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卡中庭飯店外的霓虹燈顯示零下十八攝氏度,裡麵的時鐘顯示晚上九點。哈利和哈福森站在玻璃電梯內,看著熱帶植物在下方越來越小。哈福森噘起嘴唇,然後改變心意,又噘起嘴唇。“玻璃電梯沒問題,”哈利說,“我不怕高。”“嗯哼。”“我希望由你來說明和發問,我晚點再加入,好嗎?”哈福森點了點頭。他們離開托雷家之後,才剛上車就接到甘納·哈根的電話,要他們前往維卡中庭飯店,阿爾貝特和麥茲·吉爾斯特拉普這對父子正在那裡等候,準備提供說明。哈利說民眾打電話來表示要提供說明並找警方去做筆錄不符合常規,因此建議派麥努斯過去。“阿爾貝特是總警司的老朋友,”哈根解釋說,“他打電話來,說他們決定隻給領導調查工作的警官提供說明。往好的方麵想,不會有律師在場。”“這個嘛……”“太好了,謝謝。”這次他們身不由己。一名身穿藍色運動上衣的矮小男子站在電梯外等候他們。“我是阿爾貝特·吉爾斯特拉普。”男子說話時一雙薄唇幾乎不動,迅速而堅定地跟他們握了握手。阿爾貝特一頭白發,眉頭蹙起,麵容飽經風霜,但眼神年輕警覺,在他們行走時觀察著哈利。三人來到一扇門前,門上的標誌表明這裡是吉爾斯特拉普投資公司。“我想先跟你們說,我兒子受到很大的打擊,”阿爾貝特說,“屍體的狀況慘不忍睹,麥茲生性又比較敏感。”哈利根據他的表達方式,分析他可能是個務實之人,懂得逝者已去的道理,或者是他的兒媳婦並未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接待區小而華麗,牆上掛著多幅民族浪漫主義風格的挪威著名畫作。這些畫哈利見過無數次,像是農場裡的男人和貓、索裡亞莫裡亞宮殿。隻不過這次哈利不確定自己看見的是不是複製品。他們走進會議室,隻見麥茲·吉爾斯特拉普坐在裡麵,凝視著麵對中庭的玻璃牆。阿爾貝特咳了一聲,麥茲緩緩轉過身來,仿佛正在做夢卻受到打擾,而他不願意離開夢境。哈利的第一印象是兒子長得不像父親。麥茲的臉小而圓,五官柔和,有一頭鬈發。哈利判斷他應該三十多歲,但他看起來比這年輕,可能因為他臉上露出孩子般無助的神情,站起來時棕色的雙眼才終於聚焦在他們身上。“很感謝你們過來。”麥茲用濃重的嗓音低聲說,非常用力地跟哈利握手,讓哈利懷疑他說不定以為來的是牧師而非警察。“不客氣,”哈利說,“反正我們也想找你談話。”阿爾貝特咳了一聲,嘴巴幾乎沒怎麼張開,像是木雕麵孔上的一條裂縫:“麥茲的意思是說他很感謝你們接受請求來到這裡,我們以為你們更想在警局碰麵。”“我想你會更願意在家裡見我們,因為時間已經很晚了。”哈利對麥茲說。麥茲優柔寡斷地看了父親一眼,見他微微點頭,才說:“我沒辦法忍受待在那裡,感覺好……空。今天晚上我會睡在家裡。”“和我們一起。”阿爾貝特補充道,並看了兒子一眼。哈利覺得阿爾貝特的眼神裡應該帶著同情,但看起來卻像是輕視。四人坐下,父子倆越過桌麵把名片遞給哈利和哈福森。哈福森回遞兩張自己的名片,阿爾貝特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哈利。“我的還沒印出來,”哈利說,這是實話,他的名片從以前到現在從未印出來過,“不過哈福森跟我是搭檔,所以打給他也一樣。”