得說自已是個什麼人物。他們兩人都在慢慢前行,靠近那個巨大的無以名狀的中心地帶,在那裡惟一重要的事情就是你是否能讓每個人都感覺良好。”格林在空中揮了揮手,好像是在為自己的離題開脫,或者說,更像是竭力去忘掉他對取代自己位置的那類政客是多麼失望。“馬歇爾沒有任何戰勝阿瑟·西蒙的可能,完全沒有。取勝並不是讓他參加競選的理由。我竭力給他解釋,他參加競選不是為了獲勝,而是表示一個姿態:西蒙已經失去了保守派的支持。如果馬歇爾在初選時獲得四分之一的選票,我們就可以說服彆人支持我們的觀點;如果他得到三分之一的選票,那麼西蒙可能就會第一次看起來有懈可擊。可是馬歇爾不能接受這種隻考慮失敗的想法。他不得不提出心裡的疑問,‘那麼,如果我獲勝呢?’”“‘你會輸的。’我對他說。‘不過你記住,’我想給他一點兒建議,‘每一次競選總會有失敗者。西蒙的誌向不是待在首席檢察官的辦公室裡。他將會競選州長,如果不是那樣,就是競選參議員。’”格林用一種坦率親切的態度注視著我,我一看到他那種表情,就馬上明白,他已經和一百萬個人握過手,並且撒過一千個謊。“‘那麼這之後,下一次,’我說道,‘你能贏得提名,並在選舉中獲勝,那時我就能稱呼你首席檢察官先生。我將盼望著那一刻的到來。’”奧古斯托·馬歇爾接下來的行動正如希拉姆·格林所期望的那樣。在他宣布參加競選後的凡星期內,他從一個政治舞台上的無名之輩,一躍成為受人關注的政壇新人,將要挑戰廣受歡迎的共和黨現任首席檢察官。民意測驗的調查表顯示出他的進展:第一個月末他的支持率是百分之十二,第二個月末百分之十七,到了第三個月,達到百分之二十三。之後,經過一個月筋疲力儘的努力和數目不菲的開銷之後,一切都進入了終結。他的民眾支持率始終停滯在百分之二十三。為了證實他能取勝,馬歇爾做出了各種嘗試,可是他的努力無一奏效。又過了兩個月,仍然沒有起色。希拉姆·格林是對的,他將會輸掉競選,雖然他從未這麼說過,馬歇爾很聰明,他最終才領悟到他永遠沒有機會首先取勝。之後,在離初選隻剩下幾周的時間裡,阿瑟·西蒙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沒有一個人。甚至是希拉姆·格林,也不曾在他們全盤的政治謀劃中,把它當做一個可能會偶然發生的因素。西蒙死了。希拉姆·格林不知道該去如何思考發生的這一切。所有令他確信無疑的便是,在西蒙瀕臨死亡的那個瞬間,他推舉的那位注定要輸給西蒙的候選人,一下子變成了保守派的第一人選,而他的獲勝幾乎已成定局。馬歇爾是共和黨的提名人,民主黨本來有獲勝的機會,但他們當中沒人打算和阿瑟·西蒙一爭高下,這樣一來,馬歇爾便以絕對優勢當選首席檢察官。當一切塵埃落定,剩下的惟一一件事就是在貝弗利威爾郡飯店的大舞廳裡為馬歇爾舉行慶功演講;在那個時候,馬歇爾轉身走向希拉姆·格林,走向這個引導他加入這場競賽,而且曾預言他不可能取勝的男人。格林還記得馬歇爾注視他的神情,明朗的微笑,伴著輕鬆友好的舉止,而且他也同樣清楚地記得,那一刻自己是如何確信馬歇爾打算向他致謝,感謝他曾為之所做的一切。接著馬歇爾開始說話了,他的眼神也隨之變得嚴厲無情。“‘假如我失敗了,’馬歇爾說道,‘你會再找彆的什麼人參加下一次競選,對吧?’”人群呼喊著馬歇爾的名字,聲音越來越大,要求新的領導人傾聽他們的呼聲——他們總是這樣要求。馬歇爾站在那兒,高高地昂著頭,來回揮舞著他的手,臉上洋溢著勝利的微笑。“我記得那時我在想,”格林若有所思地大聲說道,“我是否永遠不可能停止對阿瑟·西蒙的懷念。”奧古斯托·馬歇爾當選首席檢察官兩年之後,也正是離下一屆選舉還有兩年的時候,他結束了和妻子長達二十年的婚姻關係;他這樣做,更重要的是出於政治上的深思熟慮,如今這種謀劃已經成為他的本能。他的妻子仍住在貝萊爾的家裡,而他隻保留了一套隻有一間臥室的小公寓,離他在薩克拉門托州議會大廈的辦公室隻有一個半街區。那個地方成了他惟一牽掛的家。他悄無聲響地公開了離婚的消息,把整件事情處理得十分謹慎,期望每個人都能理解那隻是一樁純粹的個人不幸。四年以後,他和賽爾達·聖·羅傑斯結婚,這位新任妻子的父親擁有洛杉磯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他們的結合所受到的關注甚至超過幾位加利福尼賑州州長的就職儀式。就像每一位專欄作家和評論員所撰寫和觀察到的那樣,那是一個新當權者和被人豔羨地稱作“世家之後”的完美聯盟。似乎是為了強調他們同加利福尼亞的傳統之間的聯係,新郎和新娘在卡梅爾度過了蜜月之旅。