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署燈火通明,宛如矗立在昏暗午後的聖誕樹。窄小的二號訊問室裡,約恩坐在椅子上雙手抱頭,小圓桌對麵坐的是警探托莉·李。兩人中間放著兩個話筒,以及約恩的供述。約恩透過窗戶看見西婭正在隔壁房間等候訊問。“所以他攻擊你了?”托莉看著供述說。“那個身穿藍色外套的男人拿槍朝我衝過來。”“然後呢?”“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我好害怕,隻記得片段,可能因為我有腦震蕩吧。”“了解。”托莉臉上的表情說的卻是相反的意思。她看了紅燈一眼,紅燈亮著表示錄音機仍在錄音。“哈福森朝車子跑過去?”“對,他的槍放在那裡。我記得我們從厄斯古德出發的時候,他把槍放在中控台上。”“你怎麼做的?”“我不知如何是好,本來想躲進車裡,又改變主意,朝旁邊的公寓大門跑去。”“然後持槍歹徒就朝你開槍?”“反正我聽見了槍聲。”“繼續說。”“我跑進大門,回頭一看,就看見那個人在攻擊哈福森。”“哈福森沒有跑進車裡?”“沒有,他抱怨過車門因為結冰而卡住。”“然後那個人用刀子攻擊哈福森,不是用槍?”“從我站的位置看起來是這樣,他從哈福森背後撲上去,刺了他好幾刀。”“幾刀?”“四刀或五刀。我不知道……我……”“然後呢?”“然後我跑進地下室打電話報警。”“歹徒沒有追上來?”“我不知道。大門鎖住了。”“他大可以打破玻璃。我的意思是說,反正他都已經襲警了。”“對,你說得對,我不知道為什麼。”托莉低頭看著供述:“我們在哈福森旁邊發現嘔吐物,推測應該是歹徒的,你能證明這點嗎?”約恩搖了搖頭:“我一直待在地下室的樓梯上,直到你們抵達。也許我應該去幫忙的……可是我……”“你怎樣?”“我害怕。”“也許你這樣做是正確的。”托莉臉上的神情再度表達出相反的意思。“醫生怎麼說?他會不會……”“他還在昏迷中,醫生還不知道能不能救回他的性命。我們繼續。”“這簡直像不斷重演的噩夢,”約恩低聲說,“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對著話筒說話,彆讓我再說了。”托莉語調冷淡。哈利站在飯店窗前觀察屋頂,屋頂上殘破的電視天線對著黃褐色天空做出怪異姿態。厚重的深色地毯與窗簾擋住了電視播出的瑞典語說話聲,瑞典裔演員麥斯·馮·西度正在飾演作家克努特·漢姆生。迷你酒吧的門開著,飯店的小冊子攤在咖啡桌上,第一頁印著約瑟夫·耶拉西奇總督在耶拉西奇廣場上的雕像照片。照片上放著四瓶迷你酒,分彆是尊尼獲加威士忌、斯米諾伏特加、野格利口酒、哥頓金酒,此外還有兩瓶歐祖伊斯科啤酒。這些酒都還沒打開。一小時前,麥努斯打電話來報告歌德堡街發生的事。哈利希望自己打這通電話時聽起來是清醒的。鈴聲響到第四聲,貝雅特接了起來。“他還活著,”哈利還沒開口,她就說,“他們給他接上了人工呼吸器,但他還在昏迷中。”“醫生怎麼說?”“他們也不敢說。其實他很可能當場死亡,看起來史丹奇想割斷他的動脈,但他用手擋住了。他的手背上有很深的割痕,血從頸部兩側的小動脈流出來。史丹奇還在他心臟上方刺了幾刀,醫生說刀子可能傷及心臟上端。”貝雅特的聲音出現微微顫抖,除此之外,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描述其他被害人。哈利知道現在她隻能用談公事的方式來說這件事。電話兩頭陷入沉默。麥斯·馮·西度在電視裡憤怒地咆哮。哈利在腦中尋找安慰的話語。“我跟托莉通過電話,”結果哈利卻說,“她向我報告了卡爾森的供述,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嗎?”“我們在大門右側的公寓前發現子彈,彈道鑒定員正在比對,但我很確定它會與伊格廣場、約恩的公寓和救世軍旅社外麵發現的子彈相符。是史丹奇下的手。”