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逃出(1 / 1)

斯蒂芬·金 7952 字 1天前

上午九點十分時,德裡的風速平均為每小時八十九公裡,瞬間陣風時速一百一十公裡,法院風速計甚至測到每小時一百三十公裡的強風,指針隨即掉回零點,因為強風將形狀如旋轉杯的風速計從屋頂上吹掉,飛向大雨滂沱的陰暗天空,和喬治·鄧布洛的紙船一樣從此消失。九點半,德裡水利局宣稱不可能的事不但變為可能,而且迫在眉睫:德裡鎮中心可能自一九五八年八月以來再次發生洪災。當年風雨驚人,讓許多下水道淤塞塌陷,導致大水泛濫。九點四十五分,神情憂慮的男人開著轎車和皮卡停在運河兩旁,強風如火車般凶猛,吹得他們的防風大衣擺蕩起伏。運河的水泥堤岸開始堆起沙包,上一回已經是一九五七年十月的事了。運河在德裡鎮中心的三岔路口鑽入地下,這裡的水位更是高到了逼近拱頂。主大街、運河街和一裡坡山腳一帶,車輛完全無法通過,隻能步行。而那些涉水堆沙包的人感覺腳下的街道不斷震動,被地底洶湧的激流搖晃著,就像大卡車會車時的高速公路高架橋一樣。但震動很穩定,這些男人很慶幸自己住在鎮子北區,隻是感覺到震動,還沒聽見水聲。哈羅德·加德納朝在西區經營房地產的阿爾弗雷德·齊特納大吼,問他街道會不會崩塌。齊特納說除非地獄結凍,否則街道不可能坍塌。哈羅德腦中瞬間閃過希特勒和加略人猶大交出溜冰鞋、開始扛沙包的畫麵。大水離運河堤岸頂端隻剩不到八厘米了。荒原一帶的坎都斯齊格河已經泛濫,茂盛的矮樹叢和灌木到了中午都淹沒在發臭的水鄉澤國中,隻冒出個頭來。男人繼續乾活,隻有沙包用完了等著補貨時才稍稍喘息……到了十點十分,遠方忽然傳來巨大的崩裂聲,嚇得所有人停止動作。哈羅德事後告訴妻子,他以為世界末日到了。結果塌陷的不是鎮中心——那時還沒塌陷——而是儲水塔。隻有諾伯特·基恩的孫子安德魯親眼看見了儲水塔倒塌。但他那天早上抽了太多大麻,因此一開始以為是幻覺。他從早上八點就在德裡街上閒晃,和黑爾醫生被召到天上行醫的時間差不多。他全身濕透(除了夾在腋下的那包五十克的大麻)但渾然不覺。眼前的景象讓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正在儲水塔山側的紀念公園,儲水塔斜得很厲害,就像外帶通心粉盒上的比薩斜塔一樣。“哇!”安德魯叫了一聲,眼睛瞪得更大,感覺就像被拴在又小又粗的彈簧上。崩裂聲開始出現,儲水塔愈來愈斜,安德魯呆若木雞,濕透的牛仔褲貼著瘦弱的身體,花呢頭帶不停地滴水到他眼裡。圓形大水塔麵向鎮中心一側的白色石棉瓦片開始崩落……不,不是崩落,而是迸射。儲水塔石製基座上方六米左右出現了一道明顯的裂痕,水突然從裂隙中噴灑而出。石棉瓦片不再朝鎮中心迸射,而是射向風中,塔體也開始出現崩裂聲。安德魯看見水塔在動,大鐘的時針從正午跳向一點再跳向兩點。大麻從他腋下掉出,落在襯衫裡的腰帶上方,但他毫無感覺。他完全看傻了。塔裡傳來錚錚巨響,仿佛世上最大的吉他的弦一根根斷了。是水塔內平衡水壓的鋼纜。水塔傾斜的速度愈來愈快,梁柱和擋板紛紛斷裂,碎片射向空中,在天上旋轉飛舞。“他媽的太扯了吧!”安德魯·基恩尖叫,但被水塔倒塌和兩千六百五十萬立方的水從水塔斷裂麵傾瀉而出的巨響給蓋過了。流出的水形成灰色大浪,要是安德魯站在下坡,肯定當場離開人世。但神向來眷顧醉漢、孩子和嗑藥嗑到腦袋糊塗的人,安德魯所在的位置正好能目睹一切,卻又完全不受波及。“真他媽厲害的特效畫麵啊!”安德魯大吼,看著流水有如固體般掃過紀念公園,掃過日晷。過去有個叫作斯坦利·烏裡斯的小鬼曾經常站在日晷旁,拿著他父親的望遠鏡看鳥。“比史蒂文·斯皮爾伯格還屌!”供鳥喝水的石盆也倒了。安德魯看了它一會兒,看它在大水裡翻滾,頭上腳下、頭上腳下,接著就不見了。隔開紀念公園和堪薩斯街的那排楓樹和樺樹像保齡球瓶一樣東倒西歪,將糾結雜亂的電線一起卷走。大水掃過街道開始漫流,終於像液體了,而非古怪奇特的固體和奪走日晷、石盆和樹木的巨牆。但它依然威力驚人,衝倒街道尾端的十多間民宅,灌入荒原。房子輕而易舉就被連根拔起,幾乎毫發無缺。安德魯發現其中一間是卡爾·馬森西克的房子。馬森西克先生是他小學六年級的老師,大爛人一個。房子衝過欄杆滑下斜坡,安德魯透過窗戶看見屋裡還有一根蠟燭在燒,心想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荒原發生爆炸,某人的瓦斯燈誤燃了油槽破裂外泄的油,頓時黃色烈焰衝天。安德魯望著堪薩斯街的儘頭,那裡四十秒前還有一整排整齊的中產階級房舍,轉眼就化為空城,你最好相信是真的。房舍原本所在的位置隻剩下十個地下室,看起來像遊泳池。安德魯很想大喊太扯了,卻發不出聲音,他的吼叫功能好像故障了,橫膈膜虛弱而無用。他接連聽見壓碎聲,很像巨人鞋裡塞滿樂事餅乾下樓梯似的。是儲水塔滾下山坡的聲音。巨大的白色圓柱還在噴灑僅存的儲水,粗鋼纜拉住塔體不致瓦解,讓它像支短柄牛鞭般在山坡上跳躍滾動。水塔落在鬆軟的土上鑿出溝渠,立刻被雨水填滿。