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步履不停 是枝裕和 1388 字 16天前

“你就穿吧。母親特地為兒子買的呢。”由香裡的語氣中不尋常地帶著刺。“嗯?你在生氣嗎?”由香裡還是背對著我。母親對兒子的愛會令媳婦嫉妒,這種情節我常在電視節目上看到,但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平時保持理性甚至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由香裡,竟然也會有這種凡人的情緒反應,說實在的,我還有點高興。“她每次都這樣啦。可能還想把我當小孩一樣照顧吧。”我想走近她,把手搭在她肩上。“我不是在意那件事!”由香裡的語氣中清楚地表達出怒意。在那個氣勢的壓迫下我停下了腳步。“那不然是什麼?”“既然都要買睡衣,為什麼不連淳史的一起準備……”由香裡一邊折著襯衫一邊說。“今天也是,每次叫淳史她都要加上‘君’字。”的確,對阿睦和紗月,母親都是直呼其名。但隻有對淳史,她總是客套地加上“君”字。可是那應該是因為她隻見過淳史幾次麵,出於一種禮貌而已吧。“你想太多了。她隻是沒有顧慮得那麼周到罷了。”由香裡並沒有被說服。“你看,牙刷她都準備好了,三支。”我指著洗手間說。原來如此,為人母親,就是會在意這些小細節,我真的是上了一堂課。然而,對於她在乎的仍是淳史而不是我這件事,說實話也讓我稍微有些失落。“給我嘛……我的T恤。”事到如今,由香裡也變得固執了。“拜托啦……”我懇求似的說,但我也知道不會有任何效果。這時,和室又傳來了母親的聲音:“由香裡小姐。”她說過下次我們來的時候要把和服給由香裡,所以一定是關於這件事。99csw.“嗯。”由香裡回頭答道,然後拉上行李的拉鏈,站起身。她不看我的臉,經過我身旁小步跑往和室的方向。我看著眼前的行李,猶豫著要不要從裡麵拿出自己的T恤,最後還是作罷。打開洗手間的門,淳史正在脫衣服。我用眼神打了個招呼,然後很沒意義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整理頭發。脫掉內褲的淳史跳上放在浴室入口附近的體重計。“幾公斤?”我問鏡中的淳史。“秘密。”他說完便打開了浴室門。“喂,拿去。”我把剛才由香裡給我的毛巾遞給他。洗臉台旁,放著剛才父親用過的被揉成一團的毛巾。“不抻平了晾,會發臭的。”母親每次都會念叨他,可是看來沒用。我脫掉襪子,像淳史一樣站上體重計。我今天午餐和晚餐都在母親的勸進下吃了不少,搞不好胖了一些。在指針還沒停止晃動之前,門突然打開,父親走了進來。他好像也很驚訝我在那裡,但他完全不形於色,在洗臉台擰乾自己忘在那裡的毛巾。我不理會父親,背對著他徑自脫衣。“工作不順利啊?”父親突然問道。我故意撇開視線。我今天應該沒有露出任何破綻讓他發現我失業了才對。就算我偶爾接電話,說的也都是跟工作有關的事情,所以他應該隻是沒話找話聊吧。“還好啊。”我極力故作鎮定。然後我還反問:“為什麼這樣問?”“沒事。那就好……”父親沒多說,然後果不其然地又沉默了。“不用擔心啦。我跟以前不一樣了。”確實,我在三十歲以前都無憂無慮地過著沒有穩定工作的日子,在金錢上也給他們造成了不少困擾。但我不想永遠都停留在那個不可靠的形象。父親沉默著拿了毛巾出去。可是又馬上回到門前。“你啊……”被父親這麼一叫,我停下了正要脫褲子的手,回頭看他。“偶爾也該打個電話,至少讓你媽聽到你的聲音。”這種話從父親嘴裡說出來是很難得的。我忍不住看著他的臉。他的眼神不像平常那樣充滿威嚴,而是帶著些許的遲疑和怯懦。