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吻(1 / 1)

救贖者 尤·奈斯博 4832 字 1天前

記者會在五樓的講堂舉行。甘納·哈根和總警司坐在講台上,他們的聲音在陳設簡單的偌大講堂裡回響。哈利奉命前來參加,以備哈根需要跟他討論調查工作的詳情,然而記者的絕大部分問題都集中在集裝箱碼頭的戲劇化射殺事件上,對此哈根的回答不外乎是“無可奉告”“這我不能透露”“這要留給SEFO回答”。至於警方是否知道這名殺手還有同夥,哈根答道:“現在還不清楚,但這是警方深入調查的重點。”會議結束、記者們離去之後,哈根把哈利叫去,他站在講台上低頭看著這位高大的警監:“我已經清楚地指示這周要看見每一位警監隨身佩槍,你已經收到我簽發的領取單,可是你的槍在哪裡?”“我都在查案,沒辦法先去做這件事,長官。”“把它列為最優先事項。”哈根的話聲在講堂裡回蕩。哈利緩緩點頭:“還有事嗎,長官?”哈利坐在辦公室,怔怔地望著哈福森的空椅子,然後打電話到二樓的護照組,請他們列出核發給卡爾森家族的護照清單。一個語帶鼻音的女性聲音問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全挪威有無數個卡爾森家族。哈利給了她羅伯特的身份證號碼。她利用國家戶政局的數據庫和中等速度的電腦,很快就把範圍縮小到羅伯特、約恩、約瑟夫和多爾特。“父母約瑟夫和多爾特持有護照,四年前換了新護照。我們沒有核發護照給約恩,然後我看看……電腦今天有點慢……有了,羅伯特·卡爾森持有一本有效期十年的護照,就快過期了,你可以告訴他……”“他死了。”哈利撥打麥努斯的電話,請他立刻過來。“什麼都沒發現,”麥努斯說,也不知是碰巧還是世故,麥努斯並未在哈福森的椅子上坐下,而是坐在桌邊,“我查過吉爾斯特拉普家族的賬戶,結果跟羅伯特·卡爾森或瑞士銀行的賬戶都沒有關聯,唯一不尋常的一筆交易是從公司的一個賬戶提取了相當於五百萬克朗的美元。我打電話去問阿爾貝特·吉爾斯特拉普,他毫不遲疑地回答那是發給布宜諾斯艾利斯、馬尼拉和孟買港務監督長的獎金,麥茲十二月去拜訪過這些人。他們的事業做得真大。”“那羅伯特的賬戶呢?”“全都是工資入賬和小額提現。”“吉爾斯特拉普家族撥出的電話呢?”“沒有一通是打給羅伯特·卡爾森的。但我在查看電話費列表時發現一件事,猜猜看是誰打過一大堆電話給約恩·卡爾森,有時還是三更半夜打的?”“朗希爾德·吉爾斯特拉普,”哈利看著麥努斯失望的表情,“還有什麼發現?”“沒有了,”麥努斯說,“除此之外,隻有一個熟悉的號碼跳出來。哈福森被攻擊那天,麥茲·吉爾斯特拉普給他打過電話,可是電話沒接通。”“了解,”哈利說,“我要你再去查一個賬戶。”“誰的?”“戴維·埃克霍夫的。”“救世軍總司令?我要查什麼?”“現在還不知道,去查就是了。”麥努斯離開後,哈利打電話去鑒識中心,女法醫答應他不會拖延找借口,立刻把克裡斯托·史丹奇的屍體照片用傳真發到薩格勒布國際飯店的一個電話號碼。哈利向她道謝,結束通話,又撥通了國際飯店的號碼。“該如何處置屍體也是個問題,”電話轉接到弗雷德手上之後,哈利說,“克羅地亞當局並不知道克裡斯托·史丹奇的事,所以沒有要求引渡。”十秒鐘後,哈利聽見瑪麗亞那口學院派英語傳來。“我想再提一個交易。”哈利說。挪威電信奧斯陸區運營中心的克勞斯·托西森有個人生願望,那就是安靜地生活,不被打擾。他體重過重,時時刻刻都在流汗,加之性情乖戾,因此大部分時間都能如願。至於他被迫必須跟人有所接觸時,一定會保持最大距離。