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唱人晉美在路上。原先他在路上的時候,是等待故事到來,是尋找故事。後來,故事就跑到他前麵去了。他去的地方,都是故事已經發生的地方。離開廣播台的時候,他已經唱到薑國如何北上爭奪嶺國的鹽海。他還是一個情懂牧人的時候,就聽人說起過那些鹹水湖。那些湖水能自然生出鹽的結晶當他回到高原,當看到牛羊出現在起伏的草間時,就下車步行了。他開始重新演唱故事,一切從頭開始。當他離開金沙江邊那些聲稱是嶺國兵器部落的後裔時,故事又往前進展了。他已經演唱完了薑嶺大戰。那時,他還沒有見到過任何一個鹽水的湖泊。在他的故鄉,在他所到過的地方,所有雪山下湖泊的水都是可以飲用的,那時,他甚至不相信湖水會像眼淚般苦鹹。但當他演唱到那個故事的時候,就相信世界上必然會有這樣的湖泊了。他一路上一邊演唱薑嶺大戰,一邊向北方出發。他來到的第一個鹽湖已經乾涸了。牧人們說,十多年了,這個湖一點點萎縮,終於在今年的夏天完全消失了,最後一點水分都被太陽吸乾了。他下到湖底,摳起一塊灰白色的結痂,送到舌尖,確實嘗到了澀澀的苦鹹味——是鹽的味道,也不完全是鹽的味道。他問住在曾經的湖岸上的人,種植青稞和油菜的人,放牧牛羊的人,這個湖是薑國曾經要來搶奪的那個鹽海嗎?他們說是。他們指給他看湖中曾經是一個半島的岩石岬角,說那上麵就有嶺國英雄的馬蹄印,還有被鋒利的長刀整齊劈開的巨石。他們建議他去看看那些遺跡,這樣就能證明他們所言不虛。晉美就往湖中去了。但他沒有走到那個岬角,汗水和鹽堿一起,很快就讓他的靴子底爛掉了。他又堅持走了一段,結果是腳底也被鹽堿咬傷,他從最近的地方上了曾經的湖岸。這裡正好是湖水未曾乾涸時采鹽人的村子。村中一戶人家送了他一雙新靴子。人家還給他腳底塗抹用動物油脂調和的藥膏,立即,燒灼感強烈的腳底立即就清涼了。他說:“我還想問問,你們當中有沒有薑國人的後代?”村裡人都齊齊搖頭。“應該有薑國人後代的,王子玉拉托琚不是投降了嗎?”他聽彆的村莊的人說,這個村子的人全是薑國降卒的後代。格薩爾寬宏大量,薑國人不是為了鹽來到這裡的嗎?薑國人不是在老國王戰死後,在王子的帶領下歸順了嗎?格薩爾對投降後又對故薑國心懷愧疚的玉拉托琚說:“就讓這些兵士留在此地采鹽,所采的鹽都運往薑國吧,這樣,你的人民吃上了鹽,就會感激你了。因為用武力無法從我手裡搶到一粒鹽。”玉拉托琚的腦袋沉重地下垂,心緒煩亂,沉默無言。格薩爾繼續溫言撫慰:“你的人民會感謝你的,他們從此不難心吃不到鹽。”玉拉托據沒讓飽含鹽分的淚水流出眼眶,終於抬起頭來說:“謝謝大王恩典。”這個村莊,正是那些留在湖邊采鹽的降卒的後人。他們不像湖南岸和東岸的人,有耕種的土地,也不像湖北岸和西岸的人,有寬闊的牧場。他們世世代代在湖西南這一角上采鹽,把鹽運往南方。他們祖祖輩輩在水中勞作,另外村子的人都傳說他們的手指與腳趾間長有野鴨一樣的蹼。他們還說,那些采鹽人眼珠不是黑色的,他們日積月累的悲傷使他們的眼珠變成了蒙蒙的灰色。這個村莊其實沒有一個人的手指間有蹼。他們的眼珠確實是灰色的。那灰色天然就是悲傷的顏色。現在,湖四周的土地與草原都嚴重沙化,湖泊也乾涸了。圍湖生息的人們都有怪罪這個采鹽村莊的意思。他們把這湖中的鹽淘儘的同時,也把這個湖泊的元氣消耗乾淨了。他們說,格薩爾是深愛嶺國的,要是他那時就知道會有今天的結果,肯定不會為了安撫薑國王子玉拉托琚而讓薑國人在這裡采鹽。可他並不知道這個結果,他甚至不知道他創立的嶺國也會被彆人征服。在嶺國消失了上千年之後,這個湖也消失了。那些曾經妖魔橫行的草原在格薩爾時代變成了人類的草原,但是現在,人們得準備離開,去尋找新的生息之地了。風吹過,揚起大片的沙塵,風穿過村莊,吹得嗚嗚作響。采鹽村落的人們灰色的眼中流出了淚水,他們說:“我們能去哪裡呢?”說唱人說:“回到原來薑國的地方。”“你能回到一個一千多年前的地方嗎?”說唱人知道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並為自己提出這麼一個愚蠢的問題而羞愧難當。還有一個年輕人很憤怒,追在他後麵喊:“你見過誰能回到一千多年前的故鄉?!”他的確不敢回頭麵對這個問題。他離開了這個村莊,離開了這個乾涸的湖泊。越往北,迎麵吹來的風中嗆人的塵土味越來越強烈。草消失了。再後來,連草根和草根抓住的一點點土都消失了。大風吹來,滿地的石頭像被激流衝刷一樣滿灘亂滾。就是在這樣的地方,他遇到了第二個湖。那天,他藏身在一塊巨石後麵躲避風暴。尖嘛的風卷著沙塵消失後,他眼前出現了一片湖水的光芒。他聽到自己心裡的聲音:“格薩爾啊,我是看到你施行的幻術了嗎?”但那是真實的湖泊,某種不太自然的綠色,在眼前動蕩。