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米修聽完他說的話，隻問了一句：“你對他難道就沒有嗎？”尹暢心中苦澀……怎麼可能沒有？那是他親眼看著長大的弟弟，他把這些年能給的溫柔與嗬護全給了他，看著他舉手投足間一點點染上自己的痕跡，看著他羽翼漸豐、振翅欲飛。可他低頭見那幼鷹的腳上戴著諾言的鐐銬，才驚覺自己對弟弟的愛已經成了他遠行的負擔。尹暢很清楚自己的存在對邵君淩的影響力，隻要他說想他，邵君淩就會立刻回來，隻要他一句話，就能輕而易舉改變弟弟的人生軌跡。正因為這樣，他才更需要克製自己。見過邵君淩談論AI設計時亮閃閃的眼眸，便舍不得他為了自己放棄希望。少睡一點覺又如何？與邵君淩的夢想和快樂相比，這根本微不足道。尹暢最後笑了笑，沒有回答米修那句反問，隻說：“他應該有他自己的人生。”分開幾年，一切都會恢複正常。陸靈鵑給尹暢剝了獼猴桃，逼著他吃下，又陪他說了會兒話，才憂心忡忡地離開房間。下樓時在電梯裡碰上幾個劇組的工作人員，陸靈鵑聽他們興致勃勃地聊著一個名字，驚道：“你們在說誰？駱川？”其中一人道：“是啊，聽說導演把駱川請過來了。”陸靈鵑：“駱川……來演曹操？”那人激動地點點頭：“是啊，他來的話那肯定沒問題了！”陸靈鵑腦子亂亂的，完全沒有他們這麼興奮。現在的小鮮肉、小年輕們可能不大知道，駱川當年可是尹東的死對頭！駱川曾兩次與尹東競爭影帝，但兩次都铩羽而歸，傳聞他把尹東當成演藝生涯中最大的勁敵，二人水火不容。可陸靈鵑又不止一次聽彆人說駱川和尹東的演技其實不相上下，所以對於輸給尹東，駱川是非常不服氣的，他為了調整心情，還息影過一陣子。後來尹東飛機失事，四年前駱川複出，連著兩年摘得了內陸視帝、影帝之冠，風頭一時無兩。駱川剛得影帝那一年，圈裡還有刻薄的網友開玩笑說他把尹東熬死後才有出頭之日，也有人說駱川才是笑到最後的……這話極不好聽，但也是事實。陸靈鵑不知道彆人是怎麼想的，反正她現在感覺是挺微妙的。因為以駱川目前在影視圈的地位和名氣，根本不可能接電視劇了，可駱川不但接了，還要來演曹操……演尹暢的爹？……他想乾啥？陸靈鵑甩甩頭，勸自己不要把彆人往那麼壞的方麵想……畢竟駱川已經是個大人物，他跟尹東的競爭關係也早已經不存在了，怎麼可能還這麼小心眼。第二天，導演就通知大家駱川接盤來演曹操的喜訊，全組歡騰。陸靈鵑跟姚曼槐打電話說了這件事，姚曼槐反應卻沒有太大，隻叮囑她以後多看著點，有情況再及時彙報。幾日後，駱川就帶著自己的助理、化妝師、經紀人，前呼後擁、風風光光地進了組。當晚尹暢和米修回賓館，在酒店大堂看見一群青年演員們圍在駱川身邊求簽名。駱川也有四十多歲年紀了，但他保養得仍然像是隻有三十出頭，渾身上下自帶一股成熟男人的魅力，讓一群小姑娘移不開眼。有人見到他倆，也招呼他們過去跟駱川問好，尹暢被推到了人群中央，恭敬地叫了駱川一聲“前輩”。駱川輕輕握了一下他伸出來的手，沒有寒暄，亦沒有問候，隻說：“吳導說明天要拍曹衝之死那場戲，你知道麼？”“知道。”尹暢聽吳導說了。駱川點點頭：“回去好好準備，明天片場見。”說罷跟身邊其他演員點點頭，稱還有事，快步走了。看著駱川離開的背影，米修忍不住感慨：“哇，這才是真正的實力派大咖啊！”邊上不知有誰弱弱地說了一句：“感覺他對尹暢好像有點嚴厲哦……”大夥兒沉默了一瞬，很快又嘻嘻哈哈說開了，可說者無心聽者有心，尹暢在圈內這幾年，早有人跟他科普過父親和駱川之間的淵源，想必劇組裡也有不少人知道這個事情。但不管如何，尹暢都對身為演員的駱川相當敬重，因為一個人的對手通常也是衡量他自身能力的一種標準，能和尹東相提並論，駱川絕對是一位值得欽佩的演員。隻是剛剛見了一麵，駱川身上的壓迫感撲麵而來，讓尹暢渾身緊繃，好像對方真的已經化身成威嚴苛刻的曹操，而自己則是那個在立嗣之爭前備受冷落、戰戰兢兢的丞相之子。尹暢推拒了跟米修一塊去吃晚餐，讓陸靈鵑給自己買了份盒飯，就在房間裡琢磨明天那一出戲。史書上說，曹操一共有二十五個子嗣，起初最有可能被立儲的是長子曹昂，但曹昂在曹操南征張繡期間被殺害，那時亂終逃生的曹丕年僅十歲。第二個深受曹操喜愛的兒子是曹丕的庶弟曹衝，曹衝是個神童，智力超群且生性寬仁，曹操在他年幼時就有心讓他繼承大業，然而曹衝不幸在十三歲時就生病夭折，讓曹操深感哀慟。