“為什麼你這麼確定?”“有一對男女駕車經過,看見哈福森躺在人行道上,就把車停下來。他們說有個很像乞丐的人從他們麵前穿越馬路,女的還說那個人在遠處的人行道上摔了一跤。我們去那個地方查過,我同事畢爾·侯勒姆發現一枚外國硬幣埋在雪地裡,因為埋得很深,所以我們本以為它已經埋在那裡好幾天了。侯勒姆也不知道這枚硬幣是哪裡來的,我們隻看見硬幣上有字,他去查了之後,發現上麵寫的是‘克羅地亞共和國’和‘五庫納’。”“謝了,我知道答案了。”哈利說,“是史丹奇,沒錯。”“我們采集了冰麵上的嘔吐物進行確認。法醫正在比對旅社枕頭上采集到的頭發DNA,希望明天就能得到結果。”“反正我們已經掌握了DNA。”“可笑的是一攤嘔吐物並非采集DNA的理想場所,黏膜的表麵細胞在如此大量的嘔吐物中是四散的,而且又暴露在空氣中……”“它們會被無數其他的DNA來源所汙染,這我知道,但至少我們還有線索可以追查。現在你在做什麼?”貝雅特歎了口氣:“我收到獸醫研究所發來的一條相當奇怪的短信,得打電話問他們是什麼意思。”“獸醫研究所?”“對,我們在嘔吐物中發現許多消化到一半的肉塊,所以送去獸醫研究所做DNA化驗,主要是希望他們能比對奧斯區農業高中的肉品數據庫,追蹤肉塊的來源和產地。如果肉塊具有某種特征,也許就能和奧斯陸的某家餐廳聯係到一起。當然這有點像瞎猜,但如果過去二十四小時內史丹奇找到地方躲藏,那他一定會儘量減少移動,如果他在藏身處附近吃過東西,那他很可能會再去。”“原來如此,不妨一試。短信是怎麼寫的?”“‘這種情況下必定是一個中餐館’,說法有點模糊。”“嗯,有其他發現再打給我。還有……”“什麼?”哈利聽得見自己即將說出口的話有多麼荒謬:哈福森很強壯,現在醫學科技又這麼發達,不會有事的。“沒什麼。”貝雅特掛斷電話後,哈利站到咖啡桌和酒瓶前。國王下山來點名……點到的是尊尼獲加。哈利一手拿起尊尼獲加迷你酒,另一手旋開瓶蓋,或者應該說扭開瓶蓋。他覺得自己仿佛《格列佛遊記》的主人公,被困在小人國裡,麵對侏儒般的酒瓶,吸入小瓶口飄出的熟悉的甜味。他喝了一大口,身體預測到酒精來襲,進入備戰狀態。他害怕第一波嘔吐反應的攻擊,但知道這無法令他停止。電視裡的克努特·漢姆生說他累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哈利深深吸了口氣,仿佛準備長時間深潛一般。這時電話響起。他遲疑片刻。電話響了一聲之後就安靜下來。他舉起酒瓶。電話再次響起,然後又安靜下來。他意識到電話是從櫃台打來的。他把酒瓶放在床頭櫃上,靜靜等待。第三聲響起,他接了起來。“漢森先生嗎?”“我是。”“大廳有人找您。”哈利看著瓶身標簽上身穿紅外套的紳士:“說我馬上下來。”“好的。”哈利用三根手指拿著酒瓶,將威士忌一飲而儘。四秒鐘後,他趴在馬桶上把航空午餐吐了出來。前台指了指鋼琴旁的桌椅,其中一把椅子上直挺挺地坐著一名披著披肩的白發女子。哈利朝女子走去,她用冷靜的褐色眼珠觀察哈利。他在桌子前方停下腳步。桌上擺著一台小型電池收音機,正在播放體育節目的亢奮說話聲,可能是足球賽轉播。女子後方的鋼琴手正在琴鍵上滑動手指,彈奏著經典電影配樂集錦。廣播聲和鋼琴聲相互交雜。“《日瓦戈醫生》,”女子用英語說,朝鋼琴手點了點頭,“很好聽對不對,漢森先生?”女子的英語發音和音調十分標準。她嘻嘻一笑,仿佛自己說了什麼幽默的話,接著用堅定慎重的態度輕彈手指,示意哈利坐下。“你喜歡聽音樂?”哈利問道。“誰不喜歡呢?我以前教過音樂。”她傾身向前,調高收音機的音量。“你擔心我們受到監視?”女子靠上椅背:“漢森先生,你找我有什麼事?”哈利又說了一遍兒子在校外被人槍殺的故事,隻覺得膽汁燒灼喉嚨,胃裡的嗜酒之犬大發雷霆,嗥叫著還要更多酒精。“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女子問道。“一個武科瓦爾人告訴我的。”“你從哪裡來的?”