這就是為什麼他經常把自己關在運營部的房間裡,跟許多發熱的機器及冷卻風扇為伍,很少有人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麼,隻知道他是公司裡不可或缺的人物。也許對他來說,保持距離的需要形成了他暴露癖的動機,因此有時需要隔著五到五十米的距離暴露給對方看,以達到心理上的滿足。然而克勞斯最大的願望還是不要有人來吵他,不過這星期他的麻煩也夠多的。首先是那個叫哈福森的家夥要求他監控薩格勒布的一家飯店,接著是那個叫麥努斯的來要吉爾斯特拉普和卡爾森之間的通話記錄。這兩個家夥都打著哈利·霍勒的旗號,而托西森仍欠這個哈利許多人情,因此當他親自打來電話時,托西森並未掛斷電話。“你應該知道我們有個部門叫警察應答中心吧,”托西森用陰沉的聲調說,“如果你按規定來,就可以打電話請他們協助。”“我知道,”哈利並未多做解釋,“我給瑪蒂娜·埃克霍夫打了四次她都沒接,救世軍也沒人知道她在哪裡,連她父親也不知道。”“父母都是最後才知道的。”托西森說,其實他對這種事根本一無所知,隻不過常看電影就會知道這類知識,而他看電影的頻率非常之高。“她有可能關了手機電源,但你能不能幫我尋找她的手機位置?至少讓我知道她是不是在市區。”托西森歎了口氣。他故意做出這種純粹而簡單的姿態,因為他熱愛這種小手段,尤其是這些手段見不得人時。“可以把她的號碼給我嗎?”十五分鐘後,托西森回電說瑪蒂娜的SIM卡絕對不在奧斯陸市區,因為E6公路以西的兩座基地台收到了信號。他說明這兩座基地台的位置和接收範圍,哈利聽了之後道謝並掛上電話。他認為自己應該幫上了忙,便繼續興味盎然地查看電影時刻表。約恩開門走進羅伯特的公寓。牆壁依然沾有煙味,櫥櫃前的地上丟著臟T恤,仿佛羅伯特在家,隻是出去買咖啡和香煙而已。約恩把麥茲給他的黑色手提包放在床邊,打開暖氣,脫下衣服去衝澡,讓熱水打在肌膚上,直到肌膚發紅、起疙瘩。他擦乾身體,走出浴室,赤裸地坐在床上,凝望著黑色手提包。他幾乎不敢把它打開,因為他知道光滑厚實的材料裡裝的是地獄和死亡,鼻子仿佛聞得到腐爛的臭味。他需要想一想,於是閉上眼睛。手機響起。西婭一定正納悶他在哪裡。現在他不想跟西婭說話,但手機不停地響,十分堅持且難以逃避,猶如外國的水刑。最後他拿起手機,用顫抖且憤怒的聲音說:“什麼事?”手機那頭沒有回應。他看了看來電顯示,但不認識號碼,這才明白不是西婭打來的。“喂,我是約恩·卡爾森。”他謹慎地說。對方依然沒有回應。“喂,你是誰?喂,我聽得見有人,你是誰……”恐懼爬上他的脊背。“哈羅?”他聽見自己用英語說,“你是哪位?是你嗎?我需要跟你談一談,嘿!”隻聽見哢嗒一聲,電話斷了。約恩心想,太荒謬了,可能是打錯電話了。他吞了口口水。史丹奇死了,羅伯特死了,朗希爾德死了。他們全都死了,隻有那個警察和他還活著。他看著手提包,感到一陣涼意,把被子拉到身上。哈利駕車駛出E6公路,在白雪覆蓋的鄉間小路上行進一段距離,抬頭看見天上的星星都已熄滅。他心頭浮現出一種奇特的震顫感,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這時,他看見一顆流星呈拋物線劃過天際,心想世上如果真有預兆存在,那這顆流星一定象征著某種意義。他在厄斯古德莊園的一樓窗戶看見亮光。駕車開上車道後,他又看見一輛電動車,這更強化了某事正在逼近的感覺。他朝屋子走去,觀察雪地裡的腳印,站在門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見裡麵傳來模糊的說話聲。他快速地在門上敲了三下,說話聲消失。接著他聽見腳步聲和她輕柔的聲音:“是誰?”