哈福森清了清喉嚨:“我們想請教幾個問題。”哈福森的詢問重點在於厘清朗希爾德稍早之時的行蹤、她去約恩·卡爾森家的原因,以及她可能的仇敵。但每個問題對方都以搖頭作答。哈利找來牛奶加進咖啡,他已不再喝黑咖啡,也許這是開始衰老的征兆。幾星期前,他把披頭士的經典專輯《比伯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拿出來聽,結果十分失望,因為連這張專輯也變老了。哈福森看著筆記本上的問題,記下回答,並未和對方目光相觸。他請麥茲說明今天早上九點到十點之間的行蹤,這正是醫生推斷的死亡時間。“他在這裡,”阿爾貝特說,“我們兩個人一整天都在這裡工作,希望讓公司出現轉機。”他對哈利說:“我們料到你們會問這個問題,因為我知道警方在調查命案時,第一個懷疑的就是丈夫。”“這是有原因的,”哈利說,“從統計學的角度來看確實如此。”“了解,”阿爾貝特說,“但統計數字是一回事,現實情況是另一回事。”哈利直視阿爾貝特閃爍不定的藍色眼睛。哈福森瞥了哈利一眼,仿佛在害怕些什麼。“那我們就把現實情況說清楚,”哈利說,“少搖頭、多說話,可以嗎,麥茲?”麥茲猛然抬頭,仿佛剛剛在打瞌睡。哈利等到和麥茲四目相接,才說:“約恩·卡爾森跟你老婆的事,你知道多少?”“住口!”阿爾貝特用他那張木偶一樣的嘴厲聲說,“你這種傲慢的態度可以用來應付平常那些人,但不能用在這裡。”哈利歎了口氣:“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讓你父親留在這裡,麥茲,但如有必要,我會把他轟出去。”阿爾貝特哈哈大笑,這是勝利者發出的老練笑聲,大有終於找到可敬對手之感:“告訴我,警監先生,我是不是得打電話給我的總警司朋友,說他的手下用這種態度來麵對一個剛經曆喪妻之痛的人?”哈利正要回答,卻被麥茲搶先一步。麥茲以怪異而優雅的姿態緩緩揚起了手:“爸,我們得找到他,我們必須跟警方互相幫助。”他們等待麥茲往下說,但麥茲的目光又回到玻璃牆上,不再說話。“好吧,”阿爾貝特用十分地道的英語說,“那我們有個條件:霍勒,我們私底下說,請你的助手去外麵等。”“這不是我們的工作方式。”哈利說。“我們正在試著跟你合作,沒什麼好商量的,不然就通過律師來跟我們談,明白嗎?”哈利等待自己的怒氣上升,卻遲遲沒等到,於是他很確定:自己的確開始老了。他朝哈福森點了點頭,後者露出驚訝的表情,但仍站了起來。阿爾貝特等他離開並關上門之後,才開口說話。“是的,我們見過約恩·卡爾森。麥茲、朗希爾德和我見過他,他是以救世軍金融顧問的身份跟我們見麵的。我們開了很高的報價給他,但他回絕了,毫無疑問這是個正直的、道德感很強的人。但他還是有可能追求朗希爾德,而且他也不是頭一個。我發現婚外情已經登不上報紙頭版了。但你的暗示是荒謬的,相信我,我認識朗希爾德已經很久了,她在家裡不僅備受疼愛,也是個很有個性的女人。”“如果我說她有約恩·卡爾森家的鑰匙呢?”“我不想再聽見這件事了!”阿爾貝特怒道。哈利瞥了玻璃牆一眼,看見玻璃映照出麥茲的臉。阿爾貝特繼續往下說:“我們之所以想私下跟你談話,霍勒,是因為你是調查工作的領導人,隻要你逮到殺害朗希爾德的凶手,我們就給你一筆獎金,二十萬克朗,絕對謹慎處理。”