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天,”約恩呻吟道,摸索著找椅子坐下,“這裡發生了什麼事?那是……那是個……”“對,”哈利蹲在吸塵器旁,專心調整呼吸,“那是個眼球。”那顆眼球看起來像一隻帶有血絲的擱淺的水母,眼白表麵附著灰塵。哈利在血淋淋的眼球後麵看見肌肉根部,以及更粗的蟲狀物,也就是視神經。“我搞不懂,它是怎麼毫發無傷地穿過濾網進入集塵袋的,當然,前提是它是被吸進去的。”“我把濾網拿出來了,”約恩聲音顫抖,“這樣吸力更強。”哈利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支筆,用它小心地轉動眼球。眼球組織似乎很柔軟,但裡麵有個堅硬的核。他變換蹲姿,讓天花板的燈光照射在瞳孔上,隻見瞳孔又大又黑,邊緣模糊,因為眼部肌肉無法再讓瞳孔保持圓形。瞳孔外圍的虹膜顏色很淺,幾乎呈藍綠色,它閃閃發光,猶如一塊暗淡的大理石的中心。哈利聽見背後的約恩呼吸加速。“通常虹膜是淺藍色的,”哈利說,“你認識這個人嗎?”“不,我……我不認識。”“聽著,約恩,”哈利並未回頭,“我不知道你是否經常練習說謊,但你的技術不太好。我不能逼你說出你弟弟不可告人的事,但是這個……”哈利指了指那個帶著血絲的眼球,“我可以逼你告訴我這個人是誰。”哈利轉過身去,看見約恩低頭坐在兩把餐椅中的一把上。“我……她……”他的聲音因為情緒波動而變得低沉。“所以這是個女的。”哈利說。約恩低著頭,確認地點了點頭:“她的名字叫朗希爾德·吉爾斯特拉普,她的眼睛是獨一無二的。”“她的眼睛怎麼會在這裡?”“我不知道。她……我們……以前會在這裡碰麵,她有我家的鑰匙。我做了什麼,哈利?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我不知道,但我還有其他工作要做,我們得先找個地方安置你。”“我可以去葛畢茲街。”“不行!”哈利高聲說,“你有西婭家的鑰匙嗎?”約恩點了點頭。“好吧,那你去西婭家,把門鎖上,除了我之外任何人去都不要開門。”約恩朝大門走去,又停下腳步:“哈利?”“嗯?”“我跟朗希爾德的事可以不讓大家知道嗎?我跟西婭開始交往後就沒跟她見過麵了。”“這樣不就沒問題了。”“你不明白,”約恩說,“朗希爾德·吉爾斯特拉普已經結婚了。”哈利歪頭想了想:“第八誡?”“第十誡。”約恩說。“這件事我沒辦法保密,約恩。”約恩用驚訝的眼神看著哈利,緩緩地搖頭。“怎麼了?”“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說出這種話,”約恩說,“朗希爾德死了,我卻隻想著怎麼保全自己。”淚水在約恩的眼眶裡打轉。哈利心一軟,十分同情約恩,這並不是對死者家屬的同情,而是對一個為自己人性中的陰暗麵而心碎的人的同情。斯韋勒·哈斯弗有時會後悔自己放棄商船水手的生涯,跑來歌德堡街四號的新式公寓當管理員,尤其是在這種寒冷天氣,住戶又打電話來抱怨垃圾滑槽堵住的時候。這種事平均一個月會發生一次,原因十分明顯:每層樓滑槽開口的直徑跟滑槽本身內徑的大小是一樣的。