“我是哈利,”他又補上一句,“霍勒。”他補上姓氏是為了不讓第三者懷疑他和瑪蒂娜·埃克霍夫之間有過於私人的關係。門鎖傳來摸索聲,門打開了。他的第一個念頭、也是唯一的念頭是她真美。她身穿柔軟厚實的白色純棉上衣,領口敞開,眼睛光芒四射。“我真高興。”她笑著說。“看得出來,”哈利露出微笑,“我也很高興。”她伸出雙臂環抱他的脖子,他感覺到她心跳加速。“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她在他耳畔輕聲說。“利用現代科技。”她身上傳來的熱氣、她眼中的光芒,以及這令人狂喜的歡迎態度,讓哈利有種不真實的幸福感,仿佛置身於一場幸福的美夢,他一點也不想從即將來臨的未來中醒來。但他必須醒來。“有人在裡麵?”他問道。“呃,沒有……”“我聽見說話的聲音。”“哦,那個啊,”瑪蒂娜放開哈利,“那隻是收音機的聲音,我聽見有人敲門就關掉了。我有點害怕,結果來的卻是你……”她拍了拍哈利的手臂。“來的是哈利·霍勒。”“沒有人知道你在哪裡,瑪蒂娜。”“太好了。”“有人很擔心。”“哦?”“尤其是裡卡爾。”“哦,算了吧。”瑪蒂娜牽起哈利的手,帶他走進廚房,從櫥櫃裡拿出藍色咖啡杯。哈利注意到水槽裡有兩個盤子和兩個杯子。“你看起來不像生病的樣子。”他說。“經過這麼多風波,我隻是想休息一天而已。”瑪蒂娜倒了咖啡,遞給哈利,“你喝黑咖啡,對不對?”哈利聳了聳肩。暖氣開到了最強,因此他脫下外套和毛衣,才在桌前坐下。“但明天要舉行聖誕音樂會,所以我得回去,”瑪蒂娜歎了口氣,“你會去嗎?”“這個嘛,你說會給我票……”“說你會去!”瑪蒂娜立刻咬住下唇,“哦,天哪,其實我拿的是貴賓包廂的票,就在總理後方三排的地方,但現在我得把你的票給彆人了。”“沒關係。”“反正你也隻能一個人看,因為我得在後台工作。”“真的沒關係。”“不行!”她大笑,“我希望你去。”她握起他的手,他看著她的小手緊握並撫摸他的大手。此地極為安靜,他聽見血液在耳中如瀑布般快速奔流。“我來的時候看見了流星,”哈利說,“這不是很奇怪嗎?通常流星會帶來好運。”瑪蒂娜靜靜點頭,站起身來,依然握著哈利的手,繞過桌子,跨坐在他大腿上麵對他,用手抱住他的脖子。“瑪蒂娜……”哈利開口說。“噓。”瑪蒂娜用食指撫摸哈利的嘴唇。她沒拿開手指,直接傾身向前,將嘴唇貼在哈利的唇上。哈利閉眼等待,心臟熱烈欣喜地跳動,但依然坐著不動。他發現自己正在等待她的心跳與他一致,並確定自己必須等待。接著他感覺她雙唇分開,便自動把嘴張開,舌頭平躺口中,抵著牙齒,準備迎接她的舌頭。她手指上那種混合著肥皂和咖啡的刺激苦味,令他的舌尖燒灼。她的手緊捏他的脖子,接著他就感覺到她的舌頭。她的舌頭壓著她的手指,令他舌頭兩側都與她接觸,仿佛是蛇的分岔舌尖,彼此在給對方半個吻。她放開他。“繼續閉上眼睛。”她在他耳畔輕聲說。哈利靠上椅背,抵抗著想把雙手放到她臀上的誘惑。幾秒鐘後,他的手背感覺柔軟的棉質衣料滑過,她的上衣滑藏書網到了地上。“現在可以睜開了。”她柔聲說。哈利依言睜開眼睛,坐著看她,隻見她的表情混合著焦慮與期待。“你好美。”他說,聲音因為收縮而顯得奇怪,同時也流露出迷惑的聲調。他見她吞了口口水,接著臉上漾出勝利的微笑。“抬起手臂。”她命令道,抓住他的T恤底端,向上拉過頭頂。她咬住他的乳頭,他感覺到一種令人陶醉的痛楚。她的一隻手從背後往他的雙腿之間移動,她抵在他脖子上的氣息開始加速,另一隻手則抓住他的腰帶。他的雙臂抱住她柔軟的背部,這時他感覺到她的肌肉不由自主地顫抖,那是她設法隱藏的緊張。她很害怕。“等一等,瑪蒂娜。”哈利低聲說。