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還在騎小馬,我就認識她了”“新娘還在大街逛,我就認識她了”“新娘還在跑派對,我就認識她了”“新娘還在玩搖滾,我就認識她了”“溜滑板是不可能小心的,兄弟。”夏日正午。威廉裸身站在邁克·漢倫家的臥室裡,看著門上鏡中自己乾瘦的身影。窗外的光照得他的禿頭閃閃發亮,地板和牆上都有他的影子。他胸口無毛,大小腿細瘦而結實,肌肉明顯。不過,他心想,這絕對是大人的身體沒錯。小腹是多吃了幾塊上等牛排、多喝了幾瓶麒麟啤酒,在泳池邊多吃了幾個魯本或法式三明治而非輕食午餐的結果。你屁股也下垂了,威廉老弟。隻要沒宿醉,狀態夠好,你還是能爽到,但已經不像十七歲那樣馬力十足了。你腰部有了遊泳圈,睾丸也像中年人一樣開始鬆垮了,臉上出現十七歲時沒有的皺紋……媽的,你第一張作者玉照沒有這些皺紋,那時的你努力裝出老成的模樣……隻要不幼稚就好。威廉老弟,你是人老心不老,這樣會害死自己的。他穿上內褲。要是我們相信我剛才想的,就不可能……完成我們所做的事。因為他其實不太記得他們到底做了什麼,也忘了奧黛拉為什麼得了緊張性精神分裂症。他隻曉得自己現在該做什麼,而且知道如果不現在做,就會連該做什麼也忘記。奧黛拉在樓下,坐著邁克的安樂椅,頭發披垂肩頭,心蕩神馳地望著電視裡播放的《來電賺獎金》。她不會說話,除非有人帶她,否則也不會動。這回不一樣。你太老了,老兄,相信吧。才不要。那就死在德裡吧,誰稀罕?他套上運動襪,穿上帶來的牛仔褲和昨天在班戈“T恤王”買的無袖汗衫。汗衫是亮橘色的,胸口寫著:緬因德裡?什麼鳥地方?他坐在邁克床上——他和行屍走肉般的妻子同睡了一周的床——穿上鞋……凱茲帆布鞋,也是昨天在班戈買的。他起身重新打量鏡中的自己,隻見一個中年男子穿得跟小孩一樣。你看起來真可笑。哪個小孩不是?你不是小孩了,放棄吧!“去你的,我偏要瘋狂一下。”威廉輕聲說道,隨即離開房間。其後數年,他在夢中總是隻身離開德裡。城鎮一片荒蕪,所有人都走了。西百老彙的神學院和維多利亞式樓房映著火紅晚霞,有如一幢幢黑影。你曾見過的所有夕陽融為一體。他踩在水泥路上,聽見腳步聲回蕩。四下靜寂,隻有水流過排水道的轟鳴聲。他將銀仔牽到車道立好,再次檢查輪胎。前輪還好,但後輪感覺有一點沒氣。他拿出邁克買的打氣筒把氣打足,將打氣筒收回去,接著檢查紙牌和曬衣夾。輪子轉動依然會發出令人興奮的機關槍聲,和他童年時的回憶一樣。很好。你瘋了。也許吧,等著瞧。他走回車庫,拿出三合一潤滑油替鏈子和齒輪上油,接著起身注視銀仔,抓住喇叭試探地輕輕一按。聲音很好。他點點頭,走進屋裡。他再次環顧那些地方,眼前的景物依舊如故:德裡小學的笨重磚牆、親吻橋上複雜的名字縮寫,還有滿懷激情準備一展宏圖,最後卻成了保險經紀人、汽車業務員、侍者和美容師的高中生。天空中的夕陽紅得有如在滴血,他看見保羅·班揚的雕像及隔開堪薩斯街和荒原的白色欄杆。威廉看著它們,這些事物將永遠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他的心充滿愛與恐懼,讓他心碎。離開吧,離開德裡,他想,我們就要離開了。假如這是故事,也來到最後五六頁了。準備將書放上架子,永遠忘了它吧。夕陽西下,四周隻有我的腳步聲和排水道裡的水聲,《來電賺獎金》播完了,現在是《幸運輪盤》。奧黛拉愣愣地坐在電視機前,眼睛不曾離開屏幕。