老公寓還好一些,即使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垃圾滑槽剛推出時,建築設計師都懂得把滑槽開口外直徑設計得比滑槽內徑小,這樣人們才不會把垃圾從開口硬塞進去,使得垃圾卡在滑槽中間。現在的人滿腦子都隻想著風格和照明。斯韋勒打開三樓的滑槽門,探頭進去,按亮手電筒。光線照射在白色垃圾袋上,他估計袋子應該卡在一樓和二樓之間,那裡的管道最窄。他打開地下室垃圾間的門,把燈打開。裡麵十分濕冷,連他的眼鏡都起了白霧。他打了個冷戰,拿起倚在牆邊的三米長的鐵杆。這根鐵杆專門用來清除卡住的垃圾,末端還有個塑料球,隻要把鐵杆伸進滑槽內就可以刺破垃圾袋。從垃圾袋破口掉進垃圾箱的東西通常會伴隨液體滴下。管理規章清楚地規定,隻有乾燥的垃圾才能丟進滑槽,但沒有一位住戶遵守規定,就連住在這棟公寓裡的基督徒都沒遵守。他踩在垃圾箱裡的蛋殼和牛奶盒上,朝天花板上的滑槽開口走去,腳下嘎吱作響。他朝開口望去,卻隻看見漆黑一片。他把鐵杆往上伸進開口,期待碰到一大包軟軟的垃圾,不料鐵杆卻戳到某種厚實的東西。他用力再戳,那東西卻一動不動,顯然是緊緊地卡在滑槽裡。他拿起掛在腰帶上的手電筒,往上照去。一滴液體滴落在他的眼鏡上,讓他突然什麼都看不見。他咒罵一句,摘下眼鏡,把手電筒夾在腋下,用藍色外套擦去液體。他站到一旁,眯起近視眼往上看,同時拿起手電筒向上照,不由得大吃一驚,腦中的想象力開始奔騰,越看心臟越無力。他不敢相信,戴上眼鏡再往上看,心跳驀地停止。鐵杆從手中滑落,擦過牆壁,砰的一聲掉落在地。斯韋勒跌坐在垃圾箱裡,手電筒滾落在垃圾袋之間。又一滴液體滴落在他大腿之間的垃圾袋上。他猛然後退,仿佛那是具有腐蝕性的強酸。他爬起來,衝了出去。他需要新鮮空氣。他在海上見過許多玩意,但從未見過這種東西。這東西……不正常。太惡心了。他推開大門,蹣跚地踏上人行道,沒注意到外頭站著兩名高大男子,也沒注意到迎麵而來的冰冷空氣。他頭暈目眩,喘不過氣,倚在牆邊拿出手機,無助地盯著手機看。為了方便人們記住,警局報案專線的電話號碼多年前改過,但此時他腦子裡浮現的仍是舊號碼。他看見了那兩名男子,其中一人正在用手機打電話,另一人他認得,是這裡的住戶。“抱歉,請問報案要打多少號?”斯韋勒聽見自己聲音沙啞,仿佛已聲嘶力竭。那位住戶朝他身旁的男子看去,男子稍微打量了一下斯韋勒,說:“我們可能還要請伊凡帶搜索犬過來,稍等我一下。”男子放下手機,轉身對斯韋勒說:“我是奧斯陸警署的霍勒警監,讓我猜猜看……”托雷站在西區跳蚤市場旁的公寓臥室窗戶前,看著下方的院子。窗內窗外一樣安靜,沒有小孩在雪地裡尖叫奔跑和玩耍,一定是外麵太黑太冷了,不過他也已經好幾年沒看見冬天有小孩在室外玩耍了。他聽見客廳的電視正在播報新聞,主播提醒大家今年低溫創下新紀錄。社會服務部門的官員將推行特彆措施,讓流浪漢離開街頭,並鼓勵獨居老人打開家中暖氣。警方正在搜尋一位名叫克裡斯托·史丹奇的克羅地亞公民,民眾提供線索可獲得獎金。主播並未提及獎金金額,但托雷猜想這筆錢應該夠他購買去開普敦的往返機票,並支付三星期的食宿費用。