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遺產 D·W·巴法 4767 字 2天前

它是舊金山的終極住址。斯布萊克們,斯坦福們,還有亨廷頓們,那些一度擁有過絕大部分加利福尼亞,地盤在全美國也算得上相當可觀的人,都曾經在這裡住過;它淩駕於整座城市之上,以前幾乎能將整個海灣的景致儘收眼底。步行爬上這裡是不可能的,不過他們能開車的時候絕對不會走路;而任何一個開不起車的人,自然也就彆想住到這裡。後來,當那些老舊的用石材建造的宅邸被拆除,費爾蒙特、馬克·霍普金斯這些簇新的大飯店建成之後,客人們的汽車都被要求橫放在路邊停靠,以免它們自由滑動,墜落到山底。水泥人行道被鑄成洗衣板似的形狀,以便給那些彎腰曲背、低著腦袋試圖步行爬上來的人的腳底下增加一些摩擦力,萬一摔倒的話,也可以用手指抓住那些凹槽。鮑比和我過去常常來這兒,在那些夏日的星期六晚上,起霧的時候人行道會變得很滑,我們就來看那些身材高挑的女人從這兒走過。她們穿著高跟鞋,衣服緊緊地裹在身上,當她們彎下身體,抓住一輛輛汽車前輪的擋泥板,沿著馬路往上走時,她們的動作就像是踩在平衡木上,又像是爬樓梯的小孩子,正伸手去抓一根接一根的樓梯欄杆。舊金山全部的魅力和神秘似乎都濃縮在這個獨一無=的地方,它就是諾伯山頂。雖然隻有六個街區遠,我還是叫了一輛出租車。透過車窗向外望去,在傍晚時分的光線裡,建築物堅硬的棱角看上去柔和了許多,街道上有漫步走過的行人,他們的臉無形中也被塗上了一層苦樂參半的光暈。到了山頂,司機在一個深綠色遮陽篷的前麵停下車。不知為什麼,我給司機多付了小費,讓他得到了雙倍的車費。然後,我停留了片刻,讓自己沉浸在一種幻想的喜悅裡,好像自己還是個年輕小夥,正趕來和一位住在諾伯山的漂亮富有的女人約會。等出租車漸漸開遠,我俯視整個街區,看到了格雷斯大教堂。雖然它有著哥特式的尖頂,假設計它的建築師卻絲毫不摻雜反諷意味地稱它是“真正的美國式的大教堂”。他肯定是想說,它是憑金錢之力盜用過來的東西。門衛說,富勒頓夫人正在頂層的寓所裡等我。電梯啟動時嘎吱作響,一路呻吟著往上攀升。我試著想像地震發生時會不會有比它更糟的地方。每一個細微的搖晃都讓我感到加倍緊張。我看到,那些絞在棺材似的梯井頂端的細鋼絲擰成的鋼纜正在開始鬆開,緊接著,就在那一刹那,或許就在一秒鐘之後,舊金山飄浮於地球之上所依托的那個地層板塊發生輕微的位移,鋼纜斷裂了……當電梯門終於在卜四層打開,我就像是終於降落在堅實的地麵上一樣走出電梯。傑裡米·富勒頓算得上聲名顯赫,生前人們便常常見到照片,而在他死後,他的照片更是隨處可見。可是,甚至在那些與富勒頓謀殺案有關聯的照片裡,我也不記得曾經見過他妻子的形象。富勒頓死的那天,離他四十六歲生日還有幾個月;再加上他隻結了一次婚,而且結婚時的年齡相當小,因此,我推測他的妻子一定和他年齡相仿。參議員被殺那晚,她在私人聚會上的表現我已經有所耳聞;所以不免把她想像成一個頭發日漸變灰,內心充滿自我懷疑的女人,她為自己已經衰老得不足以讓丈夫從一個更年輕漂亮的女人身邊離開而大失方寸。可是當我見到她本人時,我發現她與我的想像完全不同。一頭略含灰色的金發從她的前額向後一瀉而下,她明亮的眼睛閃動著光彩。梅雷迪思·富勒頓的臉上仍然可見昔日動人的美麗,可能比年輕時更耐人回味。她臉上顯露出的那種高貴,讓你知道,你麵前的這個女人具有超乎尋常的敏感和聰慧。如果一個房間裡全都是陌生人,他們都想結識自己之外的每一個人,那麼梅雷迪思會是其中惟一一位讓每個人都想接近的人。“感謝你的光臨,安托內利先生。”就連她說出這些普通的字眼時,也流露著一種沉靜的優雅。