威廉關上了電視,她的神情姿態完全沒有改變。“奧黛拉,”他說著走到她麵前,牽起她的手,“走吧。”她沒有動。她的手在他手裡,溫暖如蠟。威廉牽起她放在邁克安樂椅上的另一隻手,將她拉了起來。他已經幫她打扮好了,穿得和他差不多,牛仔褲加藍色無袖上衣,看起來可愛極了,隻可惜一雙大眼空洞無神。“走、走吧。”他又說了一次,隨即帶她出門走進廚房,走出屋外。她很配合……但若不是威廉摟著她的腰,攙扶她走下台階,她一定會摔出後門廊,跌個狗吃屎。他帶她走到銀仔立著的地方,夏日正午的陽光明豔燦爛。奧黛拉站在腳踏車旁,靜靜地注視著邁克的車庫。“上車吧,奧黛拉。”她沒有動。威廉耐心地抬起她的一條長腿,幫她跨過銀仔後輪上的置物架。奧黛拉跨立在置物架上,胯下懸空,威廉伸手輕輕按壓她的頭,奧黛拉坐了下來。他坐上銀仔的椅墊,用腳跟踢起腳架。他正想伸手到背後抓住奧黛拉的手,讓她摟住他的腰,她的手竟然主動伸了過來,有如兩隻茫然的小老鼠。他低頭看著奧黛拉的雙手,心跳加速,感覺心臟就要從胸口跳到喉嚨了。這是奧黛拉一周來首次自發行動,起碼據他所知……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這是她頭一回自發行動……不管那件事到底是什麼。“奧黛拉?”沒有回應。他想扭頭看她,可是做不到。他隻看見她雙手抱著他的腰,指甲上殘留著紅色指甲油,是之前英國小鎮一個活潑開朗又有天分的年輕女孩子幫她塗上的。“我們去兜兜風。”威廉說完開始推著銀仔朝帕莫巷前進,傾聽輪胎軋過碎石的聲音。“抓緊了,奧黛拉,我想……我想我會騎得蠻、蠻快的。”如果我沒退縮的話。他想起剛回德裡時遇見的男孩。那時那件事還在發生。那孩子說,溜滑板是不可能小心的。你說得對極了,孩子。“奧黛拉,你準備好了嗎?”沒有回答。但她抱著他的腰的手是不是收緊了一點點?是他想太多了嗎?他推著銀仔走到車道儘頭,轉頭往右看。帕莫巷直通上主大街,左轉就是通往鎮中心的山路。下坡,加速。想到那畫麵就讓他害怕,心生不安(老骨頭很容易斷的,威廉小弟),但恐懼的念頭還來不及浮現就消失了。然而……不是隻有不安而已,對吧?沒錯,還有渴望……當他看見那男孩挾著滑板走過時,心裡有的那種感覺。渴望加速,感受風從你麵前掃過,分不清自己是在衝向什麼,還是逃離什麼,隻是直往前衝,振翅飛翔。不安與渴望。這就是世界與渴求的差彆,就是在乎後果的大人和想要就去要的小孩之間的距離。天壤之彆。但其實沒差那麼多。兩者緊密相連。就好像雲霄飛車爬到軌道最頂端,就要滑下第一個陡坡,旅程才正要開始一樣。威廉閉上眼睛,感受妻子毫無生氣的輕柔身軀,感受前方的斜坡和自己體內的心跳。真實,勇敢,挺身而出。他開始推動銀仔:“想來點刺激的嗎,奧黛拉?”沒有回應。但沒關係,他已經準備好了。“那就抓好囉。”他踩動踏板,起初很累。銀仔左右搖擺,感覺很危險。奧黛拉的體重更增添了平衡的困難……但她顯然在試著平衡,甚至本能地這麼做,否則他們早就摔倒了。威廉站在踏板上,雙手瘋狂地抓緊握把,仰頭向天,眯起眼睛,脖子上青筋暴露。我就要摔到街上,害她和我頭破血流了——(不會的衝吧威廉衝吧管他的去衝吧)他站在踏板上猛力踩踏,感覺過去二十年抽的煙在飆高的血壓和瘋狂的心跳中沸騰。去你媽的!他心想,一股狂烈的興奮襲上全身,讓他咧嘴大笑。紙牌起初隻是單發射擊,現在開始加速。這些紙牌是全新的,發出的聲音又好聽又響亮。威廉感覺微風拂過他的禿頭,於是笑得更開了。我弄出風了,他心想,我踩動該死的踏板弄出風了。