托雷把鼻孔弄乾淨,將剩下的可卡因抹在牙齦上,蓋過比薩的餘味。他跟餅乾餐廳的經理說他頭痛並提前下班。史丹奇——或邁克,他說他叫邁克——依照約定在西區跳蚤市場的長椅上等他。史丹奇顯然很享受葛蘭迪歐沙牌冷凍比薩,狼吞虎咽地連同地西泮一起吞下肚。地西泮是含有鎮靜成分的藥丸,托雷把十五毫克的地西泮剁成碎片,加在比薩裡。托雷看著沉睡中的史丹奇,隻見他麵朝下赤裸地躺在床上,儘管嘴被塞著,呼吸仍深沉均勻。托雷進行他小小的安排時,史丹奇並沒有蘇醒的跡象。地西泮是托雷從餅乾餐廳外麵街上一個癲狂的毒蟲那兒買來的,十五克朗一顆。其他道具也不貴,包括手銬、腳鐐、帶頭套的口塞,以及肛門串珠,這一整套工具被稱為入門套裝,網購價僅五百九十九克朗。被子被拉到了地上,房間四周點滿蠟燭,將史丹奇的肌膚照得閃閃發亮。史丹奇趴在白色床單上,身體呈Y字形,雙手被銬在堅固的銅質床架上,雙腳被束縛在床尾的欄杆上。托雷設法在史丹奇的腹部底下塞進一個墊子,讓他臀部翹起。托雷打開凡士林的蓋子,用食指挖了一坨,再用另一手掰開史丹奇的雙臀。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際:這是強暴。他現在的行為很難再冠上彆的名稱,但光是想到“強暴”這兩個字就讓他的欲火熊熊燃起。事實上,托雷不太確定史丹奇被自己這樣玩會不會做出反抗。信號是雙重的。玩一個殺人犯很危險,但這種危險感是美妙的。不過他這樣做也並非完全出於愚昧,畢竟被他壓在底下的這個男人,下半輩子都將在監獄裡度過。他低頭看著自己勃起的陰莖,從盒子裡拿出肛門串珠,拉了拉細長而堅韌的尼龍繩兩端。尼龍繩穿過串珠,宛如一串珍珠項鏈,一端的珠子小,另一端的珠子大,依次排列,最大的如高爾夫球般大小。說明書上寫道,依序將串珠塞入肛門,再緩緩拔出,給予分布在肛門開口周圍的敏感神經最大的刺激。珠子是彩色的。倘若你不知道肛門串珠是什麼,那你可以把它們想象成彆的東西。大珠子映照出托雷扭曲的身影,他對著自己的身影露出微笑。父親如果收到他寄的聖誕禮物以及來自開普敦的問候,一定會大吃一驚。他希望這份禮物掛在聖誕樹上會非常好看,但他在維果斯黑的家人一定不知道這串閃閃發亮的珠子究竟是什麼,隻會把它掛在聖誕樹上,儘責地牽起彼此的手,圍著聖誕樹邊唱邊跳吉格舞(一種活潑歡快的民間舞蹈,起源於16世紀的英國。)。哈利領著貝雅特和她的兩個助手走下樓梯,走進地下室。管理員打開垃圾間的門。其中一名女助手是新來的,哈利聽過她的名字之後三秒鐘就忘記了。“上麵那裡。”哈利說。貝雅特和兩名助手身穿養蜂人一樣的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到滑槽開口的下方。頭燈光束消失在黑暗的滑槽中。哈利看著那名新來的女助手,等著看她臉上有什麼反應。她露出的表情讓哈利聯想到被潛水者的手指觸碰而立即收縮的珊瑚。貝雅特微微點頭,猶如一個冷靜地評估霜害有多嚴重的水管工人。“眼球被剜出,”貝雅特的聲音在滑槽裡回蕩,“瑪格麗特,你有沒有看見?”女助手大力呼吸,在養蜂人衣服裡尋找筆和筆記本。“你說什麼?”哈利問道。“她的左眼被取出來了。