安德魯收著下巴注視著一切,看見倒下的長約四十米的水塔飛向空中,似乎還停滯了片刻,就像瘋人院才會看到的超現實景象。雨水打在儲水塔碎裂的側麵,窗戶破裂,窗框懸垂,架在頂端警告飛機的燈光還在閃。水塔落回地麵,發出最後的巨響。大量的水灌入堪薩斯街,開始順著一裡坡往鎮中心奔去。那裡之前有房子的,安德魯·基恩想,忽然雙腳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嘩啦!他看著水塔的石頭基座,心想會有多少人相信他的遭遇。連他自己也不太相信。威廉和理查德看見它回過身來,嘴巴開開合合,僅剩的一隻眼盯著他們。威廉發現它自己會發光,宛如可怕的螢火蟲。但光在閃爍,飄忽不定,它顯然受了重傷,它的思緒(放我走!放我走,你們要什麼都可以——錢、名聲、機遇、權力——我統統可以給你們)在威廉腦海中大聲喧嚷。威廉兩手空空地往前走,眼睛盯著它僅存的紅眼,感覺力量在體內滋生,灌入他的身軀,讓他雙臂緊繃,握緊的拳頭充滿力量。理查德走在他身旁,咧開嘴露出牙齒。(我可以把你妻子還給你——我做得到,隻有我——她什麼都不會記得,就和你們七個一樣)他們很接近了,非常接近。威廉聞得到它的惡臭,忽然驚恐地發現那是荒原的味道。他們一直以為是汙水、汙染的河川和垃圾燃燒的味道……然而他們真的相信過嗎?那是它的味道,或許在荒原最濃,但也像雲一樣飄浮在德裡,隻是民眾聞不到,就像動物園管理員一段時間之後就嗅不出動物的氣味,甚至好奇遊客靠近時為什麼會皺鼻子一樣。“一起上。”他喃喃對理查德說,理查德點點頭,目光始終盯著蜘蛛。蜘蛛從兩人麵前退開,長滿刺毛的可怕足肢窸窣摩擦,最後靜止不動。(我無法給你永生,但能觸碰你,讓你長命百歲——活個兩百年、三百年,甚至五百年——我可以讓你成為地球之王——隻要你放我走放我走放我——)“威廉?”理查德聲音沙啞地問。威廉內心高聲呐喊,愈吼愈凶,朝它撲去。理查德緊跟在後。兩個人一起揮出右拳,但威廉知道他們使出的不是拳頭,而是兩人合力出擊,並有“另一位”加持。他們揮出的是回憶和欲望的力量,更是愛與並未被遺忘的童年的力量,有如巨輪。蜘蛛的尖叫充塞著他的腦袋,似乎將他腦漿炸碎了。他感覺拳頭打進扭動的潮濕之中,手臂直直戳了進去,直到肩頭。威廉抽出拳頭,手上滴著蜘蛛的黑血,膿汁從他打穿的傷口泉湧而出。他看見理查德幾乎就站在它鼓脹的身軀正下方,身上都是它黑亮的血。他站成拳擊手的姿勢,不斷揮著滴血的拳頭猛擊。蜘蛛伸腳朝他們掃來,威廉感覺它一隻腳擦過他身側,劃破襯衫和皮膚。它的尖刺徒勞地戳著地麵,尖叫聲有如號角般在他腦中轟鳴。蜘蛛笨拙地向他撲來,想要咬他。威廉沒有後退,反倒往前,不用拳頭改用身體撞它,像魚雷一樣。他像衝刺的後衛,壓低肩膀,朝它腹部直直衝了過去。他起初感覺它發臭的皮肉往內縮,仿佛想將他彈出去。他口齒不清地尖叫,衝得更用力,雙腳不停地往前、往上推,並用手摳它,最後終於穿進去了。它滾燙的體液將他淹沒,流過他的臉,鑽進他的耳朵,被他吸進鼻子裡,有如兩道扭動的小溪。他又陷入黑暗中,肩膀以下沒入它不停抽搐的身體裡。他耳朵灌滿體液,聽見持續的砰砰聲,很像馬戲團進城宣傳走在最前頭的低音鼓,伴隨著怪胎和大搖大擺、蹦蹦跳跳的小醜。那是它的心跳。他聽見理查德忽然痛得慘叫,隨即急促喘息呻吟,接下來戛然而止。威廉往前猛力揮拳,被它的體液和有如布袋的臟器壓得窒息。砰砰、砰砰——他將手往它體內戳,撕扯、扳開、扯裂,尋找聲音的來源。他沾滿體液的雙手又開又握,扯斷臟器,閉氣的胸膛因為憋著呼吸而腫脹。砰砰、砰砰——忽然間,他抓到它的心臟了。龐然大物在他手中脹縮,不斷推擠他的手。(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要!威廉大吼,差點嗆死和溺斃。要!嘗嘗這滋味吧,賤貨!嘗嘗看呀!喜不喜歡?你喜歡嗎?怎麼樣?他圈起手指握住它心臟的開口,兩掌張開成倒V形,然後使儘全力兩掌一壓。砰砰、砰——尖叫聲弱了、輕了。威廉感覺蜘蛛的身體忽然包住他、壓擠他,像裹住拳頭的滑溜手套,但很快就鬆開了。他發覺它的身體在傾斜,緩緩歪向一邊。同時,他也開始抽身,逐漸失去意識。蜘蛛倒向一邊,有如一大坨冒氣的詭異肉塊,足肢還在抽搐顫抖,偶爾刮擦過甬道兩壁和地板。威廉跌跌撞撞走開,氣喘如牛,不停吐痰,想要除去嘴裡它的惡臭,結果自己絆了一跤跪在地上。他清楚聽見“另一位”的聲音。烏龜可能死了,但為烏龜加持的那位沒有。“孩子,你做得非常好。”說完它就消失了,力量也隨之離開。威廉虛弱、反胃,幾近瘋狂。他回頭張望,看見垂死的蜘蛛還在顫抖抽搐。“理查德!”他用沙啞不成聲的嗓子大喊,“理查德,你在哪裡,兄弟?”沒有回答。光線沒了,和蜘蛛一起消失了。他伸手去摸濕黏的襯衫,想找口袋裡最後一盒火柴。火柴還在,但沒辦法點燃,火柴頭被血浸濕了。“理查德!”他又叫了一次,開始啜泣。他往前爬,一手、一手摸索前進,最後總算碰到一個鬆軟的東西。他雙手摸到那上頭停了下來……是理查德的臉。“理查德!理查德!”還是沒有回答。威廉在黑暗中吃力移動,一隻手伸到理查德的背底下,另一隻手伸到他膝蓋下方,搖搖晃晃站起來,抱著理查德開始踉蹌地往回走。