她的手頓時停住。哈利低頭把嘴湊到她耳邊:“你想要嗎?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他感覺到她呼吸急促,濕潤了他的肌膚。她喘息著說:“不知道,你知道嗎?”“不知道,那也許我們不應該……”她坐直身子,用受傷而急切的眼神看著哈利:“可是我……我感覺得到你……”“對,”哈利撫摸她的頭發,“我想要你,我從第一次見到你就想要你。”“真的嗎?”瑪蒂娜握起哈利的手,貼在她發熱泛紅的臉頰上。哈利露出微笑:“好吧,第二次。”“第二次?”“好吧,第三次。好音樂都要花一些時間醞釀。”“我是好音樂?”“騙你的,是第一次,但這並不代表我是個花癡好嗎?”瑪蒂娜露出微笑,接著開始哈哈大笑,哈利也跟著笑了起來。她倚身向前,額頭抵在他胸膛上,邊笑邊抖動,撞擊他的肩膀。這時哈利感覺到她的淚水流到他的腹部,知道她哭了。約恩醒了過來,心想自己是被凍醒的。羅伯特的公寓黑魆魆的,不可能有其他原因讓他醒來。這時記憶倒帶,本以為是夢境結尾的片段其實不是夢,他的確聽見了鑰匙開鎖的聲音,而且門打開了,現在有人站在公寓裡呼吸著。他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仿佛噩夢再度上演。他轉過身去。床邊站著一個人影。死亡的恐懼大舉來襲,約恩大口喘息,恐懼的利齒嵌入他的皮肉,攻擊底下的神經。他非常確定這個人想讓他死。“Stig sam.”那人影說。約恩懂的克羅地亞語不多,但從武科瓦爾難民房客那裡學來的足以讓他明白對方說的是:“我來了。”“哈利,你總是獨來獨往嗎?”“我想是吧。”“為什麼?”哈利聳了聳肩:“我不是善於交際的人。”“就因為這個?”哈利朝天花板吐了個煙圈,感覺瑪蒂娜抵著他的毛衣和脖子呼吸。兩人躺在床上,他躺在被子上,她躺在被子下。“我的前任長官畢悠納·莫勒說,像我這種人專門愛挑艱難崎嶇的路走,這都是因為他所謂的‘受詛咒的天性’,所以這就是最後我總是獨來獨往的原因。我也不知道,我喜歡一個人,也可能是我成長期間喜歡上獨行俠的自我形象吧。那你呢?”“我要你繼續說。”“為什麼?”“我不知道,我喜歡聽你說話。怎麼會有人喜歡獨行俠的自我形象呢?”哈利深深吸一口煙,把煙憋在肺部,心想如果吐煙的形狀可以解釋一切該多好。他長長地籲了口氣,把煙吐出來。“我想一個人必須找出自己身上某些喜歡的地方才能活下去。有人說獨來獨往的人是非社會化且自私的,但其實你是獨立的,就算你向下沉淪,也不會把彆人一起拖下水。很多人害怕孑然一身,但它曾讓我覺得自由、堅強、刀槍不入。”“因為孤獨而堅強?”“對,就像斯托克曼醫生說的:‘世上最堅強的是孑然一身的人。’”“你上次引用聚斯金德的作品,這次又引用易卜生的?”哈利咧嘴笑了。“這句台詞是我爸爸以前常引用的,”他歎了口氣,又說,“在我媽去世之前。”“你說它曾讓你覺得刀槍不入,所以現在不是了?”哈利感覺煙灰落在胸口,但沒有理會。“後來我遇見蘿凱,還有……歐雷克。他們與我聯結,讓我大開眼界,原來我的生命裡還容納得下彆人。他們是我的朋友,他們關心我,我需要他們。”哈利朝香煙呼氣,讓它發出紅光,“糟糕的是他們可能也需要我。”“所以你不再自由了?”“對,我不再自由了。”兩人躺在床上望著漆黑。瑪蒂娜把鼻子埋在哈利的頸窩中:“你真的喜歡他們,對不對?”“對,”哈利把她抱緊了些,“我喜歡他們。”瑪蒂娜睡著後,哈利悄悄下床,為她蓋好被子。他看了看時間,正好兩點。他走到玄關,穿上靴子,開門走入星夜,朝屋外的廁所走去。他看著地上的腳印,回想周六早上之後是否下過雪?廁所沒有燈,因此他劃亮一根火柴來照明。