在這個湖上,他看到體量巨大的鐵船,用裝得下一頭牛那麼大的鐵鬥在湖中央從水中抓鹽。他就坐在岸邊撲滿鹽屑的灰撲撲的蒿草叢邊,坐在兩道深陷的車轍中間,終於等到那船靠岸。他很失望,鹽灰蒙蒙的,堆在鏽跡斑斑的鐵甲板上。鹽散發出來的也不是鹽的味道,而是某種正在腐敗的水中生物的腥臭味。那些從船上跳下來的人不容他問話,不容他問在古代是不是有兩個國爭奪過這個湖中的鹽,他們揮手讓他趕緊走開。他把來裝鹽的大卡車的地方占住了。“可是……”人家的回答很乾脆:“快滾吧!”他就滾蛋了,滾到很遠的地方,回看那湖,發現那湖上還有很多船,更有很多車,湖邊草木不生,湖中的鹽還那麼多,他想,那是因為那時這個湖上還沒有人吧。那麼草呢,他自己很快得出一個結論,草都被大風拔光了。格薩爾肯定沒有來過這裡,不然,風就不會這麼猖狂了。他轉往西南方向,他要去的是格薩爾曾經到過的地方,更準確地說是有人相信格薩爾曾經到過的地方。他轉向西南,因為那個方向上出現了雪山隱約的閃光。這閃光讓他感到了久違的濕潤與清涼。這些日子,荒涼的原野上沒有什麼人,他也沒有演唱。他想,再走一程,也許,他又追趕上故事了。靴子底再次破爛時,他重新走到了雪山之下,踏上了雪山上奔騰下來的溪流滋養的草原。他沒有看到大的村落,隻是偶爾在一個山穀見到兩戶孤獨的牧人。借宿的時候,他們給他喝很多的奶,給他吃整腿的羊肉。他們問他:“你像個流浪藝人,你會唱格薩爾嗎?”他往嘴裡填滿羊肉,讓嘴巴無法說話。現在故事已經藏在胸中,他不像過去那樣著急了。他覺得自己有了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從容風度。對此,他感到非常滿意。現在,他把握著故事,而不像過去那樣被講故事的衝動弄得不能安生了。他要自己把握進程,不要讓故事跑到前麵太遠的地方。他害怕這樣一來,故事會消失在遠方,再怎麼努力都攆不上了。他隱隱有種感覺,要是他一口氣把故事講完,那麼,這些故事就要離開他了。因為,他發現,故事是第一次講的時候最為生動鮮活,第二次,第三次講,眼前那些活生生的場景的色彩就開始黯淡了。所以,他知道自已最好沉默不言,這樣經過了幾戶孤獨的遊牧人家後,他的身上又充滿了力量。他重新走上了草原。草低矮而稀疏,但他還是感到心安了。至少當視線延展到遠處的時候,這些草連續成一片薄霧般的綠色。有一天,他感到眼前的綠色加深了。他想,自己終於和一片真正稱得上草原的草原相逢了。但走到跟前,他才發現,那是一個很大的湖。快走到湖邊的時候,稀疏的草消失了,隻有平展展鋪開的沙石。這是一個東西窄南北長的湖。晚上他看到了火光,還聽到了南岸傳來隱隱的笛聲。於是,俾動身去往湖的南岸。這是一個有些奇怪的湖。這個湖的奇怪之處在於,風總是從北往南吹,水波自然也跟風保持了一致的方向。所以,湖的北岸隻有累累的磧石,而在湖的南岸,水變得那麼藍。那麼藍的水,一波一波把亮晶晶的鹽推到岸邊。他繞行兩天,到了湖的南岸,遇到了一群采鹽的人。他問這些人:“你們的故鄉是薑國嗎?”那些人望著他,沒有聽懂他的問題。“什麼國?”“薑國。南方的國。”“南方的國?南方是印度,是尼泊爾。除此之外南方沒有國。”後來,從采鹽人中走出來一個老者。他說:“也許,他的問題我聽得懂。”晉美把那個問題又問了一遍。老者笑了:“不,我們不是。”他說,他們不是薑國人,也不知道在古代是不是嶺國人,他說,“我們這些牧人,來來去去,誰知道一千多年前我們的祖先是在什麼地方。”“那麼,那個時候這裡是嶺國的地方嗎?”老人笑了,說:“我們隻知道這裡有鹽。”這群人是湖泊更南方的牧民,每年這個季節都到這湖上來采鹽。老者反問:“你也是來采鹽的嗎?”他搖搖頭:“我吃不了這麼多鹽。”“那你來這裡乾什麼?”“我在找薑國想從嶺國手裡搶到的鹽海。”“我們也聽到過那些傳說,但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個。”“我想應該就是這一個。我在對岸聽到笛聲,就想來聽。”他們叫來了一個靦腆的少年,說他就是吹笛人,但笛子不能吹給他聽。那音樂是采鹽的前夜,獻給湖神的。神一高興,對采鹽人就非常慷慨了。他們說話的時候,湖波把鹽推到岸邊的沙沙聲,像是風吹拂原野時草的絮語。晉美跟他們采了三天鹽,把鹽從水中瀝出、晾乾,裝進一隻隻牛毛線編織的口袋。讓他感到奇怪的是,馱鹽的牲畜,不是馬,不是犛牛,而是一百多隻羊。采鹽的時候,大家都起得很晚。晚上,采鹽人要講很色情的笑話。據說湖神有些好色,這種故事能讓他高興。他一高興,就把湖心深處最好的鹽晶推到岸上。可是晉美不愛聽這樣的故事。這讓他想起廣播電台的事情,那不是愉快的回憶。他總是換不同的人問,這個湖是不是引起薑嶺大戰的那個湖。還是那個老者告訴他,凡是有黑頭藏人在,凡是聽過格薩爾故事的,都會告訴你這是跟格薩爾故事有關的一個地方。