“你說什麼?”哈利說。“好吧,”阿爾貝特說,“數目可以再談。重點是,我們希望警方優先辦這件案子。”“你是要賄賂我?”阿爾貝特露出刻薄的微笑:“霍勒,你用不著這麼激動,回去好好想一下。如果你要把這筆錢捐給警察遺孀基金,我們也沒意見。”哈利默然不語。阿爾貝特在桌上拍了一掌。“會議結束。我們保持聯絡,警監先生。”玻璃電梯輕柔無聲地向下降,哈福森打了個哈欠,心想聖誕頌歌中的天使應該就是這樣降臨人間的。“你為什麼沒有立刻把阿爾貝特·吉爾斯特拉普轟出去?”哈福森問道。“因為他還挺有意思的。”哈利說。“我去外麵的時候,他說了什麼?”“他說朗希爾德是個很好的人,不可能跟約恩·卡爾森發生什麼關係。”“這種話連他們自己也相信嗎?”哈利聳了聳肩。“他們還說了什麼?”哈利遲疑片刻:“沒有了。”他朝下方大理石沙漠中的綠洲和噴泉望去。“你在想什麼?”哈福森問道。“我好像看見了麥茲·吉爾斯特拉普的微笑,但不是很確定。”“什麼?”“我在玻璃牆上看見他的影子。你有沒有發現阿爾貝特·吉爾斯特拉普看起來有點像木偶?那種說腹語的木偶。”哈福森搖了搖頭。他們踏上穆克坦斯路,朝奧斯陸音樂廳的方向走去。路人行色匆匆,手上拎著大包小包的聖誕采購品.99lib.。“好冷,”哈利打了個冷戰,“冷空氣讓廢氣滯留在地表,整座城市都快窒息了。”“那也比剛剛會議室裡熏死人的須後水香味好。”哈福森說。奧斯陸音樂廳的員工出入口掛著救世軍聖誕音樂會的海報,海報下方坐著一個小孩,正拿著空紙杯伸手乞討。“你耍了比約根。”哈福森說。“哦?”“持有地西泮要判刑兩年?而且說不定史丹奇有九個凶神惡煞的兄弟會去找他報仇。”哈利聳了聳肩,又看看表。去參加嗜酒者互誡協會已經太遲了,那就把戒酒這件事交給主安排吧。“但是耶穌重返人間之後,誰認得出來呢?”總司令戴維·埃克霍夫高聲說,麵前的火焰搖曳閃爍,“會不會救贖者就在我們之間,就在這座城市裡?”在一個白色的、簡單布置的大會堂裡,眾人紛紛耳語。會堂的講台後方沒有裝飾,前方也沒有領聖餐的欄杆,會眾和講台之間隻有一把為懺悔者提供的長椅。總司令低頭看著會眾,頓了一下以達到效果,然後繼續說:“雖然《馬太福音》寫到救贖者會以輝煌燦爛的方式偕同所有的天使一同降臨,但也寫了‘我作客旅,你們不留我住;我赤身露體,你們不給我穿;我病了,我在監裡,你們不來看顧我’。”(出自《聖經·新約·馬太福音》。)埃克霍夫吸了口氣,翻過一頁,抬眼看著會眾,不看《聖經》就繼續往下說。“‘他們也要回答說:“主啊,我們什麼時候見你餓了,或渴了,或作客旅,或赤身露體,或病了,或在監裡,不伺候你呢?”王要回答說:“我實在告訴你們:這些事你們既不作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不作在我身上了。這些人要往永刑裡去,那些義人要往永生裡去。”’”(出自《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總司令猛擊講台,“馬太這番話是對戰爭的呼籲,是反對自私和不人道的戰爭宣言!”他大聲說道:“我們救世軍相信有一天會有一個普遍的判斷,正義將得到永生,邪惡將受到永恒的懲罰。”埃克霍夫講道完畢後,時間留給會眾分享見證。