十點整,德裡鎮中心街道的震動變成了劇烈搖晃。《新聞報》後來報道運河的地底支撐被突然暴發的洪水無情削弱,整個崩塌了。不過,有民眾不同意這個說法。“我知道,因為我人在現場,”哈羅德·加德納事後告訴妻子,“不隻是運河支柱倒塌,還有地震,那才是關鍵。是他媽的地震。”無論如何,結果都一樣。街道搖晃得愈來愈劇烈,窗戶開始破裂,熟石膏天花板開始崩落,扭曲的梁柱與地基發出非人的尖叫,變成駭人的合唱。梅琴家布滿彈孔的磚房外牆裂痕往上直竄,有如探索的雙手。支撐阿拉丁電影院門口遮簷的鋼索斷了,遮簷砸在地上。一九五二年興建的布萊恩商業大樓忽然倒塌,讓中央街藥店後方的理查德巷頓時堆滿了黃磚,黃疸色的塵土直躥上天空,隨即像麵紗一樣被風收走。同一時間,鎮政中心的保羅·班揚雕像爆炸了,看來多年前揚言炸毀雕像的美術老師是當真的。班揚滿臉胡須的微笑腦袋被炸到空中,一腿前踢,一腿往後,仿佛他急著劈腿,結果手腳分家了一樣。雕像上身有如榴霰彈爆炸般碎片四射,塑料斧頭彈向大雨滂沱的天空後消失無蹤,不久往下墜落,整根握把都扭曲了。斧頭鑿穿親吻橋的橋頂,然後貫穿橋麵。十點零二分,德裡鎮中心完全塌陷。儲水塔斷裂外泄的水幾乎都沿著堪薩斯街流入荒原,但有不少沿著一裡坡灌入商業區。或許這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或如哈羅德·加德納對妻子說的,是地震闖的禍。主大街的路麵出現裂縫,起初很細……接著開始像餓鬼張大嘴巴。運河湧了上來,不再被擋住,水聲大得嚇人。所有東西開始搖晃,矮子老爺紀念品店前的“平底鞋賤賣”霓虹燈砸到路上,沉進九十多厘米深的水裡短路了。不久後,位於“平裝先生”書店隔壁的整棟樓開始下沉。巴迪·安斯托姆最先看到了這一幕。他用手肘頂了頂阿爾弗雷德·齊特納,齊特納看了倒吸一口氣,也用手肘去頂哈羅德·加德納。轉眼間,堆放沙包的工作就停住了。運河兩旁的男人愣愣地望著大雨滂沱的鎮中心,臉上清一色是恐懼驚愕的神情。隻見矮子老爺紀念品店好像蓋在超大電梯上,開始緩緩往下,笨重莊嚴地沉入看似堅硬的水泥地麵,過了一會兒才停下來。隻要趴在淹水的人行道上,就能直接鑽進三樓窗戶。大水湧向那一棟樓。不久,店老板出現在屋頂上瘋狂揮手求救,隨即被隔壁辦公樓(一樓是“平裝先生”書店)遮住。這棟樓也開始沉入地麵,但糟糕的是它並非垂直往下,而是先大幅傾斜(某一瞬間真的很像外帶通心粉盒子上畫的比薩斜塔),磚塊開始從屋頂和外牆崩落,紀念品店的老板被砸了好幾次,哈羅德·加德納看見他雙手抱頭倒退幾步……接著第二棟的最上方三層樓就像最頂端的鬆餅一樣滑了出去,店老板便消失了。運河旁有人驚呼一聲,隨即被樓房崩塌的轟響蓋過了。運河旁所有人都被震得雙腳離地或從運河邊退開。哈羅德看見主大街兩旁的樓房彼此靠近,有如一邊玩牌一邊閒聊的長舌婦,頭幾乎貼在一起。街道也在下沉、龜裂、斷折,水花四濺。接著馬路兩旁的樓房搖晃得失去了重心,朝街道上塌——東北銀行、鞋船鞋店、艾維茲小館、貝利午餐坊、班德勒唱片行和音樂農莊全都垮了,隻不過街道已經所剩無幾,這些房子想壓也壓不到。主大街沉到運河裡,起初像太妃糖一樣拉長,然後裂成一塊塊柏油路麵。哈羅德看見三岔路口的交通燈安全島忽然消失,隨著水位上漲,霎時明白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快離開這裡!”他朝齊特納大吼,“運河的水就要逆流了!就要逆流了!”齊特納完全沒聽見的樣子,神情有如夢遊或被深深催眠了。他穿著濕透的紅藍方格運動外套和左胸前有一隻小鱷魚的開領衫,腳上套著兩邊繡著交叉高爾夫球杆的藍襪子和比恩牌膠底帆船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投資的一百萬美元和朋友——和他一起玩牌、一起打高爾夫、一起在蘭奇利滑雪的朋友——投入的三四百萬美元沉入水底。他的家鄉,緬因州德裡鎮,忽然像極了那些撐著細長小船載人跑來跑去的狗屁城市,感覺真是詭異。水在依然屹立不倒的樓房四周翻騰擾動,運河街變成了洶湧湖泊旁的一塊黑色衝浪板。難怪齊特納聽不見哈羅德喊他。不過,其他人也看出了哈羅德發現的麻煩——那麼多東西一口氣砸進奔騰的水裡,不可能相安無事。有些人扔下手中的沙包拔腿就跑,哈羅德·加德納是其中之一,所以他活下來了。其他人就沒那麼幸運了。運河的咽喉被柏油、水泥、磚塊、石膏、玻璃和價值四百萬的商品卡住,大水衝破兩旁的水泥堤岸,那些人便活生生連同沙包被一視同仁的洪水卷走了。哈羅德以為自己一定會被水吞噬,因為他跑得再快,水還是一直緊跟著。他最後爬上長滿矮樹叢的陡坡保住了老命。哈羅德回頭看見運河迷你購物中心的停車場上有一個人想要發動車子,他覺得是哈羅德儲蓄互助社的放款儲備長羅傑·雷納德。雖然水聲轟隆,強風呼嘯,他還是聽見那人不斷發動引擎,無視光亮的黑水湧上車身兩旁。不久,坎都斯齊格河發出有如雷鳴般的低吼,隨即衝過了河岸,將迷你購物中心和雷納德的亮紅色小車卷走吞沒。哈羅德繼續往上爬,緊抓著樹枝、樹根或任何能支撐他身體重量的東西。