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節(1 / 1)

格薩爾王 阿來 3864 字 2天前

晉美心中有了兩個格薩爾王。一個是自己所演唱的英雄故事的主人公。另外一個,是自己曾進人其夢境的那個還做著嶺國國王的格薩爾,那個下在凡間完成人間事業的格薩爾。那夢境不夠真實,在記憶中連顏色都沒有,隻是一種灰蒙蒙的顫抖不已的模糊影像。他好像更愛這個夢中的格薩爾。分手不久,他就在盼望著還能再次進入到他夢中。那天,他從夢中醒來後,首先想起的不是他們談過的那些話,而是自己的背上真有一支箭,是那個神人把他從尋找之路上射回來的那支箭。但他脫光了衣服,上上下下仔細摸索了一遍,卻沒有那支箭的蹤影。他想,要是自己有機會重返那個夢境,一定要讓他幫把忙取下來,留在手邊做一個紀念。但他並不相信自己還能再次進人到那個夢境中去。好在晉美不是一定要強求什麼結果的人,他在心裡說:那麼,好吧,就讓那箭留在背上成為脊梁的一部分吧。他甚至因為這個想法而高興起來。他就帶著這個想法在一個鎮子上演唱。這個鎮子在鎮政府的組織下過一個新的節,以當地盛產的水果命名的節櫻桃節。原來這個鎮不生產櫻桃,有果樹專家看中這裡獨特的氣候,特彆是這裡特彆的土壤,建議當地政府組織農民在對小麥來說過於貧瘠的河穀坡地上栽種櫻桃,而且真的就種出了品質上乘的櫻桃。鎮政府搞這個櫻桃節就是為了把櫻桃賣到山外去。晉美被請到這個鎮子上去演唱。小小的鎮子上真來了不少人。買櫻桃的商人、記者,還有比鎮上的官員更高級的官員,即便是這樣,人家還是在旅館裡給了他一個單獨的房間。旅館房間放置的宣傳材料上,還有他演唱時穿著說唱藝人全套行頭的彩色照片,這比他感到滿意。白天,在廣場上的開幕式後的文藝表演中,他隻唱了小小的一段,連嗓子都沒有打開,就被一陣掌聲歡送下台了。他還沒有走下台,一群把自己打扮成一顆顆紅豔豔的櫻桃的姑娘就在歡快的音樂中湧了上來。他把身體緊貼在舞台邊上,等那群圓滾滾的櫻桃姑娘湧上去才走下了舞台。晚上,他又被請到搭在河邊果園裡宴客的大帳篷中去演唱。鎮長說:“這回,你可以多唱一點。對了,你今天唱什麼?”“唱格薩爾幫助古傑戰勝祝古。”鎮長眉開眼笑:“好啊,這一戰,格薩爾打開祝古國山中的藏寶庫,得勝還朝啊。我們櫻桃節要的也是這個結果,大家乾杯!”好在除了鎮長,除了遠道而來的水果商,更多的人要聽的還是故事,而不是這段故事的這麼個結果。櫻桃節還沒有結束,他就離開了這個鎮子。路上,遇到人們問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他說,從櫻桃節來,但不知道會到哪裡去。人們就笑了,說,櫻桃節過完了,可以到杏子節去,李子節去,他聽得出這些人話裡有些許譏諷的意味。但他不知道他們是譏諷新的節日太多了,還是譏諷他不該在這樣的節慶上演唱。但他已經不是剛出道時那個容易跟人生氣的人了,他沒有停下腳步,說:“要是你們不想聽我演唱,那就讓我到下一個蘋果節去吧!”他們說:“你會什麼新段落嗎?”這個古老的故事沒有什麼新的段落,隻不過有的“仲肯”演唱的段落多一些,有的“仲肯”演唱的段落少一些,而他相信自己能夠演唱所有的段落。每個時代都隻有一兩個有能力演唱全部段落的人,他進一步相信自己是這個時代唯一的那一個。