“我可以拿任何東西和你打賭,”格林乜斜著眼睛說道,仿佛他已經看到了自己想到的那幅情景,眼睛裡閃爍著惡意的嘲弄,“他們新婚之夜的大部分時間一定都花在收看關於他們婚禮的電視報道上了。你認為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隻為了娶她?三個星期後他宣布將要競選州長。他得到了他嶽父的報業集團的支持。我們過去常常認為,隻有女人才用和人上床的方式往上爬。”希拉姆·格林從桌子後麵站起身來,朝一個櫃子走去。他倒滿一玻璃杯白乎乎的東西,用勺子攪了攪,然後哆嗦了一下,強迫自己喝了下去。“胃潰瘍,”他回到桌邊,一邊拍著胃部,一邊解釋道。“你知道奧古斯托·馬歇爾擔任首席檢察官以後的八年時間,以及在他當州長的這近四年裡,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嗎?”他又喝下去一點兒藥,隨之皺起了眉頭。“一次也沒有。甚至沒有寄過一張聖誕卡,這個不知好歹的狗娘養的東西。”他看了看盛著藥的玻璃杯,然後又把視線轉向我。“我應該給你來點兒什麼,”他說道,“不過今天是星期六,這兒一個人手也沒有。”就在我又開始考慮是否應該告訴他今天是星期幾時,他桌角上的那個控製台的蜂鳴器響了起來。傳出一個女人輕柔的聲音,我猜測那可能是接待員,她溫柔地提醒他一小時後還有一個午餐約會。謝過她之後,格林繼續我們的談話,仿佛這與他剛才說過的話沒有絲毫矛盾。或許在他這個年紀,當他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思考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時,每一天對他而言似乎都像是星期六。“現在你得到了,安托內利先生,”他接著說道,“奧古斯托·馬歇爾簡短的曆史。真的彆再把它傳播給彆的人了。的確,有些人很幸運,而有些人則不然。”格林微笑著,可是他聲音裡的苦澀卻難以遮掩,仿佛時至今日他仍然對過去的一切耿耿於懷,他把那個新手從默默無名的生活圈子裡拯救出來,而發生在那個人身上的一切,卻恰好反襯出他自己在仕途上遭遇到的不公平的厄運。“阿瑟·西蒙看上去非常健康,和任何一個你見過的人一樣。六周之前他剛做過一次全麵的身體檢查。他的父母雙方都沒有心臟病的家族史,他不吸煙,而且幾乎滴酒不沾。他很愛惜自己的身體:他參加慢跑、遊泳、打網球——他的身體狀況可以說好極了。儘管他連他母親也會賣了,如果需要的話,你看他就背叛了我,但是在健康風險的標準清單裡那並不算嚴重的風險。如果是,”他的身體因為大笑而顫抖了起來,“那麼美國將不會有一位健在的政治家,奧古斯托·馬歇爾至少十年前就該死掉了。”格林把兩隻手都壓在大腿上,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奇怪的是,”他終於又開口了,“搞政治的人幾乎從來不會死在掌權的時候。”他的嘴角上浮現出一絲諷刺的微笑,或許是在承認他曾多少次騙過死神。接著他又加上一句,“也不會死予自然原因。”格林抓著椅子的扶手,支撐起自己全身的重量。他的視線越過我,那雙衰老的眼睛裡透出一種無情的精明。“阿瑟·西蒙是我九-九-藏-書-網聽說過的惟一一個猝死的人,而且對所有人來說,他的健康狀況似乎都算得上無可挑剔。”他把目光又移回來,注視著我,我想從那雙眼睛裡看到了幸災樂禍的神情,那神情仿佛在說,他曾經幻想過某個人走上多遠,可能就會遭到報應,而今他活著見證了自己的想像,這使他從中獲得了某種快感。一個帶著那種表情的人,他一生全部的智慧自始至終隻是讓他得到這樣的領悟:沒有一個人,當他為任何人做任何事時,會不先問清楚自己能從中得到什麼。“先是西蒙,現在是富勒頓,”他侃侃而談。“事情發生的方式非常奇怪。如果西蒙不死,馬歇爾永遠不可能成為首席檢察官;而假設富勒頓不被殺死,他也絕對不可能再度當選州長。單獨看這麗件事其中的任何一件,似乎都隻是偶然事件,不是嗎?那些偶然因素中的任何一個,都有助於解釋幾乎每一個成功的男士或女士在政治上發跡的緣由。可是,兩件事放在一起看——西蒙和富勒頓,運氣好得驚人,不是嗎?我得說,史無前例。如果我還找不到更好的理解,我可能就會開始相信,奧古斯托一定跟其中的這一件或是那一件有所牽連,也或許是兩件事都有份兒。”“如果你找不到更好的理解?”格林的下嘴唇上縈繞著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是的,”他回答道,“這個國家不會發生那類事情,是吧?”