曹衝死時，曹丕安慰悲痛的父親，卻被曹操指著鼻子說了一句“吾之不幸，汝之大幸”，暗指曹衝死了，那麼曹丕就可能是那個繼承人。尹暢試著代入曹丕的心情，把曹衝想象成邵君淩，弟弟死後父親那麼難受，父親又說那樣的話，他心裡委屈至極，晚上腦海裡紛紛雜雜，再度失眠。可能尹暢這憔悴的模樣正符合曹丕當時的狀態，次日到了片場，導演還連連誇讚可以。這出戲台詞不多，尹暢早就了然於心，拍戲時主要考驗的是情緒表達。早上八點五十分，身穿戲服的演員們都跪在指定的位置，包括已經裝扮完成的駱川。“《權謀三國》，第42場，第一遍，開始！”隨著場記一聲令下，駱川肩膀抖動，一秒進入狀態，開始悲切地哭泣：“衝兒啊……”尹暢在心裡數著時間，沒過一會兒，他就緩緩跪行過去，安慰駱川：“父親……”結果導演還沒說“卡”，駱川已經收起悲容，皺眉看著他。眾人：“……”導演似乎很理解駱川的反應，給了攝像一個指示，對尹暢道，“尹暢，你表情裡不能隻有難過，還得有一點冷靜的試探……再來一遍。”場記：“《權謀三國》，第42場，第二遍，開始！”……結果這場戲足足NG了六遍，其中四遍都是駱川覺得尹暢的感覺不對而停下來，第五遍時導演覺得拆強人意，駱川還是說不行。直到第六遍中斷後，駱川看了愁眉緊鎖的尹暢一眼，主動要求休息半個小時。片場的氣壓極低，所有在場的演員們大氣都不敢出——駱川來拍戲第一天第一場戲就讓尹暢吃了六次NG？這事爆出去絕對能引發娛樂圈的轟動啊！陸靈鵑剛剛在不遠處看得簡直要吐血了……這個駱川果然！果然！公報私仇！都四十六歲的老男人了！影帝級的人物了！怎麼還這樣啊！等尹暢下來，陸靈鵑趕緊遞上一瓶水，一邊給他捏肩一邊鼓勵他：“我覺得你已經演得很好了，情緒也不錯的……”可她又不能點出駱川可能居心叵測，怕尹暢壓力更大，隻道，“加油，再接再厲。”尹暢沒聽進去，雖然為NG感到尷尬，但他絲毫沒有懷疑駱川在刁難他。因為不止駱川說他不好，導演也一直在皺眉頭。可到底是哪裡出問題了呢？尹暢閉上眼睛，重新結合導演的話開始反思。腦海裡忽然靈光乍現地一閃——如果邵君淩跟曹衝一樣年紀輕輕就夭折，自己的痛苦程度絕對不會比尹東低，那種狀態下，怎麼可能還冷靜地去安慰曹操？他會去安慰曹操，說明他並沒有真的愛這個弟弟，他把弟弟當成了自己的競爭對手，弟弟死了，他一麵難過，一麵又是高興的。所以曹操才會對他說那句“曹衝之死是我的不幸卻是你的幸運”。而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內心是被父親看透的驚恐，也有被父親看低的憋屈。尹暢放空大腦，告訴自己，曹衝不是邵君淩，曹操也不是尹東……他用最快的速度忘記已有的聯想，並在腦海中構建了新的形象：一個會威脅到自己存亡的弟弟，一個永遠偏心多疑的父親……如履薄冰的權謀人生……再睜開眼睛時，尹暢的眼神已經變得沉鬱陰鷙。半個小時休息時間很快過去，眾演員們重新上場。駱川起身經過尹暢時，看見他的表情，低聲道：“拿出點狼子的氣勢來，曹操是什麼人？你的野心他早看出來了。”尹暢垂下眼睫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權謀三國》，第42場，第七遍，開始！”五分鐘後，導演驚喜地拍了板：“很好！”當天的戲結束後，駱川回到賓館房間，助理接過他的外套，遞上一杯白葡萄酒：“剛剛我上來的時候聽見幾個小青年在樓下悄悄講你八卦。”駱川：“說什麼？”助理：“說你當年爭不過尹東，今天故意刁難他兒子。”駱川挑眉佯怒：“我是這種人嗎？”助理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你說不是就不是唄，他們又不敢明著講。”駱川端著酒走向窗邊，看著夜色若有所思。助理見他這副樣子，又試探了一句：“無敵太寂寞？”這是駱川複出得獎後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雖然這兩年不說了，卻總被身邊親近的人拿來開玩笑。駱川橫了她一眼，她立即縮著脖子噤了聲。喝了口酒，駱川重新看向窗外，嘴角慢慢扯開一個弧度：“坦白說，聽尹暢叫我‘父親’的時候，真的很爽啊……”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