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夏莉知道死神即刻就要降臨。賈蘭德的胸部不再起伏,呼吸聲一口沒有接上下一口就停止了,抓在她手腕上的手先是無力地鬆開,然後滑落到一邊去了。傷口上的鮮血不再向外湧了,但心臟最後的一跳,還是把最後一點冒著熱氣的鮮血帶了出來。從賈蘭德身上流出來的血慢慢向四邊滲開,浸透了她棉質布料的白大褂。賈蘭德嘴唇抖了一抖就不見動了,一雙一直盯在夏莉臉上的眼睛也仿佛釘在了那兒,變得呆滯無神。“賈蘭德先生。”夏莉急促地喊道。她仍然不肯接受麵前的事實,繼續傾過身去,加大力氣壓住他的胸部。死神終於降臨。這是夏莉擔心害怕的事情,是她竭儘全力要阻止發生的事情,是她過去不願,將來也不肯低頭屈服的事情。賈蘭德的靈魂離開了他的肉體。夏莉仍然僵在那兒麵對賈蘭德傾著身子,被鮮血浸透的雙手還壓在他的傷口上。就在這時,夏莉看到一陣薄薄的白色霧靄,絲絲縷縷地積聚在賈蘭德整個軀體上方。目睹著眼前這一切的發生,夏莉的心跟著劇烈跳動起來。這團薄霧裹挾著電能洶湧而來,迅即吞沒了夏莉的雙手手腕,給她帶來一陣刺痛感。她趕緊把雙手從薄霧的能量場裡抽回,身子一沉,跪坐在了腳後跟上。接著,她看到空氣中詭異的霧靄又閃爍著聚攏起來,懸停在離賈蘭德屍體上方隻有幾英寸高的半空中。她覺察到一股涼風倏地從自己身邊刮過,吹動著霧氣嫋嫋忽忽地向上升騰,像要站立起來,把自己變得更加紮實,直到賈蘭德——更確切地說,是現在的賈蘭德——自己站起身來。夏莉深深地吸了口氣。賈蘭德軟弱無力的屍體一動不動地躺在夏莉身旁的水泥地上。從他自己身上流出來的鮮血,在屍體四周形成了一攤血泊,並且還在不斷地向外漫延。他的靈魂,他的魂魄,他的本體,他的鬼魂——夏莉不知道該用哪個詞,才能恰如其分地描寫自己所看到的靈異景象——賈蘭德的幽靈站在他自己屍體的頭顱旁,看起來不那麼紮實,不像一個有生命的、能夠呼吸的男人那麼真實,卻又確鑿無疑地站在那兒。他的腳好像被栽種在水泥地上,腳踝和手腕還像死亡時一樣被銬著;連衫褲囚衣上的拉鏈從上麵拉開到腰部,滿是鮮血的胸膛袒露著。由於傷口上不再有血往外噴湧,夏莉可以看到他胸口上有一個黑乎乎的狹長小口子。現在,賈蘭德看上去和其他任何活人一樣生氣勃勃,隻是事實上他已經死了。夏莉的五臟六腑攪到了一處。上帝啊,不能讓這樣的事情再繼續了。夏莉頭腦裡閃現出這樣的念頭。這個念頭一半是她自己的想法,一半是她的祈禱。但是,這樣的事情還在繼續,夏莉身不由己地成了見證人。賈蘭德的幽靈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死屍,意識到躺在腳下地板上的是他的軀殼。透過霧靄,夏莉看到它——更確切地說,是他,是現在的賈蘭德,因為地板上的屍體已經不再是賈蘭德了,它與一個人收下禮品後扔在一邊去的外包裝盒已經沒有什麼不同——抖索了好一陣子後揚起了頭,撞上了夏莉木然的目光。夏莉心頭為之一顫,感覺透不過氣來。她看到賈蘭德眼睛裡又恢複了往日的天藍色,透出一股刁滑狡詐、令人膽戰心驚,並且帶有一絲猜忌狐疑的眼神。他死了之後看起來和他活著的時候一樣神誌清醒。“該死,”幽靈說,“你在捉弄我嗎?”夏莉清楚地聽到賈蘭德在說話,儼然他還活著。滿嘴的臟話,加上其他話語特征,分明聽起來就是賈蘭德在說話。但這樣的話又似乎不大可能是從幽靈嘴裡吐出來的,這讓夏莉一陣慌亂。“沒有。”夏莉答道。她已經完全忘記周圍還圍著一圈人,這些人會看到她在動嘴說話,聽到他們對話中她所說的那些話。在他們看來,她好像是在對著空氣說話。賈蘭德瞪著眼睛問道:“我死了嗎?”夏莉點點頭說:“是的。”賈蘭德咧了咧嘴,感覺好像還有話要說。