往上爬才能夠活命。安德魯可能會說,哈羅德·加德納那天非常有往上爬的概念。哈羅德聽見德裡鎮中心在他身後繼續崩塌,如火炮齊發。“貝弗莉!”他高聲大吼,背和手臂都僵硬抽痛。理查德現在感覺至少有五百斤。放下他吧,他心裡有聲音低低地說,他已經死了,你很清楚他沒戲唱了,乾嗎還不放他下來?但他不會那麼做,也不能那麼做。“貝弗莉!”他又叫了一聲,“本!來人哪!”他心想:這是它把我——還有理查德——丟來的地方,隻是它扔得更遠——遠了很多。那是什麼感覺?我快忘了,想不起來……“威廉?”是本的聲音,顫抖而又疲憊,感覺距離很近。“你在哪裡?”“我在這裡,兄弟。理查德和我在一起,他……他受傷了。”“繼續說話,”本的聲音更近了,“繼續講,威廉。”“我們殺了它,”威廉一邊說,一邊朝本的聲音走去,“我們殺了那賤貨,要是理查德死了——”“死了?”本驚呼道,語氣擔憂。他現在非常近了……接著他的手從黑暗中伸出來,輕輕碰到威廉的鼻子,“你是什麼意思?死了?”“我……他……”他們一起扶著理查德了。“我看不見他,”威廉說,“問題就在這裡,我看、看不見他!”“理查德!”本大叫,猛力搖晃理查德,“理查德,拜托!快點,媽的!”本的聲音開始模糊,開始顫抖,“理查德你他媽的給我醒過來!”理查德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感覺睡眼惺忪、惱怒、大夢初醒:“好啦好啦,乾草堆,我們不需要口臭鬼……”“理查德!”威廉大吼,“理查德,你還好嗎?”“那賤貨把我扔出去,”理查德的語氣還是很累,像剛醒來似的,“害我狠狠撞了一下,我隻記……記得這些。貝呢?”“快過來了,”本說,接著簡略講了蟲卵的事,“我踩死了一百多個,我想應該沒有遺漏吧。”“最好是,”理查德說,聲音聽起來好多了,“放我下來,威老大,我可以走……水聲是不是變大了?”“沒錯,”威廉說。他們三人在黑暗中手牽著手。“你的頭怎麼樣?”“痛得要命。我昏過去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威廉把能說的都儘量說了。“它死了,”理查德說,一臉不可思議,“你確定嗎,威廉?”“對,”威廉說,“這回我真的很確、確定。”“謝天謝地,”理查德說,“扶著我,威廉,我要吐了。”威廉扶住理查德,等他吐完,他們便動身走了。威廉不時踢到易碎物,聽見它滾入黑暗。他想應該是本踩碎的蜘蛛卵,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他很高興他們走對了方向,但還是慶幸自己看不見卵的殘骸。“貝弗莉!”本大喊,“貝弗莉!”“我在這裡——”她的叫聲很弱,幾乎被隆隆不絕的水聲淹沒。他們在黑暗中前進,不停地喊她的名字,慢慢接近。他們找到她之後,威廉問她身上還有沒有火柴。她遞了半盒到他手中。他點了一根,看見他們的臉像鬼一樣——本一手摟著理查德,理查德軟趴趴地站著,右太陽穴不停地流血,埃迪的頭枕在貝弗莉腿間。接著他轉頭望去,隻見奧黛拉躺在石板地上,四肢攤開,頭轉向一邊,身上的蜘蛛絲幾乎都融掉了。火柴燒到手指,威廉把火柴扔了。黑暗讓他誤判距離,走著走著絆到她身上,差點摔了個狗吃屎。“奧黛拉!奧黛拉,你聽、聽得見我、我嗎?”他一隻手伸到她背後將她扶起來,另一隻手伸到她頭發底下,手指壓住她的頸側。她還有脈搏,很慢但很穩定。他又點了一根火柴。火光閃閃,他看見她瞳孔收縮,但那隻是反射動作,她的目光依然呆滯。就算他將火柴拿近,把她的臉都照紅了,她仍然直視前方。她還活著,但沒有反應。可惡,情況比看起來還糟,他很清楚。她得了緊張性精神分裂症。火又燒到手指,他搖熄火柴。“威廉,我不喜歡那水聲,”本說,“我想我們最好趕快離開。”“沒有埃迪,我們該怎麼辦?”理查德喃喃道。“我們可以的,”貝弗莉說,“威廉,本說得對,我們得快點離開。”“我要帶她走。”“當然,但我們得馬上動身了。”“往哪裡走?”“你會知道的,”貝弗莉柔聲說,“你殺了它,你會知道的,威廉。”他和剛才抱理查德一樣抱起奧黛拉,回到其他人身邊。她在他臂彎裡的感覺令人不安、毛骨悚然。她就像一座會呼吸的蠟像。“往哪裡走?”本問。“我、我不、不——”(你會知道的。你殺了它,你會知道的)“好了,走、走吧,”威廉說,“看我們找不找得到路。貝弗莉,你、你拿著這個。”他將火柴遞給她。“埃迪怎麼辦?”貝弗莉問,“我們得帶他出去。”“怎、怎麼帶?”威廉問,“那個……貝、貝弗莉,這、這裡快塌、塌了。”“我們一定要把他弄出去,”理查德說,“來吧,本。”他們合力扶起埃迪,貝弗莉點燃火柴帶他們回到小門前。威廉抱著奧黛拉通過小門,儘量不讓她碰到地麵,理查德和本架著埃迪也走了過去。“放下他吧,”貝弗莉說,“他可以留在這裡。”“這裡太黑了,”理查德啜泣道,“你知道……這裡太黑了。小埃……小埃他……”“不,沒關係的,”本說,“也許這就是他該待著的地方,我想是。”他們放下埃迪,理查德吻了吻埃迪的臉頰,然後茫然望著本:“你確定?”“對,走吧,理查德。”理查德起身轉頭看著小門,突然大聲咆哮:“操你媽的賤貨!”隨即揚腳猛力踹門。