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海上熱鬨得很,幾乎不可能不遇到船,甚至撞上。大家來來去去,”米克白先生把玩著眼鏡說,“大家來來去去,距離隻是假象。””威廉大約二十分鐘前來過,把筆記本拿給我——卡羅爾在圖書館的某一張桌子上看到這本冊子,威廉去找的時候交給了他。我以為拉德馬赫警長會拿走,但他顯然碰都不想碰。威廉的結巴又好轉了,但他短短四天內仿佛老了四歲。他跟我說奧黛拉預定明天出院,離開德裡醫院(但我還得待著),搭私人救護車到北邊的班戈精神療養院。她身體沒有大礙——隻有輕微的割傷和瘀青,都在痊愈。但心理上……“你把她的手舉起來,她就會一直舉著,”威廉說,他坐在窗邊,雙手把玩著健怡汽水罐,“直到有人把她的手放回去。她的反射神經正常,但動作緩慢。醫生做了腦電波檢查,發現她的阿爾法波嚴重抑製。邁克,她得了緊、緊張性精神分裂症。”我說:“我有個建議,或許不是太好,如果你不喜歡,儘管跟我說。”“什麼建議?”“我還得在醫院待上一周,”我說,“與其送奧黛拉去班戈,不如帶她住在我家,你覺得呢,威廉?陪她一周,跟她說話。就算她不搭腔也跟她講。她的……她的大小便正常嗎?”“不。”威廉難過地說。“你可以——我是說,你願意——”“幫她把屎把尿嗎?”他笑了,但那笑容是那麼痛苦,讓我不得不轉頭避開,就像我父親當年告訴我鮑爾斯和雞的事情一樣。“嗯,我想我辦得到。”“我不會叫你彆自責,因為你顯然做不到,”我說,“但彆忘了你自己也覺得這一切大部分或全部都是注定的。奧黛拉的遭遇或許也是其中一部分。”“我不、不應該大、大嘴巴,說出自己要、要去哪裡。”沉默有時才是上策——於是我沒有開口。“好吧,”最後他說,“假如你堅持——”“當然,我家鑰匙擺在樓下的服務台,冰箱裡有兩塊戴莫尼可牛排,說不定那也是注定的。”“她現在幾乎隻吃軟的東西,還有流、流體食物。”“呃,”我保持微笑,“誰曉得會不會有好事發生?食物儲藏室最上麵那一層架子上有一瓶好酒,蒙岱維。國內產的,但很棒。”他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說:“謝謝你,邁克。”“彆客氣,威老大。”他放開我的手:“理查德今天早上飛回加州了。”我點點頭:“你覺得你們會保持聯絡嗎?”“可、可能吧,”他回答,“起碼一陣子。不過……”他靜靜望著我,“我想事情又會重演吧。”“你說我們會忘記?”“對。老實講,我覺得已經開始了。目前隻是一些小事情,但我想範圍會愈來愈大。”“也許這樣最好。”“也許吧。”他望著窗外,手裡依然玩著那罐汽水,顯然想到了他的妻子。睜大眼睛、沉默、美麗,像個假人。緊張性精神分裂。關門,上鎖。他歎了口氣。“也許。”“本和貝弗莉呢?”他轉頭看我,微微一笑說:“本邀她一起回內布拉斯加,她答應了,起碼先待一陣子。你知道她在芝加哥的朋友吧?”我點點頭。貝弗莉告訴本,本昨天跟我說了。講得含蓄點(非常含蓄),貝弗莉這回對她的完美好老公湯姆的描述比上回真實多了。完美先生湯姆過去四年在情感、精神和肢體上禁錮她,為了得知她的去處,還拷打她唯一的閨中密友。“她跟我說她下下周會回芝加哥一趟,提報失蹤人口。我是說湯姆。”“漂亮,”我說,“那裡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他。”還有埃迪,我心裡想,但沒說出口。“嗯,我想也是,”威廉說,“我猜她回芝加哥的時候,本會陪她一起去。但你知道很扯的是什麼嗎?”“什麼?”“我想她不太記得湯姆最後怎麼了。”我看著他沒說話。