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與門國的戰爭取得了勝利,格薩爾在嶺國的內部與外部的聲望都達到了頂點。他安然享受所有的尊榮,飲宴歌舞,巡行狩獵,在整個嶺國的疆域內,他巡行的馬隊掀起的塵土剛剛升起在天邊,這邊已經烹牛宰羊,張羅盛宴。首席大臣怕國王天天在馬上驅馳過於辛苦,便命匠人們製成一具肩輿,一隊壯漢輪流抬行,旁邊有英俊的侍從張開碩大的寶傘。當這個華麗的隊伍經過什麼地方,人們都跪在地上,他們不敢抬頭直視國王,都拚命去親吻寶傘投在地麵的陰影。本來他們是要親吻肩輿和上麵王的影子,但是寶傘把這些影子都遮住了。他們隻好去親吻那個更為巨大的影子。格薩爾感到疑惑,問:“他們為什麼不看看我,看看他們的王?要是我就會看。”“他們害怕自己下賤的目光冒犯了尊貴的大王。”他不知道是臣下們為百姓定下了這樣的規矩,所以他們才強抑著自己的好奇心不敢抬頭看他。他說:“要是我是老百姓,一定要看看自己的王是什麼樣子。”“所有人都知道你英俊神武的樣子!”“他們怎麼知道?”“畫裡有畫,歌裡也有唱,故事裡也在講。”“真的是這樣嗎?”“大王啊,請你想想,你建立了偉大的嶺國,你討平了四大魔王,人民從此幸福安康,難道還不值得人人頌揚?”格薩爾想想,自己下界來的所作所為不可謂不偉大,真的還是值得大加頌揚。於是,他起了好奇心,說:“那麼,找個會講故事的人來,今天晚上不要歌舞,我想聽聽人們怎麼講我的故事。”“再會講的人到你麵前也都沒有故事了。”事情果然如此,那天晚上,下麵領了不下十個人到王的麵前,但他們跌跌撞撞地進來,一下就趴在地上,用額頭碰觸他的靴子。他儘量和顏悅色,說:“我想聽聽你們是怎麼講述我所做的那些事情的。”沒有一個人敢於講述他那些四處流傳的故事。他的身世,他的愛情,他的寶馬,他的弓箭,他的英明,他的勇敢……當然,還有他曾經的迷失。王子紮拉進言:“大王啊,你就不要讓你的百姓為難了。既然是上天的大神派你下界,那麼他也會讓人講述你的故事的。”下麵的大臣其實分為兩派,一派以首席大臣為首,他不但不主張讓國王聽到凡人傳說他的事跡,他根本就不滿意老百姓私底下講述國王的傳奇。“任何一個凡人的嘴巴,都可能把國王偉大的行跡歪曲玷汙了。”另一派以老將軍辛巴麥汝澤為首,不幸晁通也持同樣的觀點:“難道百姓不該知道英明的大王為他們做了什麼嗎?你們不讓百姓知道國王的事跡是什麼居心?”後來,辛巴麥汝澤也確實聽見民間傳說中把國王的事跡說走了樣,就放棄了自己的主張。格薩爾心中對此頗有疑惑,便把心事告訴王子紮拉:“他們應該愛我,而不是怕我。”王子沒有正麵回答,他說:“大王啊,你就不要讓你的百姓為難了。既然是上天的大神派你下界,那麼他也會讓人講述你的故事的。”“這麼說來,他們怕我是因為我不是凡人,而來自天上?”王子紮拉知道不是這樣,但他還是說:“可能……就是這樣的吧。”格薩爾說:“那麼,你去聽,聽來了故事就告訴給我。”王子紮拉去了。過幾日回來,國王就問:“我交代你的事情呢?”王子紮拉說:“我倒是沒聽人說你的故事,我聽到了彆的故事。”“難道彆人也有故事?”“一個叫阿古頓巴的,到處都有人講他的故事。”王子紮拉講了阿古頓巴的故事,說的是一個有錢有勢的貴族,倉庫裡有嶺噶最多的青棵種子,他放出消息後,嶺噶好多流離失所的百姓都來歸附他,不隻嶺國的百姓,甚至因為戰爭而流離失所的薑國與門國的百姓都來歸順於他,因為可以向他借貸種子。