要是他是個一般的“仲肯”,就不會為了讓自己講述的故事更加堅實而去尋找鹽湖,然後又去尋找薑國和門國的故地。現在這些站在他行經的大路邊的人說什麼有了新的段落,這讓他不得不停下腳步,用鄭重的口吻告訴他們,隻有能夠演唱更多段落的藝人,但從來就沒有什麼新的段落。這些人說,過去他們也是這麼認為的。要是在過去,他們早就請他停下來演唱了。他們知道他的大名,知道他是演唱段落最多的藝人,因為他是格薩爾親自選中的講述人。但是,現在的確有一個能寫出新段落的人出現了。他注意到他們說的是“寫”而不是唱。真的是出了一個“寫”而不是演唱的人,這個人是一個名叫昆塔的喇嘛。周圍這幾個與昆塔喇嘛所在寺院,有著供施關係的村莊與牧場,都因此感到自豪。所以,他們很驕傲地不邀請當前最有名氣的“仲肯”晉美在此地演唱。晉美說:“原本我隻是經過,現在我想去看看這個人。”因為他們的喇嘛在“寫”格薩爾故事,供奉寺院這幾個村莊的人說話也變得字斟句酌了。他們說:“不該說看看,應該說去拜會。”更有甚者說:“不是拜會,是請教。”“那我就去拜會一下這個人吧。”他又被糾正了:“不是‘這個人’,是昆塔喇嘛,是上師。”“哦,是喇嘛。他叫什麼?對,昆塔喇嘛。”他故意給這些字斟句酌的人留下了一個破綻,讓他們來認真糾正,讓他們說不是“叫”什麼,而是“法號”什麼。但這些人說話看來是剛剛考究不久,文辭到底有限,竟然不能發現這個破綻。他像個大人物一樣發話:“好吧,找個人帶我去吧。”他們真就派了一個人,帶著他出了村子,走上一個開闊的牧場。在那裡喝了酸奶,吃了烤麵餅當做午餐,然後下到河穀裡另一個村莊。一條大河穿過森林覆蓋的峽穀浩蕩奔流。峽穀這一段很寬闊平坦,河的中心沒有大的波浪湧起,卻有很多旋禍出現又消失,消失又出現。好多穿著破衣爛衫的草人在麥地中迎風搖晃。晉美下到河邊去看了看,這條平靜的河流,時不時地拍到岸邊來一個凶惡的波浪。波浪濺濕了他的靴子。他就坐在村頭,脫掉靴子,把裡麵浸濕的墊腳草掏出來,跟村民討一把乾草墊進靴子。河上有一座吊橋。帶路的人告訴他,寺院就在吊橋那一頭的山坡上。他抬頭望去,看不見什麼寺院,滿眼都是聳立在斜陽裡的柏樹和雲杉。過了橋,爬上一段很陡峭的山路,精致小巧的寺院突然在道路拐彎處,從柏樹和杉樹中間顯現出來。在寺院前的空地上,色彩豔麗的野蜂正離開牛蒡上盛開的花朵準備返巢,寺院卻安靜得如沒人一般。每扇窗戶後麵都靜靜地懸著黃色的絲綢窗簾。這時,一個七八歲的僧童從門縫間擠出來,赤腳站在他們麵前。還沒等他們開口呢,小家夥就把手指豎在了嘴前。他把他們帶到離僧舍和大殿不遠處的樹下,一個同樣不說話的老僧來上了茶,僧童小聲說:“十天後你們再來吧。昆塔喇嘛閉關了。十天後他的閉關期滿。”“閉關?”“他在寫新的格薩爾大王的故事。”“真的是寫?”“他很久不寫了。這次他從自己的空行母那裡得到啟示了,新的故事不斷在腦子中湧現。”“空行母?”僧童很老成地笑笑,指了指僧舍中的一扇窗戶。那扇窗戶的簾子打開著,一個寬臉的婦人從那裡向他們張望。“是她?”僧童點點頭,說:“是她。”晉美轉頭再看時,寬臉婦人從窗戶後麵消失了。他隻好退下山來借宿在河邊的村莊。那條平靜的大河,晚上發出很大的聲響。早上起來晉美對讓他借宿的主人抱怨,河裡的水太響了。火塘對麵的暗影裡坐著一個人,說:“不是河水太響,是這村子太安靜了。”