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一隻手搭在我的袖子上,一起走出他的辦公室。他的步子比我剛來的時候慢,而他現在講話的聲音不知怎麼搞的也很難聽清楚。當我們走進走廊時,他在一幅鑲框的照片前停了下來。照片上的理查德·尼克鬆,那時剛從加利福尼亞南部當選國會議員,看上去非常年輕,一頭黑色的鬈發,眼睛裡還透著緊張和銳利的神色。照片是在一次奠基儀式上拍下的。尼克鬆的身邊還站著另外五個人,他們略微圍成一個半弧形,每個人都俯身揮舞著一把閃亮的銀色鐵鍬,眼睛注視著前方的鏡頭。格林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在這張照片上你還認出誰了——我是說除了尼克鬆和我之外?”我仔細地搜尋著這六個人微笑的臉龐,現在他們這些人不是已經死了,就是老了半個世紀。“不行,我恐怕認不出彆的人了。”“左邊遠一點的那個,”他說著,指給我看。那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穿著一件褐色的雙排扣的西裝。他和其他人一樣,也在微笑著,可是他微笑的那種方式和身邊的人有些不同。他似乎更自信,也更放鬆,看上去不是太急於給彆人留下一個印象。我還是想不出這個人是誰。“他就是那個能做到的人。”格林看到了我眼裡的疑惑。“他能成為我以前告訴過你的那種人,”他提醒著我,仿佛我們在過去的一個半小時裡沒談論其他任何事情。“頭腦像尼克鬆,而舉止像裡根。這麗方麵他都具備,或許他是我見過的最有才華的人,而且是我身邊遇到過的最有魅力的人之一。他完全能夠一路扶搖直上,州長,總統。什麼也阻擋不了他。他能夠做到取得成功必須要做的一切。他總是能夠做到他想要去做的事情。也許他從來不想去參與競選的原因就在於,”他乜斜著已經褪色的照片,又說道,“和他有關的很多事情可能會被揭穿,那些事情我確信他是想要隱瞞的,事實是勞倫斯總是太熱愛金錢。”他說著搖了搖頭。“勞倫斯?”“是的,”他把臉轉向我,回答道。“勞倫斯·戈德曼。我相信你已經聽說過他了。我們曾經是好朋友,那時候我還能從他那兒募集到我們投入競選的經費,比如給馬歇爾準備第一次投入戰鬥時的花銷。”“是哪一類事情讓他認為自己一定得隱蔽起來?”我問他的時候,竭力想要掩飾住自己強烈的好奇心。格林看著我,好像他在克製著自己,不要為某個極為有趣的秘密而大笑起來,而那個秘密幾乎精彩到無法不與人分享的地步。“所有的一切,”他說著,帶著我離開了這條掛滿黑白照片的走廊。走廊上的這些鑲在框裡的照片,和其他數以百計的全部照片,都被如此精細地掛在牆上,它們在講述著一個生命的故事,而這個生命卻已經被其他人設法遺忘了。戶外,陽光在人行道的遠處閃著微亮,高大而略有些傾斜的棕櫚樹矗立在路旁,我走在寧靜的樹陰下,希拉姆·格林的麵孔和他說過的話,就像一部老電影,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腦海裡浮現。到達飛機場的時候,我最後一次環顧四周,我想知道在這慵懶的空氣的氣味中是否存在著什麼東西,這東西使格林得以享受如此漫長的生命,並且使他生活在一個似乎真的經曆過的奇特的虛幻世界中。在我的頭頂之上,飛機一架接一架不停地駛入城市的上空,運送來更多懷揣著夢想的人們,他們夢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聲名顯赫,如同那些生活在全美國人夢想中的名字和麵孔,而那些麵孔卻是他們永遠不能認識和了解的陌生人。我趕上了飛往舊金山的下一班飛機。等飛機平穩地飛向北方,開始了它的短途航行之後,我打開了從機場買來的報紙。在第一版右邊的專欄上有民主黨新提名的州長候選人阿莉婭·戈德曼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展現著讓我感覺似曾相識的笑容,看上去就像我在希拉姆·格林的辦公室那條幽暗的長廊上看到過的那些麵孔。根據報紙上的描述可以看到,雖然她以前從來沒有參加過政府公職的競選,但是她的支持率卻隻落後於奧古斯托·馬歇爾七個百分點,而且現在距離選舉還有三個月的時間。我折起報紙,閉上了眼睛。這時我想起了希拉姆·格林曾對我說過的話。先是阿瑟·西蒙,然後是傑裡米·富勒頓。那隻是偶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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