秋天一到,貴族就派人時時催還,而且要以十倍數量歸還。阿古頓巴無奈也向他借貸了種子。那些年新開的荒地收成不好,按十倍歸還後,一年的收成便所剩無幾了。憤怒又無奈的阿古頓巴也是這些百姓中的一個,就把這些青稞都炒熟了還到貴族府上。第二年春天,這些青稞又被當種子借貸出去。結果可想而知,炒熟的種子當然長不出莊稼,於是,阿古頓巴帶著那些百姓都離開了,去投靠彆的有些慈悲之心的貴族了。國王笑了:“真是一個聰明人!”紮拉以為,國王會追問這是哪一個貴族乾的事,但是國王隻是為這個故事開懷大笑,為這個會捉弄貴族的百姓的聰明機智開懷大笑,並沒有追問他希望他追問的事情。這個故事裡的那個貴族正是晁通,而這麼乾的,在疆域空前廣大的嶺國,並不止晁通一個。國王笑的時候,王子紮拉沒有笑,那些大臣更是一臉嚴肅,沒有一個露出些微的笑容。國王說:“我想見見這個人。”晁通馬上勸阻:“你見一個低賤的百姓乾什麼呢?一個國王有那麼多大事需要操心。”“我就是沒什麼事情可乾。”後來,還是國王到北方巡行時,在辛巴麥汝澤的領地上見到了阿古頓巴。那個瘦削的人走起路來,像風中的小樹一樣搖晃不已。國王很吃驚:“你怎麼這麼瘦?”“我在練習不吃飯,不喝奶。”“為什麼?”“那樣百姓就像神仙不必為肚子操心,以為自己生活在幸福的國家。”國王本以為自己會遇到一個輕鬆幽默的人,但他一眼就看穿了這其實是個憤世嫉俗的家夥。他拿不準自己是不是喜歡這種稟賦的人,所以他說:“路上累了,也許哪天我們再談談。”阿古頓巴臉上掛著無可無不可的神情,他躬一躬腰,退下去了。辛巴麥汝澤要阿古頓巴待在宮裡,隨時等待國王召見:“你這麼機智幽默,國王會喜歡你。”阿古頓巴說:“我回家去,我把帽子留在這裡,如果國王召見,你隻要告訴帽子一聲,我就知道了。”辛巴麥汝澤送他到宮門那裡,說:“原來你也是一個有神通的人哪!”阿古頓巴說:“也算是一個有神通的人吧。”他其實沒有什麼神通,隻是知道國王不願意費腦筋跟自己說話,不會再召見他了。果然,國王離開了,那頂掛在門廊上的帽子慢慢落滿了塵土。有一天,那頂帽子不見了,被黃鼠狼偷運到地板底下做窩了。這座房子的主人才想起來,好久沒有見過阿古頓巴了。國王得到他消失的消息,立即下令,召他進宮做諷喻大臣。但他變成了隻存在於故事裡的人物,沒有人能夠找得見他。但他又確實存在,因為他還在不斷創造新的故事,繼續在故事裡麵活著。晁通之流的人物就給國王上奏,要把這個與有權力有財富有學問的人作對的家夥緝拿歸案,打人死牢。國王說:“他已經是個不死的人了。一個隻活在故事裡的人是無法緝拿的。”晁通不同意國王的說法,使神通駕木鳶四處搜尋了一番,沒有找到阿古頓巴,卻聽到最新版的故事開始流傳。他說:“他媽的這個家夥真的是藏到故事裡了。”他就獨自一人坐在山岡上,不要人來打擾他。他宣稱自己會想出一個把故事裡的人緝拿歸案的辦法。國王說:“我不同意你用緝拿歸案這個說法,不過,你想有個辦法把人從故事裡找出來,這倒是個新鮮的主意,那你就到山岡上慢慢去想吧。”晁通找了一個山岡,又找了一個山岡,都不對。腦子裡剛剛冒出一點想法,就被呼呼刮著的風吹走了。他又進宮來要求國王使神通給他創造一個思考的環境,給他一座沒有風的山岡。國王已經厭倦於這個遊戲了,他也想明白了:“故事在每一個人的口中,腦子裡,那麼那個人也就活在每個講故事人的口中和腦子裡,這樣的人是無從捕捉的。”