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步履不停 是枝裕和 2523 字 16天前

“好像是迷路飛進來的。”站在角落的由香裡擔心地對我說。順著由香裡的視線看過去,有一隻紋黃蝶,就像在陵園裡看到的那隻。母親伸出雙手,追著那隻蝴蝶在房間裡徘徊。蝴蝶像是要躲母親似的,在天花板的角落飛舞著。“從陵園一路跟過來的吧……”母親的眼神有些哀傷,但又閃爍著不尋常的光芒,讓人覺得她正在看著我們看不到的什麼。我隻想趕快結束這不自在的時間,走向簷廊,打開了麵向庭院的窗子。“不要開,說不定是純平。”母親用尖銳的口吻說。“喂……媽……”我已經無話可說了。“純平……”母親邊這麼呢喃,邊又開始追逐蝴蝶。我被她認真的模樣所迫,不得不關上開了一半的窗子。換上睡衣的淳史從浴室出來,站在走廊看著母親那模樣。父親察覺到騷動,也從診室出來了。看到母親失魂落魄的樣子,父親與其說是擔心,不如說是生氣了。“快把它趕出去。”父親對著我揮動他手中的報紙。我做不了主,隻能佇立在窗前。母親追逐著蝴蝶,經過我的眼前。“彆鬨了,丟人現眼。”父親站在走廊冷冷地說。“媽,冷靜點……”我這麼喚她,她嘴裡說著“可是……”,眼神緊追著蝴蝶不放。在房間角落飛舞的蝴蝶,輕輕劃過母親伸出來的指尖,改變軌道,從起居室的日光燈下飛過。那一瞬間,蝴蝶的翅膀亮起鮮豔的黃色光芒。然後蝴蝶搖搖晃晃地飛過茶幾上方,停在佛龕前大哥遺照的相框上麵,收起翅膀休息。我像是目睹奇跡似的,一股說不上來的奇妙感情湧上心頭。“你看……果然是純平。”母親小聲地說。雖隻有一瞬間,但我相信現場的五個人,都被和母親相同的感情所包圍。“怎麼可能……”父親雖這麼說,但這句話還沒說完,他已無力地沒了聲響。“純平……”母親如此呼喚著,一步步靠近99csw.佛龕。我和父親也接近了蝴蝶,不是為了阻止母親,而是想看得更清楚。蝴蝶像是調整呼吸似的微微搖擺著翅膀。我慢慢將右手伸向蝴蝶。“輕一點……輕……”父親擔心地說。我用手指從兩側捏住它的翅膀,它也沒有騷動。隻是,當我想要捏起它的時候,它像是要抵抗我似的,用它細細的腳,緊緊抓著相框邊緣不放,那力道比我想象的還大。我輕輕地以不會傷害它的力道扳開它的腳,讓圍在我周圍的父母看清楚。“隻是蝴蝶啦,普通的蝴蝶……”但母親似乎還是不願相信,緊盯著我的手。“對啊,隻是普通的蝴蝶。”同樣定在那裡的父親,也因為我的話而回過神,離開我們走向廚房。淳史接近我們,小心地看著我手裡的蝴蝶。“我放它走了啊。”在跟母親確認過後,我走向簷廊,想要趕快結束今晚這件事。母親和由香裡、淳史從後麵跟上來。我打開窗戶,將蝴蝶放回庭院。它一開始像在房間裡那樣徘徊著,後來消失在黑暗之中。“奶奶的七周年忌日時,也是有蝴蝶在晚上的時候飛進來。”母親閉上眼,將手放在額頭上自言自語著,那模樣像隨時要昏倒似的疲憊無神。“媽,你去洗個澡吧。”我特意開朗地說。慢慢睜開眼的母親終於正臉看向我。“嗯……也好呢。”母親搖搖晃晃地走向隔壁和室。房間裡麵擺滿了攤開來的和服,應該是剛才和由香裡兩個人在討論著要送她哪一件。母親攤坐在榻榻米上,將和服拉到自己膝前折疊起來。這時,玄關的電話鈴聲大響。父親坐在廚房椅子上沒有動靜,我隻好無奈地去接電話。電話是對麵岡先生家的兒子打來的,說他母親的狀況不好。今年八十歲的房阿姨和父親是舊識了,她隻要身體不好就一定會來找父親商量。雖然父親停止看診已經三年了,但她說無論如何都要讓父親看才放心。“隔壁阿姨說她不舒服。”我用手遮住話筒,向廚房內的父親說。一瞬間的沉寂後,父親將報紙放在桌上,走過走廊。“轉接過來。”父親經過我的時候指了一下診室。他踩得地板吱呀作響,走了進去。“又是心臟嗎?應該服了強心劑才對啊……”我聽見他喃喃自語的聲音回蕩在無人的玄關。我按了內線轉接,放下話筒。母親終於拿著換洗衣物走向浴室了。淳史還站在簷廊找著看不到的蝴蝶。由香裡憂心地看向我。我笑了一下,表示沒事。我走到候診室附近看看情況怎樣了,結果聽到父親的聲音從診室傳來。“那就叫救護車……不,我已經……我當然也想要幫忙……可是……”透過門上的窗,我可以模糊地看見父親的影子。“對不起,我幫九九藏書網不上忙……”父親最後這麼說,然後安靜地放下話筒。“叮”的一聲一直傳到候診室來。父親站著,絲毫沒有動作。我也不敢動彈,隻能佇立在候診室門口。救護車一停在家門對麵,附近馬上圍起了人牆。過了一會兒,房阿姨躺在擔架上從玄關被抬了出來。原本站在遠處,雙手交叉在胸前觀看的父親走到救護車附近,很憂心地看著她的臉。