門“哢啦”一聲鎖上了。“你乾嗎踢門?”貝弗莉問。“我不知道。”理查德說,其實心裡明白得很。貝弗莉手上的火柴熄滅之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威廉——門上的記號?”“門上的記號怎麼了?”威廉喘息著說。理查德說:“門上的記號不見了。”連接主圖書館和兒童圖書館的玻璃長廊突然躥出刺眼的火光,隨即爆炸。碎片四散飛濺,猶如一張大傘,呼嘯著掃過圖書館四周飄搖的樹木。如此致命的爆炸很可能造成死傷,但卻無人遇害,館內館外都沒有人受傷,因為圖書館那一天根本沒有開放。本·漢斯科姆小時候為之著迷的這條通道日後並未重建,因為德裡受災慘重,讓兩棟樓維持分離似乎既省錢又省事。德裡議會的人很快就忘了那條長廊,忘了它是做什麼用的。也許隻有本·漢斯科姆能告訴他們,他曾經在冰天雪地的一月夜晚佇立在長廊外,不顧鼻涕直流、手套裡的手指發麻,注視民眾在長廊內來來去去,不用穿外套就能在光亮的寒冬中通行。他是可以這麼說……但這不太可能成為鎮議會公證會的主題——描述他如何在冰冷寒夜裡愛上了光。無論如何,事實就是長廊無端爆炸,無人傷亡(謝天謝地,因為據事後統計,其他生物不論,那天早上的暴風雨就造成六十七人死亡,三百二十多人受傷),此後再也沒有重建。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之後,想從兒童圖書館走到主圖書館,就必須從外麵走過去。要是天氣太冷、下雨或飄雪,你隻能加上外套。“等等,”威廉喘息道,“讓我喘口氣……休息一下。”“我幫你背她。”理查德又說了一次。他們將埃迪留在蜘蛛的巢穴,誰都不想重提這件事。但埃迪已經死了,而奧黛拉還活著——起碼理論上是。“我可以。”威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放屁,你這樣他媽的遲早會心臟病發。讓我幫你,威老大。”“你的頭怎、怎麼樣?”“還在痛,”理查德說,“彆想轉換話題。”威廉隻好讓理查德背她。奧黛拉很高,體重原本大約一百二十斤上下。但她在電影《閣樓》裡飾演一名年輕女子,被一名幻想自己是政治恐怖分子的準心理變態綁架,由於弗雷迪·費爾斯通決定先拍閣樓戲,因此她這陣子三餐隻吃雞肉、鮪魚和鄉村奶酪,瘦了近二十斤。但在黑暗中背著她搖搖晃晃走了四百米(或八百米,或一千二百米,誰知道?)之後,一百二十斤的體重感覺就像一百八十斤。“謝、謝了,老、老兄。”他說。“彆客氣。接下來換你了,乾草堆。”“嘩嗶,理查德。”本說,威廉聽了忍不住笑了。笑得很累,也不久,但起碼比一臉愁容好。“往哪裡走,威廉?”貝弗莉問,“水聲大得不行,我可不想淹死在這裡。”“直走,然後左轉,”威廉說,“我們最好試著走快一點。”他們又走了半小時,由威廉指揮往左往右。水聲愈來愈大,最後感覺就在他們四周,和杜比立體聲一樣嚇人。威廉一隻手摸著滲水的磚頭,轉過一個彎,水就忽然湧上他的鞋子,水流又淺又急。“把奧黛拉給我,”威廉對氣喘如牛的本說,“現在往上遊走。”本小心翼翼地將奧黛拉還給威廉,威廉像消防隊員一樣將她背了起來。真希望她會抗議……挪動身子……什麼動作都好。“火柴還剩多少,貝?”“不多了,六根左右吧。威廉……你真的知道方向嗎?”“應、應該吧,”他說,“走吧。”他們跟著他繞過轉角,水淹到威廉的腳踝,然後是小腿、大腿,轟隆水聲變成貝斯般的低沉怒吼,他們所在的甬道不停地震動。威廉原本擔心水流會強到無法前進,但他們經過的是一個水量豐沛的出水口,它不停地灌水到甬道裡,力道大得讓他歎為觀止,這大大乾擾了水流,因此水雖然還在變深,卻不那麼湍急了。水——我看見水從出水口湧出來,我看見了!“嘿!”他大喊,“你、你們看、看得見嗎?”“這裡十五分鐘前就開始變亮了,”貝弗莉大聲回答,“我們在哪裡,威廉?你知道嗎?”應該知道,他差點脫口而出。“不知道,走吧!”他一直以為他們快走到運河了,也就是坎都斯齊格河的地下河段——流經鎮中心從貝西公園回到地麵。但甬道裡有光,貨真價實的光。運河的地下河道不可能有光,但甬道確實愈來愈亮。奧黛拉愈來愈難背了。不是水流搞鬼,水已經變緩了,而是水深。她很快就要在水上漂了,威廉想。他看見本在他左邊,貝弗莉在他右邊。他微微轉頭,看見理查德跟在本後麵。腳下的地麵愈來愈怪,凹凹凸凸,到處是一堆堆的碎石,似乎是磚塊。前方有一個狀似下沉船頭的東西突出水麵。本跌跌撞撞朝那東西走去,被水凍得發抖。一隻濕透的煙盒迎麵飄來,本撥開盒子,伸手抓住突出水麵的東西,眼睛忽然瞪大。那東西是一麵大廣告牌。他看出一個“阿”字,底下是一個“未”字,頓時恍然大悟。“威廉!理查德!貝!”他驚喜得笑著大喊。“怎麼了,本?”貝弗莉高呼。本雙手抓住廣告牌將它拖了回來。廣告牌一側刮過甬道內壁,發出摩擦聲。他們這下都看見了:阿拉丁電影院。下麵是:回到未來。“這是阿拉丁電影院的遮簷,”理查德說,“怎麼會——”“馬路塌了。”威廉低聲說。他睜大眼睛抬頭望著甬道,前方更亮了。“你說什麼,威廉?”“他媽的怎麼回事?”“威廉?威廉,怎麼——”“這些下水道!”