這時,他似乎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目光犀利地掃了掃四周。夏莉不知道那是什麼——除了麵前的幽靈之外,她什麼也沒有看到。但她注意到,賈蘭德的臉被一股酷似驚恐的情緒扭歪了。好像有什麼東西過來,要把他拽進地獄裡似的。鐵輪子碾在水泥地板上的哢嗒哢嗒聲,打破了籠罩在夏莉身上的魔法,引得她把眼睛從賈蘭德的身上移開。她抬頭向賈蘭德的幽靈身後望去,看到兩個獄警推著一輛輪式擔架車斜刺著衝過了過道的轉角,輪子碾在地上的聲音反射到牆上,在沒有窗戶的過道裡形成了陣陣回聲。跟在擔架車後麵跑著的是克裡森醫生,他身邊還有一個男護士拉著一輛輪式急救器械車。一會兒之後,夏莉感覺已經能把新到場的幾個人看得一清二楚,因為賈蘭德的幽靈已經不在她麵前擋著視線了。賈蘭德的幽靈消失了,但賈蘭德的屍體還在那兒,四腳朝天地躺在離夏莉膝蓋隻有幾英寸遠的地方。血從他傷口最後一次冒出來之後,夏莉的那件被血浸透了的白大褂再也起不到止血的作用了。夏莉一方麵對死者的離世悲痛不已,但她同時又覺得特彆欣慰,因為她感覺賈蘭德的靈魂已經上了通往天國的路了。“斯通醫生,你沒事吧?”一雙男人粗大有力的手從後麵落在了她的肩上,把夏莉嚇了一跳,引得她的目光向上掃了過去。其他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衝他們而來的擔架車上,巴托利——那兩個聯邦特工中的一個——卻朝她傾過身來,衝她擠了擠眉毛,一副關心備至的樣子。夏莉一看是巴托利在拍打自己的肩頭,不覺鬆了口氣。她之所以感到放鬆,是因為巴托利是有生命的人,是現實存在的人,是現實存在的男人,而不是鬼魂幽靈。感謝上帝。突然,身邊現實世界正在發生的一切又猛地把她的注意力拽了回來。那麼多的人一下子擁在過道這麼狹小的空間裡,四周是一片嚷嚷的嘈雜聲和吵鬨聲。夏莉透過人群看到皮尤,隻見他對著衝他們奔來的急救人員瘋狂地打著手勢,吼叫著要他們快點。快步跑到過道中間去接他們的兩個獄警一把抓住擔架車前麵的把手就急急地往現場這邊拉。現場的氣味——死亡的氣味、恐懼的氣味、鮮血的氣味和汗腺的氣味,全都攪在了一起——直往夏莉的鼻孔裡鑽了過來。現場的顏色也令人眼花繚亂:有血的鮮紅,有賈蘭德連衫褲囚衣的橘黃,還有獄警製服的深藍。聲音更是一浪高過一浪。頭頂上日光燈的慘白燈光,將令人忐忑不安、忽明忽暗、無情無義的光線灑遍了整個現場,使得任何東西、任何人都無法躲藏。巴托利仍然低著頭,目光落在夏莉的身上。夏莉此時突然恢複了自我意識,她不知道巴托利和其他圍在那兒的人注意到了什麼沒有。如果他們確實注意到了,她不知道他們又會從她與死人的對話中聽到了什麼。“我沒事。”夏莉告訴巴托利,雖然這並非她的真實感受。巴托利把手從夏莉的肩上拿開後站直了身子。已經筋疲力儘的夏莉頭暈目眩,渾身打戰。她茫然不知所措,直想嘔吐。賈蘭德的死讓夏莉悲傷。他以這樣意外和暴力的方式結束生命,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再加上又看到了他的幽靈,夏莉感覺好像突遭了一場暴力人身攻擊。她上一次看到幽靈,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起碼是一年前的事,那種與幽靈相遇所帶來的痛苦仍然曆曆在目,讓她感覺煩躁不安。夏莉一直以來都在小心翼翼地安排生活,儘量降低與幽靈相遇的幾率。但矛盾的是,如果有那麼一段時間沒有這種超自然現象的體驗,她又開始期盼著幽靈出現,因為她擔心如果長時間見不到幽靈,自己所具有的奇才異能就會漸漸衰退。夏莉有與那些新近死去,而且是死於暴力的死人進行對話交流的能力。剛才發生的一切顯然證明她的奇才異能並沒有衰退。