瑪格麗特?”“記下來了。”女助手記下筆記。“我想女子是頭朝下腳朝上卡在滑槽內,眼窩流出少許血液,可以看見裡麵有一些白色區域,應該是組織之間露出的內部的頭骨。血液是深紅色的,所以已經凝固了一段時間。法醫來了以後會檢查體溫和僵硬度。我會不會說得太快了?”“不會,可以的。”瑪格麗特說。“我們在四樓的滑槽門上發現血跡,和眼珠被發現的樓層一樣,所以我推測屍體應該就是從那裡被推下來的。滑槽開口不大,如果從這裡觀察,死者的右肩似乎脫臼,這可能是在她被推進滑槽門或滑落時發生的。從這個角度很難看清楚,但我看見脖子上有瘀青,這表示她是被勒死的。法醫會檢查肩膀並判定死因。除此之外,我們在這裡可以進行的工作有限。交給你了,吉爾伯格。”貝雅特站到一旁,男助手對著滑槽內開閃光燈拍了幾張照片。“眼窩裡的黃白色物體是什麼?”吉爾伯格問道。“脂肪。”貝雅特說,“你清空垃圾箱,尋找可能屬於死者或凶手的東西,之後外麵的警察會來幫你把死者拉下來。瑪格麗特,你跟我來。”他們進入走廊,瑪格麗特走到電梯門前,按下按鈕。“我們走樓梯。”貝雅特低聲說。瑪格麗特用驚訝的表情看著她,然後跟在兩名前輩後麵爬上樓梯。“我這邊還有三個人很快就會到,”貝雅特回答了哈利沒問出口的問題,他邁開長腿,一次跨上兩級台階,但身形嬌小的貝雅特依然可以輕鬆跟上,“有目擊者嗎?”“目前為止沒有,”哈利說,“但我們正在挨家挨戶調查,有三名警察正在拜訪大樓裡的每套公寓,接著會拜訪隔壁樓群。”“他們手上有史丹奇的照片嗎?”哈利看了貝雅特一眼,猜想她是否在刻意挖苦,但很難判斷。“你的第一印象是什麼?”哈利問道。“凶手是個男人。”貝雅特說。“因為一定要夠強壯才能把死者推進滑槽?”“可能吧。”“還有其他原因嗎?”“哈利,難道我們還沒確定凶手是誰嗎?”貝雅特歎了口氣。“是的,貝雅特,還不確定。根據辦案原則,在證據確鑿之前,一切都必須視為猜測。”哈利轉頭望向瑪格麗特,隻見她氣喘籲籲地跟在後麵:“你的第一印象呢?”“什麼?”他們轉了個彎,踏進四樓走廊。約恩·卡爾森家的門口站著一名身穿花呢西裝、衣扣未係的肥胖男子,顯然他正在等候他們。“我在想,不知道你走進這種公寓、抬頭看向滑槽的時候,會有什麼感覺?”哈利說。“感覺?”瑪格麗特露出困惑的微笑。“沒錯,感覺!”史戴·奧納大聲說並伸出了手,哈利毫不猶豫地跟他握了握手,“加入我們來一起學習吧,各位,這就是霍勒的著名真理:進入犯罪現場前,請先清空所有思緒,讓自己變成新生兒,沒有語言乾擾,讓自己擁抱神聖的第一印象。最初的這幾秒鐘,是你在沒有證據協助下唯一能掌握事發經過的機會。這聽起來很像驅魔,對不對?貝雅特,你這身打扮真不賴,還有這位美麗的同事是誰?”“這位是瑪格麗特·斯文森。”“我叫史戴·奧納,”男子握起瑪格麗特戴著手套的手吻了吻,“我的天,你嘗起來有橡膠的味道,親愛的。”“奧納是心理醫生,”貝雅特說,“他是來提供協助的。”“應該說我總是‘試著’提供協助,”奧納說,“我恐怕得說,心理學這門科學仍處於萌芽時期,接下來五十年到一百年間,都不應該賦予它太高的評價。那麼你對霍勒警監的問題怎麼回答呢,親愛的?”瑪格麗特用求救的眼神望向貝雅特。