火柴快熄滅時,他在摩納哥王妃格蕾絲褪色的圖片下方牆壁上看見兩個字母。哈利在黑暗中沉思,有人曾跟他一樣坐在這裡,奮力在牆上刻下簡單的宣言:R+M。他走出廁所,忽然瞥見穀倉角落有個影子閃過。他停下腳步,看見雪地裡有一組腳印往穀倉走去。哈利心中遲疑。又來了,某種事即將發生的感覺又浮現了,而且此事命中注定,他無力阻止。他把手伸進廁所門,拿出剛才看見的豎立在地上的鏟子,跟著腳印走向穀倉。他來到穀倉轉角,停下腳步,緊緊握住鏟子。自己的呼吸聲震耳欲聾,於是他屏住呼吸。就是現在,某事就要發生了。他衝出轉角,手握鏟子做好準備。前方是一片白雪覆蓋的空地,月光照耀下,雪地閃爍著讓人迷醉的白光,令他目眩。他看見空地上有一隻狐狸朝森林奔去。他癱軟下來,背靠穀倉大門,顫抖著大口喘氣。這時傳來敲門聲,他本能地後退。他是不是被看見了?門外那人絕對不能進來。他咒罵自己竟如此不小心,用如此外行的行為暴露行蹤,要是波波還在,一定會嚴厲斥責他。前門鎖著,但他仍四下張望,尋找任何可用的武器,以防那人設法闖入。刀子。他剛剛用過瑪蒂娜的麵包刀,就放在廚房。敲門聲再度傳來。他還有手槍,雖然沒有子彈,但足以嚇住理性之人,但問題在於他懷疑那人是否理性。那人駕車前來,把車子停在瑪蒂娜在索根福裡街的公寓大門前,並未看見他,直到他冒險到窗前探頭,朝人行道旁的一排車輛望去,看見一輛車內有個靜止的人影。那人影動了動,他傾身向前想看清楚點,立刻知道為時已晚,那人已看見了他。他離開窗邊,等待半小時,然後放下百葉窗,關上瑪蒂娜家所有的燈。瑪蒂娜說過他可以把燈開著,因為暖氣設有恒溫裝置,而燈泡有百分之九十的能源用在發熱上,因此關上電燈所節省的能源會被暖氣抵消,以彌補熱能的流失。“這是簡單的物理原則。”瑪蒂娜解釋說。要是她也解釋過那人是誰就好了,究竟是瘋狂追求者,還是醋壇子前男友?反正不是警察,因為那人再度發出急切痛苦的號叫聲,聽得他全身血液都涼了。“瑪蒂娜!瑪蒂娜!”接著是幾句挪威語,然後聲音近乎啜泣,“瑪蒂娜……”他不知道那人是怎麼進入公寓大門的,但這時他聽見鄰居的門打開,挪威語的說話聲傳來,他從中聽出一個他認識的名詞:警察。鄰居家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他聽見門外那人發出絕望的呻吟,用手指抓門。最後那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他才鬆了一大口氣。今天是漫長的一天。早上瑪蒂娜開車送他去車站,他乘當地火車進入市區,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奧斯陸中央車站的旅行社,購買第二天晚上最後一班飛往哥本哈根的飛機機票。旅行社人員聽他報出的是挪威姓氏哈福森,並沒有特彆的反應。他用哈福森皮夾裡的現金付賬,道謝後離去。到了哥本哈根之後,他可以打電話回薩格勒布,請弗雷德帶一本新護照飛去找他。倘若幸運,聖誕節前夕他就可以回家。他找了三位理發師,他們都搖頭說聖誕節之前預約全滿,第四位則朝一個坐在角落嚼著口香糖、看起來一臉迷失的少女點了點頭。他猜少女應該是學徒。他費工夫解釋了一番想剪什麼樣的發型,最後隻好拿照片給少女看。少女嚼口香糖的嘴巴停了下來,抬頭用刷著濃密睫毛膏的眼睛看著他,以MTV式的英語說:“老兄,你確定?”剪完頭發後,他坐出租車前往索根福裡街的瑪蒂娜家,用她給的鑰匙開門而入,開始等待。除了電話響過幾次,一切都很平靜,直到這件事發生。他真是太笨了,竟然在室內開燈的情況下走到窗邊。他回到客廳。