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遺產 D·W·巴法 4722 字 2天前

第二天一大早,瑪麗薩·凱恩在聖弗朗西斯飯店門前接我上了車。“我想你可能需要這個,”她靜靜地笑著,遞給我一杯冒著熱氣的清咖啡。她那輛綠色美洲虎敞篷車的頂篷昨晚是拉上的,不過今天早晨被她折起來,收到後麵去了。她的頭發束在一條深紅色的絲質頭巾裡,一副黑色太陽鏡遮起了眼睛。我們驅車穿過城市空蕩蕩的街道,駛上金門大橋。那一刻,太陽從海灣那邊低矮的群山間升起,陽光幾乎要刺瞎我們的眼睛。暗淡的藍色蒼穹迅即改變了顏色,先是粉色,繼之猩紅色,再是金色。清涼的風拂過我的麵頰。海灣在大橋下方泛著銀光,平靜閃亮如同一麵鏡子。我豎起夾克衫的領子,把身體往下滑了滑,直到頭剛好靠在真皮座椅的頂端。她行駛在靠近護欄的外側車道,車開得非常平穩。在早晨的陽光下,數以千計的建築在海灣四周更遠的空間裡蜿蜒起伏,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貝都因人(一個居無定所的阿拉伯遊牧民族。)露營地,他們似乎經過一夜漫長的旅途剛剛抵達,而當太陽滑下遙遠的地平線時又將重新起程。“你知道嗎?”車開到中途時,她對我說,“有一千多人從橋上跳了下去,但其中沒有一個人是從橋的那一側跳下去的。”我們離得那麼近,甚至能觸碰到彼此的肩膀;可是她的聲音雖然清晰,卻像是來自遙遠的地方。“他們跳的時候,總是麵對著這座城市。”她接著說下去。“他們想去死,那一刻惟一能想到的是,再看舊金山最後一眼。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奇怪,”她說著,自嘲地輕聲笑了一下,“不過,我覺得那裡麵包含著某種更精彩的東西——某種傷感、纏綿、浪漫的東西。”我抬起頭,看著兩側的那些鋼纜,它們看上去就像被拉向兩端的豎琴琴弦。“我覺得那聽起來一點兒也不奇怪。你會那麼做嗎?”我停頓了片刻。“從這橋上跳下去,如果你打算結束自己生命的話。”“不,”她說著,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如果我想死的話,絕對不會用這麼公開的方式。我會找到某種藥的處方,就是某種讓人感覺不到痛苦的東西,我可不是那種能忍受什麼疼痛的人,然後我會躺到自己的床上,閉上眼睛睡去,永遠不再醒來,”她說著,聲音越來越弱。“你呢?”過了一會兒,她臉上又充滿了表情,問我同樣的問題。“你——會從橋上跳下去嗎?”“我有點恐高,”我坦率地承認。“除此之外,落到一半的時候我可能就會改變主意。”她關切地看了我一眼。“這樣開車過橋,會不會湍讓你覺得不舒服?”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膽小鬼。“不,”我回答她,“一點事兒也沒有。”然後,為了讓我的謊言聽起來可信些,我又說了一句實話。“不過,我覺得我不想步行過橋。”她猛地抬起頭,飛快地看了我—眼,等我們駛下大橋時,她換了車道。“那麼,你願意和我一起在橋上走嗎?”她問我,聲音裡央著一絲開玩笑的輕快。“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我保證。我喜歡高處,喜歡高處的風景。我不會從橋上跳下去的,真的,”她大笑著說,一邊加大油門。“但是有那樣的時刻,偉大的輝煌的時刻,你禁不住希望,能夠從世界的邊緣一步跨出去,融入夕陽之中。”