但是,這個湖四周方圓幾百裡沒有人煙,所以,這個問題可能沒有人回答。當這些人采夠了鹽,將要出發的那個晚上,那個少年吹奏了笛子,向湖神道謝。大家還聽晉美講了一次薑嶺大戰。嶺國南方的薑國,氣候溫潤,物產豐盛,偏偏缺少讓人吃了長力氣、變得聰明勇敢的鹽。薑國國王於是發兵向北,要從嶺國星羅棋布的鹽海中搶奪一個。要是嶺國沒有天上下來的格薩爾王,薑國國王肯定就成功了。但是,這時天上已經降下了大梵天王之子來幫助嶺國了。上天顯示了意誌,要讓嶺國成為一個強大的國。一個強大的國,標誌就是不能讓自己東西任彆人來搶,哪怕人家要搶的是最最多餘的東西。薑國國王不願意相信得到上天支持的國就不能戰勝。於是,他派出自己的兒子率領大軍攻到了鹽海。玉拉托琚的大軍到了湖邊,看到了很多很多的鹽。在路上,軍中的術士就告訴過,那裡的鹽很多。那裡的水自動就生成了鹽,就像他們進軍的路上,夜露化成霜,那些湖裡的水就這樣時時刻刻就像露化成霜一樣化為鹽。玉拉托琚王子本來不管這些事。王子要緊的是有好的馬上功夫,好的箭術與刀法。他苦練這些功夫,卻從來沒有操心過人要吃什麼,鹽為什麼生在彆的地方這樣的事情。但在領大軍北上的這些日子裡,他開始想這些事情了。晚上,他睡不著,就披衣起來,在一個不產鹽的湖岸邊行走。開始的時候,草稞上輝映著星光的閃閃露珠打濕了他的靴子,他坐在湖岸上,也不明白這個湖跟薑國那些同樣的湖裡為什麼就沒有鹽。天空中星星像露珠一樣閃爍,隨意而散亂,不像要給出答案。他在湖岸上坐了很久,回去的時候,草稞上那些露水已經凝結為霜。他采下一棵草,帶回帳中,在獸油燈下,看著水凝結而成的漂亮結晶,那麼透亮,那麼鋒利,那種閃光像是某種絮語一樣。他想叫來隨軍的術士,看看能不能解讀這神秘的語言。可是霜花在燈光下融化了,變成了盈盈的一滴水,從細長的葉子上滑落在地,消失不見了。大軍占領了鹽湖的那一天,那麼多士兵撲向鹽湖,把鹽直接就填進了嘴裡,以至於第二天跟嶺國大軍交戰時,整個軍隊都發不出像樣的呐喊了。玉拉托琚王子一直披甲坐在湖邊,看湖上起風,波浪把那些結晶的鹽推到岸上。看那些鹽在太陽下是一種顏色,晚霞下是一種顏色,在月亮下麵又變成另一種顏色。半夜,風停了,水也安靜了,他滿耳朵都是鹽結晶的聲音。天亮了,他才下到湖岸,用手去摸那湖水,他在初升的太陽底下,看到湖水從指縫間漏掉,而在這麼短暫的過程中,也有一些水結成了鹽晶,留在了他手心之上。伸出舌頭,王子嘗到了鹹味,同時嘗到了其中苦澀的味道。這種苦澀的味道出乎他的意料。他把這感受告訴了術士。術士是父王派給他的軍師。術士說:“你這麼說,我感覺不好。”“無論如何,我要讓薑國的百姓得到這鹽。”術士的表情更加憂慮了:“王子,你該說讓你的父王得到鹽。”“那不是一樣嗎?”“不一樣,你父王有了鹽,全薑國的百姓都可以隨意驅使。”王子還是說:“我就是想讓百姓吃上鹽。”術士說:“敬愛的王子,我很憂慮,在殘酷的戰爭中你太善良了。”“對於敵人,我不會心慈手軟。”果然,在次日的戰鬥中,他幾次差點把大將辛巴麥汝澤打下馬來。應該說,每次他都能取他性命,但是,每一次都有神靈出來幫助那個老將。這讓玉拉托琚心裡犯起了嘀咕:這麼說來,薑國真的不該發兵來搶奪鹽海嗎?他想拿這問題來問父王,但父王不在跟前。於是,他隻好去問軍師:“除了戰爭,還有什麼方式可以得到這些鹽?”“貿易。”軍師說著就激動起來,“可是這不公平!你看,鹽在這裡一錢不值,卻要我們用很多寶貴的東西來換。深山裡稀有的寶石,女人們辛勤紡織的布匹,大象十幾年才能長成的牙齒!我們就拿這些東西來換這些水像沙子一樣推到岸上來的東西。鹽是天地自己生成的東西,他們嶺國人不用費一點工夫,卻要我們拿那麼多好東西來換!”說到這裡,軍師更加激動了,他高舉雙手,對著天空喊道:“老天,你不公平!”這話說出來,讓王子感到害怕。他感到天空好像震動了一下,但是,細看上去卻又沒有什麼變化。術士笑起來,說:“王子你害怕了。”王子說:“你不是老說上天的旨意都是有道理的嗎?現在卻發出了抗議之聲。”“我說過嗎?”“你總說這是天理,那也是天理。”“天認為什麼都有道理,但地上的人就不一樣了。不然,他就不會給這個國很多鹽湖,而另一個國卻一個也不給。”“這不像是你的話。”“是我們偉大國王薩丹,你父親的話。”“你該勸勸父親,不要說這樣的話。”“我不勸他,因為他說得有道理。”“上天聽到要不高興的。”“那就讓上天也知道有人不高興他的安排。”術士其實比王子更知道不能得罪上天,可當他看到鹽湖裡堆積著那麼多看起來對當地人毫無用處的鹽,而薑國的人卻沒有辦法得到,心裡也就不高興了。他轉過身來,麵對看上去沒有意誌,也沒有什麼刻意安排的上天再次喊道:“你不公平啊,上天!”他的喊聲還在湖麵上回蕩,無雲的天空中便降下一個霹靂,把這狂妄的家夥震死在湖邊。