威廉瘋狂地說,“這些老下水道!洪水又來了,我想這一回——”他又背起奧黛拉,繼續搖晃著往前走。本、貝弗莉和理查德落在後頭。五分鐘後,威廉抬頭一望,發現藍天就在上方。他頭上的甬道裂了一道大口子,從他所在位置向外延伸超過二十米。前方水流被大大小小的島嶼切得四分五裂,包括磚塊、一輛旅行車的後半截(行李廂打開,不斷冒水出來)和一根停車定時器。定時器像醉漢一樣斜靠著甬道,紅色的“違規停車”旗子豎立著。他們現在幾乎寸步難行,腳下小山高低起伏,毫無章法,一不小心就會把腳踝扭斷。水流和緩,淹到他們的腋下。現在水很緩,威廉心想,但要是我們早到兩小時,甚至一小時,我想水可能會沒過我們頭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威老大?”理查德問。他站在威廉左邊,抬頭看著甬道頂端的裂口,臉上微微帶著驚奇。隻不過那不是甬道的天花板,威廉想,而是主大街,至少之前是。“我猜德裡鎮中心幾乎都沉到運河裡,被坎都斯齊格河帶走了,很快就會流入佩諾布斯科特河,再衝到大西洋消失不見。你可以幫我背奧黛拉嗎,理查德?我想我已經沒有——”“當然,”理查德說,“當然,威廉,沒問題。”他從威廉懷中接過奧黛拉。就著光線,威廉看得更清楚了,但他可能不想看到那麼多。她的額頭和臉頰上抹著泥巴與半乾穢物,稍微蓋過了蒼白的臉色,卻還是藏不住。她仍然瞪大眼睛……但毫無知覺。頭發濕淋淋鬆垂著,感覺很像紐約或漢堡繩索街情趣用品店賣的充氣娃娃,唯一的差彆是她胸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但也可能隻是機械動作。“我們要怎麼從這裡上去?”他問理查德。“叫本借你兩隻手,”理查德說,“你可以先拉貝弗莉上去,然後你們一起拉你太太。本可以推我上去,我們再拉本。上去後,我就教你怎麼找一千個女學生辦排球巡回賽。”“嗶嗶,理查德。”“嗶你個頭,威老大。”倦意一波波襲來。威廉發現貝弗莉在看他,便回望了片刻。貝弗莉微微點頭,他朝她淺淺一笑。“借我兩隻手吧,本。”本同樣累得說不出話來,隻點點頭。他一邊臉頰有一道很深的傷口。“我想我辦得到。”他微微躬身,雙手交握。威廉一隻腳踩在本的手上往上跳,但跳得不夠高。本將手舉高,威廉又試了一次,這回抓到了甬道頂端的破洞。他探頭出去,首先看見橘白相間的防撞護欄,然後是圍在護欄後方的人,男女都有。接著他看見佛裡斯百貨公司——隻不過好像膨脹又縮短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明白百貨公司幾乎有一半沉入街道和運河裡了。大樓上半部垂在馬路上空,感覺像沒有堆好、隨時會翻倒的書一樣。“你們看!你們看!馬路上有人!”一名女子指著支離破碎的路麵,指著威廉探出頭來的凹陷處。“讚美主!還有其他人!”她往前走,威廉看出她年紀頗大,像農夫一樣用手帕包著頭。一名警察從老婦人背後抓住她。“那裡不安全,內爾森太太,您應該知道。剩下的馬路隨時可能塌陷。”內爾森太太,威廉想,我還記得你。你姐姐當過我和喬治的保姆。他舉手讓她知道他沒事,內爾森太太舉手響應,他忽然感覺很好,覺得充滿希望。他轉身躺在塌陷的馬路上,儘可能平均分散體重,就像貼在薄冰上一樣,接著伸手到縫隙裡去拉貝弗莉。她抓住他兩隻手的手腕,威廉用他僅存的力量將她拉了上去。之前消失的太陽從魚鱗般灰黑的雲後方再度露臉,在他們身後拉出兩道影子。貝弗莉抬頭嚇了一跳,目光飄向威廉,對他微笑。“我愛你,威廉,”她說,“我希望她會安然無恙。”“謝、謝謝,貝。”他對她親切一笑,讓她落下淚來。他抱住她,防撞護欄後方的人群開始鼓掌,一名《新聞報》記者拍了照,後來刊登在隔日的報紙上。報紙是在班戈印的,因為報社的印刷機都被大水淹壞了。標題很簡單,而且對威廉來說很切實,讓他特地將相片剪下來,塞在皮夾裡放了好幾年。那標題寫道:生還者。就這樣,但已經夠了。那時是十一點零六分。連接兒童圖書館和主館的玻璃長廊十點半爆炸,十點三十三分大雨就停了,不是逐漸減緩,而是突然停止,仿佛上頭有人把水龍頭關上似的。風也開始減弱,而且變弱的速度驚人,讓鎮上居民們麵麵相覷,一副不安而疑惑的樣子,聲音好似波音七四七班機安全停入登機門瞬間熄火一樣忽然減弱。十點四十七分,陽光第一次露臉,到了午後已經萬裡無雲,天氣變得晴朗炎熱。下午三點三十分,二手玫瑰商店門外的溫度計顯示為二十八攝氏度,打破了初夏紀錄。路人像僵屍一樣在街上遊走,沒什麼交談,臉上表情驚人地相似,全是發愣的驚詫。要不是看起來太過可憐,肯定會讓人發笑。到了傍晚,美國廣播公司、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國家廣播公司和美國有線新聞網的記者都已經抵達德裡,將各種說法傳到美國其他地方。他們會將說法搬弄成真相……即使有些人認為真相是極不可信的概念,甚至不比蜘蛛網般交錯的電線上的一塊帆布實在,但他們仍會那麼做。隔天早上,《今日秀》的布萊恩·甘寶和韋拉德·司各特會到德裡來,甘寶將在節目中訪問安德魯·基恩。