如果我不了解她正遭受著的一切,她的話會讓我覺得自己是一位受邀來訪的客人。而不是一個前來打擾她的悲傷的陌生人。她把我讓進客廳,問我是否願意和她一起喝一杯。“聽說你想見我,我很高興,安托內利先生,”她說著,遞給我一杯酒。“我知道,不是你代理的那個男孩殺了我丈夫。”她朝沙發做了個手勢請我坐下,而她自己仍然站著。“傑裡米認為什麼也傷害不了他,什麼也不能阻止他。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他認為自己會永遠活著,”她停頓了一下,搜尋著我的目光。“你曾經見到過像他這樣的人嗎,安托內利先生?”她這麼問我,仿佛她確信我曾經遇到過這樣的人,並且相信這個問題會使我們之間產生一種默契。讓我們承認自身也存在著無法言喻的瑕疵。“傑裡米和彆人不一樣,”她接著說下去。她開始在房間裡慢慢地來回走動,她的視線落在一件東西上,然後又漂移到彆的什麼東西上麵。“傑裡米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男人,”她的目光回到我身上。“我相信對他的這個評價你以前在報紙上沒有看到過。不過,他的確是這樣的男人。美國人不信任一本正經的人,安托內利先生。傑裡米能讓每個人都信服,當他對文學和藝術十分欣賞時,他的確也像其他任何人一樣,偏愛同類的書籍和音樂。”她的臉上閃過一絲自豪的、幾乎是傲視一切的神情。接著,她突然大笑起來。“你知道他過去經常乾什麼嗎?當他在某個地方演講時,他會自己臨時插上一句引言,引用某個名人,比如林肯、丘吉爾或是彆的什麼名人的話,然後他抬起頭來,露出他那種羞澀的微笑,說上幾旬諸如此類的話:‘給我寫講演稿的人想讓我知道他們有多聰明。’”“你明白他在做什麼了吧?”她急切地說下去,似乎覺得我應該了解她丈夫真實的一麵。“他在做他想做的演講,一個嚴肅的演講,他那樣做似乎是在說——‘看,我不比你們聰明。’不過他要說的還不止這些,遠不止這些。他還在說:‘我們或許不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但是我們懂得當有人在表達什麼意思的時候,我們應該認真地傾聽。’我想他是在努力讓人們傾聽他們自己內心的聲音,去傾聽那些要是他們知道如何表達就會說出來的內心深處的感受,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那個隱秘的孤獨的角落,每個人都嚴肅認真地麵對著自己。”梅雷迪思·富勒頓在我對麵的沙發上坐下,把她手裡的玻璃杯放到我們之間的咖啡桌上。“我埋葬了我的丈夫,安托內利先生。每個人都在場:總統、副總統、政府官員們。葬禮就是在街對麵舉行的,”她說著,衝那扇窗子點點頭。“格雷斯大教堂,傑裡米會喜歡的。”當她拿起杯子喝酒時,她的眼睛裡泛起了暗淡的懷舊之情。“我們剛結婚時就住在那兒,”她說著,又衝那扇窗點了點頭,一邊起身向它走去。從她站的地方望出去,能看到金門大橋,然後再遠些,越過那些沿著海灣蜿蜒向北、陡峭而人跡罕至的山梁,就可以看到索薩利托村莊隱蔽在水邊。“我們就住在那裡,因為那個地方對傑裡米的政治生涯意義重大,不過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她在窗邊流連徘徊,唇邊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凝視著她和丈夫曾經住過的地方。此刻,它正漸漸地退進傍晚的暗影,而海灣仍然在夏日的餘輝中閃爍著柔和的金光。“你讀過《了不起的蓋茨比》嗎,安托內利先生?”