一名老翁以敞開心房的誠懇態度說,他們以神對耶穌說的話為後盾,贏得了奧斯陸大教堂廣場上的戰役。接著一名年輕男子走上講台,說要唱書上第六一七號聖歌來結束這個夜晚。男子是指揮,他站到身穿製服的八人管樂團前,負責演奏大鼓的裡卡爾·尼爾森便開始倒數。樂團奏起前奏,男子轉身麵對會眾,眾人齊聲高唱,歌聲在會堂裡聽起來洪亮有力:“揮舞救贖的旗幟,展開聖戰!”聖歌唱完後,總司令再次站上講台:“親愛的朋友,在今晚聚會的最後,我想跟大家宣布,今天總理辦公室確定,總理本人將蒞臨我們在奧斯陸音樂廳舉行的年度聖誕音樂會。”台下響起掌聲。會眾起身朝門外從容地走去,會堂內響起熱烈的談話聲。隻有瑪蒂娜·埃克霍夫看起來神色匆忙,她坐在最後一排長椅上,哈利看見她起身走到中央過道。她穿著羊毛裙、黑絲襪、和他一樣的馬丁靴,頭戴白色毛線帽。她朝哈利的方向望去,起初並未認出他,接著才眼神一亮。哈利站起身來。“嘿,”瑪蒂娜側頭微笑,“你是為了工作而來,還是精神上感到饑渴?”“呃,你父親的演講功力一流。”“他都能成為五旬節派的國際巨星。”哈利似乎在瑪蒂娜身後的人群中瞥見裡卡爾:“是這樣的,我想請教你幾個問題,如果你想在寒風裡散散步,我可以陪你走回家。”瑪蒂娜露出懷疑的神色。“如果你現在要回家的話。”哈利急忙補上一句。瑪蒂娜環視四周,答道:“我可以陪你散步回家,你家比較順路。”外麵的空氣凝重刺骨,彌漫著油炸食物和汽車廢氣的味道。“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哈利說,“羅伯特和約恩你都認識,所以我想問你,羅伯特有沒有可能想殺他哥哥?”“你說什麼?”“你回答前可以先想一想。”他們在冰麵上小步行走,經過蜘蛛戲院,穿越無人的人行道。聖誕大餐的季節已接近尾聲,但出租車仍載著那些盛裝打扮、醉意迷蒙的人,在彼斯德拉街上來往奔馳。“羅伯特是有點瘋狂,”瑪蒂娜說,“但還不到殺人的地步吧?”她用力搖頭。“他會不會雇人來做這件事?”瑪蒂娜聳了聳肩:“我跟約恩和羅伯特沒有太多往來。”“為什麼?說起來你們不是一起長大的嗎?”“對,但我其實跟彆人都沒什麼往來,我比較喜歡獨來獨往,跟你一樣。”“我?”哈利驚訝地說。“獨行的狼是認得出同類的。”哈利看了瑪蒂娜一眼,見她露出逗弄的眼神。“你小時候一定是那種獨來獨往的人,喜歡自己享受刺激,不讓彆人靠近。”哈利微笑著搖搖頭。他們經過布利茨屋前的廢棄油桶,這些房屋的外牆上都是塗鴉,裡麵無人居住。哈利伸手一指。“你還記得一九八二年這裡的房屋被占領的時候,舉辦了不少朋克演唱會嗎?來表演的有夏特樂隊、奧勒維斯塔樂隊,還有好多其他團體。”瑪蒂娜笑了幾聲:“我不知道,那時候我才剛上學,而且救世軍的人很少會來這裡。”哈利咧嘴笑了:“說的也是。我有時會來,至少以前會來,我以為這裡適合像我這樣的邊緣人來,但結果我也無法融入,因為說到底,布利茨屋還是充滿單一的論調和思想,那些煽動家會來這裡演講,像是……”哈利頓了一下,但瑪蒂娜替他把話說完:“像是今晚我爸在會議廳的演講?”哈利把雙手深深地插進口袋:“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想用自己的大腦去找答案,很快就會覺得孤單。”