“整座儲水塔就這麼倒了,滾到山坡下,”安德魯表示,“感覺真的很扯,你懂我的意思嗎?好像把史蒂文·斯皮爾伯格拍的片子都比下去了,你懂嗎?嘿,我之前常在電視上看到你,還以為你個頭大多了。”看見自己和鄰居上電視,能將生米煮成熟飯,讓他們抓到了一個角度去理解這個無法理解的可怕事件。這是“恐怖風暴”,所造成的“傷亡人數”在之後幾天不斷攀升,是“緬因州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春季風暴”。這些頭條雖然讀來駭人聽聞,卻很有用,隱藏了事件本身的詭異之處。說“詭異”可能不夠,應該說“瘋狂”才對。看見自己上電視能讓整件事變得明確,不那麼瘋狂。可是在新聞記者抵達前的那幾個小時,隻有德裡居民在滿是殘骸和泥巴的街上遊蕩,臉上寫著震驚與不可置信。隻有德裡居民默默審視周遭的一切,偶爾拾起東西再扔掉,想搞清楚之前七八個小時到底出了什麼事。男人在堪薩斯街上抽煙,看著房子倒插在荒原裡。其他人(有男有女)則站在橘白相間的防撞護欄後方,看著那天早上十點以前還是鎮中心的那個大黑洞。周日報紙頭條寫道:德裡鎮長誓言重建。可能吧。但之後數周,鎮議會對重建計劃爭執不休,黑洞愈來愈大,雖然貌不驚人,但規模持續擴張。風雨後第四天,班戈水力發電公司的辦公大樓塌入地洞裡,三天後,東緬因州酸菜熱狗和辣熱狗最美味的飛翔熱狗屋也坍了進去。下水道的積水不時倒灌入民宅、公寓和辦公室,情況糟到連老岬區的居民都開始搬離。六月十日是貝西公園賽馬首日,傍晚八點開跑。不料第一場比賽賽馬跑到最後一段直線跑道時,看台突然塌陷,造成六人受傷,包括擔任阿拉丁電影院經理直到一九七三年的福克斯沃斯先生。他一條腿骨折,睾丸有穿刺傷,在醫院住了兩周,出院後立刻決定搬去新罕布什爾州的桑默沃斯和姐姐同住。他不是個案,德裡開始瓦解。他們看著醫護人員將救護車的後門關上,走到前座,車子開始上坡朝德裡醫院駛去。理查德剛才冒著生命和殘廢的危險將車攔下,生氣的駕駛員堅稱車上沒有空位,但理查德還是說服了他,將奧黛拉放上擔架,擺在車子地板上。“接下來呢?”本問。他眼睛底下有兩個棕色大圈,脖子也沾了一圈臟兮兮的泥巴。“我、我要回德裡旅館去,”威廉說,“睡、睡他個十、十六小時。”“我也是。”理查德說,隨即滿懷希望地看著貝弗莉:“你有煙嗎,美女?”“沒有,”貝弗莉說,“我想我又要戒煙了。”“好主意。”他們開始緩緩上坡,四個人並肩前行。“結、結束了。”威廉說。本點點頭:“我們做到了,你做到了,威老大。”“是我們做到了,”貝弗莉說,“我真希望能把埃迪帶上來,這是我最希望的事了。”他們走到上主大街和波因特街口,一個穿著紅雨衣、綠雨鞋的男孩把紙船放在水溝裡玩。他抬頭發現他們在看他,便怯生生地揮了揮手。威廉覺得他是那天在街上溜滑板的小孩——他朋友在運河上看到大白鯊的那個小孩。他笑著朝男孩走去。“已、已經沒事了。”他說。男孩認真打量他,隨即露出微笑,笑容燦爛,充滿希望。“是啊,”他說,“我想應該是。”“用屁、屁股想也知道。”男孩笑了。“你以、以後溜滑、滑板會小、小心點?”“應該不會。”男孩說,這回是威廉笑了。他忍著沒有伸手去摸男孩的頭發——他可能討厭彆人這樣——回到夥伴身邊。“那小孩是誰?”理查德問。“我朋友,”威廉雙手插進口袋說,“你們還記得上回我們出來的時候嗎?”貝弗莉點點頭說:“埃迪帶我們回到荒原,不過卻跑到了河的另一頭,老岬區那一邊。”“你和乾草堆推開抽水站的蓋子,”理查德對威廉說,“因為你們倆最重。”“沒錯,”本說,“是我們。那時太陽又出來了,但已經快下山了。”“沒錯,”威廉說,“而且我們七個人都在。”“沒有事情是永遠不變的。”理查德說。他回頭看了看剛才爬過的山坡,歎了口氣說:“比方說這個。”他伸出雙手,掌心的細疤已經沒了。貝弗莉伸出手,本和威廉也是。所有人的手都很臟,但都沒有痕跡。“沒有事情是永遠不變的。”理查德又說了一次。他抬頭望向威廉,威廉看見兩行淚水緩緩劃過他臉上的泥巴。“或許隻有愛吧。”本說。“還有欲望。”貝弗莉說。“朋友呢?”威廉問,問完露出微笑,“你怎麼說,賤嘴?”“呃,”理查德笑著抹了抹眼睛,口齒不清地說,“我得想一想,孩子,我得想一想。”威廉伸出雙手,其他人將手放上去,四人默默站了一會兒。雖然人少了,不再是七個,但還是能圍成一個圓。他們彼此相望。本也哭了,淚水從眼睛泉湧而出,但臉上掛著笑容。“我好愛你們。”他說著緊緊摁著貝弗莉和理查德的手,摁了很久,接著將手鬆開,“不過,我們現在可以去吃早餐了嗎?還要打電話給邁克,跟他說我們安然無恙。”“說得好,先生,”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說,“我時常想,你應該會沒事吧。你覺得呢,威老大?”“我覺得你去死吧,理查德。”威廉也用西班牙腔說。他們大笑著走進德裡旅館。威廉推開大門,貝弗莉忽然瞥見一幕景象。她事後不曾向人提起,卻永難忘懷。她看見玻璃上出現他們的倒影,但不是四個人,而是六個,因為埃迪走在理查德後麵,斯坦利在威廉後麵,臉上掛著他的經典表情,那似笑非笑的痞樣。