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不會是偷摘的吧?”在稱讚過好漂亮之後,她看著我的臉問。大哥和姐姐都喝著麥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撿到的啦。”我沒看母親的臉,跑去加入他們兩個。第二天早上,我發現百日紅被供在了佛龕前。有一陣子,我每次看到那朵百日紅,都覺得是老天爺在指責我的罪過,感到很不安。從那之後已經過了三十年。現在我眼前的這朵百日紅和當時同樣的鮮豔漂亮。也隻有那個美,是和三十年前一樣的。除此之外的一切,幾乎都不留任何痕跡地改變了樣貌。隔天早上,我和淳史、父親三個人要到海邊散步。我也邀了由香裡,但她說要跟母親一起收十早餐的碗盤,婉拒了我。她有點調皮地對我笑了一下。“路上小心。”她用教小孩的眼神跟我說。我們在玄關穿鞋子的時候,母親從廚房探出頭來。“不要下水哦。”淳史站在門邊開朗地回答:“好。”我出了門,發現父親佇立在昨天停救護車的地方,看著對麵家門口種的向日葵。“去海邊嗎?”跑過來的淳史抬頭看著父親。我看他完全沒有打算要遵守和母親之間的約定。“啊,走吧走吧。”父親像是被拉回現實似的看看淳史的臉,笑了一下,開始往前走。淳史跑出去一段後停下,回頭。我還無法對著那樣的淳史揮手或微笑。但我以一種能體現出我心中快樂的方式,邁著輕盈的步伐朝他走去,偶爾望向藍天做個深呼吸。我們三個人沒有並排走,前後都有些距離。走到了那條綠色隧道的階梯。淳史兩步並一步地一口氣衝下階梯,然後在底部翻著路邊的葉子,或用木棒戳水溝裡的石頭等我們。在比較陡的地方,我發現父親的腳步慢了下來,仔細聽可以聽到他急促的喘氣聲。我為了不讓他覺得我在顧慮他或遷就他,假裝抬頭看陽光來偷偷看他。父親根本沒有餘力看天空,他整個額頭都是汗,全力注意著自己的腳底下。我停下腳步,突然拿出手機假裝有來電,站到路旁,其實是在聽語音信箱。在這期間,父親慢慢地超過了我。他為了要趕上淳史拚了老命,但又不想被人察覺到這一點,讓我看得更加心疼。我靜靜地將手機放回口袋裡,然後看著父親的背影,用不會追趕上他的速度慢慢走。雖然是假日的早上,但路上已經塞滿了車。的確,要到海邊遊泳的話,今天可能真的是最後的機會了。當好幾輛大卡車從眼前經過之後,我們在道路的另一邊看到了灰色的海。浪很大,海況似乎不太好。回頭確定我們跟上了之後,淳史繼續向前走上了天橋。父親似乎有一點猶豫。因為他眼前的那片海正是大哥溺斃的地方。但他還是被淳史引領著走上了階梯。跳下沙灘的淳史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然後就一口氣衝向了海浪拍打的地方。“彆摔倒啊。”我對著他的背影叫。“沒關係。”淳史麵向著海回答。這樣的互動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父親似的,害我有些不好意思。浪果然很高。這裡是禁止遊泳的區域,所以隻有幾個人在釣魚,就算是夏天也很少人來。天上的雲以很快的速度被吹向山頭。父親用雙手撐在拐杖上,威武地站著。我從他背後慢慢接近,蹲在父親旁邊看著海。我想說點什麼,但找不到話題。我怕問他腳的狀況會讓他不高興。這會讓回程沒那麼愉快。“橫濱海洋星隊不知道怎樣了……”在思索過後,反而是我提出了關於棒球的話題。已經九月了,說實在的,這話題有點不合乎季節。“現在應該是看橫濱水手隊(又稱橫濱馬裡諾斯隊,成立於1972年。1999年與橫濱飛翼隊合並,現稱橫濱F水手隊(Yokohama F.Marinos),日本最成功的職業足球俱樂部之一。)的時候吧。”父親假裝踢球的樣子,詭笑了一下。我忍不住站起身子。“嗯?爸你還看足球?”“我還去過橫濱足球場呢。”父親得意地說。“是嗎……跟誰?”我確定不是跟母親。我也沒有聽姐姐說過他和阿睦、紗月一起去過。“和誰不重要吧……”父親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然後故意裝出不高興的樣子。