巷口的“停止”標誌愈來愈近,威廉原本準備踩刹車……隨即(他愈笑愈開心,牙齒愈露愈多)又開始踩踏。威廉·鄧布洛不顧“停止”標誌,左轉彎上了貝西公園上方的上主大街。奧黛拉的體重再度壞事,差點讓他們失去平衡狠狠摔跤。腳踏車搖晃顫動,隨即回正。風更強了,吹涼他的額頭,將汗水蒸發,掃過他的耳朵,發出醉人的聲響,有一點像貼著海螺聽見的海水聲,但其實世界上任何聲音都比不上它。威廉覺得溜滑板的男孩一定很熟悉這個聲音。但你很快就會失去它的,孩子,他想,事情終究會改變,很賤,所以做好準備吧。威廉愈踩愈快,速度讓他騎得更穩。保羅·班揚的雕像殘骸在他左手邊,有如傾倒的巨神像。威廉大喊:“唷嗬,銀仔,衝啊!”奧黛拉收緊抱住他腰間的手,他感覺她的身體在他背後扭動,但他不急著轉頭看她……不用急,也沒必要。他加速踩踏,張口大笑,路人紛紛轉頭望著這個高高瘦瘦的禿頭男子,看他彎腰減低風阻,騎著腳踏車呼嘯經過貝西公園。上主大街開始下坡,以陡峭的角度朝坍塌的鎮中心奔去。一個聲音在他心底低聲警告,再不減速就來不及了,銀仔會像一隻衝出地獄的蝙蝠般墜入下沉的三岔路口,害死他和奧黛拉。但他沒有刹車,反而繼續踩,讓腳踏車飆得更快。他現在已經奔馳如飛了,沿著主大街一路往下。他看見橘白相間的防撞護欄,還有擺在坍塌處邊緣、飄著濃煙和鬼火般的火焰的熏火盆。他看見樓房頂層突出於馬路之上,有如瘋子的想象世界中的景物。“唷嗬,銀仔,衝啊!”威廉興奮地大喊,不顧一切往下衝,最後一次意識到德裡是他的故鄉,意識到自己在真實的天空下活著,意識到一切除了渴望還是渴望。他騎著銀仔往下衝,衝去打擊魔鬼。離開了。於是你離開,心裡有回頭的衝動,在夕陽下山前回頭一次,最後一次欣賞新英格蘭簡潔的天際線——尖頂、儲水塔和扛著斧頭的保羅。但回頭可能不是什麼好主意——所有的故事都這麼說。瞧瞧羅得的妻子。最好彆回頭,最好相信從此將會永遠美滿幸福——很有可能,誰說沒有這種結局的?不是所有駛入黑暗的船隻都再也見不到陽光或回不到另一個孩子手上。假如生命能告訴我們什麼,那就是世上有太多的幸福結局,如果這樣還不信神,那就應該好好檢查自己的腦袋了。你離開,在太陽開始下山時匆匆離開,他在夢裡想道。你就是那樣做的。要是再多想想,也許會想到鬼魂……日落時站在水中的孩子的鬼魂。他們手牽著手圍成一圈,神情年輕、篤定而堅韌……非常堅韌,總之足以讓他們成為未來的他們,說不定還足以讓他們明白:未來的他們必須心懷過去的自己,才有辦法開始嘗試了解死亡。圓圈閉合,命運之輪轉動,如此而已。你無須回頭就能見到那些孩子。你心中有一個角落將永遠見得到他們,和他們同在,愛著他們。他們不一定是你最好的那一麵,但他們曾經一度是你未來的全部。孩子,我愛你們,我深愛著你們。所以,趕緊走吧,趁最後一道光線消失前離開。遠離德裡,遠離回憶……但彆離開渴望。留下它,留下那燦爛的珍寶。它是我們童年所是、所相信的一切,在我們彷徨失落、夜風呼號時,它依然閃亮。快離開吧,同時保持微笑。打開收音機放點搖滾樂,鼓起所有勇氣和信念迎向生命。真實、勇敢、挺身而出。其餘淨是黑暗。“嘿!”“嘿,先生,你——”“小心!”“那個蠢蛋會——”話語從他耳際掃過,有如微風中的旗子或鬆脫的氣球一樣毫無意義。防撞護欄到了,他聞到熏火盆發出的煤油味,看見之前街道所在的地方漆黑一片,聽到慍怒的水流匆匆穿過糾結的黑暗。那聲音讓他發笑。他讓銀仔猛然左轉,隻差一點就要撞上護欄,牛仔褲一邊褲管真的擦過了護欄邊緣。