他倒下去的時候,啃了滿嘴的鹽。一波波推上湖岸的浪嘩嘩作響,仿佛得意的笑聲。那具燒焦的屍體發出難聞的焦糊味。儘管那屍體就躺在鹽堆中間,還是發出了難聞的味道。王子真的害怕了,他想,上天看來真的會幫一些人的忙,而不幫另一些人的忙。他不敢繼續想這個問題,因為害怕無所不能的上天能窺破他的想法。但這個想法還是不斷從腦海深處冒出來。腦子像一個幽暗的沼澤地,這裡冒出的氣泡剛剛迸裂,另一個地方又有氣泡咕嚕一聲冒了出來。整個無眠的夜晚,王子都在跟這些總想露頭的想法搏鬥。第二天,披掛妥當了,這些想法依然盤踞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於是,都臨陣交手了,他還下意識地看了看天上。前來挑戰的辛巴麥汝澤說:“不要看上天,神靈不會幫你,神靈站在嶺國一邊。”這句話說得王子怒從心起,揮刀拍馬直向辛巴麥汝澤殺去。但是,老英雄勒馬避開了他。老英雄說:“我奉格薩爾大王命令前來和你說話。”“格薩爾本不是你的大王!”“現在是了!”“你這個叛徒!天不容你!”說話間,王子又拍馬殺了出去!這次,辛巴麥汝澤沒有躲避:“不識時務的家夥,看天幫你還是幫我!”兩個凡人在馬上交戰不到十個回合,神靈就已飄然而至。他們看辛巴麥汝澤戰不過玉拉托琚王子,於是,積石山神把積石山搬來,沒有壓住玉拉王子。惹喬山神也來了,也未能把王子鎮壓。最後,又來了遠遠近近的三個山神,五座大山的重量才把玉拉王子鎮壓得無法動彈了。辛巴麥汝澤說聲慚愧,用手臂那麼粗、羊腸那麼長的繩子,左纏右繞把他捆紮結實了,說:“好個少年英雄,我不會傷害你!我帶你去見格薩爾大王。你放心,像你這樣的少年英雄,他也不會加害於你。”王子仰天喊道:“盤旋的雄鷹啊,請你飛到南方,告訴我父王,兒子玉拉沒有為薑國子民奪得鹽海,就要死在嶺國人手上了!”一路上辛巴麥汝澤都帶著愧疚在安慰王子:“不會的,我們英明的國王不會殺掉你的。”果然,格薩爾一見到玉拉托琚,知道這是一個正直的人,就心生喜歡。但他還要試一試,看他是不是足夠勇敢。他說:“你貴為王子,不待在自己的國家,卻跑來搶奪我鹽海,我要拿你告祭天神!”“正因為我身為王子,這身體性命就非我所有,為了薑國百姓,我死而無憾!”格薩爾一聽這話,當即眉開眼笑:“有如此英勇的王子,是薑國人的福氣。我格薩爾降妖除魔,為民除害,喜歡的就是你這樣的勇敢正直之人!我可以預言,有你這樣的王子,薑國百姓將得到更多的福祉!”說完,下座來親手解開綁縛在王子身上的繩索。王子問道:“你真的會給薑國百姓鹽?”“你率軍北上開辟的道路就是將來的鹽之路。”格薩爾說,“不止如此,我還要讓英勇正直的王子做他們的統領。”王子說:“那我的父親呢?”“他要退位以謝天下。”……在鹽湖邊的最後一夜,說唱人晉美講述了薑國北犯鹽海的故事。故事還沒有講完,夜已經很深了。剛才還在半空中的一些星座,已經往天際線上下沉,靠近波光粼粼的湖麵了。年輕人還不想睡,他們說:“那個薩丹國王投降了嗎?”晉美躺在了火堆旁,把毯子一直拉到下頜底下,這就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講什麼的表示了。老者說:“睡吧,明天就要上路了。”年輕人都睡下了,還是發出了疑問:“他們搶奪的就是這個鹽海嗎?”篝火熄滅了,壓在火堆上的伏地柏枝散發出幽幽的清香。一些星座沉沒在地平線下,一些新的星座又從大地的另一邊升起來,到了天頂之上。天亮時,采鹽人上路了。這條路,這些采鹽人已經走了很多年。年輕人跟著老年人走。老年人年輕的時候,跟著已經故去的老年人走。但今天走在路上有些不同,大家都有些新鮮的感覺,因為晉美演唱的故事而感到新鮮。哪一個黑頭藏人沒有聽過格薩爾王的故事呢?但他們很少有人在鹽湖邊聽一個真正的“仲肯”演唱,而且演唱的就是鹽湖的故事。說來奇怪,連想都沒想,這個“仲肯”就出現了。他一個人穿越了那麼廣闊的無人區,就像從天而降一樣突然出現在了湖岸之上,帶著孩子一樣天真的表情從水裡捧起了鹽。他欣喜地看著鹹水漏過指縫,把正在結晶的鹽留在了手掌心上。說唱人自己也感到新鮮。他從來沒有想象過故事裡所講的東西就這樣真真切切地呈現在眼前。在他的故鄉,人們已經不到鹽湖裡采鹽了,他們也不再去遠處運鹽。國家把鹽運來,國家不讓彆人染指鹽的生意。國家的鹽真好,沒有湖鹽的苦澀味。國家的鹽是從地底下取出來的,白的像雪,不像湖鹽,不隻是味道,就那灰暗的顏色,都讓人氣短。采鹽人和“仲肯”重新上路了。他們都帶著新奇的感覺,這是那條故事裡的鹽之路嗎?在廣闊的荒原上,這路真是漫長,長得簡直可以穿過不同的天氣。穿過大片的陽光,接著是一陣雷霆挾持著的暴烈的雨腳,然後,熾烈的陽光再次出現,再然後,是旋風裹挾著雹子從高空降落下來。