聽她描述的口吻,好像這是某件可以想像到的最簡單的事,又好像這是惟一一件你曾經真正想做的事,儘管在這之前你根本沒有哪怕一次這樣的想法。我們繼續向北行駛,離海灣越來越遠。一個小時以後,我們開進了納巴山穀,沿著狹長的街道蠕動著穿過聖海倫娜。開到城區的另一邊,我們穿過了一條樹的廊道,道路兩邊的黑色樹木長到高處,像是要儘力觸到對方似的,樹冠和樹冠交疊在一起。出了這條樹的廊道往右開,映人眼簾的是一排排滿是灰塵的葡萄樹,好像是某支綠色著裝的軍隊,掠過山穀,漫上了環繞四周的山丘的半山腰。瑪麗薩沒按車喇叭就橫穿馬路,把車開進了一個巨大的用礫石鋪成的停車處,那兒已經停滿了旅遊巴士和私人轎車。我們夾在一群陌生人中間,跟著人群走進一個在山坡上鑿出的地窖,傾聽著導遊用回聲很大的聲音給我們解釋,為什麼葡萄酒能在這些巨大的橡木桶裡保存如此之久——他說的那些橡木桶成排地擺放在光滑的水泥地麵上。在我們看完了所有該看的東西之後,參觀終於結束了,我們踉踉蹌蹌地走到地窖外的陽光下。瑪麗薩不得不抓住我的袖口來保持身體的平衡,她又為自己的尷尬而大笑起來,笑過之後便恢複了常態。我買了兩份軟飲料,和她一起在一張石凳上坐下來。石凳的前方是那座細高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樓房,它最初是為這裡的葡萄園主修建的。曆經歲月,它曾被用作葡萄酒廠的辦公室和品酒間,現在成了一家為遊客提供禮品的商店。“我第一次離開這兒,去舊金山那時候,”瑪麗薩沉浸在回憶裡,回想著某種永遠逝去的東西,“你在某個星期六或是星期天上山到這個地方來,在你喜歡的任何一家酒廠裡停下來,你幾乎看不到任何彆的人。”兩對年輕夫婦從禮品店裡一起走出來,手裡拿著印有葡萄酒廠標誌的購物紙袋。“就這樣一天下來,如果你去的地方足夠多的話,”瑪麗薩繼續說著,“你幾乎能感到薄醉微醺的快意。”她向後伸直修長的胳膊,把腿舒展到前麵,迎著太陽仰起頭,她的臉在陽光下發出一種光澤。“那時候比現在好,我想。”我們周圍都是從禮品店裡出出進進的人,他們踩在礫石鋪成的路上,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空氣中充斥著他們竊竊私語的聲音;而這一切仿佛都來自遠處,遠遠地被隔在我們兩人坐的地方之外。我彎下腰,把胳膊肘支在膝蓋上,用一節小樹枝刮著地上的土。“那時候我們更年輕,”我提醒她。“那時沒有這麼多人,”她說著,聲音柔和而又空靈。她一直都閉著眼睛,翹著頭,似乎那樣會離太陽更近些。“那時的人,”她輕聲地低語著,慢慢地把臉從一邊轉到另一邊,儘情地享受著陽光的溫暖,“比現在我認識的人更讓我喜歡。”她睜開眼睛,把臉轉到能看到我的一邊。“當然也不是所有我現在認識的人。不過,這真奇怪。”我慢慢地劃動著手裡的小棍兒,使勁地刻出最後一個數字“8”。“什麼事兒奇怪?”“你竟然是鮑比·麥德林的表弟。”“為什麼你覺得奇怪?”我看了她一會兒,重又低下頭,攪動著地上的土,直到那個“8”看不見了,我便開始寫另一個數字。“你和他沒有一點兒相似之處。”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正在注視著我。我有意把視線停留在小棍的尖上,拿著它一直不停地劃來劃去。“鮑比那麼開朗、率性,甚至從來沒有不開心的時候。他總是能逗我笑。”我開始微笑起來,並不完全是因為她對鮑比的評價這麼準確。“鮑比從不板著臉,或者說,幾乎從不顯得一本正經;而你呢,總是一臉嚴肅,甚至在你不想那麼做的時候,也是如此。”她又想起了什麼。“甚至是你走路的樣子。”