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薩爾在嶺國又有好長時間無事可乾了。閒了太長時間的國王問眾妃:“作為一國之君,我還該乾點什麼?”眾妃子都看著珠牡,等她發話。珠牡說:“國王應該關愛臣下,首席大臣好多天不來稟事,想是生病了,請國王前去探望他。”國王便去探望首席大臣,不僅帶去了好多珍寶作為賞賜,還帶去了禦醫替他看病。首席大臣接受了賞賜,卻拒絕禦醫給自己診脈,也不接受禦醫呈上的收集體液的瓶子。他說:“我沒有病,我隻是老得一天比一天虛弱了。”“接下去呢?”國王問。“尊敬的國王,雖然我願意永遠輔佐你,成就你輝煌的事業,但我會死去,有一天我會睡在這張床上再不醒來。”首席大臣伸出手來:“我的手像樹根一樣乾枯了。”首席大臣張開眼:“我的眼睛不再有清泉般的亮光了。”這話說得國王悲從中來:“為什麼要這樣?”“我們是凡人,不是神。人都要死去。我們的國家天天都有人死去,國王不是沒有看見。”國王說:“你是英雄!我以為英雄跟常人不同,英雄隻會像嘉察協噶那樣戰死疆場!”“戰死疆場是英雄最好的下場,可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緣。你珍愛的妃子們也是一樣,她們會一點點老去,沒有死去就將失去美麗的容顏。”聽了這話,珠牡的淚水也淅瀝而下,傷心的她捂著臉退出去了。首席大臣說:“你們都退下,我不曉得以後還有沒有力氣,我有話給國王講。”侍從們都退下了。首席大臣坐直了身子,“國王從天上降臨,是嶺國人無比的福分,但是,你不會忍心這麼多英雄都死在你麵前,你也不忍眾愛妃在你麵前人老珠黃,而且,嶺國雄固的基業已經打下,有一天你也會回到天上。”“也許我真的無事可乾了。”“還有一件事情,老臣不知該不該講。”“講!”“在你上天之前,一定要殺了晁通,如此可保證嶺國萬世基業,此人不除,在你身後嶺國必起內亂!”“我看他已然改邪歸正了。”“國王神正心慈,以己度人,想象不出他內心的邪惡,那你要答應我,無論如何要等他死後,你再回天堂。不過,那樣你就會經曆很多痛失英雄與美女的哀傷。”“你先前的意思是讓我早回天界,現在又變成遲些才能回去了。”“不是我敢拂逆天意,隻是因為除了大王,沒有人能抑製晁通!”“我尚不知道晁通會乾些什麼,但你已經令我非常哀傷,令我痛感人生無常。”格薩爾騎馬踏上回程的時候,心靈就被這種哀傷,而且無所措手的情緒給控製住了。他讓打著寶傘的人,端著茶壺杯盡的人,拿著增減衣服的人,遠遠跟在身後。珠牡一直都在哭泣,為了首席大臣說破了她也會死去,在死去之前美貌會凋零。她悲切地說:“也許大王真的應該考慮回到天庭去了。不然,等英雄們一一老去,等女人們失去美貌,你會感到痛苦的。”一句話說得格薩爾悲從中來,但他說出的話卻故作冷酷:“如果這一切都是聽從天意,那我為什麼要為之悲傷不已?”珠牡說:“你的智慧和力量是神的,既然你來到了人世,你的心就該是人的,所以,也會為了人間的生老病死而感到痛苦。”珠牡這句話像是咒語,格薩爾立即感到了心,感到了它在胸腔裡撲通撲通跳躍不已,感到他因為珠牡的話而陣陣察攣,清晰無助的痛苦立即控製住了他。他低聲說:“珠牡,我的心真的很痛啊!”珠牡和格薩爾把這種悲傷的心情帶回到宮中,那天晚上,國王和眾妃子都十分憂鬱,也因這憂鬱更感到彼此之間情深意長。眾妃子們低回婉轉的姿態,更讓格薩爾感到她們青春將逝,便一個人鬱鬱地爬上了寬大的眠床。他想起很久沒有在夢中見過天母了。此刻,他想念天上的母親了,他聽見自己說:“朗曼達姆,我的媽媽。”其實此時他已經在夢境中了,他在夢中看到寢宮上是透明的水晶頂,天母朗曼達姆在那些寶石一樣閃爍不定的星光中應聲出現了。音樂,無所謂悲傷與歡欣的美妙音樂,像她飄飛而下時周身彩帶在飄舞。然後,天母沁涼的手指輕撫他的額頭。格薩爾想問問從天而降的神靈一點人間的生死。但是,那沁涼的手指又滑到了他的唇上。他知道這意思是叫他不要開口。天母自己開口了:“不要妄問生死,那是人的問題,你是做了人間國王的神,你隻該問嶺國的禍福。”“我想問該在什麼時候回去天上?”“等到你把嶺國建成了一個天堂一樣的國家。”“但我並不記得天堂是什麼模樣,我怎麼能夠建成它?”母親問:“我兒今天是怎麼了?你生病了?”“我回到天上時不得不把他們都扔下嗎?”“他們?”“首席大臣,人間的父親母親,還有珠牡與眾妃。”“哦,孩子,怎麼你的腦子被這些想法塞滿了?你的母親管不了這些。