這些不同的天氣,從大路的一端都可以看見。當他們走到被霹靂轟擊過的地方時,那裡已經雲開霧散,又有疾風吹著雨意濃重的雲團在新的地方聚集。馱著鹽的羊群在蔓延著淺草的原野上拉長成一條蜿蜒曲折的線,兩隻裝滿鹽的口袋掛在身子兩邊。口袋雖然不大,但這些羊還是顯出不勝重負的樣子,讓人不由得心生憐憫。晉美說:“這些羊太可憐了。”但是沒有人理會他。三天後,一個四出朝拜神山聖湖的喇嘛加人了他們的行列。晉美又說:“你看,這些羊太可憐了。”“哦,你把它們的重負都放在心上了。”喇嘛說,“你也隻能把這些重負都放在心上,你不能把這些都背負在自己身上。”喇嘛們總是能說出這種說了等於沒說,聽起來還有些高深道理的話。他想喇嘛的意思是讓他不再感到心痛,但他看著那些蹣跚而行的背馱著湖鹽的羊,仍然心痛不已。喇嘛看出了這一點,就跟他說話,讓他把注意力轉移開來。“他們說你是一個仲肯。”“以前不是,後來就是了。”喇嘛笑了:“我以前也不是喇嘛。”“是不是有活佛給你開示過後,你就是了?”這個身體瘦長的喇嘛又笑了:“看來是有活佛給你開示了。”晉美也笑了:“我發燒發得一塌糊塗的時候,活佛叫了個女人在我麵前把一團羊毛抻成了線團。”喇嘛說:“如今,這樣有意思的活佛不多。”晉美也想說有意思的喇嘛不多,但怕冒犯了他。晉美知道自己是一個謹慎的人,謹慎到有些膽怯的人。他轉換了話題向喇嘛請教:“你是有學問的人,這條路從來就是一條運鹽的路嗎?”喇嘛把這個問題讓給這隊人都很尊敬的老者來回答。老者歎了口氣:“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了。”“那麼,這是從嶺國到薑國的運鹽之路嗎?”老者說,他們是南邊地勢稍低的草原上的牧人。他們祖祖輩輩,每年來取一些鹽,販運到更南的農耕區。在那裡,用鹽換回來牧區缺少的糧食和陶器。但是,在那些地方,國家用飛機,用汽車從更遠的地方運來了更好的鹽,白的像雪,細的像麵粉的鹽。他們越來越不需要牧人們用羊馱去的湖鹽了。老者說:“故事裡的薑國應該在我們到過的農區更南的地方。那些農耕之區的儘頭,是一列列高聳入雲的雪山,薑國該是在那些雪山的後麵吧。”“我聽人說,門國也在那些雪山的後麵。”老者憂心忡忡:“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以後我們的人再也不會到湖邊取鹽,我們這些人是最後一次踏上運鹽之路了。上天給了我們這些鹽,但現在我們不需要了。那時要靠打仗來搶奪的東西,我們現在不需要了。”“這件事情不好嗎?”“也許上天以後不願意給我們東西了。”喇嘛微微皺起眉頭:“你們不能這樣子妄自猜測上天的意誌。”老者有點害怕了,趕緊雙手合十舉到胸前,念誦了一聲佛號:“我就是擔心上天會把湖中的鹽收回去,等我們想要的時候就什麼都沒有了。”喇嘛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哦,你們這麼愚蠢的人,懷疑自己不算,竟還敢懷疑上天的意誌!”受到譴責的老者腳步慢下去,掉到後麵了。喇嘛精神抖擻地走在前麵,晉美說:“他們就是舍不得那些鹽。”“你是在替他們辯解嗎?”“一個采鹽人怎麼能懂得上天的意誌呢?”“那麼,”喇嘛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你的意思是你懂得?”“我沒有……”“你也不懂得!”喇嘛無端地憤怒了,“你以為會演唱格薩爾就是懂得天意了嗎?我告訴你,你不懂得!你連那些故事也不能懂得,上天隻是讓你演唱!連那些故事的意思都不讓你懂得。要是上天願意,一隻鸚鵡都能演唱!”喇嘛生氣的時候,腳步邁得更快了。長長的馱鹽隊伍被落在了後麵。喇嘛坐下來,放緩了口氣,“一個‘仲肯’,應該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去。”晉美這個講故事為生的人這才知道,故事,也就是“仲”在佛法還未在這片土地上利益眾生前就有了。上天為什麼要降下新的“仲”,讓人們來傾聽呢?喇嘛說,你肯定沒有聽說過一本叫《柱間史》的書,你當然沒有聽過。《柱間史》說,“為領悟教義而作‘仲’”,因為那時佛家的教法還沒有傳人這雪域之地,還沒有調伏赭麵的食肉之族。這話把晉美說糊塗了。他問是自己不該講格薩爾故事嗎?喇嘛舉手向天,一臉痛心疾首的神情,他說:“天哪,我怎麼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你隻需要講述這個故事,上天也隻要你講這個故事,而不需要你去追究其中的意義。”“我隻是到處看看,想看看這故事是不是真的發生過,是不是真有一個鹽湖,是不是真有一條鹽之路。”“天哪,你要故事是事實?你要故事是真的東西?”“我錯了?”