“我走路的樣子?”我問她的時候,笑得有些難為情。“看鮑比走路的樣子,好像他並不在意自己要去哪裡;而你走路時,好像總是一副不得不趕赴某地的樣子。”我知道她的意思,至少明白她對鮑比的判斷。那就是他一貫的姿態,似乎能在任何時刻去往任何他想去的方向。“鮑比曾是全美最佳運動員。”我開始給她解釋。她好像沒聽到我的話,抑或是聽到了,卻全然沒有在意。“我上大學的時候,認識過一個像你這樣的男孩,他也總是那麼嚴肅,那麼認真。”她歪過頭來盯著我,仿佛想要確認什麼似的。“他有一雙和你一樣的黑色的眼睛,像在沉思一樣的眼神。我原本會愛上他的。”她停了一下,然後眼睛閃亮著說道,“或許我曾經愛上了他,隻是從來沒對自己承認過。”我有點兒不理解。“你不想和他戀愛嗎?”“我不能那麼做,”她回答我,微笑裡帶著一種無聲的悔恨。“我知道,我們會相愛的,如果我們一直見麵的話。所以。我們第三次約會之後,”她又笑了。“約會!我們隻是下午出去喝咖啡。我對他說,我們不能再見麵了。他問我為什麼,我耍著十九歲的小聰明回答他,我的心不想受到傷害。對,我是那麼說的。不想受傷。”她聳了聳肩膀,然後輕微地,幾乎不易覺察地來回搖晃著腦袋,像一個愉快的不怎麼愛生氣的觀眾,在欣賞著自己青年時代的表演。“我們從校園走過的時候,草地上覆蓋著秋天的最後一次落葉。空氣冷得刺骨。我記得當他開始告訴我,我的話沒有任何意義時,我能看到他呼出的氣息。他不是那種對任何事情都聽之任之的男孩,他認為任何事情都有存在的理由。我覺得他真的那麼認為,”她說著,敏捷地瞥了我一眼,“如果你為什麼事情找了一個理由,他一定能找到一個比你更好的理由,並且說服你放棄自己的想法。”她咬了咬嘴唇,傷感地對自己微笑著。“我告訴他我們不能再見麵,我告訴他我母親總是對我說,如果有一天我帶回家的男孩不是猶太人,我就永遠彆想再踏進家門。”我看著她,不太確定是否該相信她的話。“那麼他對此說了什麼?”“他不相信我的話,最初不信。他知道有人不喜歡猶太人,但是他沒想到,猶太人裡同樣也有對外族人的排斥。”她沒再接著說下去,我也不好多問什麼,我們開始談論彆的話題。聊了一會兒,我們離開葡萄酒廠,開車上路。車繼續向北,駛過沿著西麵群山的山基修成的道路,途經大片覆蓋在山穀底部的葡萄園,最後終於抵達加裡斯多格的郊區。高高懸掛的廣告牌上,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正從一張塗滿了棕色泥漿的臉上向外張望。從這個標誌來看,發現於一個世紀以前的最原始的加裡斯多格泥漿浴,保證能把身體的各種毛病從每一個毛孔裡驅趕出去。我們停好了車,開始步行前進。小鎮不大,進出隻有這麼一條不太長的路,沿途擠滿了身著短袖運動衫的遊客。我們一到路的儘頭,看到一座兩層的塗著白色水泥外牆的小旅館,就趕緊逃離人流,躲進裡麵的餐廳。足足等了三十分鐘,我們才等到一張桌子。侍者招呼我們去外麵的平台,看看擺在周圍的木桌子有沒有空的,自己找一張坐下來。我們馬上接受了他的邀請。我們在裡麵找到一張靠近護欄的桌子,正下方是一條狹長的布滿石塊的小河。秋天的雨,如果下過的話。也是在數月以前了。淺淺的河底已經於涸,裸露的部分開始出現裂紋,滿是易碎的棕色的蘆葦稈兒。陽光透過一棵橡樹的樹權,在桌麵上投射出一些格子形狀的圖案。在這溫暖寂靜的空氣裡,一切事物的運動似乎都那麼從容,如同透過柔光下的微塵所看到的那樣。“勞倫斯·戈德曼,”當我問她是否聽說過這個人時,她從菜單上抬起視線,把這個名字又重複了一遍。一絲微笑從她的下嘴唇上蕩漾開,停留在她的嘴角上。她放下菜單,把自己點的東西告訴了侍者。