“她要麼忘了,要麼正在忘,”威廉說,“我自己也已經忘了那條走道是什麼樣子了。通往它巢穴的走、走道。我試著回想,但怪事發生了——我腦中竟然浮、浮現山羊過、過橋的畫麵,和童話《三隻小山羊》的情節一模一樣,很扯吧?”“他們最後還是會查出湯姆·羅根到德裡了,”我說,“他肯定留下一堆紙質記錄,租車、機票。”“這我倒不敢說,”威廉點了一根煙,說,“我猜他可能用現金買機票,而且用假名,車子可能買便宜的,甚至是偷的。”“為什麼?”“拜托,”威廉說,“你真的以為他大老遠跑來隻是想打她一頓?”我們四目相對了很久,接著他起身說:“聽著,邁克……”“夠了,該走了,”我說,“我了解。”他笑了,哈哈大笑。笑完之後,他說:“謝謝你讓我借用房子,邁克。”“我不敢保證一定有用,起碼我不曉得那房子有什麼療效。”“呃……那就回頭見。”他說完做了一件怪事,雖然怪,但很可愛。他彎下腰親了我的臉頰:“願神保佑你,邁克,我不會跑遠。”“事情也許會好轉,威廉,”我說,“彆放棄希望,事情可能會好轉。”他微笑點頭,但我想我們心中都浮現同一個詞:緊張性精神分裂症。本和貝弗莉今天來向我道彆。他們不打算搭飛機。本向赫茲車行租了一輛很棒的凱迪拉克,兩人決定開車上路,不用趕。他們注視彼此的眼神中有一種特彆的情愫。我敢用退休金打賭,他們就算還沒在一起,抵達內布拉斯加之前也會成為戀人。貝弗莉抱了抱我,祝我早日康複,接著就哭了。本也抱了我,隨即又問我會不會寫下來。他已經問了第三或第四次了。我說我會寫,真的會……至少寫一陣子,因為這回我也和他們一樣。我也開始遺忘。就像威廉說的,現在隻是些小事情、小細節,但感覺遺忘的範圍會擴大。或許再過一個月或一年,我隻剩這本筆記能提醒自己德裡到底出了什麼事。我想甚至連文字都可能褪色,最後變成一片空白,和我當初在佛裡斯百貨的文具區買下它時一樣。這個想法很可怕,尤其在白天,感覺很偏執……但在那些無眠之夜,你會相信那絕對可能發生。遺忘……我想到就慌,卻也讓我感到放心。遺忘比任何事情都能讓我確定他們真的殺死它了,不再需要有人時時看守,等待周期再度來臨。驚慌中帶著放心。我想我需要這種感覺,不管好不好受。威廉打電話來說他和奧黛拉已經住進去了,她還是沒有好轉。“我會永遠記得你。”這是貝弗莉和本離開前,她對99lib?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想我在她眼中看到了不一樣的答案。今天《新聞報》的頭版有則報道很有意思,標題是:暴風雨迫使亨利放棄會堂擴建計劃。這裡的亨利指的是蒂姆·亨利。他是房地產大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晚期有如一股旋風般來到德裡。當初就是他和齊特納組成財團,興建了德裡購物中心(根據頭版另一則報道,購物中心可能就此消失了)。蒂姆·亨利一心想發展德裡,背後當然有謀利的動機,但不隻如此。他是真心希望德裡繁榮發達。他忽然放棄擴建計劃告訴了我幾件事,他對德裡失去興趣隻是其中之一。我想購物中心毀了可能也讓他財務吃緊。不過,那篇報道也暗示受創的不止亨利一人。其他已經投資或想要投資德裡未來的人也可能正在三思。當然,齊特納不用擔心這些事,因為神已經在鎮中心坍塌時將他帶走了。至於其他和亨利想法一致的人,他們現在麵臨一個大難題——一個中心半數以上沉入水底的城鎮要怎麼重建?我想,經過了這麼漫長而慘痛的歲月,德裡可能終於要毀了……就像花期已過的龍葵一樣。下午打電話給威廉·鄧布洛,奧黛拉還是沒有好轉。一小時前,我打了另一通電話,想找加州的理查德·托齊爾。電話轉到了語音信箱,背景音樂是克裡登斯清水複興合唱團的歌。