可能是呼吸困難,她戴著氧氣罩,看不清臉上的表情。“脈搏呢?現在多少?”父親問救護隊員。“不好意思,很危險,請離遠一點。”救護隊員不知道是不是沒聽到父親的聲音,不帶情緒地說道。那年輕人可能沒有發現父親是醫生,而父親被當作看熱鬨的民眾,也失去了冷靜。“不、不是這樣的,我是……那裡的……”對著忙碌的救護隊員,父親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家。但一切仍在繼續進行,父親的行為絲毫沒有對事態造成影響。隊員打開救護車後門,將擔架滑進車內。我站在玄關,靜靜地看著站在救護車旁不知所措的父親的背影。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心酸的父親。救護車沒有鳴笛便開走了,父親被留在一旁。他站在馬路上,有些不舍地目送著救護車。又少了一個叫父親“老師”的人了……我也變得有點感傷。圍觀群眾三三兩兩地散去。可能是已經過了住宅區,過了一陣子救護車拉響了警笛。“啊,該睡了……”發現隻有自己被遺留下來的父親,像是對自己說似的,走回我所在的玄關這邊。我很想跟他說些什麼,主動靠近他一步。察覺到這件事的父親看了我一眼,像是拒絕憐憫似的撇開視線笑了一下。“不要穿著這種睡衣亂跑,丟人現眼……”嘮叨了我一句後,父親就匆匆進門了。警笛還在遠方響著,我感覺到拖鞋裡的腳底板冰涼冰涼的。進了家門,我走向浴室,打開洗手間的門站在鏡子前。我在那裡假裝刷牙,看看裡麵怎樣了。浴室裡安安靜靜的。我正想問“媽,你還好吧”的時候,母親先發出了聲音。“明明說要修瓷磚的……結果吃飽睡足就回家了,那個信夫……”母親好像是扭開水龍頭在洗假牙。“那個人每次都這樣……隻有一張嘴……”她恢複了平時的尖酸刻薄,這讓我放心了許多。我隔著毛玻璃感覺著她的存在,然後用母親幫我準備的牙刷刷牙。這一天發生的這些連事件都稱不上的小事,直到現在我都記憶猶新。因為正是在這一天,我第一次感覺到父母不可能永遠都像以前一樣。這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即便我眼看著父母年華老去,我卻什麼都沒有做。我隻能不知所措地遠遠看著同樣不知所措的父母。而第二天,我甚至忘記了這些事件,仍對他們的存在感到厭煩,然後馬上回到了屬於我自己的、與他們毫不相乾的日常生活。雙親會老,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會死,多半也是無可奈何的。但是,沒能與他們的衰老或死亡發生一點聯係這件事,對我來說如鯁在喉。母親第一次倒下的一年後,發生了第二次腦出血。雖說癡呆症持續惡化,但也曾一度恢複到可以坐在病床上用嘴進食,甚至醫院方麵還提到差不多可以開始複健了。母親常對幫她擦臉的看護故意說些“很痛的”“你技術好差啊”之類的刻薄話逗大家笑,所以她在醫院裡頗得人緣。也正因如此,當我接到通知時就更加震驚。“決定了嗎?若這樣下去,大概隻能撐四五天吧,要動手術嗎?”被主治大夫這麼問,我毫不猶豫地低下頭說“麻煩您了”。我現在還不能讓母親死。要讓她看到有出息一點的我,我想。“那麼……我無法保證手術後令堂的腦功能不會受到影響,但我會儘力的。”主治大夫對我露出微笑。手術成功了。雖然已經無法開口,眼睛也看不到,但在耳邊跟她講話,她還是會點點頭或搖搖頭。再接下來的半年,我每天就隻能不知所措地看著母親一步步接近死亡。從剛開始的急救醫院轉到第二間醫院的時候,母親已經不被看作一個人了。醫生和看護從來沒有叫過她的名字,也沒有跟她說過話。當然也可以說,那是因為他們從來沒見過母親有說有笑的樣子。我去探病,卻要看到母親被當作東西看,實在是很痛苦的事情。但我還是硬著頭皮每天去探病。可能是為了彌補無視父親托夢忠告的過錯,也有可能是為了懲罰犯錯的自己。轉院之後沒過多久,母親便無法靠自己呼吸了。她已經不會再有任何奇跡了,這點就算我這個親屬也非常清楚。可是我還是沒放棄。“請裝上人工呼吸器。”我說。“要裝嗎?”醫生驚訝地看著我。“我認為您已經充分努力過了……”這次換我驚訝地看著醫生。他露出嫌麻煩的表情。人工呼吸器一旦裝上就無法輕易地拿下來。從醫院的角度來看,他們當然不想持續治療需要那麼多種藥物的病患。因為對於一張病床,醫院所能要求的醫藥補助是固定的。因此,從利益的角度來考慮,醫院當然是希望多治療比較省錢的病患。“就像是銀行的呆賬一樣。多醫多虧損。”