國王還多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是,“你就省省力氣吧。”國王是用這句話來表示他對這個人的厭煩。晁通本來以為,可以通過緝捕阿古頓巴這個對財主、對貴族、對僧侶大不敬的家夥,能和國王走近一些,可這個狡猾的阿古頓巴竟然找到了故事這樣一個宜於藏身的地方,不用自己動動雙腿就滿世界遊走,任誰也拿他沒什麼辦法。他就隻好放棄努力回自己領地去了。在路上,他們遇到了前來嶺國從事貿易的大食商人。他們帶著良馬、夜明之珠、安息香,以及打開山中寶藏的鑰匙與秘咒。這夥人在路上走了很長時間,他們用兩顆夜明之珠照亮,在夜晚造飯飲酒,並向著所來的方向作了他們的晚禱。然後,疲憊的身體把他們拖入了深深的睡眠。他們連夜明之珠都沒有收起來,晁通帶著人馬就在這寶貝光芒的照耀下痛快地砍殺。當兩個首領被捆得結結實實,他們還沒有徹底清醒過來。在搖搖晃晃的馬背上,這兩個大食人又睡著了,直到天亮才真正醒來。這時他們才知道自己失去了財寶、部屬和自由。他們抱怨不該來這遙遠的嶺國。“來這嶺國的路真他媽太長了。”這個下巴上的胡子修剪成半月形的人的意思是說,是這路長得讓人被單調與癍憊折磨得失去了戒備之心。晁通正用各種辦法要使大食商人說出打開山中寶藏的秘咒,要暗發一支精兵向西去開掘大食的寶藏。不想格薩爾已經接到報告,說西部邊境上出現了大批軍隊,他們宣稱是為保護貿易商隊而來。征服四大魔王後,和平降臨嶺國已經好些年了。要不是好長時間無事可乾,不然阿古頓巴這麼一個逃匿到故事中去的人,不會讓他念念不忘。聽到大兵來犯的消息,格薩爾一下子精神煥發,親自發布一道道命令,調集各部兵馬準備迎戰。王子紮拉進言,這次戰禍完全是晁通貪財引起的,乾脆就把他綁到大食軍前,再用達絨部的財寶以十倍的數目賠償大食商人。“這樣有什麼好處呢?”大王明知故問。首席大臣趨前奏道:“王子此計甚好,一來除了這個奸臣,二來罷兵息武,我國君臣百姓可以安享太平!”格薩爾卻道:“想我嶺國,東邊與伽地接壤,高山大川中早已有邊界。北方與南方邊界,正是戰勝了四大魔國後才得以明晰,偏偏這西方的山川地理,在我心頭也一派混沌。正好趁此次大軍出征,厘定邊界,嶺國之疆土才告完全。閒話少說,大家就等著號令帶兵出發吧。”這一出征,不說幾次大戰,就是大軍在路上往返,就用去了一年時間。格薩爾連勝幾陣,一路向西揮師追殺,最後是更高大的雪山橫亙在大軍麵前,那些殘存的大食軍隊越過山口,消失在幽深的山穀中。格薩爾在眾將領的簇擁下勒馬山口,看萬千山峰波濤一樣向西奔湧。有人說,那是眾山神也懾於嶺國大軍的聲威在向西奔逃。格薩爾從背上拔下一支神箭,深深插進腳下的岩石之中。那些奔逃的山峰就定住了,慢慢地挺直了奔逃中西傾的身姿。大食兵馬黑色的影子就在群峰之間的縫隙間遊走。晁通請令要繼續追擊,說他掌握了秘咒的寶藏就在群峰中的某一處地方。格薩爾說:“到此為止!無論東西南北,嶺國都以高聳的雪峰與四周為界。”為此,有隨行者用新創製不久的文字寫了一首詩,其中出現了將嶺國四周的雪山比喻為柵欄的說法。格薩爾沉吟半晌:“柵欄?當然像柵欄,可是嶺國人從此不要被這柵欄關在裡麵才好。”王子紮拉不太明白。晁通要繼續揮兵追擊,國王製止了,但他似乎又在擔心嶺國人越不過這些柵欄。”他說:“為什麼把雄獅一樣偉岸的雪山形容成柵欄?這麼一來,我們自己先就被關在裡麵了。”