“再這麼下去,神靈會讓你變成一個啞巴。上天不需要你這樣的說唱人。”晉美還想再討論下去,但喇嘛要離開隊伍,他要去朝拜前方赭紅色的岩石山峰上的一處聖跡。他說他要在山上待上幾天時間。晉美說:“那我不能向喇嘛討教了。”“你是說我趕不上你們嗎?”喇嘛其實是暗示了自己具有某種神通,他說,“我要是想趕上來就會趕上。”沒過多久,喇嘛果然又趕上來了。喇嘛說,他大概在聖僧曾經麵壁靜修的洞窟裡待了五天。晉美失聲叫道:“可是,我們才在路上走了三天!”道路向下延伸,進入了深切的山穀,穀地中出現了農田與村莊。但馱鹽隊沒有走進村莊,天就黑下來了。他們露宿在望得見村莊燈火的半山腰上。吹笛少年要晉美講完那個故事。晉美問為什麼是這個晚上。吹笛少年說,明天一進村,鹽就被這個村子的人換完了,那他們就要轉身回到草原上去了。有那個喇嘛在麵前,晉美覺得自己都無法開口了。其實,吹笛少年也不是真想聽他吟唱那個故事。他隻是想知道故事的結果:“王子投降後,薩丹國王也投降了?”“他和魯讚王、霍爾白帳王、門國王同為四大魔王,格薩爾下降人世就是來消滅他們的。格薩爾不會讓他投降,他自己也不會投降。”“那玉拉托琚王子不會替他的父親報仇嗎?”喇嘛說:“那這個世界就沒有顯示出正義的力量了。”“那個薩丹王是怎麼死去的呢?”晉美從琴袋裡取出了琴,對著圍著火堆的采鹽人吟唱起來:“話說薑國薩丹王,”“這混世魔王有神變,”“張嘴一吼如雷霆,”“身軀高大頂齊天。”“頭頂穴位冒毒火,”“發辮是毒蛇一盤盤。”“千軍萬馬降不住,”“格薩爾披掛親上前。”“神馬化作檀香樹,”“三百支雕翎箭,”“化為十萬矮灌叢,”“甲胄寶弓變樹葉,”“變作森林蔽山穀,”“拒敵薩丹見美景,”“如飛駿馬放湖邊,”“放下武器去沐浴。”“格薩爾化作金眼魚,”“鑽進魔王五臟宮,”“化為一隻千幅輪,”“運用神力轉如風,”“隻可憐那薩丹王,”“心肝腸肺如爛粥!”吟唱完畢,大家都沉默不語,但這沉默不是說唱人期望出現的那種在回味什麼的沉默。但這沉默當中包含的意味是失望。果然吹笛少年開口了:“薩丹王就這麼死了?”“對,死了。”“格薩爾為什麼不跟薩丹王大戰一場?”晉美有些生氣了:“從來沒有人問一個‘仲肯’這種問題。”吹笛少年自言自語:“我以為他們會上天入地,十八般兵器,大戰一場。”晉美收起琴袋時也是自言自語:“從來沒有人問我這樣的問題。”“可是你不也是在追問不該追問的問題嗎?”因為虔心修行而身體瘦削的喇嘛說,“你就不該追問這是不是從嶺國到薑國的鹽之路。你這樣乾,上天會怪罪你的。”晉美被說得有些害怕了,但嘴並不軟:“怎麼怪罪?”“怎麼怪罪?把故事收回去。你原來是乾什麼的?”“放羊。”“那你就等著回去放羊吧。”“我就想我講的故事該是真的。”“這麼說,你懷疑這故事是假的?”晉美不敢回答。他甚至沒有這麼想過。他隻是好奇。先是想看到鹽湖,看到鹽湖後又想看到鹽之路。走到路上,他又想找叫做薑和門的古老王國。現在,他有些害怕了。這天晚上臨睡前,他甚至想,或許神靈會在夢中來警告他了。但是,這一晚上,他沒有和夢相遇。起初,他擔心自己的行程落在了故事的後麵,現在,他又擔心因為自己過分的好奇心,上天的神靈把故事收回去了。他打算好好向喇嘛請教一番。但是,早上起來,喇嘛已經不辭而彆了,隻在他身旁的草地上留下了一個模糊的人形,那是喇嘛睡覺時留下的。到了吃早餐的時候,那些被壓伏的草伸直了身子,他留下的印跡也就消失了。晉美跟隨采鹽人的隊伍進人了山下的村莊。在村口碰到的第一個人說:“你們今年來晚了五天。”“那麼你打算換點什麼呢?”“如今沒有一個村莊缺鹽,不過,我有一口多餘的鐵鍋,就用這個換一點吧。”吹笛少年說:“我們買得到鐵鍋,我們想換糧食。”農夫很有幽默感,他說:“你說得對,家門口的商店裡也有很好的鹽。我們都以沒用的東西換沒用的東西。”這個村莊的農人們都對這些千裡運鹽的草原牧人深懷歉意,因此都拿出一樣兩樣沒用的東西來換取他們已經不需要的不純淨的湖鹽。幾升豆子、一隻陶罐、麥子、乾菜、油燈〈因為村裡有了水電站〉、麻線……其實,這些東西如今在草原上都能輕易得到。要麼走幾十裡到鄉裡,到縣城,都能從商店裡買到。如果不想到鎮子上去看看稀奇,那些開商店的人三天兩頭雇一輛小卡車把貨物直接送到每一頂遊牧的帳篷跟前。但他們還是繼續往南,一天裡經過了三個村莊。他們用農夫們已經不再需要的鹽,換來了他們如今也能從家門口得到的東西:核桃、蘋果乾、麵粉、茴香籽、家釀的青稞酒和工廠生產的啤酒。他們打算把這些酒全部喝掉。所有人都邀請這些互相交換了幾輩子東西的牧人們到家裡吃一頓飯,或者住上一夜。他們說:“明年你們多半不會來了。”“本來今年就不該來了,”老者把吹笛少年推到大家麵前,“就是讓年輕人認認路,記住了。萬一將來又需要了,捎個信,他們馬上就能運著鹽來。”晚上他們還是露宿在村子外麵。