銀仔的輪胎離柏油消失處不到八厘米,幾乎沒有回旋的空間。前方道路被水侵蝕無蹤,卡西珠寶店外的人行道也被削去一半。人行道被硬生生切斷,而護欄就立在邊緣。“威廉?”是奧黛拉的聲音,聽起來很迷糊,有一點沙啞,仿佛剛從沉沉的夢中醒來。“威廉,我們在哪裡?在做什麼?”卡西珠寶店的櫥窗裡空空蕩蕩。“唷嗬,銀仔!”威廉大喊一聲,將車把對準和櫥窗成直角的防撞護欄。“唷嗬,銀仔,衝啊!”銀仔以超過六十公裡的時速撞飛了護欄,護欄中央的擋板被拋往一個方向,A形架則拋往另外兩頭。奧黛拉嚇得尖叫,緊緊抱住威廉,讓他無法呼吸。主大街、運河街和堪薩斯街上的路人站在門口或人行道上,全都看著他們。銀仔衝上切斷的人行道,威廉感覺左邊臀部和膝蓋擦到珠寶店的牆麵。他覺得銀仔的後輪突然下墜,知道他們後方的人行道塌陷了——但銀仔的前輪讓他們回到了堅實的路麵上。威廉轉彎避開翻倒的垃圾桶,再度衝回街上。他猛按刹車,發出尖銳的聲音。他看見一輛大卡車的散熱器不斷逼近,卻還是止不住地笑。他在卡車撞上來的一秒鐘前閃過對方。媽的,還有時間嘛!威廉歡呼尖叫,淚水湧出眼眶。他按響喇叭,傾聽每一次的粗嘎聲響埋入明亮的日光中。“威廉,你會害死我們兩個!”奧黛拉大喊,雖然語帶驚恐,但她也在笑。威廉傾斜車身,但這回感覺奧黛拉也一起傾斜,讓腳踏車更好掌控,讓他們倆和銀仔合而為一,成為三個活生生的人,起碼在那一瞬間。“你真的那樣覺得嗎?”他吼了回去。“不是覺得,是知道!”她大喊,接著抓住他的胯下,感覺到他巨大而歡樂的堅挺,“但不要停!”不過,事情不是他能控製的。一裡坡讓銀仔不斷減速,紙牌聲也從怒吼變回了單發射擊。威廉停下腳踏車回頭看她。奧黛拉臉色蒼白,瞪大眼睛,顯然既害怕又迷惘……但神誌清醒,而且在笑。“奧黛拉。”他說完也跟著笑了。他扶她跨下銀仔,將車隨便靠在牆邊,將她擁入懷中,親吻她的額頭、眼睛、臉頰、雙唇、脖子和胸部。她緊抱著他。“威廉,發生了什麼事?我隻記得在班戈起飛,之後就完全沒印象了。你還好嗎?”“我很好。”“我呢?”“你現在好了。”她推開威廉,仔細地打量著他:“威廉,你還會結巴嗎?”“不會,”他說完又吻了她,“我不結巴了。”“完全好了?”“沒錯,”他說,“我想我這回完全好了。”“你是不是提到兜風?”“我不曉得,是嗎?”“我愛你。”她說。威廉點頭微笑。他笑起來很年輕,有沒有禿頭都一樣。“我也愛你,”他說,“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他從夢中醒來,不記得自己夢了什麼,隻記得夢見自己變回孩子。他輕摸妻子光滑的背部。她正睡得香甜,沉浸在夢中。他覺得當小孩很好,但當大人也不錯,能思索童年的奧秘……思索童年的信念與渴望。我有一天要把這一切寫下來,他心想,但知道這隻是心血來潮,剛醒來的遐想。不過,在如此乾淨安寧的早晨想這些事,感覺很好。童年自有其甜蜜之謎,突顯了死亡的真實,進而界定了勇氣與愛。往前看必然也得往後望,每個生命都在仿效永恒,有如轉輪。每當威廉·鄧布洛清晨從夢裡醒來,幾乎就要想起童年,想起和他共度童年的朋友時,他就會想起這些。——全書完——本書於一九八一年九月九日在緬因州班戈市動筆,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完成於緬因州班戈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