她說話時,眼睛仍然停留在遠處,凝望著或許隻有她才能看得見的什麼東西。“記得那道綠光嗎?舊金山就是傑裡米的綠光。他愛舊金山,就像蓋茨比愛黛西一樣。蓋茨比夢中的黛西,是他為之奮鬥多年的夢想,他竭儘全力去賺錢,想成為他認為黛西希望他做的那種人。在蓋茨比的心目中,黛西永遠不會改變,永遠不會變老,也永遠不會結婚生子。她一直都是一個那麼漂亮的女孩,永恒不變,”梅雷迪思的聲音低沉委婉,有時候微弱得像在喃喃自語,以至於我幾乎分辨不出那些字眼。她靠在窗前,那雙黑色韻眼睛流露著沉思的神情,她嘴角上那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就像一抹跳動著的燭光。“傑裡米事業剛剛起步時一無所有。但是,他愛這座城市,他知道除非自己成為彆的什麼人,賺到很多錢,做出什麼引人注目的事,否則就沒有機會在這座城市裡顯山露水。我們住在那兒,就在山上的一處小房子裡,每天晚上他就坐在那裡觀察著,思考著一切將會如何發生,而他會如何成為這座城市的寵兒。”“有時候,在夜深時分,酒吧關門之後,遊客也都散去了,我們就沿著索薩利托的主街道走到儘頭。去欣賞城市的燈光在海灣漆黑的水麵上起舞。安托內利先生,什麼時候你不妨也這麼試試,深夜時走出來,在那裡呼吸著清涼甘甜的空氣,看著對麵的舊金山從海灣的中心升起,如同古巴比倫從沙漠上拔地而起。“它是他渴望的一切:是他的青春之城,夢想之城,我猜想對他來說,這座城市是他的惟一至愛——他從未產生過要離開的念頭,也從未感覺到還有彆的什麼地方值得一去。他站在我的身邊,可我知道他心裡想的是她:舊金山。他注視著對麵的這座城市,就像看到自己深愛的女孩,在婚禮上翩然起舞,雖然她為了金錢嫁給了一個永遠沒有愛情的男人,但在她內心深處,她不願意這樣做,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她真心愛著的人。“我想他對這座城市的渴望勝過對其他任何事物的欲望。眾議院、參議院,甚至是總統的職位,他想要獲得其中任意一樣的部分原因,也可能是惟一的原因,那就是如果他成功的話,他就能成為每個人關注的中心,成為這座城市惟一鐘愛的那個人。”她雙臂交叉在胸前,一直凝視著海灣的那邊,那裡曾是他們一段人生旅程的起點,而如今這段旅程已經戛然而止。過了一會兒,她轉過頭來看著我。“他的生命結束得也和蓋茨比一樣,”她的語氣裡突然透出一種奇怪的淡然,仿佛她說起的隻是某個多年未見的人,“被謀殺,而且沒有人真正關心他被謀殺的原因。哦,他們倒是都來出席葬禮了,他們也都說了所有該說的話,不過他們對他的消失卻非常高興。他是個局外人,他不屬於任何集團,而且他將要拿走屬於他們的某種東西:他們的權力,甚至遠遠超過權力本身的東西——他們自身的優越感。那種認為自己舉足輕重的感覺,而正是這種感覺才使他們感到自身存在的價值。一定是他們當中的某個人殺了傑裡米,對這一點我深信不疑。”她看看窗外,又回過頭來,仿佛還有話要說。可是,她並沒有開口說話,隻是搖了搖頭。“你還能告訴我一些彆的事情嗎?”我試探著問道。“某些你丈夫生前可能提到過的事?”她沉默了下來,房間裡變得很安靜。“他被殺前幾個星期,”過了一會兒。她說道。“傑裡米在白宮和總統進行了一次私人會晤。隻有他們倆人,一直談到深夜。總統告訴傑裡米。如果他戰勝奧古斯托·馬歇爾成為州長,然後試圖和他爭奪總統競選提名的話,他將會麵臨難以幸存的險境。傑裡米開玩笑說,他認為總統指的是他的政治生涯將會麵臨死亡,但是總統說那句話的方式讓他感到有些忐忑。”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試圖判斷出在她的講述中,哪些是她真正了解的,而哪些隻是她情願相信的。