早上的太陽光從窗口進來,斜射在他身上,火塘那邊的人自然就在暗影裡了。那個人看得見自己,自己看不見那個人。這讓晉美覺得很不自在。陌生人的目光落在身上,像螞蟻在輕輕叮咬。對麵那個人也覺察了,笑著說:“你就當是在燈光下演唱,人們都看著你,而你卻看不到他們。”“我也隻能這麼覺得了。”晉美漫不經心地回答了,突然又說,“咦,你這個人的話好像有什麼意思?”但對麵卻沒有聲音了。這個人消失了。晉美一向總遇到奇怪的事情,也就見怪不怪了。他問主人剛才跟自己說話的是什麼人。主人告訴他,也是一個等著要見昆塔喇嘛的人。“很多人想見昆塔喇嘛嗎?”“不是很多,但也不少,村子裡好幾家裡都住進了遠處來的客人。不是連你這麼有名的‘仲肯’都來了嗎?”“你怎麼知道我是‘仲肯’?”“你人還沒到,大家就都知道了,說是最有名的‘仲肯’要到村子裡來了。他們說,你是等著取昆塔喇嘛新寫出的故事好去演唱。”聽了這無稽的話,晉美拉長了臉說:“我不是來等待故事的。我隻演唱神讓我演唱的。”原來這個村莊的人也都聽聞過他遠揚的聲名。這是一個安靜的村子。有人家在修補畜欄,有戶人家在整修被風刮歪的太陽能電池板。村口磨坊裡石磨嗡險作響。這個村子的平靜是鳥巢中那些鳥蛋將要破殼時的那種平靜。樹葉對風發出噓聲,說:“輕,輕,輕。”風懸停在空中,對樹葉說:“聽,聽,聽。”這村莊的平靜是那種煞有介事的平靜,禁不住要告訴你什麼卻又欲言又止的平靜。這叫晉美對人說話時語含譏諷。他對那個在屋頂修整太陽能電池板的男人說:“你是怕電視漏掉了什麼重要消息嗎?”對那個在磨坊前給石磨開發新齒的老人說:“嘿,輕一點,這麼響的聲音,要把快出殼的小鳥給嚇回去了。”人家都笑笑,並不與他搭話。他們知道他是誰,卻不請他演唱,也不與他說話,這讓他覺得受到了冒犯。於是,他走到一段豎立的木樁前,說:“也許這個村子會說話的人不說話,可能你這個不會說話的東西倒要開口說話。”木樁沒有開口,但好像有一隻巨手猛推了一把一樣,搖晃一下慢慢倒下了,嚇得他跑回借宿的人家不出來了。晚上臨睡之前,他對格薩爾做了一番祈禱,希望蒙恩準能在夢中相見。但他睡得又黑又沉,連夢境那種灰色而隱約的光亮都沒有看見。用早餐的時候,依然是從窗口斜射進來的陽光把他和屋子的一半照亮,而火塘對麵,屋子的另一半掩藏在黑暗中間。剛剛坐下,從那遮掩住視線的光簾後麵伸出來一隻手,說:“我們認識一下吧。”他猶疑一下,抬起來的手又縮了回來,他說:“我看不見你,怎麼認識你?”那光幕後麵響起了笑聲,不是一個人,是三個人的笑聲,兩個男人和一個年輕姑娘。那人走到明亮的這一邊來坐在他旁邊:“是我,不認識了?”天哪,是那個把他帶到廣播電台的學者!“來吧,握下手,我們有多少年不見了。”晉美說:“我想找你的時候找不到了,我不知道你住在哪裡。”“我倒是常常聽到你的消息,現在你的名聲很大了。”學者把他的兩個學生介紹給他。姑娘是碩士,男人是博士。他們走在村子裡的時候,碩士拿著錄音機,博士像電視台的記者一樣扛著一架攝像機。他們也是奔這個寫格薩爾故事的喇嘛來的。女碩士打開錄音機,問晉美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他有些生氣:“這些故事是格薩爾大王在很早以前作出來的,不是一個喇嘛寫出來的。”學者笑了,說:“你這麼理解不對。”博士說:“不是‘寫’,是開掘出來,是‘掘藏’。”