“我……我不知道,”瑪格麗特說,“當然了,那顆眼球讓人覺得有點惡心。”哈利打開門鎖。“你知道我受不了血腥的場麵。”奧納警告說。“就把它當成玻璃眼珠吧,”哈利說著推門入內,“請踩在塑料墊上,什麼東西都不要碰。”奧納小心地沿著鋪在地上的黑色塑料墊行走,他在眼球旁蹲了下來。眼球依然躺在吸塵器旁的一堆灰塵裡,但現在已蒙上一層灰色薄膜。“顯然這眼球是被剜出的。”哈利說。奧納挑起一邊的眉毛:“是用吸塵器吸出來的?”“光用吸塵器沒辦法把眼球從頭部吸出來,”哈利說,“凶手一定是先將眼球吸到一定程度,再伸進手指把它拔出來,肌肉和視神經非常堅韌。”“哈利,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嗎?”“我逮捕過一名在浴缸裡溺死親生孩子的女人,她在拘留所裡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所以我聽醫生解說過詳細過程。”他們聽見瑪格麗特在後方急促地吸了口氣。“一顆眼球被挖出來並不會致命,”哈利說,“貝雅特認為死者可能是被勒死的,你的第一印象呢?”“不用說,做出這種行為的人通常處於情緒或理智失調的狀態,”奧納說,“毀傷肢體的行為顯示無法控製的怒意。當然,凶手選擇把屍體丟進滑槽可能有實際上的考慮……”“不太可能,”哈利說,“如果想讓屍體一時不被發現,最聰明的做法是把它留在這個無人的空屋裡。”“這樣說來,就某種程度而言,這可能是有意識的象征性行為。”“嗯,挖出眼睛,再把身體其他部分當作垃圾?”“對。”哈利望向貝雅特:“這聽起來不像是職業殺手的手法。”奧納聳了聳肩:“說不定是個憤怒的職業殺手。”“一般來說,職業殺手會有一套自己信賴的殺人方法,克裡斯托·史丹奇的方法就是用槍殺死對方。”“說不定他的手法更多,”貝雅特說,“又或者他在房間裡的時候被死者嚇到。”“說不定他不想用槍,因為槍聲會驚動鄰居。”瑪格麗特說。另外三人轉頭朝瑪格麗特望去。她臉上掠過受驚的微笑:“我的意思是……說不定他需要一段不受打擾的時間,說不定他在找什麼東西。”哈利注意到貝雅特的鼻子突然呼吸急促,臉色比平常還要蒼白。“你覺得這聽起來怎麼樣?”哈利問奧納。“就跟心理學一樣,”奧納說,“一團疑問,以及從結果反推回去的假設。”三人走到門外,哈利問貝雅特怎麼了。“我隻是覺得有點反胃而已。”她說。“哦?這種時候你可不能生病,明白嗎?”她隻露出彆有深意的微笑作為回答。他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見光線漫溢在前方的白色牆壁上。他感到頭痛,身體也痛,而且無法動彈。他嘴裡有個東西。當他試著移動時,卻發現雙手雙腳都被銬住。他抬起頭來,在床邊的鏡子和燃燒的蠟燭光線中看見自己一絲不掛,頭上戴著一個看起來像馬具的黑色玩意。那玩意的一條帶子橫亙臉部,覆蓋嘴巴,中央有個黑色球體。他的雙手被金屬手銬銬住,雙腳被看起來像是束縛帶的黑色物體固定住。他盯著鏡子看,看見雙腿之間的床單上有一根線頭,線的另一端隱沒在他的雙臀之間。他背上有某種白色物體,看起來像精液。