沒有人願意接受一個毫無意義的死亡。畢竟,不管生前是多麼聲名顯赫,人們對一個死於偶然暴力行為的可憐蟲的懷念,都絕對不會等同於紀念一個為國捐軀的勇士,或是一個因為有權勢的人懼怕他而可能采取行動將其謀殺的人。“這一切都發生得相當不可思議,”富勒頓夫人接著說道。“沒有人能打敗傑裡米,這就是總統為何如此擔心的原因。傑裡米在州長競選中已經遙遙領先,某些希望自己的話被報紙引用的人便開始評論說,奧古斯托·馬歇爾能夠爭取到熏新選舉的惟一途徑就是故伎重演,使出他第一次參加全州競選獲勝時用過的手段。”我不是加利福尼亞人,所以我對她想要表達的意思一無所知。“寄希望於他的對手死掉,”她把其中的玄妙解釋給我聽。“多年以前,奧古斯托·馬歇爾將代表共和黨參加州首席檢察官的競選。他的競爭對手是當時在任的共和黨首席檢察官,這個人連任的呼聲相當高,馬歇爾根本就沒有任何獲勝的可能。但是沒過多久,就在初選前的幾個星期,首席檢察官突發心臟病而死。”我垂下眼簾,竭力想出一個得體的方式向她告辭。看來,梅雷迪思·富勒頓對她丈夫的死所了解的事情幾乎和我相差無幾。我看了一下手表,站起身來。“時間不早了。我已經占用你太多時問了。”她轉向我,嘴邊掛著一個輕柔的、略帶同情的微笑。“你是對的,安托內利先生,我不知道究竟是誰殺了我丈夫,在這一點上我幫不了你。不過我確實了解一些事情,它們或許會對你有所幫助。”就在一瞬間,我看到她眼中閃過一絲孤獨的絕望,那是一個女人在不知所措時才會流露的眼神。而那眼神轉瞬即逝,被她優雅的舉止隱藏起來,對她浩而言,顯然最糟糕的過失莫過於拿自己的痛苦去破壞彆人的情緒。“我想我得來杯咖啡,”她一邊說著,一邊穿過房間往外走去,“你為什麼不跟我一起來一杯?”我跟在她身後走進廚房。廚房很長,但是有點兒窄,而且隻有一麵窗。臨窗擺著一張小圓桌,旁邊擱著兩把椅子,我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梅雷迪思·富勒頓站在那兒,等著壺裡的水燒開,她一隻手搭在不鏽鋼爐灶的一角,一隻腳靠在另一隻的後麵,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她已經從水槽上方的碗櫃裡取下兩隻杯子,等到壺裡的水終於開始冒出熱氣,她便仔細地在其中一隻杯子裡加入兩勺速溶咖啡。然後,她看著我,邊用眼神向我確認加的量是否合適,邊在另一隻杯子裡加進去一勺咖啡。她在我對麵坐下,兩隻手捧著咖啡杯。杯子的溫度似乎讓她感覺舒服了一些。她閉著眼睛,慢慢地吸了幾口氣。“你應該和傑裡米的行政助理羅伯特·齊莫曼談談,”她試探著喝了一口杯裡的咖啡,慢慢地說道。“我恐怕永遠也沒法喜歡他,但是他對傑裡米絕對忠心耿耿。前天他來看過我。他當然參加了葬禮,不過那之後他回華盛頓去了。上個星期六他打來電話,問我是否能來看望我。我以為他是來和我商量我們該如何處理傑裡米的參議院文件,可實際上完全不是那回事兒。他想和我談的是關於競選活動的情況。”我一時感到困惑,於是放下手裡的咖啡杯,問道:“競選活動?”“傑裡米的州長競選。從傑裡米遇害的那個晚上以來,我根本就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上帝啊,那是我最不願意想到的一件事!”她唇邊浮現出一絲悔恨的笑容。“不過當然,有某些人,那是某些人的腦子裡惟一想著的事情。在政治鬥爭裡,或許不僅僅表現在政治方麵,某個人死亡的真正意義隻在於:它對另外某個人成功的可能性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她眯起眼睛,又喝了幾口咖啡。