哈利吞了口口水,舌頭乾澀腫脹:“哥本哈根。”女子在觀察他,他靜靜地等待,感覺一滴汗水從肩胛骨之間滑落,嘴唇上方沁出一顆汗珠。去死吧,他要酒,現在就要。“我不相信你。”最後女子說。“好吧,”哈利站起身來,“那我走了。”“等一等!”女子雖然嬌小,聲音卻十分果決。她示意哈利坐下。“這不表示?99lib?我不懂得看人。”她說。哈利坐了下來。“我看得見恨意,”女子說,“還有悲慟,而且我聞得到酒味。至少我相信你兒子死了這件事。”她臉上掠過一絲微笑。“你想要我們做什麼?”哈利努力打起精神:“要多少錢?多快可以解決?”“視情況而定,但你在業界找不到價錢比我們更公道的,起價五千歐元,外加其他費用。”“好,下周?”“這……有點太倉促了。”女子隻猶豫了一秒,但這一秒足以讓哈利明白,而他也看得出女子知道他明白了。收音機裡傳出興奮的尖叫,背景中的人群齊聲歡呼,有人得分了。“你不確定你的手下能及時回來?”哈利說。女子用銳利的目光看著哈利良久:“你還是警察,對不對?”哈利點了點頭:“我是奧斯陸的警監。”女子的眼周肌肉微微抽動。“但我對你們不構成威脅,”哈利說,“克羅地亞不屬於我的轄區,沒人知道我在這裡,無論是克羅地亞警方還是我的上司。”“那你要做什麼?”“跟你談個交易。”“什麼交易?”女子傾身越過桌麵,調低收音機的音量。“用你的手下來換取我的目標。”“什麼意思?”“交換,用你的手下來交換約恩·卡爾森。隻要他停止追殺卡爾森,我就放過他。”女子挑起一道眉毛:“漢森先生,你們有這麼多人保護一個人、來對付我的手下,這樣你還害怕?”“我們害怕的是血流成河,你的手下已經殺了兩個人,還刺傷了我的一個同事。”“那……”女子頓了一頓,“這不太對勁。”“如果你不召回他,屍體的數目還會增加,而其中一具會是他的。”女子閉上雙眼,坐著不動,過了一會兒她吸了口氣:“既然他已經傷了你們一個同事,你們一定會大舉出動報仇,我怎麼可能相信你還會守信用?”“我的名字叫哈利·霍勒,”哈利把護照放在桌上,“如果我未經克羅地亞當局準許就跑來這裡的事宣揚出去,不僅會釀成外交事件,我也會被革職。”女子拿出一副眼鏡。“這麼說來,你是要把自己端出來當人質?你認為這種說法聽起來可信嗎……”她戴上眼鏡,翻看護照,“哈利·霍勒先生?”“這是我這邊必須承擔的風險。”女子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知道嗎?”她摘下眼鏡,“也許我願意跟你進行這筆交易,但如果我沒辦法召回他,又該怎麼辦?”“什麼意思?”“我不知道他在哪裡。”哈利觀察著女子,看見她眼中的痛苦,聽見她聲音中的顫抖。“這樣的話,”哈利說,“你就必須把你手裡的籌碼拿出來談判,給我這個客戶的姓名。”“不行。”“如果這位警察死了,”哈利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放在他們之間的桌子上,“你的手下很有可能會被殺死,而且會被布置得像是警方出於自衛,不得不開槍射殺他,除非我出手製止。事情就是這樣,你明白嗎?客戶是不是這個人?”“霍勒先生,我不受人要挾的。”“明天一大早我就飛回奧斯陸,我的手機號碼寫在照片背麵,你如果改變心意就打電話給我。”女子將照片收進包裡。哈利快速而低聲地說:“他是你兒子,對不對?”女子僵住了:“你怎麼會這樣想?”“我也懂得看人,我看得見痛苦。”女子躬身伏在包上。“那你呢,霍勒?”她抬起雙眼,直視哈利的臉,“難道這位警察你不認識?你能這麼輕易地就放棄複仇?”哈利口乾舌燥,吸入的空氣仿佛是熾熱的。“對,”他說,“我不認識。”他看著女子穿過馬路,向左轉,離開他的視線。窗外似乎傳來烏鴉的嘎嘎叫聲。他回到房間,喝光其他的迷你酒,然後去吐,喝光啤酒,再次去吐,看了看鏡中的自己,然後搭電梯去樓下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