晉美知道掘藏是什麼意思,就是把過去時代大師所伏藏也就是埋藏在地下的經典開掘出來,讓它們重見天日,在世間流傳。博士告訴他,喇嘛這種寫,也是掘藏的一種。不是從地底下去開掘,而是從自己內心,從自己腦子裡,挖掘的是“心藏”,是“意藏”。晉美問學者:“那你寫書也不是寫,而是掘的心藏?”“我是寫書。”“那這個昆塔喇嘛怎麼不是?”“他認為自己是掘藏師,大家認為他是掘藏,不是寫書。”“那就是說……過去的人從來沒有把格薩爾大王的故事講完,所以他又在一個人腦子裡裝進了沒講過的故事。”博士看看老師,沉吟著說:“按照喇嘛自己的說法,可以這麼理解。”學者不回答,看著晉美,意思是要他說話。晉美想說這不是真的。因為格薩爾故事講了上千年,人們早就熟悉他的每一個部分了。他的話說出口來卻是這樣:“那麼這個新的故事是什麼?在他討平的國家上又生出了新的國家?”學者沉吟:“也許真是如此呢?”“你們以為一個國家生出來像草地上長出一隻蘑菇那麼容易嗎?在我的故事裡那些跟嶺國作對的國家都被消滅光了!”晉美提高了聲音喊道。三個學者都笑了起來。這種是非不分的態度讓他生氣。他一生氣就邁開長腿離開了這個村莊。他一口氣連續翻越了兩座山岡。這一天他走了兩天的路程。在第二座山峰的半山腰上,一座正在大興土木的寺院出現在他麵前。在這裡,他才知道那個昆塔喇嘛本是這裡的住持之一,跟另外的喇嘛各自住持著一個修行院。他還注意到,在這座寺院裡,昆塔喇嘛不像在那幾個村莊裡那樣受到尊敬。這裡的僧侶們提起他時用一種有些隨便的口吻。“哦,昆塔喇嘛是個有點奇怪的人。”“昆塔喇嘛,他自已道行應該很深吧,可跟著他的人得不到好處,在這個地方說不上話。”說這話的唰嘛戴一副近視眼鏡,像是用心讀經的年輕人。他臉上帶著靦腆的笑容說,“後來我就轉從了現在的上師。”他現在的上師名氣很大,信眾遍及國內國外,出去一次就募回很多錢。即將修津完工的這座修行院,就花去了上千萬元。而之前,另一個住持喇嘛已經用募來的錢新修了自己住持的修行院。“那麼昆塔喇嘛……”“他很為難,他隻管潛心修行,不到外麵作法禳災,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募不來那麼多錢。後來,他嫌這裡太吵,就離開了,自己在外麵建了座小小的修行廟。”“他就沒有回來了?”“他一直說要把鑰匙送回來,但還沒有回來。”“修行院的鑰匙嗎?”“他的修行院沒有鎖,是放著鎮寺之寶的房間的鑰匙。”這座寺院的鎮寺之寶是一副古代的鎧甲,說是格薩爾遺留在人世的。晉美請求看看這鎮寺之寶。結果,他們隻是從房門的小窗戶上看到房間裡鎧甲隱約的樣子。門上掛著好幾把鎖。幾個住持修行院的喇嘛各持一把,隻有等大家都到齊了,這門才能打開。但住持們好幾年沒有聚齊過了。看到這副傳說的格薩爾鎧甲,晉美並不激動。離開曲巷儘頭的昏暗房間,他對著虛空祈求,他說:“神啊,如果這鎧甲是你穿用過的,在你征戰的時候曾經在你身上閃閃發光,就請讓我知道。”很快晚霞燒紅了天空,之後,星星一顆顆跳上天幕,但是任何神跡都沒有顯現。晚上他也沒有夢見什麼。當新一天的太陽升起時,晉美信步走到寺院對麵的山坡,看工匠們給那座接近落成的修行院裝飾龐大而耀眼的金頂。其實他並沒有認真去看那金頂是如何漂亮。他在心裡想著昆塔喇嘛,從自已的腦子裡開掘格薩爾故事寶藏的昆塔喇嘛。