“你記得那句有名的老話嗎:‘國王死了,國王萬歲’?好了,現在傑裡米死了,那麼奧古斯托·馬歇爾就能夠繼續做他的總統夢,而總統可以繼續夢想自己的下一屆任期,至於彆的什麼人便可以夢想競選州長,或者彆的什麼——誰知道呢?”每說一個字,她似乎就變得更加焦躁。她熱切地盯著我的眼睛,問道:“安托內利先生,你能猜到誰將出場嗎?你能猜到誰將取代我丈夫的位置,作為州長候選人和奧古斯托·馬歇爾一爭離下嗎?”“很抱歉,我猜不到,”我一邊說著,一邊思忖著可能出現的答案。“你知道勞倫斯·戈德曼是誰嗎?”“他打算競選州長?”“當然不是,安托內利先生,”她說著,臉上掠過一種輕蔑的表情。“不是他打算參加競選,而是他的女兒。”“就是為你丈夫工作的那個女人嗎?”“正是如此,就是為我丈夫工作的那個女人。阿莉婭·戈德曼即將成為競選州長的民主黨候選人。那些決策政黨事務的州民主黨政客們將在這個周末作出決定,不過那也隻是一個程序而已,因為這件事情已成定局。他們很早就開始運作這件事了,從傑裡米被謀殺的第二天起就開始了。羅伯特·齊莫曼把這一切都告訴我了。阿莉婭在星期天,也就是傑裡米遇害後的第二天,打電話對他說,她認為他們應該一起繼續參與競選。她還告訴齊莫曼,她已經和負責操作競選事務的托比·哈特談過,而且得到了他的允許。她告訴哈特,如果傑裡米在天有知,也會希望他們能繼續為他所堅持的事業而奮鬥。”梅雷迪思·富勒頓凝視著窗外。天色越來越黑,夜晚的第一顆星星已經開始在空中若隱若現,而環繞著海灣那長長的弓形海岸,夜晚的燈火也已經閃亮登場。“羅伯特·齊莫曼知道有什麼事情在進行著。她在做什麼?在請求托比·哈特把競選秩序操作下去,可參加競選的並不是她,她隻是一個寫演講稿的人。”富勒頓夫人轉過身來望著我。“不過,她當然比那個角色重要得多,不是嗎?她是勞倫斯·戈德曼的女兒。羅伯特明白:勞倫斯家族,那位父親和他的女兒,已經全盤接管了競選的運作。但是,即使在他弄明白事情的變化之後,他也始終沒猜到阿莉婭可能會成為候選人,更沒想到她父親可能會動用他的全部影響力,不惜一切代價使他的女兒當選下一任州長,誰知道呢?或者是下一屆總統。”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杯子,輕輕地微笑著,看了好一會兒。“你不相信這一切都是可能發生的,對嗎?安托內利先生,”她抬起頭來問我。“隻要你有足夠的錢,你幾乎能買到任何東西。”她敘述的這些事情當中,還是沒有什麼能夠證明,那些想從她丈夫的死裡得到些什麼的權貴們,有哪一位和謀殺她丈夫的這個案子有牽連。勞倫斯·戈德曼和他女兒迫切地想要利用富勒頓的死或許是不妥當的,但是他們的做法並不足以定罪,從我代理的那個年輕人的角度來看,它跟州長和總統可能為這場你死我活的競爭中少了一個對手而暗自釋然相比,並沒有更大的幫助。“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我放下杯子,問道。“你和你丈夫一起出席了在費爾蒙特大飯店舉行的宴會,那之後晚些時候,又一起去勞倫斯·戈德曼的公寓參加了一個聚會,是吧?”她起身向爐灶那邊走去。“你想再來一杯嗎?”她一邊問我,一邊打開了灶頭。我搖搖頭,算是回答她。“你為什麼後來沒跟他在一起?我是指,當他去開車的時候?”她眼睛盯著水壺,用手指甲敲打著不鏽鋼灶台堅硬的金屬表麵。“宴會之後,我就回到這兒了。”她抬起頭來。“我沒法忍受勞倫斯·戈德曼,”她又解釋了一句。她把視線又轉回到水壺上,開始用一隻腳敲打起白色的瓷磚地麵。壺裡的水尚有餘溫,沒過多久就沸騰了。