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薩格勒布(1 / 1)

救贖者 尤·奈斯博 3807 字 1天前

他坐在蘇菲恩堡公園旁的人行道上,隻墊了一塊硬紙板,冷得全身發抖。現在是高峰時間,路人行色匆匆,但有些人還是在他麵前的紙杯裡丟了幾克朗。聖誕節就快到了。他的肺因為吸了一整晚黑煙而發疼。他抬起雙眼望著歌德堡街。他想起流經武科瓦爾的多瑙河是多麼有耐心且無法阻擋,現在他也必須耐心等候戰車出現,等候惡龍從洞穴裡探出頭來,等候約恩·卡爾森回家。他看見一雙膝蓋停在麵前。他一抬頭就看見一名手拿紙杯的紅須男子憤怒地高聲嚷嚷。“你說什麼?”紅須男子用英語回答,好像在說“地盤”什麼的。他摸了摸口袋裡的槍,隻剩一發子彈,於是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大片尖銳的玻璃。紅須乞丐憤怒地瞪著他,但仍識相地離去。他揮去約恩可能不會回來的念頭。約恩一定會回來。等待的這段時間他將像多瑙河一樣,耐心且無法阻擋。“請進。”一名胸部豐滿的女子開朗地說。這裡是亞克奧斯街的救世軍公寓。女子用舌尖頂住牙齒來發字母N的音,通常長大之後才學挪威語的成年人容易這樣發音。“希望我們沒有打擾到你。”哈利和貝雅特走進玄關,看見地上擺滿大大小小的鞋子。女子搖了搖頭。他們脫下鞋子。“天氣很冷,”女子說,“餓不餓?”“我們剛吃過早餐,謝謝。”貝雅特說。哈利搖了搖頭,露出友善的微笑。女子領著他們走進客廳。哈利看見餐桌前圍坐著許多人,心想這應該就是米何耶茲家族。桌前坐著兩名男子、一個跟歐雷克年紀相仿的男孩、一個小女孩、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哈利猜想她應該就是索菲婭。少女的黑色劉海遮住眼睛,懷裡抱著一個嬰兒。“Zdravo.(你好。)”年長的男子說。這人身材瘦削,一頭灰發十分濃密,眼珠是黑色的。哈利認得出那是一雙被放逐之人的眼睛,眼神裡充滿憤怒與恐懼。“這是我先生,”女子說,“他聽得懂挪威語,但不太會說。這是約瑟普叔叔,他來跟我們一起過聖誕節。這些是我的小孩。”“四個都是?”貝雅特問道。“對,”女子笑道,“最小的是上帝的禮物。”“真可愛。”貝雅特對咯咯笑著的寶寶做了個鬼臉。不出哈利所料,貝雅特忍不住又捏了捏寶寶的粉嫩臉頰。哈利猜想一年之內,最多兩年,貝雅特和哈福森就會自己生個寶寶。米何耶茲先生說了幾句話,他太太搭話,並轉頭對哈利說:“他要我說,你們挪威隻雇用挪威人,他想找工作都找不到。”哈利和米何耶茲先生目光相觸,對他點了點頭,但他沒有回應。“請坐。”米何耶茲太太指了指兩把空椅子。他們坐了下來,哈利看見貝雅特在他開口之前就拿出筆記本。“我們來這裡是想請問……”“羅伯特·卡爾森。”米何耶茲太太朝丈夫看了一眼,她丈夫點頭表示同意。“沒錯,關於這個人,你有什麼可以告訴我們的嗎?”“不是很多,其實我們最近才認識他。”“最近才認識。”米何耶茲太太正好和索菲婭四目相觸,她的鼻子埋在寶寶淩亂的頭發中,“今年夏天我們從A棟的小公寓搬過來,約恩請羅伯特來幫忙。約恩是個好人。有了寶寶之後,約恩就幫我們換了一套更大的公寓。”