但是,就今天來說,夏莉真的不想再次見到幽靈了,不想在周圍有這麼多的眼睛看著、這麼多的耳朵聽著的情況下,把與死人的對話繼續進行下去。藏書網更重要的是,她要考慮職業聲譽。對許多人來說,也許對大多數人來說,能夠看見幽靈的說法本身就是天方夜譚,聲稱能夠看見幽靈的人一定是腦子有問題的人。腦子有問題的人不可能是受人尊敬的醫生,也沒有資格承擔政府資助的研究。所以,夏莉並不打算把剛才與賈蘭德幽靈短暫卻又栩栩如生的邂逅告訴任何人。當然,要從這樣的經曆中走出來,她確實需要付出努力,不過,夏莉一般會處理得很好的。她眼下首先要做的是,控製自己不再去看賈蘭德的屍體,因為看著他的屍體,她就會渾身不適。正在這時,擔架車帶著輪子的哢嗒哢嗒聲一路過來到了她的跟前,她於是趕緊把目光移到擔架車上去了。“你是要我們把他抬到擔架車上去嗎?”一個滿頭大汗的獄警大聲問道。等不及有人答話,他就鬆開拉著擔架車的手,和另外兩個新到場的人一起,不約而同地往賈蘭德屍體這邊靠了過來。“不,先給他上電擊!上電擊!”皮尤指著賈蘭德身體喊叫道。他一邊打著手勢讓獄警往後站,一邊要醫務人員到屍體跟前來。“給我夾板。”克裡森醫生對護士喊叫著,護士立即把那個破爛的急救器械車推到他身邊。他一把從護士手上奪過夾板,厲聲地問夏莉,“氣管通嗎?”“已經晚了。”夏莉的聲音夠高的了。當克裡森醫生手裡拿著夾板彎腰跪在她旁邊時,她又提高了聲音,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她對著克裡森醫生,對著所有的人,大聲地宣布道:“他死了。”“啊,見鬼。”皮尤嘟噥著。在賈蘭德屍體另一邊的空中,夏莉看到一抹閃爍的微光。像炎炎夏日裡由熱氣形成的海市蜃樓,這抹亮光看上去不夠真實,和突然出現一樣,它瞬間又消失了。少頃,她感覺一股微微的涼風從她脖子後麵吹過,像在她耳邊喃喃細語。這種異乎尋常的體驗給夏莉帶來了困擾,讓她愈加心事重重。不管這是什麼感覺,總歸不是她喜歡的那種。監獄長罵罵咧咧地發泄著怒氣,剛趕到場的醫務人員手忙腳亂地驗證夏莉的話。夏莉直起腰想要站起來。見她有點恍惚,站在一旁的巴托利及時有力地一把抓住她的肘部。要是在平時,夏莉一定會把巴托利的手一把甩開的,但她現在渾身發冷,呼吸困難,膝蓋軟得像傑樂果凍,雙腿直打晃。她低頭掃了自己一眼,發現身上全是賈蘭德的血。夏莉渾身一陣顫栗。“你肯定沒事?”巴托利問道。當夏莉小心翼翼地從賈蘭德屍體旁往後退時,巴托利緊緊貼在她身旁。夏莉知道他是好意,但此時的她更希望巴托利從身邊走開。對她來說,得到恢複的最佳途徑是躲到一個無人的地方。不管是她,還是其他任何人,在賈蘭德身上的努力已經於事無補了。賈蘭德現在應該繼續向一個更加美好——也許在他身上,極有可能是更加糟糕——的地方進發。夏莉已經與賈蘭德分開了,她再也不想與他發生任何的關聯。巴托利對著夏莉不停地皺眉頭,很顯然,他看出了夏莉內心的不安。儘管大家都在為後來的幾個人讓道,但他們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屍體上,隻有巴托利和克萊因例外。其實,夏莉已經不再把那具屍體看作是賈蘭德了,因為她知道躺在地上的屍體隻是一具皮囊而已,賈蘭德已經不在裡麵了。她知道賈蘭德的血正在漸漸發涼,這是因為她驚恐地發現自己整個手一直到手腕,都沾滿了鮮血。眼看著賈蘭德的血從她指尖上滴落到灰灰的水泥地上,漸漸冷卻之後形成了一個個小小的、光亮的、帶著花紋的圓點,夏莉感覺胃像要從裡麵往外翻開。見夏莉這副模樣,巴托利的眉頭蹙得更深了。“你的臉幾乎沒有血色了。”“一個人給你醫治,但卻死在你的手上了,你的感覺肯定不會好。”夏莉說。事實也確實如此,她這樣非常恰當地解釋了自己剛才情緒低落的原因,用不著搬上一大堆“我一看到死人……”之類的話了。