“每個人都認識勞倫斯。你認為我不認識他嗎?”她的表情讓我意識到,我的話險些傷害了她的感情。“不,當然不是,”我向她保證。“我就不認識他;而且,看起來我好像是惟一一個不認識他的人。”麵對這麼一個隻知勞倫斯·戈德曼其名的人,她急於說出自己所知道的關於這個人的一切。她非常熱切,我覺得甚至是有點兒興奮。“每個人都認識勞倫斯·戈德曼,是因為勞倫斯為此花了五十年,或許更多的時間,”她開始給我講。“每一個社會活動,隻要有他出席,報紙上總是第一個提到他的名字;每一次慈善捐贈,在所有參與支持的富賈名流中,他的名字也總是排在名單的第一位。我認為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座建築上,你恐怕找不到一塊上麵沒有他名字的牌匾。”侍者上菜的時候,她停頓了片刻。“謝謝,”她對布置停當的侍者致謝,“看起來棒極了。”這樣的話他一天大概已經聽了無數次,但是從她嘴裡說出來,聽到她那富有魅力的聲音,他的反應會讓你覺得,好像在這之前任何人都沒有為什麼事感謝過他。她拿起叉子,然後又放下了。她把身體往前傾了傾,眼睛迅速地掃了一下兩邊,像在扮演某個密謀者的角色。“直到阿爾伯特·克雷文解釋給我聽,我才知道他是如何完全利用彆人的錢來做到這一切的。這真是一種令人羨慕的天賦:利用彆人的財富,為自己賺取慷慨的名聲。最糟糕的是,”瑪麗薩不屑地撇撇嘴,似乎覺得很可笑。“任何人並不是全憑運氣,就能做到這一切。”她立刻注意到了我眼裡迷惑的神情。“勞倫斯,”她向我解釋道,“他很會說服彆人。”她瞪大眼睛,嘴上掛著奇怪的微笑。“律師可能會把這種行為看做一種敲詐。勞倫斯掌握著城裡大部分很有經濟價值的房地產,一些人認為他擁有半個舊金山。當然勞倫斯也從來不試圖打消人們的這種印象。他的運作方式真是相當獨特。其他人比他有錢,而且至少有人會想到,政府官員們比他有權;但是那些比他富有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擁有他這樣的影響力,而那些把持著政府辦公部門的人窮其一生積下的財產,也沒有勞倫斯一個星期賺取的那麼多。阿爾伯特·克雷文認為,勞倫斯是他認識的最不誠實的人之一。”她說話時翹起了下巴,然後又慢慢地收了回去。“大部分人都這麼認為,但並不是很多人會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因為,那可不是勞倫斯會輕易忘記的事。你看,勞倫斯已經設法創造出了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每個人都認為惹他生氣是惟一不可饒恕的罪過。”她停下來,喝了一口她點的莎東尼葡萄酒。她已經把紅色的絲綢頭巾摘下來了。當她沉浸在描述某種事物的情緒中,她經常會重複一個習慣性的動作;而每九九藏書網次當她習慣性地把頭那麼一揚,她的頭發就會隨著頭部的擺動,飛回到她的肩膀上。我沒法想像,如果她的頭發不是這樣又長又黑,她會是什麼樣子。就是這不同尋常的細微之處讓她看上去那麼卓爾不群,讓你禁不住去猜想她究竟會如何與眾不同,就像是一個人人都想去探究的秘密,你猜不透這其中她會有多少遊戲的成分。她放下葡萄酒杯,像她常做的那樣,睜大眼睛看著我。她的大眼睛裡似乎隱藏著微妙的暗示,像是在說:什麼都還沒有決定,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先不要說出口,一起來看看會發生什麼。“什麼時候你該和勞倫斯談一次話,”她給我建議時,眼睛是那麼明亮。