一個熟識的醫生如此告訴我。即便如此,我還是請他們尊重家屬的期望。過了沒多久,我被護士長叫去。我坐在醫護中心,和幾乎沒有說過話的五十幾歲的護士長對談。她勸導著堅持要求加裝人工呼吸器的我。“我相信令堂也不會希望用這種方式延長壽命的。”她試著說服我。“我認為這完全是家屬的自私。”被這麼一說,我有股衝動想要狠狠揍眼前的這個女人一拳。你懂什麼?我握著拳頭在心裡大喊。你可以馬上說出我母親的名字嗎?你從來沒有在我母親耳邊跟她說過話,你憑什麼斷言她不想延長壽命?前一天,我才在母親耳邊問她:“還可以撐下去嗎?”她清楚地點了兩三次頭。我問她:“會不會痛?”嗯她也清楚地點了頭。你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情,你也根本沒有試著去知道不是嗎?我很想這麼說。“拜托您了。”結果我隻說了這麼一句,然後深深低下了頭。因為我害怕母親受到比現在更冷淡、更不像人的待遇。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無法否定她說的“自私”這個詞。還不想讓母親死去這個想法,確實除了我的自私之外什麼都不是。母親被我那樣的自私拖著,又多活了三個月。在這三個月間,由香裡生了小孩,是個女孩。母親恐怕已經無法認知我成為父親這件事了吧。當然,她的身體狀態也早已不允許抱小孩了。所以,那三個月對母親來說,或對我來說到底有什麼意義,說實話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也許就像醫生和護士長說的,我隻是延長了她的痛苦而已。最近我常想的是:如果父親還活著的話會怎樣?身為醫生的父親會如何判斷?身為丈夫會有何種感情?然後,如果大哥還活著的話會怎樣?他會不會責怪我做的判斷?到現在我偶爾還是會問自己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不知不覺間,我走到了二樓自己的房間。可能是結束了漫長的一天之後想要一個人獨處吧。我穿著睡衣坐在書桌前。已經坐不太下的旋轉椅吱呀作響。書桌上依舊擺著下午被我揉成球丟在那裡的那篇作文。我拿起來攤開看,可能從姐姐手上搶回來的時候太過用力,左上角破了一點,還有紅色的類似西瓜汁的漬。作文上畫著圖,那是穿著白袍、提著公文包的父親和大哥,還有掛著聽診器、張著嘴大笑的小學生時的我。笑到看得見喉頭的我,看起來真的很快樂。我拉開抽屜找著,然後在老舊的自動筆和鑰匙圈後麵找到了透明膠帶。看起來還可以用。我把作文翻到背麵,將撕破的地方細心地用膠帶貼起來。這就是我這一天唯一做的一件修複作業。在那之外,我什麼都沒有做。我安靜地下樓。從玄關旁姐姐的房間傳來由香裡和淳史嬉鬨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很幸福。我沒有馬上走向那裡,而是走進了關著燈的廚房。走廊儘頭的那間和室裡聽不到說話的聲音,可能父母都睡了吧。我從餐櫥拿出杯子倒了水喝。廚房桌上那朵粉紅色的百日紅在黑暗中顯得很亮眼。很久以前,我們剛搬到這裡的時候,我和大哥、姐姐曾一起去探過險。我們確認了附近公園和學校的位置,偷看人家的狗屋,探險似乎永無止境。中學的後方有一間大房子,房子的大門旁有一棵百日紅的樹枝長到外麵來,花朵一直垂到路邊。“這是爸爸在庭院種的那種樹。”大哥說。“明年會開花嗎?”姐姐問。“笨蛋,哪會長那麼快啊?”大哥說:“到開花至少要十年。”他摸了摸花,聞了聞味道。姐姐也踮起腳尖,用指尖觸碰花朵。我也踮起腳,伸出手,但完全觸碰不到。“喏。”大哥為我拉下樹枝。“不用。”我覺得被當成了小孩子,於是斷然拒絕他。我助跑,用力跳起,確確實實感覺到觸碰到了花朵,然後落地。我這才發現一枝百日紅的花葉握在我手裡。“不關我的事啊。”“會被罵的。”大哥和姐姐說完便逃跑了。我也怕會有人從房子裡跑出來罵,所以拚命追著那兩個人的背影。到家的時候周圍已經暗了。“把它丟了啊。”雖然大哥在玄關這樣說,但我搖搖頭拒絕了。一方麵我是顧忌著亂丟證據萬一被發現就完了,另一方麵是因為那百日紅的花太過鮮豔、漂亮,我舍不得丟。我忐忑不安地把握在手裡的粉紅色百日紅送給了廚房裡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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