“你已經儘了力。”巴托利的語氣裡充滿了同情,但表情看上去卻有點怪異。“也許你該找個地方去洗一下。”克萊因建議道,他的表情看上去也是怪怪的。夏莉在心裡歎了口氣。巴托利和克萊因顯然注意到了她與賈蘭德幽靈之間的簡短對話,他們非常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她還沒想好如何編造一個站得住腳的謊言,把他們敷衍過去。“是的,我是要去清洗一下。”夏莉由衷地接受了克萊因的建議,這不僅是因為把賈蘭德的血從手上洗去,是她眼下要做的頭等大事,這也能給她一個借口,讓她有機會單獨待一會兒,去修複身心。15年前,夏莉被自己所看到的情景嚇得魂飛魄散。打那以後,她每次給她母親,或是警察,或是其他願意聽她說的人描述帕爾默一家遇害的過程,必然是以她迫不及待地衝到心理醫生辦公室去接受心理診療而結束。但是,在這15年中,夏莉沒有——一次也沒有——把自己不時地與死人幽靈相遇的事情告訴過任何人。經過一段時間的總結,她發現自己並不是看見所有的魂靈,她所能看到的隻是那些死去不久,而且還必須是死於暴力的幽靈。不僅如此,她隻有在熟悉的環境裡才能看到幽靈,時間還必須是幽靈還在塵世間縈繞盤桓的那個短暫期間內。這些暴死的人,他們的靈魂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被強行從軀體中趕了出來,不知所措。一般來說,這樣的幽靈會附在一個人或是一件物體上,它們在這個世界上停留一個星期左右,這個時間足夠讓它們在適應新的狀態後,繼續前往天國。夏莉沒有把自己能與幽靈對話看作是什麼天賦之才,反而覺得是一種不幸。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具有這樣的奇才異能是在4歲的時候。她的一個小玩伴在他們住的公寓樓前被汽車撞死了。因為不願就這樣離開媽媽,這個小玩伴在大樓裡徘徊遊蕩了好幾天。在這當兒,夏莉和他一起說話,一起做遊戲,全然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死了。她的母親對她新處的“影子朋友”困惑不解,因為夏莉在對話中從來沒有用過那個小男孩的名字“賽吉奧”,她的母親也就沒有把她的行為與那個死去的小孩子聯係在一起,儘管當時這樁死亡事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她第一次真正相信自己具有能夠見到實際已經亡故者的奇才異能,是在帕爾默一家慘案發生之後。她先是看到了赫莉的母親,然後是赫莉本人出現在她麵前。即便這樣,她當時還是費了好長時間,才弄清在她麵前所發生的一切是怎麼回事。赫莉和她母親都是在夜裡出現在她麵前的,當時還僅僅是一個十幾歲女孩的她,被所看到的一切嚇傻了,隻是把那些慘不忍睹的景象看作是一場令人作嘔、亦真亦幻的噩夢。她首先看到的是帕爾默太太。那是在慘案發生24小時後的子夜時分,夏莉當時還處於警察的保護之下,被安排住在警察局的安全房裡。她看到帕爾默太太出現在她的床前,身上仍然穿著她被害時的睡衣,上麵滿是鮮血,讓她喪命的傷口掀開了她整個喉部,看上去像是陰笑時咧開的嘴唇,令人膽戰心驚。戴安娜·帕爾默緊緊抓住夏莉的手,乞求她幫助找到赫莉。那個時候,赫莉正是警察在全力搜救的目標。幾天以後的一個夜裡,赫莉本人穿著一件夏莉從來沒見她穿過的衣服——那種在班級舞會上才穿的、類似泡泡糖色的粉紅色燈籠舞裙,滿頭的金色長發絞纏在一起,像一根粗粗的香腸圈吊在背後。當時,躺在床上的夏莉被嚇壞了,赫莉哭著喊著從房間的另一頭朝她衝過來,口裡喊著“我要回家,讓我回家”,然後一下消失了。