她朝寶寶笑了笑,“但羅伯特最常跟索菲婭聊天,然後……呃,她今年十五歲。”哈利注意到索菲婭臉色一變:“嗯,我們想跟索菲婭談談。”“你們談吧。”米何耶茲太太說。“單獨談話。”哈利說。米何耶茲夫婦對視一眼,這場眼神的對決隻持續了兩秒,但哈利從中解讀出不少信息。過去這個家也許是由丈夫拿主意,但如今他們來到全新的環境、全新的國度,妻子顯然比丈夫更加適應,因此決定權落到了她手中。米何耶茲太太對哈利點了點頭。“去廚房坐,我們不會打擾。”“謝謝。”貝雅特說。“不用道謝,”米何耶茲太太沉重地說,“希望你們能捉到凶手,你們知道凶手是什麼樣的人了嗎?”“我們認為他是職業殺手,住在薩格勒布,”哈利說,“至少他從奧斯陸給那裡的一家飯店打過電話。”“哪一家?”哈利吃了一驚,朝米何耶茲先生看去。這句話是米何耶茲先生用挪威語說的。“國際飯店。”哈利說,看見米何耶茲先生跟約瑟普叔叔交換眼神,“你們知道什麼嗎?”米何耶茲先生搖了搖頭。“如果你們能提供線索,我會非常感謝,”哈利說,“這個殺手正在追殺約恩,前天他就在約恩的公寓連開好幾槍。”哈利看見米何耶茲先生露出不相信的神色,但沒再說話。米何耶茲太太領他們走進廚房,索菲婭拖著腳步跟在後麵。哈利心想,青少年都這樣,再過幾年歐雷克也會變成這樣。米何耶茲太太離開後,哈利拿出筆記本,貝雅特在索菲婭對麵坐了下來。“嘿,索菲婭,我叫貝雅特,羅伯特是不是你的男朋友?”索菲婭垂下雙目,搖了搖頭。“你是不是愛上了他?”索菲婭又搖了搖頭。“他有沒有傷害你?”他們來到這裡後,這是索菲婭第一次撥開黑色劉海,直視貝雅特的雙眼。哈利猜想她的濃妝之下是個美麗少女,此外他也看見了和她父親一樣的憤怒和恐懼,以及額頭上連濃妝也遮蓋不了的瘀青。“沒有。”索菲婭說。“索菲婭,你父親是不是叫你什麼都不要說?我看得出來。”“你看得出來什麼?”“有人傷害了你。”“你說謊。”“你額頭上的瘀青是怎麼來的?”“我撞到門了。”“你說謊。”索菲婭哼了一聲:“你說得好像自己很聰明一樣,其實你什麼都不知道。你隻是個老警察,喜歡在家跟小孩混在一起,我看得出來。”憤怒依然存在,但她的聲音已開始變得沉重。哈利估計她最多能再回答一句,或者兩句。貝雅特歎了一聲:“索菲婭,你得信任我們,你也必須幫助我們,我們正在阻止命案再次發生。”“這又不是我的錯。”索菲婭嗓音變啞。哈利看得出她隻能回答這一句,接著淚水就湧了出來。索菲婭彎下腰,劉海的簾幕又關上了。貝雅特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卻被她甩開。“走開!”她吼道。“你知道今年秋天羅伯特去過薩格勒布嗎?”哈利問道。索菲婭的頭倏地抬起,那張濃妝豔抹的臉用難以置信的神情看著哈利。“原來他沒告訴你?”哈利繼續說,“那他可能也沒告訴你他愛上的女人叫西婭·尼爾森吧?”“沒有,”索菲婭含淚低聲說道,“他愛上那女人又怎樣?”哈利試著解讀索菲婭的反應,但她臉上的黑色睫毛膏糊成一團,難以解讀。“你去福雷特斯慈善商店找過羅伯特,你找他做什麼?”“找他要根煙!”索菲婭怒聲說,“你們走開啦!”哈利和貝雅特對視一眼,同時站起來。“請你先想一想,”貝雅特說,“再打電話給我。”她留了一張名片在桌上。米何耶茲太太在玄關等候他們。“抱歉,”貝雅特說,“她有點不高興,你可能得去跟她說說話。”