村裡送來很多吃的東西,以至於後來幾天,他們得到的東西遠遠超過鹽的價值。再說他們也無法運走這麼多東西。清晨離開的時候,他們就把那些東西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村口的核桃樹下。這時,村莊還被籠罩在薄霧中間,沒有醒來。就這樣一路向南,地勢越來越低,穀地越來越開闊,村莊越來越密集。晉美閉口不言已經好多天了,後來終於還是忍不住把前來換鹽的農夫扯住,拉到一邊,問道:“這裡是從前的薑國嗎?”農夫有點害怕他那過於認真的表情,轉而問販鹽的老者:“他為什麼問我這個?”老者說:“他問你這裡是不是一直靠北方輸送湖鹽。”“以前是,現在不是了。”羊群馱來的鹽會在這天全部換完,所以晉美忍不住憋在心裡的問題。他問老者:“以前你們總是隻到這裡嗎?”老者告訴他,以前他們會去到很遠的地方,直到平曠下陷的穀地消勢重新抬升,地平線上重新升起參差的雪峰,才會回轉。但這次是告彆之旅,所以,沒有帶以往那麼多鹽。“你肯定到過曾經是薑國的地方。”“我這麼大年紀了,聽過很多‘仲肯’演唱,可是沒有人問過我們這些聽故事的人這樣的問題,故事就是故事,從來沒有人想這是故事裡的什麼地方。我們就要從這裡返回草原,是我們分手的時候了。”那些采鹽販鹽的牧人在他的視線裡越走越遠的時候,他心裡突然湧起一股淒楚的感覺。這種感覺咬齧著他的心房,甚至咬齧他身上每一塊肌肉。他還想繼續往南,循著還有跡可循的鹽之路。他想加快些步伐,因為故事確實跑到他前麵去了。晉美一個人穿過高原上寬闊的穀地,進入了南方的雪山。這些雪山叢中,想必就是過去薑國或門國的地盤。和那些北方的牧人分手後,他把他們送的一小袋鹽懸掛在腰間。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受到責難——神的責難。他隻是有些困倦了。走路累了,他就在有泉眼的地方痛飲一番,然後抬頭去看在地平線上越升越高的雪山。它們比北方的雪峰更加陡峭,更加高峻,也更加晶瑩。看那些山時,他會從口袋裡掏出點鹽放在舌尖。口裡有了略帶苦澀的味道,他就覺得自己仿佛在思考,在追索故事背後的真相。這讓他覺得自己有點像那個把他帶到廣播電台去的學者。昨天,在一株大樹上睡覺時,他還夢到了那個學者。這一路上,在這些農耕村莊中,農夫們把割下的青草儲存在樹上,作為來年春天播種時節耕牛的飼料,他爬上樹,把身子埋進乾草堆裡過夜。這是進山前的最後一個夜晚。他夢見了那個學者,但連一句話都沒有講,更沒有來得及問問他是不是進到這些雪山就進到了薑國或門國。未及問話他就醒過來了。他想,自己離開廣播電台後,那個學者會不會滿世界找他,四處打聽他的消息。他用了很長時間想這個問題,直到望見金星從地平線上升起來,才重新睡著。醒來後,他想學者可能沒有尋找他,因為在這片高原上打聽一個四處說唱格薩爾事跡的藝人並不那麼困難。他知道這不是說自已真的想念那個人,而是對自己能否找到真正的薑國感到懷疑,並對這樣的奔走感到有些厭倦了,他想回到有密集人群的地方。但是第二天,他還是進山了。一條瑞急的溪流從山裡奔突而出,帶著翻騰的白浪,就在昨夜睡覺的那棵巨大雲杉前麵不遠的地方彙人了一條一點也不喧鬨的大江。走到這條溪流的源頭花去了他兩天時間。之後,他隻用半天時間就越過了這個山口,更多參差的山峰出現在麵前,他自己還置身在雪線之上,但雪線下的峽穀間盈滿了森林的綠色。他是在一個山洞裡過的夜。他就在山洞裡受到神的責難。他在半夜裡醒來,為了填補一下心裡空落落的感覺,他又放了一點鹽在舌尖上麵。他這才看出,自己其實置身在一個冰窟裡麵。月光從上方的縫隙中穿透進來,那些結晶的冰雪閃爍著幽幽的光芒。在那片光芒中,神出現了,軀體挺拔,儀表堂堂,甲胄與佩劍光滑沁涼。他想翻身起來,但神雙目中射出的光芒壓在身上,讓他動彈不得。他說:“你真的是他?”神沒有說話。“你就是他!”神說:“一個‘仲肯’該在人群裡,在他的聽眾中間。”“我的聽眾他們也想知道薑王侵犯的鹽海到底在哪裡,薑國和門國的王城到底在什麼地方。我要是找到這些地方,他們就更相信我的故事了。”“他們全都相信。”“你是說這個故事全是真的?”個居高臨下的口吻有點不耐煩了:“他們願意相信的時候,不問真假,你為什麼偏偏要問這個?”“可是我已經走了這麼遠的路。”“可是你並不需要走這麼遠的路。”神說,“你被選中就是因為你對世事懵懂不明,你是想把自己變成一個什麼都知道的人嗎?”“神啊,你的意思是說:願意我是個傻瓜?”神冷冷一笑:“你真的想要冒犯神威嗎?”這句話,讓他害怕了,他知道自己顫抖得很厲害,腰間那點鹽正簌簌地流到地上。神的聽覺很敏銳:“什麼聲音?”他想告訴神,是鹽,不是失禁的小便,但不等他開口,神就通身發光,拉開弓,把他拎起來,搭在箭上射了出去。