第二天夜裡,第三天夜裡……連續五個夜裡,赫莉都這樣一路過來哭喊一陣子,然後再自行消失掉。直到五天之後,赫莉的屍體被發現,她對夏莉的造訪——夏莉最終弄清楚了,這些都是赫莉的造訪——才停止了。當她試圖說服其他人相信赫莉對自己有過這些造訪時,他們便給她提供心理輔導和藥物治療。麵對這樣的結果,她彆無他法,隻好默默地接受這樣的現實。此後,夏莉身上明顯地多了一份敏感,隔一段時間就會見到鬼魂幽靈。每次見過幽靈後,她都會心力交瘁,痛苦不堪,像生了一場大病。她後來之所以選擇做心理醫生,而非其他專科醫生,原因之一是因為心理醫生在平時的工作中,不需要直接接觸那些新近暴死的人。當然,做這樣的選擇還有一個原因,她想要看看自己是否能夠把那些混在人類中的“大鯊魚”,也就是連環殺手,從人群中甄彆出來,並且及時製止他們的胡作非為。她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她總是覺得自己欠著赫莉什麼。現在,那些“大鯊魚”中的一條正在這個世界上逍遙法外。如果得不到及時製止,他就會把又一個已經被嚇破膽的17歲女孩殺了。想到這裡,夏莉覺得揪心。上帝啊,你怎麼可以容忍這樣一個邪惡無比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存在呢?就從這裡開始,我來幫助聯邦調查局……“你的手,”巴托利在一旁提醒她。夏莉一怔之後感覺回到了現實,她點了點頭。附近就有個職員專用衛生間。夏莉把自己身上所擁有的每一丁點兒毅力都發動起來,極力遮掩自己糟糕透頂的身體狀況。她朝衛生間走去,小心翼翼地不讓眼睛再去接觸賈蘭德的屍體和周圍亂哄哄的人群。但是,她還是禁不住朝過道另一邊的大廳方向看去。就在那裡,賈蘭德剛才從她辦公室門前消失之前,他看上去還是好好的一個人。儘管夏莉努力不去想,賈蘭德臉上令人懼怕的神情總是停留在她腦海裡。就在他的魂靈和身體分開的瞬間,賈蘭德看到什麼了呢?這樣一個壞人,一個曾經犯下了滔天罪行的壞人,在他死亡的那一刻,他有沒有發現自己將要麵對上蒼的懲罰呢?她不知道,她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不過,不管賈蘭德是否是一個邪惡的人,他仍然應該得到憐憫。夏莉默默地為他的魂靈送上自己衷心的禱告。“你剛才在那邊是不是和什麼人說話?”克萊因好像漫不經心地拋給夏莉一個問題,但他臉上的表情又表明他是有意問的。巴托利和克萊因像兩個古羅馬禁衛軍士兵,一路跟著夏莉往衛生間走去。“你知道的,就是在最後……就是你剛把手從傷口處拎開……就是你還跪在傷者身邊的時候。對,就是在那個時候,你好像……似乎……在和哪個人說話,可那裡沒有人。”巴托利嚴厲地瞪了克萊因一眼,那意思和他把話說出來一樣準確明了:住嘴!“我當時正在做祈禱。”夏莉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她編造這樣的借口,是受到剛才她為賈蘭德做祈禱的啟發。當賈蘭德的魂靈嫋嫋上升的時候,她確實為他做了祈禱。聽到夏莉這樣解釋,克萊因皺了皺眉頭。巴托利此時又瞪了克萊因一眼,才讓克萊因放棄了這個話題。“你要不要我們誰跟你一起進去呢?”當他們走近衛生間時,巴托利問道。夏莉意識到,自己想在他們麵前擺出臨陣不亂架勢的努力顯然沒有奏效。“不要,當然不要。我沒事。”夏莉這時說的話基本上是真的了。她覺得自己比剛才多了點力氣,感覺差不多又找回了自我,回到正常狀態了。當她推開衛生間的門就要走進去的時候,她眼角的餘光瞅到四個獄警正合力把賈蘭德的屍體往擔架車上搬。當他們四個人分彆抓住屍體的四肢拎起來時,賈蘭德的頭無力地耷拉在空中晃來晃去,血從胸腔裡淋了下來,啪嗒啪嗒地落在地板上。