就這麼看看想想,他突然就甩開長腿,就從來的路上返回了。他告訴自己不一定要得到他所寫下的新故事,但他一定要看看這個在這越來越金碧輝煌的寺院裡多少有些失意的喇嘛。就在他回到那個村子時,昆塔喇嘛的閉關已經結束了。晉美讓人領著去見昆塔喇嘛。喇嘛住在一座小樓上。樓下三個房間,其中一間還被樓梯占去了三分之一的麵積,樓上隻有一個房間。他站在樓下,聽到有人往樓上的小房間裡傳話:“那個離開的‘仲肯’回來了。”上麵說:“請吧。”他把靴子脫在樓梯前一大堆靴子和鞋中間,進到樓上的房間。房間很低矮,人一進去不由自主就躬起了身子。已經有好些人擠坐在裡麵了。他看到了學者和他的學生。學者自己打開了筆記本,碩士拿著錄音機,博士架好了攝像機。晉美還看到好多個此前沒見過的乾部模樣的人。學者挪挪身子,給他騰出一點地方。這時,晉美聽到了一個聲音:“請他到前麵來吧。”大家起身讓他擠到前麵。這時他才宥見了昆塔喇嘛。這個房間隻有頂上的一個小小天窗,高原上強烈的日光從天窗直射下來落在他和昆塔喇嘛身上,落在他和喇嘛之間的小方桌上。昆塔喇嘛的臉瘦削蒼白,盤腿坐在小桌後麵的禪床之上。他對晉美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一閃即逝,然後,他開口問道:“外麵該是春天了吧?”他的聲音虛弱而且有些沙啞。晉美說:“夏天都快過去了,牛蒡花都快開過了。”喇嘛說:“哦,有這麼久了。我閉關的時候冬天剛到,那天晚上我聽到了河上冰麵開裂的聲音。我以為剛剛到春天,夏天真的要過完了?”“夏天就要過完了。”“哦……”他長長地歎一口氣,閉上眼睛,陷人了沉默,好像是累了,也好像是沉湎到自己內心某種情境中去了。人們都屏住了呼吸,屋子裡隻有攝像機轉動的聲音。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晉美說:“我去了你的寺院,新的修行院快完工了,我想進那個房間,撫摸一下戰神格薩爾的鎧甲,可是缺一把鑰匙,你真的有一把那房間的鑰匙嗎?”昆塔像是沒有聽見他說的話。他伸出小指,用長長的指甲從供佛的燈裡蘸了點油塗在乾裂的嘴唇上,然後說:“菩薩通過空行母開示,我心中的識藏已經打開了。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說是有緣人會把這部從心中打開的寶藏傳布到四麵八方,我想,那個有緣人就是你吧。”晉美想要說話,想告訴他自己不能在神授的演唱回目中擅作增加,那人把手指豎在嘴上,不讓他開口。他轉身在神龕裡燃了一炷香,然後從神龕下麵把一個黃綾包袱取出來,放在桌上。黃綾層層展開,一部貝葉經狀的書稿呈現在大家眼前。一陣燈光閃過,好幾部照相機的快門聲嚓嚓響起。晉美問:“那麼這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呢?”“格薩爾又征服了一個新的國家,打開魔鬼鎮守的寶庫,給嶺國增加了新的財寶與福氣。”昆塔喇嘛把那疊稿子最上麵的一頁揭起來,交到晉美手上:“我夢見了你,我想那是菩薩要我把掘出的寶藏交給你傳播四方。”晉美隻用指尖碰了碰那頁紙,又飛快地縮了回來。昆塔喇嘛呆住了。還是學者哈哈一笑,打破了這馗尬:“喇嘛啊,他一字不識,怎麼讀得懂你寫下的故事呢?還是讓我看看吧。”