“他談話的方式總是千篇一律。他的聲音從不改變,總是溫和的、不緊不慢的、輕柔的,以至於你不得不集中精力去捕捉他的每一句話。然後,當你對他開口時,他傾聽著你說的話,仿佛那是他很長時間以來聽到的最有趣但也是最嚴肅的事。他用一雙淡藍色的眼睛觀察著你,臉上的表情像是某個智慧仁慈的修道士,帶著友好的好奇注視著你。他的頭往前探著,稍微彎下一個小小的角度。就像這樣,”她一邊大笑著說,一邊低下前額,把脖子稍稍一彎。“他彎下頭,像是要提什麼問題。然後,當你說完了該說的話,他點點頭,對你微笑一下,接著,會有一瞬間完全的沉默,他的眼睛仍然看著你,似乎想確認一下,完全地確認出他沒有因為一不留神而打斷了你還想繼續說下去的話。”她又喝了一口酒,吃了一點兒午餐。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他的聲音還是一樣從容不迫,他解釋的理由還是一樣的順理成章,他的要求也是和多年來提出的一樣:‘我已經答應為醫院新建側樓籌集兩百萬美元,’他會這麼說。‘如果你能讚助我其中的十萬,我將非常高興。’或者是二十萬、五十萬,或是任何一個他認為你應該付出的錢數。沒有人拒絕過他,因為每個人都清楚,如果對他說一次‘不’,就再也不會有機會說‘是’。因為隻有那些說‘是’的人才能確信他們仍在局內,仍然被留在勞倫斯·戈德曼精選過的那個生意圈裡,而沒有勞倫斯,很可能根本就不再有什麼生意可言。”我對勞倫斯·戈德曼的獨特伎倆沒有特彆的興趣,不管他的伎倆可能是多麼足智多謀,多麼陰險狡詐;但是她的講述如此引人人勝,以至於我幾乎忘記了最初為什麼對她提起了勞倫斯這個名字。“鮑比在那兒,在戈德曼的公寓裡,那一天晚上——”“我也在。”“他對我說起——”“他對你說起過傑裡米·富勒頓的妻子,還有她對阿莉婭說的話嗎?那可真是個醜聞。每個人都知道他們在通奸……你不會認為那和傑裡米的死有關吧?”“你怎麼看呢?”她盯著我的眼睛,嘴邊掠過一絲狡黠的笑容,好像要從我的眼睛裡發現什麼。“現在你要做律師了嗎?你打算盤問我嗎?”我感覺到血湧上了我的臉頰。“對不起。我的習慣。我了解的還太少,沒法考慮什麼。所有我知道的都是鮑比告訴我的。是的,我想知道富勒頓的妻子是否會因為氣過了頭,所以不隻是和那個與她丈夫睡覺的女人理論幾句,而且還會做出某種超出言語之爭的過激行為。”瑪麗薩嚴肅起來。“如果梅雷迪思·富勒頓會因為她丈夫和彆的女人睡覺而殺死他的話,那麼很久以前她就會那麼做了。不,”她強調著,聲音相當傷感,“她絕對沒有任何可能那樣做。因為,她深愛著自己的丈夫。”“你認識她?”“是的,我認識她,”她邊說邊吃了一口東西,然後放下了叉子。“很久以前,在傑裡米第一次競選國會議員的時候。我和她就那麼認識了,雖然不是很熟悉,但是我了解她,而且我喜歡她,現在仍然喜歡。相信我,她愛傑裡米。”瑪麗薩把頭側向一邊,用一種疑問的眼神注視著我。“什麼?”我問她。“哦,沒什麼,”她回答道。“這很難給一個男人解釋清楚,說出來似乎都很傻。不過每個女人都為傑裡米著迷。”我笑起來。“你也如此?”她又看了我一眼,仍然是一種疑問的眼神;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是我感覺得到,這眼神的含義不知怎麼和剛才的不一樣。“我覺得我也會的,”她不想撒謊。“在某個特定的地點,某個特定的時間。”“就像那個你在大學時代認識的男孩?”“他們有一些共同點,”她想了想我的問題,回答道。我看著她,等待她繼續說下去。她咬著嘴唇,然後睜大了眼睛,好像終於找到了能準確表達自己意思的詞句。