他們踏上亞克奧斯街,走進十二月的早晨,朝索姆街走去,剛才貝雅特把車子停在了那裡。“Oprostite!(抱歉!)”兩人轉過頭去。這聲音來自一座拱門的陰影處,他們看見那裡亮著兩點香煙火光。火光墜落地麵,兩名男子走了出來,原來是索菲婭的父親和約瑟普叔叔,他們走到哈利和貝雅特麵前。“國際飯店?”米何耶茲先生說。哈利點了點頭。米何耶茲先生用餘光瞄了貝雅特一眼。“我去開車。”貝雅特立刻說。哈利對貝雅特的這個特質一直十分驚歎,她年紀輕輕,經常跟錄像及刑事鑒定證據獨處,竟然能開發出比他還高的社會智力。“我第一年在……你知道……在搬家公司上班,後來工作沒了。戰爭前我在武科瓦爾……當電子工程師,在這裡我什麼都不是。”哈利點頭等待。約瑟普叔叔說了幾句話。“Da, da.(好。好。)”米何耶茲先生轉頭望向哈利,“一九九一年南斯拉夫軍隊占領武科瓦爾,懂嗎?有個小男孩讓十二台戰車爆炸……用的地雷,懂嗎?我們叫他Mali Spasitelj。”“Mali Spasitelj.”約瑟普叔叔敬畏地說。“就是小救贖者,”米何耶茲先生說,“他們用……無線電這樣叫他。”“這是代號?”“是的。武科瓦爾投降後,塞爾維亞人要找他,可是找不到。有人說他死了,有人不相信。他們說他……不存在,懂嗎?”“這跟國際飯店有什麼關係?”“戰後武科瓦爾人沒房子住,房子被炸毀,有些人來到這裡,很多人去了薩格勒布。圖季曼總統……”“圖季曼。”約瑟普叔叔附和說,翻了個白眼。“和他的手下找了一家很舊的大飯店給這些人住,這樣可以看見他們,就是監視,懂嗎?他們喝湯,沒工作。圖季曼不喜歡斯洛文尼亞人。塞爾維亞人流過太多血。後來一些去過武科瓦爾的塞爾維亞人死了,有人說小救贖者回來了。”“Mali Spasitelj.”約瑟普叔叔大笑。“他們說克羅地亞人在國際飯店能得到幫助。”“怎麼做?”米何耶茲先生聳了聳肩:“不知道,彆人說的。”“嗯。還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嗎……關於這個施救者和國際飯店的事?”“其他人?”“比如說救世軍的人?”“有。戴維·埃克霍夫知道,還有其他人知道。今年夏天厄斯古德的餐會之後……他說了一些話。”“演講?”“對。他說到小救贖者以及有些人一直在打仗,我們的仗打不完,他們也是。”“總司令真的說過這種話?”貝雅特駕車進入燈光明亮的易卜生隧道,降低車速,停在車陣後方。“米何耶茲先生是這樣說的,”哈利說,“我想當時每個人都在場,羅伯特也是。”“你認為總司令可能給了羅伯特雇用殺手的想法?”貝雅特的手指不耐煩地在方向盤上輪敲著。“至少我們可以確定羅伯特去過薩格勒布,既然他知道約恩在跟西婭交往,那麼他就有殺人動機。”哈利揉了揉下巴,“聽著,你能安排索菲婭去醫院做個徹底檢查嗎?如果我沒猜錯,她身上的瘀青一定不止一處。我要乘最近一班飛機前往薩格勒布。”貝雅特用銳利的目光瞥了哈利一眼:“你出國隻能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協助國家警察,一個是度假。我們接到的命令非常清楚……”“後者,”哈利說,“一個短暫的聖誕假期。”貝雅特無奈地歎了口氣:“希望你也可以讓哈福森放個聖誕小假,我們打算去斯泰恩謝爾探望他的父母。今年你要去哪裡過聖誕節?”