喇嘛的手飛快地縮了回去,學者伸出的手懸在了空中,這次輪到他尷尬了。喇嘛說:“得罪了,如果這位‘仲肯’不是有緣人,那我還是等菩薩的開示吧。”這個一點都不具備幽默感的昆塔瘌嘛甚至開了一個玩笑,說:“如果菩薩要我親自去演唱,那我就去演唱,”說這話的時候,他故意把本就沙啞的嗓音弄得更加沙啞,“那時,如果你們聽見什麼地方出現了一個喇嘛‘仲肯’在說唱新的故事,那就是我。”沒有一個人因此發笑。喇嘛臉上倒是出現了一點笑容:“真的,如果菩薩要我自已去演唱,我就去演唱。”屋子暗黑的角落裡傳來了一個婦人低低的啜泣聲。出現在大家視線裡的,是個臉膛黑紅的中年婦人。喇嘛說:“我的妻子。”晉美還聽見學者在對女學生低聲解釋,說,昆塔喇嘛屬於寧瑪派,這個派彆的僧侶可以娶妻生子。博士把對準婦人的攝像機轉向了喇嘛:“她就是你的空行母?”喇嘛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在我要進入故事的時候,在天上的菩薩要給我指引的時候,她就是我的空行母。她害怕我真的像一個‘仲肯’四處流浪,所以她哭了。我告訴她,我不是‘仲肯’,我是一個掘藏喇嘛,但她怎麼也不肯相信。”他說得這麼鄭重其事,反倒惹得大家發出了低低的笑聲。嚴肅的氣氛鬆動了。晉美跪下來,用額頭去觸碰那些寫下了新的格薩爾故事的紙卷。喇嘛沙啞著嗓子問:“你想演唱這些故事嗎?”“可是我不識字。”人們都壓低聲音,笑了。喇嘛也笑了,說:“可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跟這個故事有緣,關於這個,我還需要得到神的開示。你從那麼遠的地方來,也許真是跟這個故事有緣,可是神還沒有開示,我不能教給你。”晉美說:“我的故事是神傳授的,不是誰教的。”喇嘛卻沒有不高興,側著腦袋做出細細諦聽的樣子,說:“等等,不要動,我想你身上有什麼奇異的東西。”“什麼東西?”“我不知道,讓我好好感覺一下,也許你真是一個不一般的人哪!”喇嘛把閉上的雙眼朝向陽光直揮而下的天窗,過了好半天,也沒有動靜。學者,學者的學生,還有縣裡來的乾部都覺得喇嘛是過於故弄玄虛了,就伸開盤坐太久的腿,開始低聲交頭接耳說話,低聲咳嗽,把喉頭的痰用力清出來,吐向牆角。喇嘛睜開眼,說:“你們不相信,那我就沒有辦法了。”人們都笑了,說:“我們相信。”但那笑聲分明就是不太相信的意思。學者和他的學生,當地有關方麵的官員開始跟喇嘛交談,晉美一個人走出房間,來到外麵的山坡上。他躺在草地上,身邊搖晃著很多花。一些正在凋零,另一些卻正在盛開。他一直口誦佛號,但腦海裡仍然想象著喇嘛如何通過空行母的身體得到神秘啟示的場景。他看不到啟示的降臨,隻看到男人和女人交合的麵畫。這想象弄得自己心煩意亂。這讓他生了自己的氣,就站起身來,離開了這個產生了一個新的格薩爾故事的地方。他走在路上,心裡懷著委屈對著天空說:“神啊,你真的還有故事沒有告訴我嗎?”這時,喇嘛從禪床上坐直了身子,正了色對著開著的攝影機說:“我跟那個‘仲肯’還會相見。”學者說:“我想他馬上還會回來。”“不,他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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