不過,可能因為不是真的生氣,所以那表情沒持續多久。“下次一起去吧……帶著小鬼們。”父親用下巴指了一下撿起石頭往海裡丟的淳史。“也好……”我困惑整件事的意外發展,但還是答應了。“我近期找個時間……”我沒看父親的臉,這樣說道。父親也始終沒有看我的臉。“有沉船!”從激烈的浪聲和風聲之中傳來了淳史的叫聲。淳史邊看著我們,邊指著遠方的海濱。那似乎是一艘白色的漁船,船頭對著陸地擱淺在沙灘上,船身傾斜著。海浪激烈地拍打著甲板。有幾個漁夫拉著繩子,圍著那艘擱淺的船拚命拉著,但船似乎完全不為所動。淳史想要走向船那邊,但父親這次沒有要跟上的意思。他可能是想起了大哥發生意外的那一天吧。那成了我和父親的最後一次散步。來年他的腿開始麻了,彆說爬樓梯,連走平地都會跌倒。無法出門的父親突然老了許多。也許男人就是這種生物。我看到過一次他洗完澡在棉被上按摩自己的腿的樣子。父親滿是肌肉的腿曾經是那麼的結實、粗壯,可那時的右小腿卻變得像木棒一樣細。那隻腳可能因為沒有曬到太陽,顯得蒼白、無力,皮膚鬆弛地皺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想起了很小的時候在澡堂看到的爺爺的陰莖,令我忍不住撇開了視線。“要去看牙齒哦。”並肩在站牌等公交車的母親又重複著同樣的話。從昨天起已經是第二次了。“嗯……改天我會去看。”我又看了一次時刻表。我們婉拒了邀我們留下來吃午餐的母親,總算踏上了歸途。父母很不舍地送我們到站牌。“一直改天改天……有一顆牙齒蛀掉的話,隔壁那顆很快也就不行了。”母親板起臉說。“是。”我想讓她的叮嚀就此打住,故意用力地點頭說道。“等到非拔不可才去看可就太遲了……”看來我的意思並沒有傳達到。“好好好……”我走上馬路往轉角的方向看,巴望著公交車早一點到。由香裡在旁邊笑了一下。可能是因為母親的台詞和平常她跟淳史說的一樣吧。她的手裡提著昨天晚上母親挑給她的和服和腰帶,用一個大大的布巾包著。父親在離大家幾步遠的地方,背對著海,麵無表情地站著。淳史抱著由香裡的白色洋傘站在候車亭的最前頭。“周末要好好休息哦,你也不年輕了。”母親的嘮叨還在持續著。“什麼嘛,你昨天不是才說過我還年輕嗎?”母親前後不一的話令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時,公交車終於轉過彎出現在我們眼前,響了一聲喇叭。“唉,這就來了……”母親很失望地歎了一口氣。“還有什麼來著?該說的事……”母親思索了一下,但很快便放棄了。她用雙手握著淳史的右手上下搖了搖。“那,歡迎再來玩哦。”淳史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很不好意思地縮回被握著的手。由香裡主動握住母親的手。“下次要教我怎麼做喲,糖炒蘿卜絲。”“小事一樁。”母親微笑道。父親麵無表情地看著那樣的母親。母親理所當然地也把手伸到我眼前。“我不用啦。”我還是不好意思握母親的手。“喏。”母親把手伸得離我更近。我把自己的手藏到了背後。“為什麼要握啊?”“為了什麼都好啊。”這時,剛好公交車到了。“再見。”淳史規矩地鞠躬之後第一個跳上了公交車。由香裡回頭看向父親揮揮手。“爸爸再見。”“再見。”我笑著對母親說,然後最後一個上車。淳史好像早就忘了爺爺奶奶似的,背對車門看著公交車路線圖。我和由香裡還是顧慮地坐到了最後麵。車啟動了。我們從後麵的窗子對著父母揮揮手。越變越小的母親還留在站牌揮了一會兒手,父親則立刻過了馬路往回走。母親從後麵踏著拖鞋小跑著追了上去。當公交車沿著海邊左轉時,就再也看不到他們兩個人的身影了。我們倆同時轉頭看向前方。我聽到由香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雖說她很能乾,但要飾演一個平常不習慣扮演的好媳婦還是會讓她疲憊吧。“那過年應該就不用來了吧。一年一次也夠了。”