“我不喜歡勞倫斯·戈德曼,”她一邊攪動著熱水杯裡的兩茶匙速溶咖啡,一邊平靜地對我說。“看到每個人極力討好他的那種樣子,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在某個有錢人麵前,有些人竟會變得那麼沒有自尊,這真令人感到詫異。”她把杯子湊到嘴邊,坐下來吹著杯子裡滾燙的黑色液體,直到它涼下來可以喝為止。“我聽說了那晚發生的事兒,你和勞倫斯·戈德曼的女兒之間的事兒,”我說這話時,儘量顯得輕描淡寫。她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後把杯子放下,微笑著接過了我的話頭。“是的,真奇怪,直到現在我都沒辦法不去隱瞞,那是我一時糊塗。我很抱歉。是的,事實的確是那樣:阿莉婭·戈德曼在和我丈夫偷情。傑裡米總是和彆人上床,想必你對此也一定有所耳聞,安托內利先生。”我剛想予以否認,她就使勁兒搖了搖頭。“不,安托內利先生,你不必否認。但是你不能過於苛刻地去評價他這個人。”她開始眨動著眼睛,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感情。“那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她的語氣幾乎像在挑戰什麼,“或者說,他變了,變成了那樣一種人。”她挺起了前胸,一隻手很快地遮住了雙眼。“對不起,”她低聲地喃喃著,站起身來。她把衣服的袖子拽到手上,用它擦拭著眼睛。“我覺得我不能再哭了,”她說著,極力想透過一雙淚眼,送出一個微笑。“可是,上帝啊,既然他已經走了,我希望他們能讓他安靜待著。”我站起來,輕柔地碰了碰她的肩膀。“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如果她聽到了我的話,那她就是不想理我。顯然不是那樣。“我對他說過,叫他一定得停手。我知道他一直都有彆的女人。但是我告訴他,和那個女人絕對不行,”她說著說著,越發激動起來。“她是在利用他,而且更糟的是,傑裡米也在利用她,這就是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得不終止的原因。我想說的意思不是你所想到的那種。他在利用她,他讓她以為她是在利用他,這樣他就能接近她父親。傑裡米被迷住了心竅。他的目標是勞倫斯·戈德曼,而接近他的途徑便是通過他的女兒,而且你看,傑裡米知道,她認為利用他,就能推進她自己的事業,得到她想要得到的東西。”“這是他告訴你的嗎?”我不假思索地問道。“我了解傑裡米,”她回答說。“我知道他有能力做到什麼。我不希望他和那些人有牽連,不要像那樣,不要那麼近。你得和那種人保持一定距離。”她停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知道那天晚上事情為什麼會發生嗎?為什麼我會在傑裡米和其他所有人麵前,把自己弄得像個傻瓜?”她痛苦地看著我,仿佛她自己仍然不能確信她將要告訴我的事情。“因為她懷孕了,而且她開始散布流言,說傑裡米是孩子的父親!”這聽起來似乎沒有任何意義。一個女人懷了孕,可是孩子的父親是個有婦之夫,她為什麼要向任何人都坦白這個事實,而不是把她的秘密傾訴給某個值得信任,並且會把她的秘密帶進墳墓的人呢?梅雷迪思·富勒頓雙臂環抱著,就像要竭力控製住自己的全部情感。她垂下眼簾,盯著地板看了好一會兒。一陣顫抖似乎傳遍了她的全身,然後,又突然停止了。一個奇怪的微笑滑過她痛苦的嘴角,那笑意裡充滿了辛苦得到的智慧。