這時哈利的手機響了,他一邊在外套口袋裡摸索手機,一邊答道:“去年我跟爸爸和妹妹一起過,前年跟蘿凱和歐雷克一起過,今年我沒有太多時間去想這件事。”哈利發現自己在口袋裡按到了手機按鍵,因為手機裡傳出笑聲,他一聽竟然是蘿凱的聲音。“你可以來加入我們啊,”那聲音說,“平安夜當天我們對外開放,很需要義工來燈塔幫忙。”哈利花了兩秒鐘才明白原來不是蘿凱。“我打來是要跟你說,昨天很抱歉,”瑪蒂娜說,“我沒有要那樣跑掉的意思,我隻是有點被嚇到了。你找到你要的答案沒有?”“原來是你,”哈利用自以為不帶情緒的語調說,但仍注意到貝雅特立刻有所察覺,並展現出極高的社會智力,“我再打給你,好嗎?”“好啊。”“謝謝。”“不客氣,”瑪蒂娜話聲嚴肅,但哈利聽得出她壓抑了想笑的衝動,“有件小事要問你。”“什麼事?”“二十二號、星期一你有事嗎?”“不知道。”哈利說。“我們這裡多了一張聖誕音樂會的票。”“我知道了。”“你聽起來不是很興奮。”“抱歉,這裡有點吵,而且我不太習慣需要盛裝出席的場合。”“而且那些表演者都太庸俗無聊。”“我可沒這樣說。”“沒有,是我這樣說的。還有,我說我們多了一張票,其實是我多了一張票。”“知道了。”“你有機會看我穿禮服的樣子,還不賴,隻是身邊缺一個高大年長的男人而已,你考慮一下吧。”哈利哈哈大笑:“謝了,我一定會考慮。”“不客氣。”哈利結束通話後,貝雅特沒說話,也沒對他臉上揮之不去的微笑做出任何評論,隻是提到天氣預報說會下雪,除雪車將忙碌起來。有時哈利不禁懷疑,成功地追到貝雅特後,哈福森是否真的高興。約恩·卡爾森還沒出現。他全身僵硬,從蘇菲恩堡公園旁的人行道上站了起來。寒意似乎從地底滲出,蔓延到全身。走起來後他的雙腳血液開始循環,他迎接這種痛楚。他沒留意自己盤腿坐在紙板上到底坐了多久,隻是一直盯著進出歌德堡街那棟公寓的人,但日光已逐漸暗淡。他今天的收入已夠買一杯咖啡和一點食物,希望還能買包煙。他快步走向十字路口,紙杯就是在那附近的餐廳拿的。他看見牆上有一台公共電話,但打消了打電話的念頭。他在餐廳前方停下腳步,拉下藍色連帽外套的帽子,看著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難怪人們會認為他是窮困潦倒的可憐蟲,因為他的胡子長得很快,由於在集裝箱裡生火臉上還沾了一道道煤灰。他在玻璃上看見信號燈轉為紅燈,一輛車在他後方停下。他推開餐廳大門,同時瞄了那輛車子一眼,開門的動作頓時停了下來。惡龍。塞爾維亞戰車。約恩·卡爾森。車子後座。距他兩米。他走進餐廳,快步走到窗前朝車內望去,隻覺得駕駛者很麵熟,但記不起在哪裡見過。對了,是在救世軍旅社見過,那人是跟哈利·霍勒一起去旅社的一名警察。車子後座還坐著一名女子。信號燈變換。他衝出餐廳,看見那輛車的排氣管噴出白煙,沿著公園旁的馬路加速離開。他拔腿狂奔,看見那輛車在前方轉彎,駛入歌德堡街。他往口袋裡掏,麻木的指尖摸到小屋的玻璃碎片。他的雙腿猶如沒有生命的義肢,不太聽使喚,稍稍踏不穩就會像冰柱一般摔碎。他感到害怕。公園裡的樹木、托兒所和墓碑在他眼前晃動,宛如搖晃的屏幕。他的手摸到了手槍,覺得槍柄黏黏的,心想一定是手指被玻璃割破了。哈福森把車停在歌德堡街四號門口,和約恩下車伸展雙腿,西婭去拿胰島素。