我對由香裡說。說到疲憊,我和她不相上下。“一直讓他們破費也挺不好意思的,下次就當天來回好了……”“我不是早就說了嗎?昨天應該晚餐前就回去的。”“吃了那麼多東西,我可能得胖了一公斤。”由香裡有點撒嬌地說。淳史跑回來坐在我們倆中間。“七站。”他是看路線圖數的吧。今天的淳史比起往常更像個小孩子,讓我鬆了一口氣。“啊……”我忍不住發出聲音。由香裡睜開眼看我到底發生什麼事。“我想起來了。昨天說到的相撲選手……”“哦哦,是那個事啊。”由香裡無所謂地回應我。“是黑姬山……”雖然明知道不會看到父母,我還是回頭看了一下。我從公交車後窗看著沿海的道路,歎了一口氣。“每次都這樣。總是有那麼一點來不及……”可能是司機換擋了,車突然猛烈地震顫了一下,隨後加快速度賓士了起來。窗外向後飛逝的海,倒映著天空平穩的藍色。關於黑姬山的話題之後再沒被提起過。到最後,我也沒有和父親去看足球,也一次都沒讓母親坐過我的車。唉,早知道的話……每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機會都早已從我身邊溜走了,而且再也無法挽回。人生,總有那麼一點來不及。那就是我失去父親還有母親之後,我最真實的感受。父親的死來得太突然,以至於我連看護他的機會都沒有,也無法和他好好聊一聊。實際上,我感受不到他過世的真實感,所以連守夜的時候,我也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到了晚上,我看向棺材裡頭,發現父親的嘴是張著的。那和他睡覺打鼾時的表情一模一樣。如果讓他的嘴就這麼張著僵掉,那明天的告彆會就太不成體統了。我和母親以及姐姐討論著該怎麼讓他合上嘴。又不能像擺手的造型那樣用繩子綁起來。我在苦思良久後,將卷筒衛生紙包在毛巾裡麵,頂在他的下巴下麵,防止嘴巴張得更開。半夜偷偷去看時,發現總算成了不至於被嘲笑的樣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僵硬了,便伸手去摸他的下巴。指尖傳來粗糙的觸感。是他的胡子。過世之後雖然刮過一次,但我記得曾在某一本書上讀過,人死了之後皮膚會萎縮,因此會造成這樣的現象。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經這樣摸過父親的胡子。當時父親盤坐在起居室的榻榻米上,我則坐在他腿上,兩人一起看著電視的棒球轉播。在我的臉旁邊就是父親的下巴。那沒刮乾淨的胡子有時會刺痛我的臉頰。“很痛的。”每當我這麼說,父親就故意用他的下巴蹭我的臉。我突然想起那時候的觸感,一人在棺材旁邊哭泣。而一旦開始哭泣,我的眼淚就再也停不下來了。失去了父親和母親之後,我就再也不是某個人的兒子了。取而代之——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我有了一個女兒。說實話,這並沒能消解我對父母抱有的種種悔恨,或是填滿我心中的空虛,沒有那麼好的事。失去的終究還是失去了。隻是,當我有了兩個小孩,就不得不考駕照、買車。如此看來,種種事情也許隻是換了一個形式,換了對象,但還是會不斷地重複下去。那並不是快樂或悲傷這種易於理解的感情。也正因為它是如此難以理解,所以我覺得它說不定與人生這東西十分相近。女兒笑起來很像我媽。升入高中的淳史將來的夢想是什麼,我不得而知,但看來不是醫生。由香裡每到夏天,就把母親送她的和服拿出來,糾結是穿還是不穿。再過一陣子,對,明年母親的忌日,我想一家四口去那個看得到海的墓地。也許在那裡,我會一邊說“今天那麼熱,這樣舒服點兒吧”,一邊用長柄勺給墓碑上澆水。或許還會在回程路上指著看到的蝴蝶,向牽著我的手的女兒說:“看那隻黃色的蝴蝶。聽說啊,隻要紋白蝶活過了冬天,第二年就能變成黃色的蝴蝶飛回來呢……”然後想起母親,可能會哭,也可能會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