母親隻是受大神差遣來告訴你嶺國的吉凶禍福,又有戰事要發生了!你要小心!”“我所向無敵,不用那麼小心!”天母的時間到了,不能無限製在他夢中停留,她還想說幾句話,但衣裾已經飄起,她輕盈的身子被托起來,飄到了天上。飄到天上的天母把最後一句話送到他耳邊:“有人要通敵叛變!”誰要人侵?誰會通敵?誰要叛變?還在夢中,這些現實的考慮就把那些生命死亡和美貌凋謝這種感傷給驅逐乾淨了。帶著這樣的問題,格薩爾再次去看望病中的首席大臣。幾個僧人正為病弱的人祈禱作法。見到國王到來,他們都退下去了。格薩爾有些興奮,告訴首席大臣,看來馬上又要有戰事發生了。“你這麼高興,是因為又有事可乾了。”格薩爾當然聽出了首席大臣語中的訓諷,人希望平安,而下界的神卻想建功立業。他說:“讓我把仗打完,把敵國都消滅乾淨,以後,嶺國的人就可以安享太平了。”“是嗎?”首席大臣依然語含饑諷,“大王啊,我知道您是好心,但您說的情形是不可能出現的。”因為身上的病痛,首席大臣變得多愁善感了。格薩爾這麼想著的同時,就已經原諒了他的不敬。首席大臣卻說:“大王,您可以不原諒我,但不可以認為我是因為病痛而變得婆婆媽媽了。您是神,所以您不能真正懂得人間疾苦。”格薩爾說:“我下界,是幫助你們消滅魔鬼和魔鬼之國的。”幾個僧人從重重懸垂的簾子後走出來,對著國王低首垂目說:“大王所說是一種魔鬼,還有一種魔鬼是從人心裡自然滋長,那又如何區處呢?”這個問題真把國王給難住了。於是他反問:“那麼你們有什麼辦法?”“佛家傳授的,就是人自己戰勝心魔的無上勝法。”格薩爾笑了:“我已經把人心之外的魔鬼消滅了許多,而且會在回歸天界之前全部消滅乾淨,你們何時會把人心裡的魔鬼消滅乾淨呢?”“人是生生不滅的。”“天哪,這麼說來,人心裡的魔鬼是要沒完沒了啊。”“我們不會這麼向人們宣講。我們還是要讓人懷有希望。”格薩爾認出來,這幾個僧人中有一個就是最初來到嶺國的僧人之一,但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他把臉轉向了首席大臣:“看來需要把各部的兵馬集中起來,準備戰鬥了。”首席大臣馬上直起身來:“是哪個國家敢於進攻我們?”“我還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們馬上就要進攻了,而且還會得到我們內部叛徒的幫助。”首席大臣張開口,差點就把那個叛徒的名字說了出來,但是,格薩爾舉起手,讓他把那個名字又咽回到了肚子裡,格薩爾說:“我想那個通敵叛變者就是內心生出魔鬼的人,幾位高僧應該能夠認出他來。”“要是他露頭的話……”“也就是說,這人沒有通敵前還是看不出來。”僧人抗議了:“就是國王也不能要求傳播無上佛法的僧人去乾這種事情!再說人在此生的一切並不重要!”格薩爾的臉色雪崩一樣,從上到下變換了表情,從譏諷的表情變成了嚴厲的表情。抗議的僧人立即就住嘴了。國王揮揮手,對首席大臣說:“還是早些來宮裡商議退敵之事吧。來之前,査查一個國王名叫赤丹的國在什麼地方?”首席大臣的精神頭立即就來了,命人在城堡頂上升起一麵紅色的旗子。他那些分布四處的探子們立即就回來了。他們都異口同聲地稟報:“卡契國王赤丹要向嶺國發動進攻了!”“卡契?我知道,早年間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西部邦國。”下麵告訴他,這個名叫赤丹的國王當政後,情況已經大不相同了。這個赤丹,是羅刹轉世,繼位不久就征服了尼婆羅國,剛滿十八歲又降伏了威卡國,繼而又戰勝了穆卡國,此後東征西討,周圍的土邦小國都歸入了他的麾下。如今,這國王正當盛年,野心隨著人民與財寶的增加而與日俱增。此人常常聲稱,地位比他高的唯有日月,勢力比他大的隻有閻王,他已經把自己看成天下無二的君王。所以,自從他聽說世上還有一個聲名遠播的格薩爾王,便揚言要發兵討平嶺國,使自己成為真正的天下第一君王。聽完報告,老英雄大叫一聲:“好啊,嶺國的眾英雄久居不動,身上的關節都要給鏽住了!來人!換衣服,我馬上去向國王報告!”披上紅裡黑麵的大氅,首席大臣蒼白的臉上閃爍著紅光,精神抖擻地往王宮裡去了,留下僧人在那裡麵麵相覷。他們都知道並不是他們的祈禱發生了作用,但在後來流傳開去的,關於首席大臣大病豁然而愈的傳說中,還是說僧人的作法起了神奇的作用。重要的是,老英雄絨察查根本人也沒有出來否認這種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