太陽落到地平線,有如一顆微微扁平的紅球,放射出單調昏熱的光線,灑在荒原上。其中一處抽水站的鐵蓋輕輕掀開、放下又掀開,接著開始往一邊滑。“用、用力推,本,我的肩、肩膀快斷、斷了——”鐵蓋繼續往一邊滑,最後翻落到水泥涵管四周的矮樹叢裡。七個孩子逐一從涵管內爬出來,四下張望,貓頭鷹似的默默眨著眼睛,臉上寫滿驚歎,有如不曾見過陽光的小孩。“真安靜。”貝弗莉輕聲說。周遭隻有轟隆的水聲與令人犯困的蟲鳴。暴風雨已經過去,但坎都斯齊格河的水位依然很高。靠近鎮子那頭,離河水被混凝土夾住之處(所謂的運河)不遠,大水漫過了堤岸,但不嚴重,頂多幾間地下室淹水,就這樣。斯坦利離開夥伴,沉思的臉上沒有表情。威廉轉頭看他,起先以為斯坦利看見岸邊有小火——他一開始覺得是火,紅光亮得無法逼視。但當斯坦利伸出右手拾起火苗,光線角度隨之改變,他才發現那隻是可樂瓶。瓶子很新、很乾淨,被人扔在河邊。他看見斯坦利抓住瓶頸,將瓶子倒過來,朝河邊凸出的岩棚上敲去。瓶子碎了,威廉發現其他人也在看。斯坦利低頭挑揀碎片,神情嚴肅、慎重而專注,最後挑了一小片。西斜的太陽照紅了那玻璃,又讓威廉覺得很像火焰。斯坦利抬頭看他,威廉忽然懂了,徹底明白,完全同意。他往前一步,朝斯坦利伸出雙手,掌心向上。斯坦利倒著走到河裡,小黑蟲成群貼著水麵飛舞,威廉看見一隻閃著珍珠光澤的蜻蜓嗡嗡飛開,有如一道移動的彩虹遁入遠處岸邊。一隻青蛙開始低鳴,斯坦利抓起威廉的左手,用碎玻璃的尖端劃過他的掌心,切開皮膚滲出一道血絲,威廉興奮地想:這裡有好多生命!“威廉?”“當然,兩隻手都要。”斯坦利割了他另一隻手。痛,但不嚴重。一隻夜鷹在某處鳴叫,聲音清冷而平和。威廉心想:那夜鷹正在呼喚月亮。他低頭注視雙手,看見兩隻手掌都在流血。他環顧左右,其他人也來了。埃迪一手緊握噴劑,本的蒼白小腹從破破爛爛的運動衫裡鼓出來,理查德的眼鏡沒了,裸著一張臉感覺很怪,邁克安靜嚴肅,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條線,貝弗莉仰著頭,瞪著清澈的大眼睛,頭發雖然沾了泥巴,還是很好看。我們幾個,我們幾個都在。他看著他們,認真看著,看他們最後一眼。因為他知道他們七人再也不會全員重聚了——不會像現在這樣。沒有人開口。貝弗莉伸出雙手,不久後,理查德和本也伸出手,邁克和埃迪也是。斯坦利用碎片逐一劃割他們的手掌,太陽緩緩落入地平線,玻璃光芒也從火紅變成玫瑰般的粉紅。夜鷹再次啼叫,威廉看見河麵開始泛起薄霧,感覺自己好像和萬物融為一體。他日後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這段短暫的狂喜,就像貝弗莉絕口不提自己看見門玻璃上出現兩個死去朋友的身影一樣。微風拂過樹林和灌木,發出輕聲歎息。威廉想:這裡真棒,我永遠不會忘記這裡。這裡很棒,他們也很棒,每一個人都棒。夜鷹又叫了一聲,甜蜜流暢,威廉頓時覺得和它融為一體,仿佛他也將高歌著遁入暮靄之中,可以振翅在空中飛翔,遠走他鄉。他看著貝弗莉,她朝他微笑。她閉上眼睛,將手伸向兩邊。威廉握住她左手,本牽起她右手。威廉感覺她溫熱的血和自己的血混在一起。其他夥伴也依樣照做,所有人圍成一個圓,手牽著手以一種特彆的方式親密聯結在一起。斯坦利眼神急迫地看著威廉,目光帶著恐懼。“所、所有人發、發誓,”威廉說,“假如它沒、沒有死,你、你們發、發誓都要回、回來。”“我發誓。”本說。“我發誓。”理查德說。“我也發誓。”貝弗莉說。“我發誓。”邁克·漢倫呢喃道。“嗯,我發誓。”埃迪聲音又低又細,幾不可聞。“我也發誓。”斯坦利輕聲說,但語氣遲疑,而且低著頭。“我、我發誓。”就這樣,所有人都許下承諾。但他們又站了一會兒,沒有馬上離開,感覺力量存在於他們之間,在這個封閉的圓中。光線在他們臉上留下褪色的痕跡,太陽已經下山,夕照也逐漸黯淡。他們圍成一圈,夜色緩緩滲入荒原,淹沒了他們那年夏天反複經過的小徑、玩槍和遊戲的空地、討論小孩子沒完沒了的問題的河堤,還有一邊抽貝弗莉的煙一邊注視水中雲的倒影的堤岸。白晝慢慢閉上了眼睛。本先鬆開手。他似乎想說什麼,但隻是搖搖頭走了。接著是理查德,然後是貝弗莉和邁克,兩人一起離開。沒有人開口。他們爬上堤岸回到了堪薩斯街,隨即分道揚鑣。二十七年後,威廉回想當時才發覺他們真的再也沒有全員到齊過了。常常是四個人,偶爾五個,有一兩次六個人,但從來不曾七個人同時出現。威廉最後離開。他雙手放在搖搖晃晃的白欄杆上久久俯瞰荒原,夏日晚空出現第一批星星,天色由藍轉黑,他看著荒原被黑暗吞沒。我再也不去那裡玩了,他忽然想,隨即發現自己竟然不覺得恐懼或難過,而是大大鬆了一口氣。他又待了一會兒,接著轉身揮彆荒原,朝家走去。他手插口袋走在漆黑的人行道上,不時瞄一眼兩旁的房子,注視映著黑夜的溫暖燈光。走過一兩條街後,他加快腳步,想著熱騰騰的晚餐……又過了一兩條街,他開始吹起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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