“那目前為止,你孤單的大腦找到了什麼答案?”瑪蒂娜將手放在哈利的手臂下方。“看來約恩和羅伯特過去都有幾個情人。這個西婭到底有什麼特彆,讓他們兩兄弟都為她傾倒?”“羅伯特喜歡西婭?我沒有這個印象。”“約恩是這樣說的。”“呃,就像我說的,我跟他們沒什麼往來。但我記得以前我們在厄斯古德過暑假時,西婭很受男生歡迎。競爭從很早就開始了,你知道的。”“競爭?”“對啊,想成為軍官的男生必須在救世軍裡找個女朋友。”“是嗎?”哈利驚訝地說。“你不知道嗎?男生隻要娶了外人,馬上就會失去在救世軍的工作,救世軍的整個指揮鏈是以共同生活工作的夫妻為基礎,兩個人必須都受到上帝的召喚。”“聽起來很嚴格。”“我們是軍事組織。”瑪蒂娜話中並無諷刺之意。“男生怎麼會知道西婭想成為軍官?那時她還小,不是嗎?”瑪蒂娜微笑著搖頭:“看來你並不了解救世軍,其實軍官中有三分之二是女性。”“但總司令和行政長卻都是男性?”瑪蒂娜點了點頭:“我們的創立者卜維廉說過,他最好的手下都是女人,但我們跟社會上其他組織一樣,都是由愚笨狂妄的男人來統治懼怕權威的聰明女人。”“所以每年夏天男生們都在爭奪西婭的統治權?”“有一陣子是這樣,但後來西婭突然就不去厄斯古德了,所以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她為什麼不去了?”瑪蒂娜聳了聳肩:“可能她不想去了,也可能她父母不讓她去了,因為日夜都跟男生混在一起,又正值青春期……你知道的。”哈利點了點頭,但其實並不了解那是什麼情況,因為他從未參加過宗教夏令營。兩人踏上史登柏街。“我在這裡出生。”瑪蒂娜指了指曾是國立醫院一部分的牆壁,現在這裡的建築物已被拆除,彼斯德拉公園新住宅計劃即將推行。“他們保留了婦產科病房,改建成公寓。”哈利說。“那裡真的會有人住嗎?想想看那個地方發生過多少事情,像是墮胎和……”哈利點了點頭:“有時半夜在附近走動,還能聽見那裡傳出小孩子的尖叫聲。”瑪蒂娜看著哈利:“你開玩笑吧!那裡鬨鬼?”“這個嘛,”哈利轉彎踏上蘇菲街,“可能因為搬進去的家庭有小孩吧。”瑪蒂娜拍了一下哈利的肩膀,哈哈大笑:“彆開鬼魂的玩笑啦,我相信它們存在。”“我也是,”哈利說,“我也相信。”瑪蒂娜的笑聲停止。“我住這裡。”哈利指著一扇淺藍色大門說。“你沒有彆的問題要問了嗎?”“有,但可以等早上再問。”她側過頭:“我還不累,你家裡有沒有茶?”一輛車在雪地裡嘎吱駛來,在前方五十米的人行道旁停下,頭燈的藍白色光線十分刺眼地射來。哈利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同時掏尋鑰匙:“隻有雀巢咖啡,我可以打電話……”“雀巢咖啡就可以了。”瑪蒂娜說。哈利剛用鑰匙打開門鎖,瑪蒂娜就推開淺藍色大門,走了進去。大門晃了回來,靠在門框邊,並未完全閉合。“天氣好冷,”哈利咕噥說,“整個房子都縮小了。”哈利在身後關上大門,走上樓梯。“你家很整齊。”瑪蒂娜說,在玄關脫下鞋子。“我東西不多。”哈利在廚房裡說。“你最喜歡什麼?”哈利想了想:“唱片。”“不是相冊?”“我不相信相冊。”哈利說。瑪蒂娜走進廚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哈利用餘光看見她盤起雙腳,靈巧得像隻貓。