一路上,他繃直的身體撞碎了四壁的冰晶,撕開了如絮的雲團,當他在很接近星星的藍空裡嗖嗖飛行時,就昏過去了。昏過去之前,他聽到神充斥了所有空間的聲音。他醒過來,聲音還在回蕩:“那些故事和那些詩句張口就來,不需要你動太多腦子!”他閉著眼說:“我不想了,不要怪我。我真的不想了。”他連著說了好多遍,神沒有回應。一隻蒼蠅爬到臉上,翅膀振動發出嗡嗡的聲音。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身在一個畜欄中間,幾頭豬在臭烘烘的糞水中踱步。他都走出那個畜欄很遠了,還沒能把身上的臭蟲搞乾淨,風也還沒有把身上的臭味和心中的怒氣吹拂乾淨。他仰臉對天空喊道:“你不該這樣對待我!”天上空空蕩蕩的,隻有一些被風撕碎的雲絮飛掠而過。他腳步匆匆地往前走,直到在路上遇到兩個雲遊的苦行僧。一老一少兩個僧人正在一個小湖邊休息。他們問他要去往何方,他說:“我是要去一個地方,但我忘記了。”年輕的僧人說:“大叔你很會開玩笑。”他很嚴肅地說:“我從來不開玩笑。我是要找一個地方,但我忘記了。”他一本正經地指指天上,“他不高興,他讓我忘記了。”“會開玩笑的人都說自己不開玩笑,會開玩笑的人都是讓彆人笑,自己不笑。”年老的嚴肅僧人也露出了微笑:“你不知道去往哪裡,那麼請問你來自何方?”他俯身到那個僧人耳邊:“我本來記得,昨天晚上我就睡在那裡,可是現在想不起來了。”這時,他才意識到什麼,臉上浮現出驚恐的神情,“天哪,我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老僧哈哈大笑:“你真是個幽默的人,像阿古頓巴一樣!”阿古頓巴!晉美聽無數人提過這個名字了,這個人是一個高手,無數民間故事中的幽默機智的主角。但從那些故事來看,他的出身,他的模樣都不該有那樣的機智與幽默。不機智的人不可能優越,不優越的人又怎麼幽默?這個阿古頓巴偏偏最不優越沒有地位,沒有財產,也沒有學問一就是這麼個人卻成了無數故事中機智幽默的主角。他一把拉住老僧:“你認識他,帶我去見他!”老僧站起來,拂開他的手:“沒有誰認識阿古頓巴。”天上的雲就在天空中嗖嗖流動,泉眼裡的水也汩汩有聲,一切都好像是要發生什麼事情一樣,但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年輕的僧人動作麻利,很快就把燒茶的鍋、喝茶的碗都收拾進背囊。晉美說:“我想認識阿古頓巴。”年輕僧人把背囊背上了肩:“你再說就不但沒有幽默感,而且是胡言亂語了。算了,師傅已經走了,再跟你囉唆,我也趕不上他的步子了。”那老僧腳步瓢忽,身影很快就從道路轉彎處一叢花楸下消失了。年輕僧人的身影也很快飄然而去,那叢花楸把人影與道路都掩去了。晉美這才明白過來,阿古頓巴是不可能見到的,他隻是活在故事裡的凡人,不是他自己所講述的那個故事裡的神。阿古頓巴不會要求彆人來講述他的故事,他是一個老百姓,不是神也不是曾經的國王,他沒有資格。但是,差不多每一個老百姓都願意講他的故事。晉美走到湖邊,他看見了水中的自己。還是做牧羊人時,他從雪峰下的湖水中不曾太仔細地端詳過自己。他恍然記得那時的自己臉頰豐滿黝黑,神情平和,水裡這張臉卻瘦削嚴肅,下巴上掛著稀疏的胡須。他覺得自己是個性情溫和的人,現在卻驚異於臉上那種憤世嫉俗的神情。水中人不像自己理解的自己,自己以為的自己。很長時間他都坐在這個小小的湖邊,聽湖水從出口漫過水草瀉人溝渠。後來他終於看到憂鬱的眼裡有了淺淺的笑意。對此,他感到滿意。太陽下山了,四起的寒意逼他起身,雖然想不出昨天從哪裡來,明天又該往哪裡去,他還是上路了。那天晚上,他在一戶人家借宿,他們倒是一下就看出他是個說唱藝人,要求他唱上一段。這個要求無法推辭,但不用看那些人失望的神情也知道,他演唱得相當糟糕。他知道這是因為神不高興了。有些藝人突然之間就不能演唱了,因為神把故事收回去了。但他還能演唱,水平卻嚴重下降。神給他留下了故事,但把那些豐沛的辭藻、動人的韻致拿走了,隻留下一個故事的架子。主人家因此對他有些輕慢,這從吃食和床鋪的安排就可以看出來。他心中歉然,主動提出要為他們講阿古頓巴的故事。主人說:“你累了,早些休息吧,阿古頓巴的故事人人會講,不像格薩爾的故事,要專門的人演唱。”他怏怏起身,跟隨女主人去找自己的床鋪。這時,主人家的小兒子突然說:“咦,這個人倒是長得有點像阿古頓巴。”“咄!那麼多故事沒有一個講過阿古頓巴是什麼樣子。”“可我覺得就是他那種樣子。”他睡在床上想,難道阿古頓巴就是瘦削落魄,下巴上飄零著稀疏的胡須的這副樣子?他在睡著前聽見自己發出了自嘲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