“你認為他們都是不乏浪漫氣質的人,”她輕柔地說著,“你擔心他們可能是偽裝的。”她眼神裡的疑問消失了,不管那神情意味著什麼,這會兒都不見了。她勉強地微笑了一下。“我說過每個女人都愛傑裡米·富勒頓,但是否真是如此,我並沒有把握。我也不敢確信阿莉婭和他是真的相愛。而且,我不能肯定阿莉婭是否能真心愛上什麼人。”她從桌子那邊伸過手來,拍了拍我的手。“你真應該在那兒。假如你看到他們一起出現在那裡,勞倫斯,阿莉婭,富勒頓,你就會明白一切。”瑪麗薩具有一種描述事物的天賦,聽她講述著那天晚上的情景,我幾乎看到了阿莉婭身穿黑色晚裝站在那兒。她的頭發盤了上去,露出光潔白皙的脖頸,一對鑽石耳墜在雪白的脖頸兩側顫來顫去,她的眼睛冷靜而又清澈,她站在那裡,用纖纖玉手的每一個動作,與對父親的每位客人說出的寥寥幾句優雅得體的話配合得完美無缺。“每一次當有人問起她的母親,勞倫斯就會用那種一成不變的、從容不迫的腔調解釋說:‘阿曼達想要來這兒,可是她先得去牧場那邊安排好所有的事兒,剛巧趕不回來。’”每個人都聽懂了他的話。不是兩層的諾伯山公寓,就是兩百英畝的索諾瑪山穀葡萄園,或者大西洋畔聖巴巴拉海峽之上群山之間的三千英畝大牧場,或者伍德塞德地區的半島上十二英畝深處的一萬五千平方英尺的世外桃源——那處房子四周的房地產幾乎稱得上是全世界最昂貴的,他們總是到處走動,從一處房子搬到另一處,幾乎是剛到一處,還沒完全安定下來,下一個地方就已經準備就緒。這種生活方式可以相當容易地為分居兩地找到一個便利的借口。勞倫斯和阿曼達·戈德曼就是這樣,他們兩人當中似乎總有一個人在前一處房子打前站。“不同尋常,如果你想想他們是怎麼相識的,你就會有這樣的感覺,”瑪麗薩說著,把盤子推到一邊。我招呼侍者過來,又點了兩杯酒。“我不該再喝了,”瑪麗薩溫柔地抗議道。“隻是第二杯而已。為什麼說他們相識的方式很不尋常?順便問一下,他多大年紀了?”她得想想才能回答我。“我估計在六十五歲左右吧,”她說道。“真的很難判斷。勞倫斯的外表是那種典型的被照料得很好的人:他有一頭雪白的頭發,那張特意曬成褐色的臉上泛著紅暈。他可能是七十歲,也可能是八十歲,甚至可能更老。當他們這類人擁有這麼一副外表時,你隻能確信三件事:他們很富有,他們很老,他們還能再活二十年,或者明天一早就會死掉。”侍者在我們兩人麵前擺上新的玻璃酒杯。“聽起來他有點像阿爾伯特·克雷文,”我把酒杯湊到嘴邊,從杯子上方偷偷觀察著她。她猛地揚起頭,頭發隨之飛到肩後。當她發現我在注視著她的頭發時,她大笑了起來。“不,阿爾伯特根本不是那個樣子。”她仍然帶著笑意,眯起眼睛,努力地把思路集中起來。“阿爾伯特的臉不那麼——圓潤。對,就是這個感覺,圓潤。老人的臉上沒有任何線條,都是光滑的,非常——怎麼說呢?圓乎乎的,軟塌塌的,就像某個人做雕像時,趁表麵還軟,刮平了所有的棱角。你知道我想說的意思是:老人的臉光滑得就像嬰兒的屁股。”平台那邊,隔著窗玻璃,人們在餐廳裡談笑風生,相形之下,我們的交談多了一份二人共享的孤獨,讓人覺得我們不得不說的話是私密的,僅限我們兩個知道。如果餐廳裡麵的人往外看,他們會看到我們倆隔著桌子。身體往前傾向對方,那樣子像是走遍了世界才找到對方,現在除了單獨待在一起似乎彆無他求。有好一會兒我在猜測,如果他們看到這幅情景,他們會有什麼樣的聯想。我猜甚至那個聽到過她說話的侍者,也一定認為我在瘋狂地愛著她。“你笑什麼?”她問我,一雙跟睛含笑地望著我。“沒什麼,”我差不多是在說謊。“我隻是在想,我們考慮事物往往是根據事物的表相。比如說,勞倫斯·戈德曼的臉。好,現在告訴我他們是怎麼相遇的?