“你不相信相冊?”她問道,“這是什麼意思?”“它們會摧毀忘記的能力。要加牛奶嗎?”瑪蒂娜搖了搖頭:“但你相信唱片?”“對,它們用一種更真實的方式說謊。”“但它們不會摧毀你忘記的能力?”哈利倒咖啡的手停了下來。瑪蒂娜咯咯笑著說:“我才不相信你這套說辭,說得跟真的一樣。我認為你是個很浪漫的人,霍勒。”“去客廳吧,”哈利說,“我剛買了一張很棒的新專輯,現在它還沒附著任何回憶。”瑪蒂娜輕巧地坐上沙發。哈利播放了吉姆·史塔克的首張專輯,並在綠色扶手椅上坐下,撫摸粗糙的木質扶手,聆聽吉他的第一個音響起。他想起這把扶手椅是在救世軍的二手商店“電梯”買的。他清了清喉嚨:“羅伯特可能跟一個年紀小他很多的女孩子交往過,這件事你有什麼看法?”“你是問我對年長男子和年輕女子交往有什麼看法?”她咯咯一笑,接著又沉默臉紅,“還是我對羅伯特喜歡未成年少女有什麼看法?”“我沒這麼說,但這個女孩子可能隻有十幾歲,是克羅地亞人。”“Izgubi sam se.(我迷路了。)”“什麼?”“這是克羅地亞語,或稱為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小時候我們常去達爾馬提亞過暑假,那時救世軍還沒買下厄斯古德莊園。我爸十八歲的時候去南斯拉夫幫助他們在二戰之後重建,在那裡認識了很多建築工匠家庭,這就是為什麼他指示我們幫助武科瓦爾的難民。”“關於厄斯古德莊園,你還記得麥茲·吉爾斯特拉普這個人嗎?他是吉爾斯特拉普家族的孫子,救世軍就是從吉爾斯特拉普家族手裡買下厄斯古德莊園的。”“哦,我記得。我們接管厄斯古德莊園的那一年,他出現過一段時間,但我沒跟他說過話,我記得沒人跟他說過話,他看起來憤怒又內向,不過我想他也喜歡西婭。”“為什麼你會這樣認為?他不是都不跟彆人說話嗎?”“我見過他在看西婭,而且我們跟西婭在一起的時候,他常常會突然冒出來,又一句話都不說。我覺得他看起來很怪,幾乎有點讓人害怕。”“哦?”“對啊。他在厄斯古德的時候睡在我們隔壁,我睡的那個房間裡有幾個女生,但有一天晚上我醒來時,竟然看見一張臉貼在窗戶上,然後就不見了。我幾乎可以確定那人就是他。我告訴其他女生這件事,她們隻是說我產生了幻覺,還說我眼睛有問題。”“為什麼?”“你沒發現嗎?”“發現什麼?”“過來,我給你看,”瑪蒂娜拍了拍旁邊的沙發,“你有沒有看見我的瞳孔?”哈利傾身向前,感覺她的鼻息噴在他臉上,然後看見她褐色虹膜內的瞳孔似乎擴散到虹膜裡,形成一個鎖眼般的形狀。“這是天生的,”她說,“叫虹膜缺損,但還是可以有正常視力。”“有意思。”他們的臉非常靠近,哈利聞得到她肌膚和頭發的氣味。他吸了口氣,覺得有種滑入熱水浴缸的顫動感。一個短促而堅決的嗡嗡聲響起。片刻之後,哈利才發現這聲音來自門口,而不是對講機。有人站在他家門外的樓梯間。“一定是阿裡,”哈利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我的鄰居。”哈利花了六秒鐘從沙發走到玄關,把門打開,這段時間他想到現在太晚了,不可能是阿裡,而且阿裡通常會敲門。到了第七秒,他才發覺自己不該開門。