王子紮拉說:“我們不會被關住的,要是願意,我們的駿馬隨時可以風暴一樣掠過這些山口。”“現在必定是這樣的,將來呢?”王子紮拉笑了:“嶺國大軍攻無不克,國王不必為未來憂心忡忡。”“也許等你做了國王,就會跟我一樣了吧。”王子紮拉說:“小臣不敢這麼想,您是我們永遠的國王。”“沒有一個國王是永遠的。”“但是您可以。”“為什麼?”“您是神,神是與天地共在的。”格薩爾說:“神不會永遠居住在人間的。”“那麼,國王您什麼時候……”國王看了他一眼,目光鋒利冷峻,讓他好多天都後悔自己問出這麼一句話來。國王也奇怪自己眼裡射出了什麼樣的光芒,讓故去兄長嘉察協噶的兒子,嶺國王位的繼承人如此忐忑不安,難道自己也像人間的國王對尊貴的王位戀戀不舍?他想,要是人們知道了,也會編造一個故事,讓阿古頓巴來譏諷自己吧?好在這個國王是個有幽默感的家夥,他用這麼個想法嘲諷了自己,他還用譏嘲的口吻說:“這個問題你可以去問問阿古頓巴。”“那個故事裡的人?”“我隻見過他一次,之後他就躲起來了,可能我有什麼地方讓他討厭吧,你是個可愛的年輕人,我想他不會躲著你。”國王還說,“要是你出現在他的故事裡,又沒有被他諷刺與戲弄,那你就是一個好的國王。所以你不必擔心我,而應該害怕他。”“你也會在故事裡嗎?”“會有很多人講我的故事,但不是和阿古頓巴的故事在一起。很多人會講我的故事。我的故事他們也許會講幾千年,你相信我說的嗎?”“我相信,國王是神,神能預知未來。”“不是所有講故事的人都是我挑選的,但我會自己挑選一些。我想我會挑選那種模樣長得像阿古頓巴的家夥。”講到這裡,國王自己笑了,因為他眼前浮現出一個高高的瘦瘦的人形,“這個家夥,一定要長成好像這個世界欠他點什麼的樣子,受了一點委屈,卻又不曉得什麼地方受到委屈的樣子。”國王讓自己這麼個想法弄得高興起來了。他說:“你下去吧,我要睡了,我覺得說不定會在夢裡會一會他。”“誰?阿古頓巴。”“不,是那個一千年後的人,那個長得像阿古頓巴的人。”格薩爾真的做夢了。他在夢中看見了一千多年後的嶺國草原。草原地形是他所熟悉的:山脈的位置,河流的遊動。但是草原上也出現了新的樹木,結果與不結果的樹木。結果的樹木團團聚集在果園裡,不結果的樹木夾峙著新開的道路,士兵一樣排列向前。道路上力氣不可思議的卡車,在晴朗的天空下拉出一道長長的塵土的煙幕。房子也變了,房子裡頭裝了很多新的東西。但是草原上的居民從房子裡鑽出來,看看天空,嘴裡念念有詞時,那神情還是和一千年前一模一樣。那些開卡車的司機停了車,到溪邊取水時,先掬一捧在手裡,喝一大口噴向天空,強烈的陽光下會短暫出現一道小小的彩虹,這個遊戲也同一千年前那些戰士從馬背上下來,在水邊玩的把戲一模一樣。更重要的是,在草原上四處漫遊的說唱人晉美跟他想象的一模一樣,這人長得就像消失在故事裡的那個阿古頓巴。這個人形閃爍不定,隨時都會消散,他趕緊說:“那個人,你進來吧。”那人說:“沒有房子,沒有帳幕,沒有門,我怎麼進來?”“我是說到我的夢裡來。”“我的夢,你隨便來來去去,可我從來沒想要到你的夢裡去。我不敢。”格薩爾聲辯道:“我以後可能常常會來,但以前從沒來過。我也剛剛想起這個主意。”隨即他笑起來了,“哦,那肯定是我回到天上後乾的事情。那麼,那個我到你夢裡乾了些什麼?”“他把你在嶺國的故事裝到我的肚子裡。”“怎麼裝的?”