就在此時,砰的一聲巨響傳來,連空氣也為之震動,天花板上的電燈搖晃不已。“瑪蒂娜!”他聽見那人又來了,正在朝前門衝撞,門板似乎被撞得往內凹。那人喊了兩次瑪蒂娜的名字,接著是兩聲巨響,然後他聽見跑下樓梯的腳步聲。他來到客廳窗前,看見那人奔出公寓大門,停下腳步打開車門。燈光灑落在那人身上,他認出了那是誰。那人就是曾經幫他找旅社過夜的年輕男子,名字好像叫尼克拉斯或裡卡爾之類的。車子發動,怒吼一聲,加速駛入冬夜。一小時後,他上床睡覺,夢見熟悉的景致,卻在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中醒來,並聽見報紙丟在樓梯間裡台階上的聲音。早上八點,哈利醒來,睜開眼睛。羊毛毯蓋住他一半臉龐,他聞著羊毛毯的氣味,這氣味令他想到某件事。他掀開毯子。昨晚他睡得很沉,沒有做夢,這時的他充滿好奇心,心情是興奮、高興的,沒有其他語言可以形容。他走進廚房煮咖啡,在水槽裡洗臉,口中哼著吉姆·史塔克的《晨曲》(M Song)。東邊低緩山脊上方的天空是少女般的嫩紅色,最後一顆星星逐漸淡去。神秘而潔淨的新世界在廚房窗外鋪展開來,純白且充滿希望地朝地平線那頭延伸而去。他切了幾片麵包,拿出一些芝士,在玻璃杯內裝了水,在乾淨杯子裡倒了熱氣蒸騰的咖啡,放上托盤並拿進臥室。瑪蒂娜的黑發散落在被子上,她睡得沒有一絲聲音。哈利把托盤放在床頭櫃上,在床沿坐下等待。咖啡的香味逐漸溢滿房間。瑪蒂娜的呼吸變得不規律起來。她眨了眨眼,看見哈利,伸手揉了揉臉,再用誇張又害羞的動作伸個懶腰。她的眼睛越來越亮,就像有人在調整電燈調光器似的,最後她的嘴角泛起微笑。“早安。”哈利說。“早安。”“吃早餐嗎?”“嗯,”她的笑容更燦爛了,“你不吃嗎?”“我等一下再吃,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先來一根。”哈利拿出一包煙。“你煙抽太凶了。”她說。“我酗酒以後總是抽很多煙,尼古丁可以抑製酒癮。”瑪蒂娜嘗了一口咖啡:“這不是自相矛盾嗎?”“什麼?”“你這個害怕失去自由的人竟然變成了酒鬼。”“的確。”哈利打開窗戶,點了根煙,在瑪蒂娜身旁的床上躺下。“難道這就是你怕我的原因?”瑪蒂娜問道,依偎在哈利身旁,“怕我會剝奪你的自由?這就是你……不想……跟我做愛的原因?”“不是,瑪蒂娜。”哈利抽了口煙,做了個鬼臉,露出不同意的神情,“是因為你害怕。”他感覺瑪蒂娜身體一僵。“我害怕?”她的聲音中充滿驚訝。“對,如果我是你,我也會怕。我一直不懂,為什麼女人會有勇氣跟體能完全勝過她們的男人分享屋簷和床鋪,”他在床頭櫃上按熄香煙,“男人絕對不敢。”“你怎麼會認為我害怕?”“我感覺得到。你主動是因為你想掌控,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你害怕如果讓我掌控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其實這沒關係,不過既然你害怕,我就不希望你做這件事。”“但我要不要不是由你來決定的!”她提高嗓門,“就算我真的害怕也一樣。”哈利看著她。她毫無預警地伸出雙臂抱住哈利,把臉藏在他頸窩之中。“你一定覺得我是個怪人。”她說。“完全沒有。”哈利說。她緊緊抱住他,用力擠壓。“如果我總是害怕怎麼辦?”她低聲說,“如果我永遠都沒辦法……”她頓了頓。哈利靜靜地等待。“以前發生過一件事,”她說,“我不知道是什麼事。”她沉默下來。“其實我知道發生了什麼,”她說,“很多年以前,我被人強暴過,就在這座莊園,這件事使我崩潰。”森林裡的烏鴉發出冰冷的尖鳴,劃破寧靜。