他一看見門外的人,就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這下你開心了吧。”阿斯特麗有些含混地說。哈利沒有回答。“我剛吃完聖誕晚餐,你不請我進去嗎,哈利小子?”她露出微笑,紅唇緊貼牙齒,一隻腳橫向跨出,站穩身體,細高的鞋跟發出哢嗒一聲。“我現在不方便。”哈利說。她眯起眼睛,打量哈利的臉,又越過他的肩頭望去:“你家有女人在,對不對?這就是你今天沒去參加聚會的原因?”“阿斯特麗,我們改天再聊,你喝醉了。”“今天聚會我們討論的是第三步:我們決定讓神來看顧我們的生命。但我什麼神都看不見,我就是看不見,哈利。”她不是很用力地拿包打了哈利一下。“第三步是不存在的,每個人都必須照顧自己。”阿斯特麗直起身子,看著哈利,眼中盈滿淚水。“哈利,讓我進去。”她低聲說。“這樣不會有幫助的,阿斯特麗,”哈利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我叫出租車送你回家。”阿斯特麗拍開他的手,哈利一臉詫異。“家?”她尖聲說,“媽的我才不回家,你這個陽痿無能的淫蟲。”她轉過身子,搖搖晃晃地走下樓梯。“阿斯特麗……”“滾出我的視線!去乾你的賤人吧。”哈利看著阿斯特麗離去,聽見她在樓下弄了半天也打不開大門,嘴裡不停地咒罵,過了一會兒大門鉸鏈才發出吱的一聲,一切歸於平靜。哈利一轉身就看見瑪蒂娜在他身後的玄關,正慢慢穿上大衣。“我……”哈利開口說。“時間不早了,”她臉上掠過一絲笑容,“我也有點累了。”淩晨三點,哈利依然坐在扶手椅上,湯姆·維茨用低沉的嗓音唱著艾麗斯,小鼓沙沙作響。“外麵天色迷蒙,你揮舞彎曲的魔杖,一旁是結冰的池塘……”哈利腦中思緒紛飛。這個時間所有酒吧都已打烊。自從他在集裝箱碼頭把小酒壺裡的酒全灌進那隻狗的嘴裡之後,就一直沒再把它裝滿。他可以打電話給愛斯坦,愛斯坦幾乎每晚都在外麵開出租車,而且座椅底下一定會放一瓶杜鬆子酒。“喝酒不會有幫助。”除非你相信世上有鬼魂存在。相信它們正環繞著扶手椅,用黑暗空洞的眼窩低頭看著他。碧姬妲從海底浮起,船錨依然纏繞在她脖子上;愛倫正在笑,球棒打破了她的頭;威廉掛在旋轉晾衣架上,猶如西班牙大帆船的船首雕像;湯姆揮舞著血淋淋的斷臂,前來要回他的手表。酒無法讓他自由,隻能帶來暫時的緩解,但現在他願意付一大筆錢來換一瓶酒。他拿起電話,按了一組號碼。鈴聲響到第二聲,電話被接起。“哈福森,情況如何?”“天氣好冷。約恩和西婭正在睡覺,我坐的這個房間可以看見外麵的路。明天我得補一覺。”“嗯。”“明天我們還得開車回西婭的公寓拿胰島素,她有糖尿病。”“好,帶約恩一起去,我不想留他一個人。”“我可以叫彆人過來。”“不要!”哈利厲聲說,“暫時先不要讓彆人參與。”“好的。”哈利歎了一聲:“聽著,我知道當保姆不是你的分內工作,告訴我,要怎麼補償你。”“這個嘛……”“說啊。”“我答應過貝雅特,聖誕節之前要找一天晚上帶她去吃堿魚,她從來沒吃過這道料理,可憐的家夥。”“沒問題。”“謝了。”“還有,哈福森?”“嗯?”“你……”哈利深深吸了口氣,“你很好。”“謝啦,長官。”哈利掛上電話。湯姆·維茨唱著冰鞋在池塘冰麵上寫出艾麗斯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