晉美就把那個金甲神人如何把自己開膛破肚,把寫了故事的書一本本塞進去講了一番,格薩爾就笑了:“天哪,就跟廟裡喇嘛給菩薩裝藏一樣,可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可是一點不痛,醒來就會講嶺國雄獅王格薩爾的故事了!”“害怕嗎?”“不害怕,他又不是第一次這麼乾,他又要找一個人講他的故事了。”“我問你現在害怕嗎?”“害怕什麼?”“你現在已經在我夢裡了,你不怕我不放你出去嗎?”晉美不是一個膽大的人,但這回他居然並不害怕,他笑了:“我知道我把你得罪了,我想知道是不是真有故事裡的薑國和門國,四處去尋找,他就不高興了。一箭就把我射得遠遠的,不讓我尋找。”晉美摸摸腰間,真就摸到了那支鐵箭從腰帶間穿過去,順著脊梁一直挑到領口背麵。他轉了身,讓夢的主人看自己這支箭。同時他想,夢在這個人的腦子裡,他怎麼看得見夢裡的東西呢?但這個人有神通,在自己夢中也能進出自如。他摸了摸那支箭,說:“哦,真是我的箭,不過,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做過你說的這些事。”“那你在做什麼?”“我剛剛遠征了大食軍,給嶺國劃定了西部邊界。不打仗了,沒事可乾,我就想,該有一個人把這些事情記下來,我照一個人的樣子來找這個人。”“我像他嗎?”“像。很像。”“我像誰?”“阿古頓巴。”“他!那時候他就在了?!”“這個人現在還在?”“在!”“你見過他?”“沒有人見過他,他在故事裡。”聽聞此言,夢中的國王有些失望,但他很快就調整了自己的情緒,說:“活在故事裡,對,看來我找人講自己故事的想法是對的。”“我已經在講了,連你現在還沒做的事情都已經講了,一直要講到你從嶺國返歸天界。”格薩爾拉住晉美的胳膊:“告訴我,歸天之前我還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是不是王子紮拉做了新的國王?”“天機不可泄露,我不能講。”“我要你講!”“我不會的。”“你就不怕我不放你出去?”晉美聾拉下眼皮,放鬆了身子坐著,說:“那就不出去吧,再也不用風霜雨雪,東跑西顛了。”“那你還是出去吧。”晉美邁了一條腿到夢外邊去,外麵的世界發出很大的聲音,連雲在天上飄動,都有著強勁的呼呼聲,他回身道:“你不會改變主意吧?”格薩爾不高興了:“不要總是你你你的,我是國王!首席大臣在,會讓人掌你的嘴!”“你是嶺國的王,不是我的王!”“你不是嶺國土地上的子民嗎?”“土地還在,但沒有什麼嶺國了。”“怎麼,沒有嶺國了?”“沒有了。”見國王臉上的神情失望之極,說唱人想,所有國王都相信自己創下的基業會千秋萬世呢。他也不想再告訴他,研究格薩爾故事的學者們甚至在爭論,在這片名叫康巴的高原大地上是不是真的建立過一個叫做“嶺”的國家。這也等於是說,曆史上不一定真的有過一個叫做格薩爾的英明的半人半神的國王。想到這裡,晉美心裡不禁湧起一點那種叫做同情的心緒,正由於這心緒的支配,晉美才沒把這些他不知道的事情說出來。他隻躬了躬身,就從他夢裡退了出來,最後聽見國王在夢中說:“難怪你到我夢裡來,連帽子也不脫。”整個人都從夢裡出來後,迅速疾馳的世界就靜止在他四周了。四野空空蕩蕩,一些鳥停在樹上,一些鳥在風中斜著身子展開翅膀。晉美脫下帽子,扣在胸前,說:“對不起,我忘了我還戴著帽子。”說完這句話,他又上路了。想到自已知道連國王自己都還不知道的故事,他有些自得,但不是驕傲。