哈福森把這條空蕩無人的街道來回查看了一遍。約恩在寒冷中踱步,看起來不太自在。哈福森透過車窗看見他的槍套放在中控台上,左輪手槍插在槍套中。他開車時槍套會頂到肋骨,因此把它取下,倘若有事發生,隻要兩秒就能把槍拿到手。他打開手機,看見這趟路程中收到兩條留言,便進入語音信箱。熟悉的電子語音說他有留言,接著是嗶的一聲,一個不熟悉的聲音開始說話。哈福森越聽越詫異,同時看見約恩因為聽見手機的聲音而走過來。他的情緒從詫異變為難以置信。他聽完簡訊後,約恩做出詢問的嘴形,但他沒有說話,隻是快速輸入一組號碼。“那是什麼?”約恩問道。“自白。”哈福森厲聲說。“你現在要乾嗎?”“我要跟哈利彙報。”哈福森一抬頭就看見約恩麵孔扭曲,雙目圓睜且深沉,視線似乎直接穿過了他。“怎麼了?”他問道。哈利通過海關,進入薩格勒布機場簡陋的航廈,找了一台提款機插入Visa信用卡,機器二話不說就吐出相當於一千克朗的克羅地亞貨幣“庫納”。他把一半的錢放進褐色信封,走出機場,坐上一輛有藍色出租車標誌的奔馳轎車。“國際飯店。”司機一言不發,掛擋上路。雨水從低垂的雲層落下,打在積有零星白雪的褐色原野上。車子穿過起伏的地形,朝西北方的薩格勒布駛去。十五分鐘後,哈利看見薩格勒布逐漸成形,公寓和教堂塔在地平線上勾勒出城市的輪廓。車子經過一條安靜的深色河流,哈利心想那應該就是薩瓦河。他們經由一條大道進入市區,這條寬廣的大馬路和稀疏的車流形成反差。車子經過火車站和一個荒涼開放的大公園,公園裡有個大玻璃亭,光禿的樹枝伸出寒冬裡的黑手指。“國際飯店。”司機說著在一棟驚人的巨大灰磚建築前停了下來。哈利付了車錢,一名穿得像將軍一樣的飯店迎賓已為他打開車門,撐起雨傘,露出燦爛的笑容:“歡迎光臨,這邊請。”哈利踏上人行道。兩名房客從飯店旋轉門走出來,坐上他搭乘的奔馳出租車。門內的水晶吊燈閃閃發光。哈利站立在原地:“難民呢?”“什麼?”“難民,”哈利又說了一次,“武科瓦爾的難民。”雨點打落在哈利頭上。雨傘和笑容都收了起來。“將軍”戴著手套的食指指向和飯店大門有段距離的一扇門。哈利走進毫無陳設可言的寬敞大廳,隻見天花板是拱形的,但他的第一印象竟是這裡聞起來像醫院。大廳中央擺著兩張長桌,桌邊的四五十人或坐或站,或在櫃台前排隊領湯。這些人讓哈利聯想到病人,也許因為他們身上穿的多半是鬆垮的運動服、破爛的毛衣和拖鞋,顯然這些人對自己的外表漠不關心。也可能因為他們隻是低頭抱著湯碗,臉上儘是缺乏睡眠和意誌消沉的神情,完全沒注意到他走進門來。哈利的目光掃過大廳,停在吧台上。吧台看起來像個熱狗攤,一個客人也沒有。吧台內隻有一個酒保,他正同時進行三個動作:擦拭玻璃、對旁邊桌的幾個男人大聲評論電視裡播放的足球賽、留意哈利的一舉一動。哈利覺得自己來對了地方,朝吧台走去。酒保順了順往後梳的油膩黑發。“Da?(什麼事?)”哈利努力對熱狗攤後方架子上的許多酒瓶視而不見,卻早已看見他的老友兼死敵:占邊威士忌。酒保順著哈利的目光看去,揚起雙眉,指著那個裝有褐色液體的方形酒瓶。哈利搖了搖頭,吸了口氣。沒必要把事情搞得更複雜。“Mali Spasitelj.”哈利用不太大的聲音說,但又可以讓酒保在嘈雜的電視聲中聽見,“我要找小救贖者。”酒保打量著哈利,用帶有濃重德國腔的英語說:“我不知道什麼救贖者。”“我有個住在武科瓦爾的朋友說小救贖者可以幫我。”