衛生間的門在她身後關上,夏莉又一陣惡心。好不容易挨到抽水馬桶邊,她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衝走嘔吐物後,夏莉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洗手。沾滿鮮血的手洗下來的水全是紅色的,她儘量移開目光,血水自己打著漩渦流進了下水道。接著,她漱了漱口,衝洗了臉。最後,她褲子也沒褪下來,就一屁股坐到馬桶座上想喘口氣,因為在這個衛生間裡,隻有那裡可以坐下。夏莉閉上眼睛坐在馬桶座上,把頭深深地埋在兩個膝蓋之間。夏莉感到馬桶間在她四周打著圈旋轉不停。她緩慢連續地做著深呼吸,極力想把情緒穩定下來。你個無用的東西!你不能暈在衛生間裡,聯邦調查局的特工還在外麵等著你呢。挺住!但是,才想到這裡,夏莉感覺又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朝自己飄了過來,帶血的傷口仿佛又出現在她麵前,一切都顯得那麼的真真切切,栩栩如生,讓她似乎難以擺脫。她突然睜大眼睛,身子一挺站了起來。夏莉發現自己膝蓋以下的褲子上浸透了賈蘭德的鮮血。“哦,天哪。”夏莉嚇得渾身發抖,趕緊把腳上的運動鞋蹬掉,把褲子扒了下來。得益於有規律的跑步運動,夏莉被曬成棕褐色的腿彈性十足,看上去有型有款的,可現在這兩條腿到處血跡斑斑。胃裡的東西又開始攪動不安起來,她趕緊用濕紙巾把嘔吐感頂了回去。處理完腿,她對著鏡子前後左右照了照,感覺自己上麵穿的短袖襯衫沒怎麼被弄臟,但白色短筒襪必須扔掉,因為襪子已經被鮮血染透了。她趕緊把襪子脫下來扔到了垃圾筐裡。當夏莉準備把褲子也扔進垃圾筐時,她轉念一想,不對,等等,不能就這樣穿著襯衫和粉紅色絲質比基尼內褲走出衛生間啊。夏莉現在唯一能想得出來做的,就是趕緊把褲子丟到洗手盆裡,把上麵的血漂洗掉。她小心翼翼地把褲子膝蓋以下的部分浸到水裡,也許褲子上其他地方也有血跡,但那些血跡不會引起注意——她根本不想知道彆人會不會注意到這些血跡。她現在所要做的是,儘量把褲子上的血漂洗掉一些,讓她能夠臨時對付一會兒,以免讓皮膚感覺不自在。隻要一回到家,她就會把這條褲子扔掉,永遠也不會再穿它了。但是,夏莉眼下還離不開這條褲子。“斯通醫生,你那兒沒問題吧?”巴托利透過衛生間的門朝夏莉喊了過來。夏莉意識到自己在衛生間裡待得太久了,已經大大超過了洗手所需要的時間。她討厭巴托利和克萊因在門外等著她。她不願意去想,他們可能在外麵已經聽到她把午飯吃的東西全吐出來了。她更不願意去思考,他們為何要在外麵等著她,他們究竟要她做什麼。“我沒事。”夏莉大聲地應道。她所高興的是,她嘴上說的確實已經開始變成現實了。隻要她不去想屍體,不去想從屍體裡劇烈分離開去的靈魂,她的狀態就會漸漸變好,她也希望這樣。謝天謝地,洗手盆的水變得越來越清了。她關掉水龍頭,開始擰去褲腿上的水,她本可以利用乾手機所噴出的熱氣把褲腿烘乾,但時間已經不允許了。她隻好把潮褲子先穿上,一回到家就把它扔掉。“醫生,你必須幫我。”身後傳來賈蘭德的聲音。夏莉幾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靈魂出竅。她一陣頭暈目眩,趕緊抓住洗手盆才撐住。她發現賈蘭德正在馬桶間跟前,高大的身材,結實的肌肉,看上去跟他活著的時候一樣健壯有力。他的連衫褲拉鏈被拉開到半胸處,身上的鐐銬鐵鏈不在了,血跡也不見了。他踮著腳站著,一副隨時準備起跑的樣子,透出似乎被人追捕時所產生的恐慌情緒,凶神惡煞的眼睛正盯在夏莉身上。“你必須把我修理好,把我重新恢複過來,快點。”夏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天哪,她討厭賈蘭德這個樣子。