“我們不是生活在納薩尼爾·霍桑筆下的美國,安托內利先生,”她抬起頭說道,“犯有通奸罪的女人胸前不必佩戴紅字。如果阿莉婭不想要孩子,那她就不必非得懷孕。她決定要這孩子,是因為她認為如果每個人都知道她懷著傑裡米的孩子,雖然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畢竟他是一個有婦之夫,但是這樣一來,傑裡米就會作出被在場的絕大多數人認為是明智之舉的決定。你沒看到嗎?安托內利先生,如果你想成為總統,離婚倒是容易處理的;有一個婚姻契約之外的孩子,就不是那麼容易解決了。我不知道她是否故意讓自己懷孕,但是她非常願意借此得到她曾經渴望得到的東西。她想得到傑裡米,安托內利先生,因為她想要得到權力;現在傑裡米不在了,她發現她能自己掌握權力。可是她仍然有孕在身,知道的人太多了,她沒法做什麼手腳。阿莉婭將會生下這個孩子,安托內利先生,她彆無選擇;而且他們會對全世界宣布:傑裡米是孩子的父親,要不是被謀殺,他將迎娶孩子的母親。到戈德曼父女一切搞定的時候,每個人都會認為傑裡米和阿莉婭早就有婚約,而因為傑裡米的死,阿莉婭成了一個懷孕的寡婦。”梅雷迪思·富勒頓從我身旁走過,在桌子邊坐下,注視著夜色降臨的海灣。“這是一個多麼奇特的反諷,”她的聲音裡透著沉重的疲憊。“想一想事情應該這樣結束,某個人通過告訴公眾傑裡米是她孩子的父親這種方式來利用他的死達到自己的目的。”她凝視著窗外,半天沒再說話。當她終於轉過身來看著我時,她微笑了。“傑裡米不是孩子的父親。他不可能有孩子,因為他沒有生育能力,安托內利先生。”她把尚還溫熱的咖啡送到嘴邊,一口氣喝完了,然後又把視線轉向窗外。窗外,就在金門大橋的那一邊,沿岸的燈光正在黑暗中閃爍著。“我們曾住在那裡。我們結婚剛剛一年多,就在那時,我們發現了這個問題。也就在那時,一切都開始發生了。傑裡米不能得到他最想要的,那簡直讓他發瘋。他以前總是野心勃勃,而現在變得愈發不計後果。他不能有孩子,他不能繁衍後代,於是他開始把自己視為一個絕無僅有的生物,某個不同於其他人的生物,某個不能被摧毀的人,某個因為沒有後人而不得不做些什麼讓自己永遠不被遺忘的人。你理解我的意思嗎。安托內利先生?傑裡米想要得到這一切,因為如果不這樣做,他會認為自己一無所有。”“那是傑裡米的秘密,他的和我的。在某種程度上,他毀滅了我們倆。我愛他勝過自己的生命,我知道他也同樣愛我。我們不能有屬於我們兩人的孩子,在那之後,一切都不同了——對我們任何一方都是如此。現在,在其他的一切都發生過之後,我或許不得不向每個人說出我們從未透露過的隱私,隻是為了阻止戈德曼父女彆再造出更多的謊言。”“你丈夫以前沒有……?”“告訴她他沒有生育能力?不,她不知道。不過,從一個方麵來看,她知道與否當然都無關緊要,不是嗎?傑裡米不是孩子的父親,那就意味著還存在另外某個人。”她站起身來,再次感謝我的到來,臉上的表情和她最初迎接我時一樣優雅。她陪我走到前門,可是在開門之前,她還想給我提個醒。“當心點兒,安托內利先生。殺死傑裡米的人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我確信,對即將進行的審判,他們可是絲毫也不會感到高興。”她打開門的時候,朝電梯瞥了一眼,然後回過頭來看著我。“你認為是否有這種可能:警察開槍不是想阻止那個年輕人開槍,而是想要打死他?那樣也就不會有什麼審判?每個人都正好可以確信,一定是那個男孩殺了傑裡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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