他趴回枕頭中,緊閉雙眼,雖想大叫,但知道嘴裡的球會形成阻礙。他聽見客廳傳來聲音。“哈羅?Politi?”Politi?Polizei?警察?他在床上扭動,拉扯雙臂,卻被手銬削去拇指背的皮膚,令他疼痛呻吟。他扭動雙手,讓手指抓住銬環之間的鐵鏈。手銬。金屬杆。父親教過他,說建材通常隻製造成可以承受單方向的壓力,而彎曲鋼鐵的藝術就在於知道它在哪個點和哪個方向的抵抗力最弱。手銬之間的鐵鏈是用來防止兩個銬環分離的。他聽見男子的聲音在客廳簡短地講完電話,接著,四周一片寂靜。他按住鐵鏈最後一段連接扣,這段連接扣連著銬環,而銬環銬在床頭的銅杆上。他沒有拉扯,而是扭轉。扭轉四十五度角之後,連接扣就卡在銅杆上。他試著繼續扭轉,但手銬動也不動。他再試一次,手卻滑了開來。“哈羅?”客廳再度傳來聲音。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父親的身影。父親穿著短袖襯衫,露出粗壯的前臂,站在工地的鋼筋束前。父親輕聲對他說:“排除所有的懷疑,把所有的空間留給意誌力,鋼鐵沒有意誌力,這就是為什麼它最後總是會輸。”托雷的手指不耐煩地在洛可可鏡子上輪敲著,這麵鏡子鑲有珠光閃耀的灰色貝殼。古董店老板跟他說,“洛可可”這個名詞通常帶有貶義,因為它代表的是一種過於誇張的風格,幾乎稱得上怪誕。後來,托雷發現正是老板這一番話,讓他決定貸款一萬兩千克朗來買下這麵鏡子。警署總機把電話轉到犯罪特警隊,但無人接聽,現在正試著轉接給製服警察。他聽見臥室傳來聲響,是鐵鏈摩擦銅床的咯咯聲。看來地西泮並不是最有效的鎮靜劑。“我是值班警察。”一個冷靜低沉的聲音傳來,嚇了托雷一跳。“呃,我打……我打電話來是關於獎金,就是……呃,那個槍殺救世軍的家夥。”“請問你的姓名?從哪裡打來電話?”“我叫托雷,從奧斯陸打的電話。”“可以請你說得詳細一點嗎?”托雷吞了口口水。由於某些原因,他行使了不公開電話號碼的權利,因此他知道現在這名值班警察麵前的屏幕應該顯示“未顯示號碼”。“我可以提供協助。”托雷的聲調不自禁地拉高。“首先我需要知道……”“我把他銬在床上了。”“你是說你把某人銬在床上?”“他是殺人犯,不是嗎?他很危險。我在餐廳看見了手槍。他叫克裡斯托·史丹奇,我在報紙上看見了他的名字。”電話那頭沉默片刻,接著話聲再度傳來,這次似乎不再那麼鎮定:“請冷靜下來,告訴我你的姓名、你所在的位置,我們立刻趕過去。”“那獎金呢?”“如果這通電話讓我們逮捕到真正的凶手,我會確認是你協助過我們。”“那我會立刻得到獎金嗎?”“對。”托雷想到開普敦,想到炙熱陽光下的聖誕老人。電話發出吱吱聲。他吸了口氣,準備回答,眼睛看著那麵價值一萬兩千克朗的鏡子。這時他明白了三件事。第一,吱吱聲不是電話傳來的;第二,網上賣的五百九十九克朗的入門套裝提供的手銬質量不佳;第三,他很可能已經過完了人生中最後一個聖誕節。“喂?”電話裡傳來說話聲。托雷很想回答,但那條怎麼看都像聖誕裝飾品、由細尼龍繩串起的閃亮珠子,塞住了聲帶發聲要用到的氣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