“每次打她都會沒完沒了地一直抱怨……”有時候母親在留言中說有要緊事,結果擔心地打過去,她卻說了半小時鄰居的壞話或以前的事,那真的很令人受不了。“你就聽聽又能怎麼樣?”父親像是有些生氣。對於他的反複無常,我還真有點惱怒。“那不是我的責任吧?”可能被戳到了痛處,父親又沉默了下來。“拜托你們兩個好好相處吧,彆把我拖下水……”我把我的真心話說了出來。雖說是兒子,但我不是那種會插手該由夫妻自己解決的問題的老好人,況且我也沒那麼閒。我光應付自己的人生就已經筋疲力儘了。父親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悶著頭準備離開。“還有啊……”我對父親準備離去的背影說。他又走了回來。“關於偷摘玉米的事,說那句話的是我,不是大哥……”我又提起了中午的事情。“是嗎?”父親訝異的表情更令我生氣。“是的。”我有些氣憤地說。“是誰說的有什麼關係嗎?那種小事。”在想了一陣子之後,父親說道。雖是小事沒有錯,但我作為說出那句話的本人,當然會無法釋懷。我們都把氣悶在心裡,沉默地看著彼此。“小良,水太熱了,沒法泡。”這時,浴室裡傳來了淳史的聲音。這段時間裡,他一會兒舀出浴缸裡的水,一會兒從水龍頭放涼水進去,但似乎不太順利。“好,我現在就過去。”我故意發出溫柔的聲音,脫掉T恤。這是在向父親示意“你趕快出去吧”。“事到如今,那種事的確已經無所謂了……”我也撂下了這句話。父親用力地關上門,發出重重的腳步聲。看來這次終於回到走廊去了。我和淳史並肩泡在浴缸裡。再怎麼挪位子,我們的肩膀還是會碰在一起。我們沒話題可聊。我時而抬頭看天花板,時而開窗、關窗,或用毛巾擦臉,可一直沒能平靜下來。淳史反而是直盯著自己的手掌,用指尖搓揉著。“紮刺了嗎?”我擔心地看向他的手掌。“如果可以這樣握到痣,聽說就會變有錢人。”淳史右手大拇指的根部附近有一顆小小的痣。如果彎起食指跟中指,指尖就可以微微碰到那顆痣。“奶奶說的?”我試著問他。“嗯。”淳史點點頭。“你看。”我也把自己右手的痣給他看。“我也是,聽你奶奶的話,一直勉強自己想握到那顆痣。”他看了一眼我的右手。“可是沒什麼效果。”我們並肩相互看著彼此的痣。“小良為什麼想當醫生啊?”淳史突然問。他應該是想起了下午姐姐念的那篇我小時候寫的作文吧。“那是以前的事了……”我不好意思地說。淳史繼續看著自己的手掌。是啊。我記得當我跟淳史一樣大的時候,我也是跟父親一起泡在這浴缸裡,問父親他為什麼想當醫生。相較於我細瘦的小肩膀,父親的肩膀又寬又厚。我崇拜那樣的父親,所以以為隻要當了醫生,就可以一直跟那樣的父親在一起。我現在還能清清楚楚地回憶起這件事。“很久很久以前……”跟著歎息聲,我又說了一次。走出浴室的淳史又跳上了體重計。水珠從他的劉海滴下來。“喂,不把頭擦乾會感冒的。”我把浴巾蓋到他頭上用力地搓揉。浴巾包覆了他整個上半身。隔著浴巾觸到的肩膀和背是這麼的脆弱,仿佛用力一捏就會碎掉似的。我拍了拍他的頭,放開他。母親準備的睡衣的確很吸汗,好像可以吸乾所有的汗水,但對一個年過四十的男人來說,還是過於可愛了。看著鏡中的自己,怎麼看都像是沒畫好的哆啦A夢。淳史也看著我的模樣忍著笑。“很‘一般’……吧?”我故意學他的口頭禪。他歪著頭表示這可不好說呢。我笑著說:“那就是咯。”然後我們不自覺地一起笑了起來。這時,從起居室傳來一聲母親的“哎呀呀”,分不出是出於驚訝還是困惑。我們納悶地互看一眼,又繼續豎起耳朵聽。走出走廊的我,第一個看到的是搖搖晃晃地在房間裡徘徊的母親。有一瞬間,我完全摸不清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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