他明明已經死了,可他現在卻站在這兒,和她一起擠在這個狹窄局促、應該保證絕對隱私的衛生間裡,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用南方的拖腔和裝腔作勢的音調和她說話——所幸的是,夏莉非常清楚,不管賈蘭德的拖腔有多長,她絲毫也不會相信他。沒有了那些限製自由的器械,他讓人感到惡魔般的可怕。夏莉知道,賈蘭德有足夠的力氣把她塞進馬桶口裡去。活著的時候,他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連環殺手,不知道死了之後,他會不會有什麼變化。夏莉知道她已經無法躲開賈蘭德了,因為她已經成了某種可怕的宇宙陰謀的犧牲品。我能看見死人,真是我的莫大不幸。“我沒有這個能力把你重新恢複。”夏莉儘量保持著平靜、理智的口氣對賈蘭德說。“我沒有辦法給你修理,你已經死了。你現在應該能看到白光,往白光方向去吧。”賈蘭德的眉頭擰到了一處,他用猜疑的目光看著夏莉。“你以為你是誰?是為鬼魂幽靈指路的人嗎?你難道就隻會說‘往白光方向去’嗎?”事實上,夏莉自己從來沒有經曆過死亡,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白光存在的地方。不過她以前也是這樣對其他幽靈說的,他們誰也沒有質疑過。夏莉對死後的生命做過許多研究,根據她的研究——還有,對了,電視上也是這樣說的——那個地方絕對有白光。“白光會引導你到你應該去的地方,去——天堂。”夏莉的話說到最後有點支支吾吾的,因為她覺得天堂對賈蘭德可能還很遙遠。賈蘭德不屑一顧地說:“嗯,是。我是要把整個天國之門照得通亮,再給自己裝上天使的翅膀和光輪。可我現在還不想去做這件事。你看看,我才36歲,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還有好多地方要去。我他媽的不能死,趕快幫我複原。”“我沒有辦法幫你複原。你已經死了,真的,往有白光的方向去吧。”賈蘭德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一臉怨氣地說:“打住,醫生,新聞標題是:根本不存在見鬼的白光。那裡全被紫色的霧靄籠罩著。”他迅疾掃了四周一眼,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身處何地。夏莉在賈蘭德的眼裡似乎看到了恐慌,是什麼讓他這樣身強力壯、凶惡無比的人恐慌呢?夏莉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你這樣穿著小褲衩子躲在衛生間裡乾什麼?你為什麼不出去給我做心肺複蘇或者采取其他什麼措施呢?”外麵,巴托利敲著門喊道:“斯通醫生,你沒事吧?有沒有其他人在裡麵?”該死,巴托利肯定聽到她和賈蘭德的對話了。“我沒事。”夏莉大聲地回答說。她感覺自己好像連續重複了十幾遍,全然不想掩蓋自己厭惡的語氣。“我正在手機上通話呢。”巴托利的敲門聲引得夏莉本能地轉頭朝衛生間門口看去。等她回過頭來時,賈蘭德正化作一抹閃爍的亮光,倏地往牆壁上飛去,最後消失在那兒。“那裡應該有白光,找到它,往那個方向去吧。”夏莉在他身後輕輕地說。“醫生,你的腿真漂亮。”應答的聲音飄回到夏莉這兒,比呼吸聲還要輕,但她還是聽到了。接下來的聲音更輕,“彆老跟我提那個該死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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