“你想不想……”“不,我不想說,反正也沒什麼好說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我又恢複完整了。我隻是……”她再度依偎在哈利身旁,“有點害怕而已。”“你報案了嗎?”“沒有,我沒有能力報案。”“我知道這很困難,但你應該報案的。”她微微一笑:“對,我聽說過應該報案,以免彆的女孩子也慘遭毒手,是不是這樣?”“這不是開玩笑的,瑪蒂娜。”“抱歉,老大。”哈利聳了聳肩:“我不知道犯罪會不會有報應,我隻知道罪犯會重蹈覆轍。”“因為他們身上帶著犯罪基因,對不對?”“這我就不知道了。”“你有沒有讀過關於領養的研究報告?報告指出,犯罪者的小孩如果被領養,並在正常家庭跟其他小孩一起長大,卻不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日後成為罪犯的概率會比家裡其他小孩高很多,所以的確有犯罪基因存在。”“這我讀過,”哈利說,“行為模式可能會遺傳,但我更願意相信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獨特的。”“你認為我們每個人都隻是按照習性生存的動物嗎?”瑪蒂娜曲起手指,撓了撓哈利的下巴。“我認為我們的大腦把所有因素都丟在一起進行大鍋炒運算,包括色欲、恐懼、刺激、貪婪等,而頭腦非常聰明,它會進行計算,而且幾乎不會出錯,所以每次都得出相同的結果。”瑪蒂娜用一隻手肘撐起身體,低頭看著哈利:“那道德和自由意誌也包括在內?”“它們也包括在大鍋炒運算裡。”“所以你認為罪犯總是會……”“沒有,不然這行我就乾不下去了。”瑪蒂娜用手指撫摸哈利的額頭:“所以你認為人還是可以改變的嘍?”“反正這是我的希望,我希望人會懂得學習。”她把額頭抵在哈利的額頭上:“人會懂得學習什麼呢?”“人會懂得學習……”哈利的話聲被她舌頭的觸碰打斷,“不要獨來獨往;人會懂得學習……”她的舌尖舔觸他的下唇,“不要害怕;還有,人會懂得學習……”“學習如何接吻?”“對,但絕對不是跟剛起床的女人接吻,因為她們的舌頭上會有一層白白的很惡心的……”瑪蒂娜的手啪的一聲打上哈利的臉頰,笑聲清脆得有如玻璃杯裡的冰塊。她的舌頭卷上他的舌頭。她把他蓋在被子底下,拉起他的毛衣和T恤,讓帶有被窩暖意的柔軟腹部貼上他的腹部。哈利把手伸進她的上衣,遊移到她的後背,感覺在肌膚底下活動的肩胛骨,以及她朝他蠕動時緊繃和放鬆的肌肉。他解開她的上衣,直視她雙眼,一隻手撫過她的腹部和肋骨,直到他拇指和食指的柔軟肌膚捏住她硬挺的乳頭。她朝他吐出熾熱的氣息,張開嘴巴貼上他的唇。兩人親吻。她把手擠到他們的髖部之間。他知道這次他無法停止,也不想停止。“它在響。”她說。“什麼?”“你褲子裡的手機……在振動。”她笑了起來,“感覺……”“抱歉。”哈利從口袋裡抽出靜音的手機,倚身放到床頭櫃上,他想視而不見卻為時已晚,手機屏幕正好麵對他,他看見來電的是貝雅特。“該死,”他吸了口氣,“等我一下。”他坐了起來,看著瑪蒂娜的臉,瑪蒂娜也看著他正在聆聽貝雅特說話的臉,而她的臉有如鏡子一般,兩人似乎在玩一場啞劇遊戲。除了看見自己,哈利還看見自己的恐懼和痛苦,最後他的無奈也反映在她臉上。“什麼事?”電話掛斷後,瑪蒂娜問道。“他死了。”“誰?”“哈福森,昨晚兩點九分過世,那時我正好在外麵的穀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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