留言機老是壞了我的時機。我留下姓名和電話,遲疑片刻,接著說我希望他又能戴隱形眼鏡了。我正打算掛上電話時,理查德接起電話說:“邁克!你好嗎?”聲音開懷溫暖……但顯然有點困惑,感覺就像接到陌生電話一樣。“嗨,理查德,”我說,“我很好。”“很好,還痛嗎?”“還有一點,但一直在消退。癢更麻煩。我很期待他們拆掉我肋骨的繃帶。對了,我喜歡清水合唱團。”理查德笑了:“屁,才不是清水合唱團,是福格蒂新專輯裡的《搖滾女孩》。那張專輯叫《中外野》。你一首也沒聽過?”“嗯。”“你一定要買來聽,很棒,感覺就像……”他頓了半晌,然後說,“就像重回老時光。”“我會去買的。”我說。我可能真的會買。我一向喜歡弗加迪。我想《綠河》是我最喜歡的清水合唱團專輯。回家吧,他說。在音量漸低前他說。“威廉還好嗎?”“我住院期間,他和奧黛拉替我看家。”“很好,非常好,”他沉默片刻,“你想知道一件超級怪事嗎,邁克?”“當然。”我說。我有把握他要說什麼。“呃……我剛才坐在書房裡聽新的《錢櫃》熱門預測,看文案,讀備忘錄……要看的東西堆了兩座小山,接下來一個月可能要每天工作二十五小時才夠,所以我把電話切到留言,但開著喇叭,這樣想接的電話還是能接,讓其他蠢蛋對著錄音機說話。我會讓你拖到留言,是因為——”“你一開始根本想不起來我是誰。”“天哪,沒錯!你怎麼知道?”“因為我們又開始遺忘了,這回所有人都是。”“邁克,你確定嗎?”“斯坦利姓什麼?”我問他。電話另一端陷入沉默——安靜了很久。我聽見微弱的女人說話聲,可能在奧馬哈……也可能在亞利桑那的路斯文或密歇根的弗林特。我聽見她的聲音,微弱得有如正要離開太陽係的火箭頭裡的航天員。我聽見她謝謝對方送的餅乾。接著理查德不確定地說:“我覺得是安德伍德,但那不是猶太姓氏,對吧?”“是烏裡斯。”“烏裡斯!”理查德大喊,感覺鬆了一口氣,卻又很慌張。“天哪,我最討厭話到舌尖卻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像參加問答遊戲,結果我說‘對不起,但我想我又開始拉肚子了,可以回家嗎?’一樣。但你還記得不是嗎,邁克,和上回一樣。”“不,我是查通訊簿的。”又是冗長的沉默,之後:“你不記得了?”“不記得。”“沒唬人?”“沒唬人。”“那就表示真的結束了。”他說,這回確實鬆了一口氣。“嗯,我也覺得。”長途沉默再度出現,落在緬因州和加州之間。我覺得我們心裡都想著同一件事:沒錯,結束了,再過六周或六個月,我們就會完全忘了彼此。結束了,而我們付出的代價就是友誼,還有斯坦利和埃迪的生命。各位知道嗎?我差點就忘了他們。聽起來或許很恐怖,但我真的差點忘了斯坦利和埃迪。埃迪得的是哮喘還是偏頭痛?我要是記得清楚就有鬼了。但我想應該是偏頭痛。我會問威廉,他一定知道。“嘿,幫我問候威廉和他的漂亮老婆。”理查德用聽起來假假的愉悅口吻說。“好的,理查德。”我說著閉上眼睛,按摩額頭。他記得威廉的妻子留在德裡……但不記得她的名字,也忘了她發生了什麼事。“要是你到洛杉磯來,你有我的號碼。我們可以聚一聚,一起吃個飯。”“沒問題,”我覺得淚水湧上眼眶,“要是你回到這裡也一樣。”“邁克?”“什麼事?”“我愛你,老兄。”“我也是。”“嘿,克製點。”“嗶嗶,理查德。”他笑了:“是是是,聽聽就好,邁克。我說聽聽就好,孩子。”說完他掛上電話,我也一樣。我躺回枕頭上,閉上眼睛久久沒有睜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期接替波頓擔任警長的安德魯·拉德馬赫死了。事情很詭異,讓我忍不住聯想到之前發生在德裡——並且才剛終結——的所有事情。