還有,為什麼那會使他們現在的生活方式看起來這麼奇怪?”關於勞倫斯·戈德曼和他妻子是如何相遇,以及他們相遇時發生了什麼,作為那些令人驚訝的故事之一,在諸多場所裡被人們無數次地私下傳播著,以至於它成了一種令人信服的傳奇,甚至那些將信將疑的人,或許特彆是這些人,也對此深信不疑了。它是那種每個人都想去相信的故事,因為它講述的正是每個人渴望聽到的東西。一些人認為,這個故事表明甚至是那些達官貴人也會為愛情不惜一切;另外一些人則認為,這恰恰證明了富人總是為所欲為,對於那些被他們的行為所傷害的人永遠不會有絲毫歉意。他們是在一個宴會上相遇的。那個宴會由勞倫斯·戈德曼和那個後來成為他妻子的女人發起,是為了祝賀一個名叫理查·麥克布萊德的人,新近出任東部一家大房地產公司的副總裁。那時勞倫斯·戈德曼四十六歲,剛好已經結婚二十三年。他的兩個兒子還在讀大學。理查·麥克布萊德三十出頭,而他的妻子阿曼達隻有二十四歲。從勞倫斯看到阿曼達的那一刻起,他的視線就再也無法離開她。十六位客人圍坐在餐桌前,一起在裝修得精致無比的餐廳裡用餐,可是整個宴會自始至終他都隻對她一個人講話。等到上甜點時,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眼睛裡閃爍著一種奇怪而又焦灼的神情,對大家宣布他得先行告退。“我剛剛想起來,”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餐巾放到桌上。“我得去洛杉磯待上幾天。”然後,就那麼一小會兒,他低頭盯著桌子,似乎在試圖作出什麼決定。當他再次抬起視線時,他直視著阿曼達·麥克布萊德。“你為什麼不跟我一起去呢?”有些人後來宣稱,那甚至不是一個問題,那更像是他為他們兩人作出的一個決定,一個她不知道以何種方式授權於他作出的決定。那是那種可以在事實發生之後再作出的判斷。當時,每個人都不知所措,隻能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阿曼達·麥克布萊德起身離開座位,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丈夫一眼。就和那個僅在兩小時前初次相遇的男人一起揚長而去。如同每個被廣為傳播而後變成某種傳奇的故事一樣,對於這一切發生的地點所持的說法有著相當大的差彆。在某些描述中,舉行宴會的地點是戈德曼在舊金山的豪華公寓;而另外的版本則堅持說,一切都發生在勞倫斯剮建好的那座托斯卡納風格的彆墅裡,那座彆墅位於他擁有的索諾瑪葡萄園的中部。有些人甚至聲稱,那晚勞倫斯·戈德曼和他那位剛剛到任的雇員的年輕妻子,並沒有飛往洛杉磯或是彆的什麼地方;與之相反,在那個涼爽的加利福尼亞之夜,他們走進遍布著棕櫚樹的黑暗中,駕車離開勞倫斯在聖巴巴拉的宅第,那座有著白色水泥外牆、紅瓦屋頂和私人海灘的住所,沿著大西洋海岸向南延伸的公路行駛,直到他們找到第一家汽車旅館。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惟一能讓任何人都確認的事情,是九個月以後兩樁離婚案被極其神速地無情了結,結婚的消息在既成事實之後被公之於世;在儘可能不被公眾注意的情況下,勞倫斯和阿曼達·戈德曼惟一的孩子呱呱墜地。這孩子必定會是一個有趣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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