哈利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個褐色信封,放在吧台上。酒保垂眼看了看信封,碰也沒碰。“你是警察。”他說。哈利搖了搖頭。“你說謊,”酒保說,“你一走進來我就看出來了。”“我的確當了二十年警察,但現在已經不是了,我兩年前辭職了。”哈利讓酒保仔細打量他,心想這人不知道為什麼入獄,因為酒保身上的肌肉和刺青顯示他蹲過很久的苦牢。“沒有叫救贖者的人住在這兒,這裡每個人我都認識。”酒保正要轉身,哈利俯身越過吧台,抓住他的上臂。酒保低頭看了看哈利的手,他感覺酒保的二頭肌鼓脹起來,便放開手。“我兒子在學校外麵被販毒的藥頭槍殺身亡,就因為他跟那個藥頭說如果再繼續販毒,他就要去報告校長。”酒保沒有答話。“他死的時候才十一歲。”哈利說。“先生,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事。”“這樣你才會明白為什麼我要坐在這裡等,等到有人來幫我為止。”酒保緩緩點頭,快如閃電地問出一個問題:“你兒子叫什麼名字?”“歐雷克。”哈利說。兩人麵對麵站立,酒保眯起一隻眼睛。哈利感覺手機在口袋裡振動,但沒有理會。酒保把一隻手放在信封上,推回給哈利:“這個不用。你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我從機場直接過來的。”“把你的名字寫在這條餐巾上,去火車站旁邊的巴爾金飯店,過橋直走就到了,然後在房間裡等,有人會跟你聯絡。”哈利正要說話,酒保的視線已回到電視上,繼續評論球賽。“Da!(可惡!)”他咒罵了一聲。該死!歌德堡街的雪地看起來宛如紅色冰沙。他感到惶惑不已。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他舉槍瞄準逃跑的約恩·卡爾森,打出最後一枚子彈,子彈擊中公寓外牆,發出“砰”的一聲悶響。約恩逃進公寓大門內,不見蹤影。他蹲下身來,聽見沾血的玻璃戳破他的外套口袋。那警察麵朝下倒在雪地中,冰雪正在吸收從頸部傷口流出的鮮血。手槍,他心想,於是抓住那警察的肩膀把他翻過來。他需要手槍來射擊。一陣風吹來,吹開覆蓋在異常蒼白的麵孔上的頭發。他匆忙搜尋外套口袋。鮮血汩汩流出,既稠又紅。他還來不及感覺嘴裡冒出的膽汁酸味,就覺得胃裡湧出的東西充滿口中。他扭過頭去,黃色物質立刻噴濺在藍色冰麵上。他擦了擦嘴。應該找褲子口袋才對。他摸到皮夾、腰帶。老天爺,你可是警察,要保護人民總得帶槍吧!一輛車開過轉角,朝他駛來。他拿起皮夾,起身穿越馬路。那輛車停了下來。不要跑。他的雙腳跑了起來。他在街角商店旁的人行道上滑了一跤,臀部著地,但立刻就爬了起來,一點也不覺得疼。跟上次一樣,他朝公園的方向奔去。這真是場噩夢,一場由一連串無意義事件所構成的噩夢。是不是他瘋了?還是事情真的如此發生了?寒風與膽汁刺痛他的喉嚨。他踏上馬克路,聽見第一聲警笛響起,於是他知道救援到了,現在他感到恐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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