鎮中心坍入運河,警察局和法院大樓就位於塌陷區邊緣,雖然沒有陷進去,但震動或洪水肯定損害了建築結構,隻是沒人察覺。據報載,拉德馬赫昨晚在辦公室工作到深夜。風雨和洪水過後,他每天都熬夜加班。警長室多年前就從三樓搬到五樓,正上方是存放各種檔案和無用公物的閣樓。其中一件公物是我之前提過的遊民椅,椅身是鐵做的,起碼三四百斤重。五月三十一日的大雨讓建築物積了不少水,顯然損害了閣樓的屋頂(至少報紙上是這麼說的)。總之,遊民椅直接從閣樓落到正在桌前舊檔案的拉德馬赫警長頭上,他當場死亡。布魯斯·安丁警官衝進辦公室,發現警長躺在桌子殘骸之間,手上依然握著筆。又和威廉通了電話。他說奧黛拉開始吃固體食物,但其餘還是沒進展。我問他埃迪的毛病是哮喘,還是偏頭痛。“哮喘,”他立刻回答,“你難道忘了他的噴劑了嗎?”“當然。”我說。我當然記得,但那是因為威廉提了。“邁克?”“怎麼?”“他姓什麼?”我看了看床頭桌上的通訊簿,但沒有拿起來。“我不太記得了。”“好像是柯克裡恩,”威廉說,語氣很沮喪,“但又不太像。不過,你把所有事情都記下來了,對吧?”“對。”我說。“謝天謝地。”“關於奧黛拉,你有什麼打算嗎?”“有一個,”他說,“但太瘋狂了,我不想說。”“你確定?”“嗯。”“好吧。”“邁克,真的很可怕,對吧?這種遺忘的速度。”“是啊。”我說。真的是。雷神公司原本計劃在德裡設廠,預定七月破土動工,卻在最後一刻決定將新廠移到沃特維爾。德裡《新聞報》頭版社論表達了失望之意……假如我沒有解讀錯誤,報社的話語間還帶著一絲恐懼。我猜我知道威廉的打算。他必須儘快行動,在魔力從這個地方徹底消失(如果還沒消失)之前做出反應。我想我先前的想法終究不算偏執。這本小冊子裡的人名和地名都在褪色。墨水顏色和質量不良,讓那些字比其他部分看起來要早寫了五十到七十五年。這事發生已經有四五天了。我敢說,這些人名和地名到了九月都會消失不見。我想我應該有辦法留住。我可以不斷重寫。但我敢說重寫的名字還是會褪色,很快整件事就會變得徒勞無功——就像罰寫“我不在課堂上扔小紙團”一樣。我會不斷書寫對我毫無意義的人名、地名,完全想不出重寫的理由何在。放手吧,放手吧。威廉,動作快點……而且要小心。做了一場可怕的噩夢,我在半夜醒來,驚慌失措無法呼吸,卻想不起夢到了什麼。我伸手去抓呼叫鈕,卻按不下去。看見馬克·拉莫尼卡拿著注射器來到病房……亨利·鮑爾斯拿著折刀闖了進來。我抓起通訊簿,打到內布拉斯加州找本·漢斯科姆……地址和電話號碼褪色得更厲害了,但還看得出來。沒人。電話公司的語音係統告訴我該號碼已經停止使用了。本是不是很胖?還是有內翻足?我醒著到天亮。他們說我明天可以出院回家。我打電話給威廉,告訴他這件事——我猜我是想警告他時間更短了。威廉是我唯一清楚記得的人,我相信我也是他唯一清楚記得的人,我想是因為我們兩個都還在德裡。“好的,”威廉說,“明天我們就離開。”“你還是有那個打算?”“嗯,看來該試試看了。”“小心點。”他笑了,說了一句我似懂非懂的話:“溜滑、滑板是不、不可能小、小心的,兄弟。”“那我怎麼知道結果如何,威廉?”“你會知道的。”說完他就掛斷了。無論結果如何,我的心都與你同在,威廉。我的心與他們同在。我想就算我們忘了彼此,在夢中也會記得。這份日誌即將落幕了——我想它終將隻會是一本日誌,德裡的惡事與怪誕永遠不會離開這些紙頁。我無所謂。我想明天出院之後,我終於可以開始思考新的生活了……雖然我還不知道那會是什麼。我愛你們,你們知道的。我非常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