想到所有故事自己都已知道,接下來就隻是四處去演唱,接受施舍,或者說好聽一點是接受聽眾的供養,他真的感到了惆悵。格薩爾也要離開自己的夢境了,最後,他聽見這個已經在一千多年後說唱他故事的人說:“對不起,我忘了我還戴著帽子。”然後,他就脫離了這個離奇的夢境。因為不是隨便誰都能在夢中到一千多年後去,並在那裡見到演唱自己故事的家夥。這個家夥竟然長得跟自己所希望的那麼相像,帶著滿不在乎,更準確地說是有點無所適從的表情。想到很久遠的未來真有人講述自己的故事,他帶著滿意的表情睡著了。早上醒來,他的心情卻變壞了。他想起那個說故事的人說,很久以後沒有嶺國了。上朝的時候,大臣們又來報告好消息:新的部落來歸附;嶺國之外的小國王派了使節帶著貢物前來交好;學者新寫了著作,論述嶺國偉大的必然;一個離經叛道的喇嘛,靈魂被收服了,發誓要做嶺國忠誠的護法,等等,等等。一句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國王英明,威伏四方。國王卻悵然若失,他聲音低沉,精神不振,他說:“這一切能維持多久?”下麵的回應整齊之極:“千秋萬世!”國王沒有宣布散朝就離開了黃金寶座,獨自一人走到宮外去了。人們遠遠地尾隨著他,隨他一起走出城堡,登上了更高的山岡。他想,下次再到那樣的夢裡去時,該來看看這座王宮成了什麼模樣,看看這裡的江水是不是還在向著西南方流淌,彙人另一條大江後再與更多的水一起折向東南,把那些大山劈開,在自己劈出的深深峽穀中發出轟響。人們聽見他喃喃自語:“如果一切都要消失,那現在又有什麼意義呢?”這樣的問話就像江水在山穀中的轟鳴一樣沒有什麼意義,當然,有些過於聰明的人總以為這樣的轟響有什麼特彆意義。他們這麼想隻是讓自己不得安寧,僅此而已,讓自己不得安寧。國王在山頂上發夠了呆,從山上下來,穿過迎候他的人群,他的大臣,他的將軍,他的愛妃,他的侍衛,他的使女,他的講經師時,目光從他們身上一一掠過,但他們實在的身軀好像對他的目光毫無阻礙。他穿過密集的人群,就像穿過無人的曠野。國王這樣的舉止令舉國不安。但是,也有人不這麼想,他們是一些僧侶。他們說,國王覺悟了,他一下就把世俗人看得實實在在的東西都看成了“空”。這是佛法的勝利。當然這樣的看法大多數人是不同意的。好在國王並沒有在這樣的情境中沉溺太長時間,對於一個國王來說,不會經常性地陷人各種玄想。接下來馬上就有事情發生了。格薩爾領兵征服了東西南北四方,但在嶺國那些崇山峻嶺分隔的土地內部,還有一些小的邦國。這些小國對嶺國年年貢奉,禮敬有加,格薩爾也就不想勞師征討。隻是這些小國之間,卻時時有戰事發生,戰雲四起時,也就破壞了嶺國的祥和氣氛,這是格薩爾所不能允許的。話說這一天,格薩爾便見崇山峻嶺密布的東南方向上有殺氣升空,便從自己那些玄妙的思緒中擺脫出來,暗暗囑咐王子紮拉整頓兵馬,準備出征。果然,不幾日,就有一個名叫古傑的小國派求救的使者來到。他們正受到另一名叫祝古的小國的攻擊。格薩爾說:“祝古征伐你們古傑卻是為何?想娶你們美麗的公主?或者你們有什麼稀奇的珍寶?”使者跪下:“要是有美麗公主,肯定早就獻到了嶺國;要是有稀奇的珍寶,我等小國怎配領受,早就獻到大王座前了!”格薩爾點頭稱是:“這麼說來,是祝古無故興兵,回去告訴你們國王,我嶺國一定會出麵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